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犬之島》看韋斯·安德森動畫中的異域元素

裴方鈴

（廣州科技職業技術大學 廣東 廣州 510550）

一、韋斯·安德森動畫中的日本文化

韋斯·安德森喜歡用異域風情來呈現電影中的虛構世界，就像印度的《穿越大吉嶺》（2007 年）、歐洲古典的《布達佩斯大飯店》（2014 年）一樣，《犬之島》看似設定在未來，實際上是對傳統日式風格的表達，這為美國電影業提供了這種元素的獨特藝術表現方式?！度畭u》代表了韋斯·安德森的獨特個人動畫風格的回歸，這同樣也是他的上一部有關動物的電影《了不起的狐貍爸爸》（2009）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度畭u》的故事發生在未來，狗流感肆虐，市長決定流放所有的狗。Megasaki 市里所有的狗都被遷移到垃圾島上面，首領(Chief)、君主(Rex)、老板(Boss)、公爵(Duke)和國王(King)是島上的五只流浪狗。首領有一顆流浪狗的心，其他四只是被人類寵愛過的家養狗。一天，市長的養子阿塔里（Atari）駕駛的飛機意外地降落在島上，他希望在島上找到自己的朋友——護衛犬斑點（Spot）。影片以日本為舞臺，融入了日本文化的重要元素。不管是建筑還是傳統的浮世繪插圖（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 年發展起來的一種獨特的民族藝術，也就是日本的德川幕府時代，是一種典型的描寫花街柳巷的藝術形式），主要都是描寫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風景和戲劇。在本片中出現的“北斎啤酒”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安德森借此向日本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致敬。在動畫細節上，無論是拉面店還是人物服裝，都融入了地道的亞洲風格。這樣濃郁的東方形象貫穿整部影片，卻有助于講述一個仍然是“西方”核心的故事。

二、黑澤明、宮崎駿

安德森在采訪中說到，故事的日本背景是受黑澤明、宮崎駿等大師的啟發，并在美學上參考了19 世紀浮世繪雕版印刷藝術家葛飾北齋和安藤廣重的作品。韋斯·安德森是被黑澤明和宮崎駿兩位電影大師所吸引來描繪和了解日本的，雖然他的電影設定在未來，但其中所呈現的日本形象卻充滿了懷舊的電影色彩，這是導演刻意設定的。正如導演在“林肯中心的電影”中所描述的那樣，讓20 世紀60 年代的觀眾看到一部以2007 年為背景的電影，就像黑澤明在20 世紀60 年代拍攝的關于未來的電影。在具體人物的設定上，安德森還多次展現了對日本傳統電影大師的致敬。在影片中，五犬聯盟受到黑澤明《七武士》（1954）中武士形象的影響。影片還采用了宮崎駿所鐘愛的環保主題，宮崎駿一向呼吁保護自然、保持生態平衡，而《犬之島》的基本主題之一就是人與狗的和平共處。此外，安德森還從宮崎駿的電影中汲取了日本動畫的特點，在色彩和音樂上展現出一種深沉而矜持的風格，這種人與狗之間的關系，以及狗的忠誠形象，也可以從日本武士道精神中得到認可。在日本文化中，武士的形象和武士道的精神是最典型的一種，長期以來影響著日本人的行為模式和生死觀，如視名譽為生命、盲目服從和侍奉天皇、視死亡為歸途等。

黑澤明的電影風格包括：武士道、黑色電影、莎士比亞和情節劇等多種類型。安德森主要參考了黑澤明的當代都市電影，在其中可以找到《野良犬》（1949）和《泥醉天使》（1948）的元素。在影片中，尋找“犬之島”的過程圍繞著男孩阿塔里失蹤的狗展開。對照黑澤明的《野良犬》（1949），其中狗是一個隱喻，影片主要講述了一個偵探到城市角落去尋找槍支的故事。電影《犬之島》中的男孩也成了“野狗”，被人類社會拋棄，與狗為伴。在影片中，男孩給狗首領洗澡時用了日語的副標題“野良狗”，背景音樂是電影原聲帶中最溫暖的歌曲之一《我不會傷害你》，這首歌出自1965 年美國一支名為“迷幻搖滾”的樂隊——西海岸流行藝術實驗樂隊。小男孩和狗狗們一路走來實現了一個偉大的目標，也體現了陪伴、努力、勇氣、信任和愛。

男孩和六只狗——首領、老板、君主、公爵、國王，以及后來的斑點，他們恰好反映或成為“七武士”。他們沿著黑澤明影片中七武士的冒險路線出發，在經歷了不同的挫折后，面對共同的敵人。在《犬之島》中，狗象征著日本傳統文化中的武士精神，為了榮耀而追隨和服務，忠于人類。從人物形象來看，在片中充當權威人物的小林市長，與三船敏郎在《天堂與地獄》中飾演的大胡子高管有很多相似之處。濃密的黑胡子、皺起的眉毛、黑色的頭發和白色的西裝都是影片中的經典搭配（Bramesco C，2018）。此外，韋斯·安德森還使用了黑澤明的《七武士》中的“Kanbei &Katsushiro--Kikuchiyo's Mambo”和《泥醉天使》中的“Kosame No Oka”兩首音樂，角色豆蔻(Nutmeg)伴隨著黑澤明的《泥醉天使》的背景音樂出現了兩次，這是誕生于1948 年的反映日本戰后的電影音樂。日本打擊樂器中最著名的太鼓也在電影開頭出現?！度畭u》先是以市長的獨斷專行表現日本民族文化中邪惡的一面，又以阿塔里(Atari)的高尚行為傳達了日本民族文化中美麗的一面。阿塔里僅僅十二歲，卻偷了一架飛機，像特攻隊一樣趕到荒島就是為了尋找斑點，斑點是和他分享喜怒哀樂的伙伴，為了救伙伴阿塔里不惜以身犯險?？傊?，日本電影給安德森最大的啟發就是悲情的主題，這部定格動畫喜劇融入了跨文化的悲壯唯美風格。安德森受黑澤明的啟發，創作了這部既悲壯又搞笑，奇跡般生動又不失童趣的動畫電影。

三、環境保護

在影片中，垃圾島的場景充滿了環保和警示的意味。整個島嶼由人類的垃圾組成，是一個骯臟的、滋生疾病的島。據保羅·哈羅德(Paul Harrod)介紹，影片的環境設計是為了說明人類對環境的影響。為了打造Megasaki市，哈羅德將單體高樓與日本傳統建筑相結合，創造了一個復古版的后工業化日本，過剩的工業產品被拋棄，所以出現了“垃圾島”。影片的靈感來源于兩位攝影師愛德華·伯丁斯基(Edward Burtynsky)和克里斯·喬丹(Chris Jordan)的作品，他們都致力于捕捉廢棄物對環境的影響和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半m然兩位攝影師的作品都非常壓抑，但他們有不同的審美感受?！笨死锼埂痰さ闹髅麨椤禝ntolerable Beauty》，正如愛德華·伯丁斯基所說，人類經歷了石器時代、鐵器時代、銅器時代，有些東西是我們看不到的，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做了很多事情來滿足我們的欲望?？死锼埂痰な且晃簧瞄L拍攝“垃圾”的藝術家，他喜歡思考人類對地球環境的巨大消耗所帶來的污染、負擔和后遺癥，并利用自己對宇宙學和美學的興趣，通過環保攝影創作傳達環保意識。場景制作設計師保羅·哈羅德說道，黑澤明的電影《Dodes' ka-den》（1970）是影片的靈感來源之一，這部電影講述了生活在垃圾場的人們的故事。一個貧民窟，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所有的垃圾都被扔在這里。因此，《犬之島》可以表現出對人類反復破壞地球的關注，以及對環境保護的思考。我們從浮世繪中獲得靈感，用塑料機器的零件創造出一個扭曲而粗糙的環境，我們稱之為“垃圾美化”，保羅·哈羅德說道（2018）。Megasaki 市是明亮的，但有一些嚴峻的事情正在發生；垃圾島是混亂的，但正發生著一個個溫暖的故事。

四、政治隱喻

《犬之島》是一部很容易被過度解讀的異域文化電影，因為它的文化符號和政治隱喻貫穿始終。政治斗爭和陰謀論幾乎構成了故事線，影片在恨狗的政客們想要消滅城市里的狗的陰謀和小男孩想要找到他的護衛犬斑點的愿望，以及五只狗幫助他尋找斑點的冒險之間穿插。一面是陰謀，一面是人性。電影中小男孩阿塔里(Atari)的那場戲隱喻了廣島原子彈，在廣島投下的原子彈被稱為小男孩，而抓狗的無人機也是用蘑菇云的方法被銷毀的，安德森談到，雖然這個故事中的政治幻想發生在日本，但它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在影片中，愛好和平的渡邊教授是向英國搖滾樂樂隊披頭士成員約翰·溫斯頓·列儂(John Winston Lennon)致敬，他的助手叫小野洋子(Yoko Ono Lennon)，由列儂的遺孀小野洋子本人配音。影片中渡邊教授被暗殺影射了1980 年約翰·溫斯頓·列儂被槍殺時的情景，他和小野洋子都以在他們的藝術中融入反戰與和平主義的理想而聞名。安德森自稱《犬之島》是他的“日本政治狂想曲”，他認為，狗本質上是簡單的，它們是忠誠的，用這個物種比用人類演員更容易揭示人性的特征。在字幕的使用方式上，整部電影只翻譯成了英文，在沒有任何同聲傳譯的幫助下，除了懂日語的人，誰也無法確定其中人物對話的意思?！拔蚁ＭZ言能發揮作用，但又不至于成為障礙?？梢院唵蔚卮蛏献帜?，但我們卻嘗試了各種不同的詞匯，你不一定知道人們在說什么?！鄙頌樨埮氖虚L為了不讓狗回到城市，采用了很多手段，在這樣的陰謀、極權統治和學生運動中，人與狗的真誠和市長的欺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影片中跟隨男孩冒險的四只狗最初都來自人類社會，作為寵物對人類百依百順，有過各種“職業”（食品廣告、棒球隊等），對人類極為忠誠。只有首領不一樣，在野外獨立生活過，因此對人類充滿敵意。然而首領卻對小男孩表現出了同情，當小男孩命令首領撿起他扔的棍子時，首領考慮到小男孩的感受，替他撿起了棍子。四只聽話的寵物狗卻沒有和小男孩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相反，首領與男孩建立了主仆關系，主人的關懷和信任與守衛的極度忠誠相輔相成。

五、聲音

影片中對白的設置是韋斯·安德森在運用他所擅長的色彩、構圖等技巧的同時，在電影中營造異域效果的一種新嘗試。狗說英語的設置，主要目的是為了創造“人性化”的狗的角色，從而建立觀眾與這些狗之間的共鳴，這樣一來，觀眾就會非常關注狗的行為和動作。除此之外，從電影語言修辭的角度來看，狗說英語，人說日語，不僅是一種隱喻，也是人與狗“社會”的對比。這就再次突出了Megasaki 市文明表面背后的陰暗人性，以及垃圾島上的光輝人性。人道主義創始人卡爾·羅杰斯(Carl Ransom Rogers)提出了同理心的概念，指的是深入觀察他人的主觀世界、理解他人感受的能力。我們更容易獲得同一社會群體成員的認同和支持，而不是這一群體成員的人往往更難產生同理心。那么，在這部人類和動物共同參與的電影中，如何顛覆人類中心主義的敘事，讓觀眾對動物角色建立更多的認同感從而產生共鳴呢？有學者在對“觀眾對電視劇中人物的認同心理”的研究中發現，觀眾持續觀看一部電視劇的一個重要審美因素是對電視劇中人物的認同和識別。電影觀眾和讀者也是通過人物來認同故事的。通過人物的情感來觸動觀眾，是最有力的方式，因為只有當我們與人物在情感層面相通時，互動才會變得深刻而有意義。寫得好的場景，包括人物的情感，可以讓觀眾直觀地參與到故事中，與人物建立聯系。人物是影片的核心因素，也是影片關鍵主題的形象載體，不難看出，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劇，人物設置都是影響觀眾建立認同感、產生共鳴的關鍵因素。電影《犬之島》不僅在整體上給狗們提供了英文對白，還注重通過一些臺詞的設計來塑造這些角色，而這些角色的個性和品質對于這種“人狗”共鳴的構建至關重要。君主在看到受傷的小男孩時說了“狗不吃主人”，凸顯了君主的原則和誠信。首領的臺詞也體現了它“粗俗”的一面。在影片中，導演創造了一個模仿人類社會的垃圾島社會，國王、首領、公爵等狗都具有人類的特點，充滿了人性：正義感、原則性、野性和公民精神。正因為它們標志性的英文臺詞，這些特點才更容易被大多數觀眾所認同，對垃圾島上的狗的遭遇表示同情。作為一部以英語為母語的電影，影片的設置讓觀眾更容易對片中的狗角色產生共鳴，但卻阻礙了觀眾與片中說日語的人類角色之間的情感關系。不過，有趣的是，在市長的一段日語臺詞中，有一個英語為母語的觀眾能聽懂的詞：“リスペクト”（尊重），這個詞在日語中是英語的外來詞，所以以英語為母語的聽眾很可能聽懂。片中日本人的對白乃至其語氣，與構圖、燈光、鏡頭角度等一樣，構建了一種新的時間、空間、環境的主觀表達。作為一部以英語為母語的電影，這樣的設定是導演韋斯·安德森的創新，使其不同于其他以狗為主角的電影，如《愛寵大機密》（2016）和《忠犬八公》（1987）。

六、間離效果

《洛杉磯時報》影評人Jen Yamato 和Justin Chang 討論了影片的語言運用，Jen 認為《犬之島》通過采用語言障礙的方式疏遠了西方觀眾與片中日本人的關系，Justin 則認為影片中大部分未翻譯的日語臺詞都非常簡單，觀眾可以通過上下文和姿勢判斷出其中的意思，這使得日本人被邊緣化。但事實上，安德森用一種獨特的表現形式，營造了影片與觀眾之間的疏離感。這是一部以狗視角為主的電影，刻意剝奪了人類的話語權，會說英語的狗讓觀眾跟著導演的思路從狗的角度去理解故事，而不是從人類構建的上帝視角去理解。當文化或物種之間存在差異時，聲音的設計就更加重要。在《地球最后的夜晚》（2018）中，主角的方言是貴州話，方言對話的形式也是一些文藝片的特色，通過語言風格的設定，營造出一個夢幻的世界。這可以與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聯系起來，它主張演員與角色之間、觀眾與演員之間、觀眾與角色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具有分離效應的舞臺表演中，演員表現出自己是在演戲，而觀眾則是在看戲，演員與人物的感情不混雜，觀眾與人物的感情也不混雜在一起，觀眾從而可以保持理性的思考和判斷。影片中，非日本本土的觀眾聽不懂劇中人在說什么，只能從語境、語氣、一般的言語來猜測，所以觀眾在情感上與片中的人類脫離了關系。這是韋斯·安德森第一次在觀眾和角色之間制造分離效果。

影片的特別之處在于，可愛的畫面配上如此怪誕的風格，安德森不再追求觀眾的沉浸感，而是有意讓觀眾從故事中走出來，在第三人稱的視角中去細細品味，卻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可愛。

七、結語

這部作品的藝術表現形式及其意義，為動畫里異域元素的創作和展示提供了有意義的參考。影片的美學構成透露出一絲陰郁，描繪了垃圾島的衰敗與荒涼，島上的一切幾乎都透露出一種悲涼。這樣的荒誕生態和政治陰謀與美國主流動畫中的主題相去甚遠，相反，它所描繪的是一種強烈的日本早期動畫風格，融入了科學和環境文明的思考，就像《阿基拉》（1988）一樣。就是這樣一部異域元素的電影，它絕不是一部迪士尼式的美國動畫，它區別于美國流行動畫片的地方不僅僅是政治元素，還有它的異域風格。此外，除了構圖、色彩、鏡頭之外，對白和語言的設計也豐富了動畫電影的表現力，為其他創作者或觀眾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安德森在保持風格化的同時，試圖在類型和題材上尋求突破，他賦予了《犬之島》日本元素的特征和深刻的主題表達，觀眾能察覺到更多的隱喻和思考，從而感受到導演和制作團隊在異域畫面背后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