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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拐關鍵詞

2021-11-12 20:54◎歸
散文詩 2021年11期
關鍵詞:平仄肉體拐杖

◎歸 馬

樂 器

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說:寫詩時,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運或受難的樂器……哦,受難的樂器,我也是,我的單拐也是跟我一起受難的樂器。我的身體里有木,有竹,有崩斷的弦,有陡然崩塌的懸崖。哦,受難的樂器,我的單拐像大提琴的琴骨,如閃光的長號。有人說,我單拐行走的姿勢中有樂音的起伏與節奏,有異于他人的美之氣場。有人說我是大地上一片失重的浪花,期待有人掬起。是的,我是一件隸屬于青春的樂器,在臺階一樣的音階上,竭力攀登,向前、向上,也偶爾渴望放棄,渴望跌落與銷殞……因為對樂器、節奏、旋律的聯想,在世界的曲譜中,我常常把自己看成一個冒冒失失、跌跌撞撞的音符。是的,我是一件受難的樂器,殘而不廢且緩緩升華,如一位古希臘女神,成為了悲劇之美的孤品。

抽 象

的確,童年時,我的一部分身體就突然出走,突然變得虛擬而抽象。命運,猝然抽走了我的一部分實在的身體。7歲里的那一瞬,是颶風的旋渦,是卑微命運中巨大悲劇的核心與起源。我詛咒,堅決不接受,希望它只是一個夢境。后來,被動地開始習慣,并默默接納與認領,任一條腿走失在這世界上,走失在身體的曠野之中。但無數個夢境又是那樣清醒地提示我,失去的那條腿并沒有真正走遠,它只是變幻了存在的形式,或者說,被過往的時空和道路暫時寄存。是的,我的確失去了一部分肉體,但也在同時獲得了一部分虛無的身體。我失去了一條骨肉之腿,同時獲得了一條虛幻而透明的抽象之腿,那條腿一直在我精神失重的右側,在虛空中支撐著我。的確,我未曾與人道及,自己擁有一種常人無法體驗的抽象而微妙的支撐。這種支撐力來自身體之外,又與身體如此默契,相互撫慰。

斷 崖

獨腿行走,我的道路比常人要窄一半。我已習慣于斷崖邊緣的行走,有時甚至有自嘲與戲謔的戲劇化傾向。的確,我永遠失去了肉體的完美,但失去中的獲得的體驗獨特而細微。的確,相對于他者,我一直試圖營造一種對自身高級意義的安慰與嘲諷。以這種安慰與嘲諷中的新穎,認知營造一種支撐力——對生命斷崖的巨大的支撐力。借助單拐行走,就是借助身體和世界的另一半力量行走。走在大街上,走在田野上,走在草原上,走在山谷中,常常有一種近乎于偉大的力量在身心中如噴泉一樣升起。有一次,我停留在某個山谷具象的斷崖之下,讓身心完全松弛下來,渾身發熱的我要給自己降溫,我甚至下意識地以自己圓潤而敏感的殘肢抵住沁涼的石頭……瞬間,一種來自大地內部與肉體內部的深刻的理解,仿佛瞬間進入了我們彼此的身體。我凝視著自己殘缺的部分,我在身體的斷崖發現了火山噴發后巖石冷卻的肌理,哦,原來這也是一直被遮蓋的絕美風景。轉過頭去,在絕頂,在沒有路的地方,真正的獨行者前進的方式只剩下兩種:一是跌落,一是飛翔……于是,沉睡多年的傷口,如一個悲憫而苦痛的山谷,開始有了蘇醒的欲望。于是,我身體右側被截得短短的腿根,如同深埋在土地中的樹根與化石,微癢,蠢蠢欲動,有了重新發芽的欲念。

節 奏

世界行進在自身的節奏里,每個人也是。由于身心的失衡,以及對失衡的不倦糾正,我行進的節奏感更為明顯、更為獨特。我的這種節奏不平衡、不對稱,有著悲劇之美,有著莊重、莊嚴的矜持。我一直試圖在失重的節奏中移步換景、絕處逢生,我開始正視自己與眾不同的行走姿態。在異于常人的突兀節奏中,他人與我的目光對視或閃避,內容不盡相同,卻大同小異。同時,我也知道,我也習慣性地回避了不少渴望理解與進入的視線。我知道,不同的節奏總會打破一種視覺與感覺上的接受及審美上的平衡。我感覺到,在人生之路上,正是生命之痛,悄然給了我一種有別于常人的行走,這種姿態是單屬于我的,在世人和世界的眼中,我有獨特的走姿;在人生的平仄里,我有我獨特的表達與呈現的版權。我不能改變命運給予的節奏,但我可以把這種節奏表達得安然與自足。那一天,奧運火炬就舉在我的手上,我興奮得微微出汗——我,跑出了人生最美的節奏。

失 重

可能誰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在夢境中,陡然失重總有著決絕放棄與痛快沉淪的快感。我不幸而有幸,讓身體長期葆有了不請自來的失重狀態。的確,世界上所有失重的物體是不能自控與自持的。但我似乎不一樣,而這讓我進而對探尋不一樣的可能性生發出興趣。體驗與克服失重,給我帶來了繁重的工作量,也給我帶來了有別于他人的竊喜與興趣。后來,我慢慢懂得,對自身而言,失重是關乎于身體的一項帶有悲劇色彩的特權,常人不曾擁有,而我已司空見慣。置身空曠之境,總會感到有一陣風從敏感的傷口進入了身體失重的那部分領域,我明顯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它也因為能夠進入一個人原來的身體空間而興奮與欣喜。一陣又一陣調皮的風,一直在我身體的右下側流連、盤桓不去;一陣風,原來也這樣癡迷于失重與眩暈,也癡迷于讓一個懸置的肉體的小小山丘輕輕攪動,成為一場精神風暴的核心。

足 跡

無疑,每個生命體都會在世界上留下自身的足跡。泰戈爾說,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而我的足跡無端被命運剪裁,大致等于他人的一半。但我同時覺得,這種剪裁與刪除,用凝練與濃縮來形容更為貼切。當支撐一個身體的力量,由雙腿集中到單腿,我踩在大地上的腳印就有了雙倍的深度。雙腿健全的常人不會有這樣的體會:當兩行腳印濃縮為一行,你就不得不努力讓落腳點的重心向身體的重心靠近;當兩行腳印濃縮為一行,孤獨的腳掌對大地和道路的撫摸平衡之力,就會變得異常敏感,那些集中于一腿一腳繁復的力量,往往會在獨特的受力過程中異彩紛呈,它們往往會在腳跟與腳掌之間游移,會在腳印的邊緣線上運行與滑動,一切遵從于瞬間最佳的立足點與受力點。這時候,一個孤獨的腳掌對大地與道路的撫摸才會變得非常細膩與周到。這時候,再堅硬坎坷的道路也會在這種撫摸之下,變得柔軟多情起來。

獨 立

無論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還是對一個人而言,獨立的意義都是重大而無可替代的。而我之于自身的獨立,更為純粹,更為典型,連影子都準確無誤地告訴我,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獨立者。伊人獨立,我總是想象古典的畫面中,伊人在曠野和水邊獨立的倒影。我亦伊人,且真正獨立,一任命運以苦難之刃為影子瘦身。我亦常常顧鏡自憐、自語,獨立的腿,必因獨立而生發意義,亦必因獨立而生發美感;獨立的腿,必因獨立而愈加堅韌有力。我獨立的腿,如一根頂天立地的樹干,因為失去了伙伴的依靠,它必須獨自站穩在大地上,它必須獨自撐起天空。我常常撫慰自己殘月般的右腿,撫慰這個擁有傷痕的水滴;我常常欣賞自己滿月般的左腿,欣賞它在安之若素的擔當中獲得的健美。我的左腿,因為失去了對稱者而呈現出完整性與完足性,它健壯、美麗、圓潤,它是一個圓柱體,它沒有內側、外側之分,一根撐起世界的腿骨,就是我肉體與生命中的擎天之柱和定海神針。

垂 露

有人說,傷痕是最凄美的花瓣。而我擁有的僅僅是一個花蕾,一個近乎于完美的肉體的花蕾。這花蕾,常常隨著身體的移動而下垂、顫動、外展,它也在盡自身微薄之力維系著最大限度的平衡。如果放大地審視自身之殤,它更像是懸置而倒垂的小小的肉體的城堡,在慣常且隱忍的羞澀中,優雅的曲線將悲劇之美推向弧頂。的確,所有的失落與缺失必定都是遺憾的,如同低矮的山丘對天空無力企及的遺憾。我曾經詛咒厄運,竟然對我的殘肢也沒有留出足夠的尺度,不能比較理想地安裝假肢,甚至哪怕是滿足視覺與情感的殘缺之美的底線尺度竟然也沒有留下來。我這身體之上奇異的小小山巒,只有8厘米倒懸的高度。后來,我緩慢地理解了厄運之刀的決絕,它根本就沒有為后來留出更多補救的余地。它不想讓假肢為我的身體摻假。說得稍微明朗一些,厄運對我的眷顧與要求是:不允許金屬、塑料、橡膠這些非肉體的物質冒充我的身體。想想,其實這樣也好,如此一來,我的殘肢就成了小小山峰一樣唯美的存在了。幸好,這唯美的水滴,像書法中的垂露,精練,懸而未落,我可以常常下意識地借力,如有神助地把它妥帖地依靠和放置在調整到微妙高度的單拐扶手之上——這是我精致絕倫的力學發明,唯美而實用。而這時,略微變形的殘端會變得可愛起來——像趴在梯子上玩耍的一個頑皮男孩。

叩 問

篤,篤,篤……篤,篤,篤……我每天以拐杖的語言叩問世界與生活,叩問道路與遠方。從繼父做的木拐,到長大后的金屬拐杖,再到朋友從德國帶回來的鈦合金拐杖,相依相伴的拐杖陪我提升著靈魂的品質。因為身體與精神雙重適應性的需求,拐杖的支撐與叩問要盡量避免生硬與冒失,盡量輕盈、輕柔,呈現出令身體默契與理解的彈性與節奏。拐杖最下端的橡膠吸盤很大,像人生的印章,一下一下,用力鈐印在大地上,像是證明,像是對世界和生命的一聲聲追問。拐杖一端,承受了我全部的痛苦與壓力。它像一棵從身體中倒長出來的小樹,像一棵行走的樹枝,從大地中為我汲取令人著迷的神奇力量。拐杖一下一下杵在大地上,像我持續不斷要釘進大地的一根木樁,或者金屬樁。在不倦的遠足與攀登中,我們不斷相互給力,相互加持;在命運的轉折處,它既是一個可以依托大地的支點,更是整個世界轉動的軸心……

單 槳

沒辦法,我每天劃動的都是一只單槳船。我未曾想到,自己的獨腿與單拐,竟然會慢慢構成人與物、個體與世界微妙的平衡。雙拐變成單拐,如同雙腿變成單腿,是力量的一種合流與分解。從雙拐的外展姿勢 (像劃動船槳或翕動翅膀)到單拐的內斂狀態 (如能指向所指靠攏),我在不自覺間收窄著道路的寬度,對哲學意義上廣義的道路而言,具象的收窄亦可以看作是抽象的展拓。的確,我注意到雙拐變成單拐后,支撐點與受力點的細小變化,這種變化是由于身體兩側不斷朝著身體與大地的垂直中心線 (那也是一條試圖界定精神與肉體的虛無之線)靠攏而形成的。明顯的區別是,雙拐劃向身體的兩側,而單拐指向自我的重心。我知道,甚至竊喜,自己是一艘不再完整的駁船,而單槳的劃動難度系數更大。單槳與雙槳一樣,都是在不倦地劃動空氣,在具象世界劃動虛無,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中,攪起的漣漪不斷擴散、消弭……兩種意義以上的單槳,一直在行走與思考中內在地劃動,這可能是人與物體在相互持久地介入與影響中,構成的相互最不可或缺的某種平衡。我慢慢懂得,有一種前進,是在不停地糾偏中向內外兩個方向進發的。

對 稱

我生命與生活的不對稱,是從身體的不對稱開始的。擁有不對稱的身體,是一種命運的特權。開始,不再對稱的雙腿令腳步不對稱。后來,除了維系平衡,我用單拐讓失重的身體找回了一部分平衡中的對稱。再后來,我在不對稱與對稱的張力關系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身體。是的,除了頎長秀美的腿,眼睛、耳朵、肩膀、手臂,我的身體中還有很多對稱的部分。其實,我的腿也應該是平衡與對稱的,但我卻永遠失去了自認為對于一個少女的身體最重要的對稱。于是,與自身相關的認識,以及精神與情感都開始失衡、失重,我似乎以不可逆轉的態勢,向精神的深淵和黑洞傾斜,而且,這種傾斜與失重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一個少女的窈窕成長而不斷加速……我唯一的選擇,是借助一種神秘的虛無之物,與不對稱的身心構成某種對稱。對于不對稱,我從不接受到慢慢認領,再到從不對稱中發現與開掘其奧義。后來,我發現并暗自欣喜,自身不對稱的美感是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這一點,真的并不為常人所顧及、所認知。

平 衡

世界,總是試圖維系著一種浩大的平衡。我也一樣,一直在努力維系自身的平衡,只是,看起來我的任務要比常人更重一些。幸虧這根鈦合金拐杖,中流砥柱一樣,遏制了這種精神與肉體失重的失衡態勢。它還讓我找回了某種平衡感與對稱感,讓我在穩定與安然中恢復了行進的節奏與韻律。有一首詩這樣寫道:兩只鳥,只有三個翅膀,重疊的部分叫做愛情。而我,只有一扇翅膀,但一直沒有停止飛翔。是的,在冬夜孤寂的街巷,寒風撩起我白色羽絨衣寬大的下擺,我就是以一扇翅膀低飛的那只鳥。我一直在略低著頭,抵抗著風雨,低低而倔強地飛翔。我也像那只鳥,期待能在天空的某個神秘領域找回丟失的翅膀。有一次在夢中,重新找回的這扇翅膀,卻又明顯異于原來的翅膀,它令我感到些許陌生,卻又似曾在前世擁有。對于拐杖,我木質的、金屬的翅膀,我從適應、慢慢接受,到默契、合二為一,再到驚奇、驚異,甘愿此生被它所引領。我漸漸明白:無論奔跑抑或飛翔,真正的平衡,都是在前進和加速中達成的。

孑 孓

我喜愛看書,多年之后才慢慢知道, “孑孓”是一個孤獨而高貴的詞語。原本是詛咒厄運,后來是感謝命運。秋夜獨立,朦朧霧幔中,賜予,試圖遮掩我孑孓身影。對 “孑孓”一詞,我異于字典的解釋是:比孤獨更清瘦的那種孤獨。譬如我,腳印精簡到一行,才能配得上孑孓之情境。孑孓的身影,側身,便可穿過命運設置的道道窄門。孑孓,讓我側身穿越,看到意外的風景。孑孓的身影,孑孓的腿,孑孓的金屬拐杖,風衣下擺,略顯失落與感傷的生命旌旗……特別是孑孓的拐杖,它像一根金屬的水管,如事物最后的骨架,正是它,支撐我,為我從大地深處汲取自信的甘泉。的確,每當我平平仄仄、行板如歌地行走在大地上,我感覺自己正被精神之水持續地灌溉……午夜的路燈下,我無意間看見自己孑孓的身影,看見夸張拉長的巨大剪影仿佛版畫,飽含藝術與唯美,亦有將此瞬間涂抹的蒼涼。午夜的風吹過空曠街道,吹過我身體的缺口,因此,我孑孓的身心擁有了美感——無人讀懂的美感。說無人能懂也有些絕對,一芽殘月知道,天頂的孤星,也知道……

支 持

“支持”是一個常用的高頻詞,我最感謝的是拐杖對身心的支持。這么多年,我的身邊圍繞著很多的溫暖而踏實的 “拐杖”。從拐杖出發,木頭和金屬對一個人身體的支持,常常會引發我思考 “支持”一詞的真正含義。因傷痛而致的身心缺失,我更渴望身心內外全方位的支持。疲倦且夾雜茫然的行走,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在失重中傾斜,是拐杖,是形質不一的拐杖,一直默默地跟隨著我、支持著我。拐杖,的確像我篤實的閨蜜或鐵哥們,更如身體外在的一部分。進而,在無所不在的支持中,支持本身還有了校正和糾偏的含義。鈦合金拐杖的款式和彈性很好,有一種與肉體能夠相互默契理解與支持的柔軟,它竟然讓我的行走與奔跑有了樂感與節奏。說到底,拐杖對身體的支持,也是拐杖對身心的加持。拐杖給我的支持是無所不在、不求回報的。我慢慢體察到它的支持,天長日久,這種支持已經升華為加持,的確,拐杖是我不離左右的法器,叩問聲亦如誦經,它無時無刻不在支持我,提示我,加持我。我常常在失眠之夜,以月光的紗布擦拭拐杖,安慰它因我而生的淺淺傷痕。

平 仄

在平仄中行走,我們都要遵循命定的格律。平仄,需要合規,更渴望張力。認領厄運,是它把我行走的平仄加大了尺幅。這種幅度,往往看似不可跨越,往往是開裂的縫隙和小小的深淵。我人生的平仄,從上半闋就已經陡然呈現出難度,道路越來越窄,我甚至已習慣于以僅有的足尖在鋼絲上行走。的確,我的平仄中充滿了悲劇色彩,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確,我的平仄也激發人們比好奇、探尋、憐憫更微妙的興趣。后來,是時間讓我在安之若素中習慣與適應,讓我感知了自身平仄的奇特與美感;后來,我慢慢知道,對常人來說的人生平仄, “平”是遠遠大于 “仄”的,而我的平與仄卻剛好相等。因此,我獲得和擁有了更為純粹意義上的廣義的平衡。因此,我得以有機會更深、更細地體察與理解人生之路的平與仄。具體來說,我的平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獨腿與單拐之間達成,在肉體與木頭、肉體與金屬之間達成。故而,我掌控平仄的難度系數相對較大。還有,相對于常人的 “平”,我擁有了更多的 “仄”,無疑,我的 “仄”也是我獨有的“行走標簽”,這個 “仄”給出了我生命之旅中很多陡峭的品質。

傾 斜

時空在運行中傾斜。當我行走,當我站立,當我安坐,身體總會不由自主發生緩慢的、不易覺察的傾斜。事實上,從受傷時的那一瞬眩暈開始,世界和命運就開始了傾斜,人生之路就開始了傾斜,世界和周遭的目光與意識就開始了傾斜……是的,我的一切早就開始傾斜,且呈現不可逆轉之勢。先前很長一段時間,我試圖以操縱與駕馭一只單拐來遏制這種來自神秘之源的傾斜力量。后來我發現,傾斜不僅是破壞、傾倒與頹廢的前兆,其中還蘊含著一種動感的美學。如同書法中的漢字結構,倚側與傾斜會產生一種美和勢能,我慢慢找到了傾斜之美的小小閥門——我越來越諳熟這種風雨中身姿的傾斜,并將其轉化成一種美麗前進的不竭勢能。我之傾斜,更像是一種形式單調的行為藝術,讓我從無可奈何到習以為常、樂此不疲。而拐杖似乎永遠都在訂正著什么,也似乎永遠都在為傾斜的身影糾偏,它執拗,絲毫不放棄努力。有時,它也吸引和放縱身心的傾斜,為世界在傾斜狀態下奇跡的出現做好某種鋪墊。

飛 翔

單翅之鳥更渴望飛翔,獨腿之人最渴望奔跑。獨腿之我,奔跑的方式就有N種:譬如在夢中,我可以肆無忌憚地邁開健美的雙腿盡情奔跑。譬如今冬,我在壩上草原跨上馬背,從緩步慢行到縱橫馳騁,我,一個獨腿人,借助馬兒的奔跑而抵近了飛翔。我騎著一匹白馬奔跑,美與動感,因為一場小雪的加盟,而模糊了天與地、人與物的某種邊界,而使我的奔跑有了飛翔的意義。冷風撩起我的長發,仿佛春風一般,透過雪絮織就的薄紗,我仿佛看見草原在悄然泛綠,大地一派勃勃生機。我和我的馬兒在富有音樂節奏感的起伏中盡情體會奔跑與飛翔的快樂。馬背上,身體在松弛中獲得了立體的自由,而最愜意的恰是我的殘腿,它不再有任何負擔和壓力,它如一位功勛戰士,愜意地斜躺在草坡一樣的馬背上,在輕微的顛簸中陶醉,興奮地、有節奏地輕輕躍動……馬兒也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此刻在穩定的加速中似乎真的飛起來了。所有的坎坷與阻力似乎全部消失的時候,我想到了乘坐高鐵的感覺。出差或者旅游,我喜歡靜靜地坐在在高鐵上,閉上眼睛小憩,體驗輕盈地貼地飛翔的感覺。想必鄰座旅客眼中映入的畫面是,我安然而舒適地把殘腿墊上小小的旅行靠枕,將其如熟睡的嬰兒一樣妥帖放置在座椅微凹的曲線里。而彩色鈦合金拐杖,斜靠在窗口,以挺進的姿態,像兀自航行在低空中的小小桅桿。

呵 護

無論精神抑或肉體,生硬的傷害需要柔暖的呵護。庚子年冬天,好友為我做了一條梅花棉褲。棉,是豫西平原的孟津棉;布,是梅花圖案的純棉布。在一種輕微的局限與束縛中,我有一種被友愛環繞的幸福感與陶醉感。我身體細微的觸覺能夠感覺出被呵護的情誼的針腳。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從純棉中感到了田野上春夏所儲存的日光月華,有著大地和天空浩大的溫暖。微微閉上眼,慢慢地,束縛感消失了,我似乎飛起來了,融化在了云朵里。對我而言,純棉的呵護是如此具體:對于疲憊奔波獨自支撐身體的左腿,是感謝與慰藉;對飽經傷痛總在懸置中失重的右腿,是呵護與撫慰。的確,這是一件量身定制、精細縫制的棉衣,但也不妨看作是一件獨特的藝術品。在這個冬天,北方的低溫刷新了記錄,一條梅花棉褲部分地超越了實用價值,悄然將溫暖由肉體上升至了精神。在一個冬日周末的下午,純棉加身,靜靜地欣賞自己。這的確是世界上最合身的一件棉衣,包括傷痛與遺憾的部分,都呵護得如此妥帖,如此完美,沒有絲毫的冗余。這一刻,我面對自身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體,心中涌起了一種漲潮的羞澀。于是,我像愛撫一位親人,由上至下,由內而外,輕輕擁抱與撫摸自己……我顫抖的手,停留在右側殘肢溫暖而圓潤的曲線上,體察與感觸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美感。是的,身心中傷痛最深的部分最需要棉柔的呵護。此刻,有一種不愿示人的羞澀之美,假寐在棉質的鳥巢里。棉布上的殘梅,在一個圓潤立體的團扇中央把獨有的美推向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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