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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的七月

2021-11-24 08:07傅杰
當代人 2021年11期
關鍵詞:表兄師母廠里

那天,剛下晚班,表兄被老陳喊到他的辦公室。老陳既是廠長,也是廠里的黨支部書記。表兄以為廠部有什么要干的活兒,去的時候也沒換工作服。走進屋里,發現老陳的神情挺莊重,就有些緊張了。

“小謝呀,”老陳說,“你的入黨申請,支部討論過了,現在由我正式通知你,你被確定為入黨培養對象了?!?/p>

表兄一時沒反應過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陳又告訴表兄,培養對象要考察一年,這段時間要跟入黨介紹人多溝通,聽取他們的批評意見,往后不能跟個普通人似的。表兄的入黨介紹人,一個是裝卸隊的劉隊長,另一個是表兄的師傅、維修車間的單主任。表兄感覺這倆人對他都很好,就說:“您放心,我會向他們多請教的?!?/p>

走出老陳辦公室,表兄感到眼睛酸酸的,心里也有些不大好受。好像一股水浪般的東西,迅猛地往他頭上涌,漲得生疼。匆匆跑回宿舍,撲到床上,像個女人似的流出淚來。

表兄是裝卸工,剛進廠時,在維修車間給單主任當學徒,他的第一份入黨申請書,就交給了單主任。單主任性格直爽,說話辦事從不打埋伏。他跟表兄說,想入黨在維修車間可不行,這里工作太舒服,考驗不出人來?,F在是和平時期,想服眾就去裝卸隊吧。表兄皺起眉頭。裝卸隊工作環境差,體力強度大,除了安排工作的劉隊長,干活兒的全是臨時工。

單主任見表兄猶豫,拿起那份申請書說:“謝偉強,你給我聽好了,想加入黨組織,紙上寫得多漂亮也不行,沒有豁出命的勁頭,不管他是誰,想過我這關都難!”

表兄就去了裝卸隊。

一開始,廠里好多人都不理解表兄為什么去裝卸隊,還以為他犯錯誤遭發配了。后來有人看出苗頭,說表兄去裝卸隊是為了鍍金。隨后就有一些嘲諷、挖苦的話傳出來。有好長一段時間,表兄從身體到心理都承受著很大壓力,人瘦了一大圈。那段時間,單主任經常找他去家里吃飯,有什么苦悶事他都不瞞單主任。

“要不是為了我爸,我沒想入黨?!北硇终f。

“你爸讓你入黨干啥?”單主任問。

“我爸說,人活著得信點啥。他說有信神的,也有信教的,就看誰能給咱帶來好日子?!北硇忠桓鳖H為自豪的表情,“我爸打過仗,一條腿打沒了,他說他入黨那會兒,申請書是蘸著腿上的血寫在一張草紙上的?!?/p>

“戰爭年代就那么殘酷!”單主任說,“你爸對黨那是真感情啊?!?/p>

晚飯時間到了,表兄不想在食堂用餐,請了假,騎上自行車回家了。他要把剛才老陳講的那些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給四舅,讓他老人家好好高興高興。

四舅盼表兄入黨盼了好幾年,他總問表兄組織問題解決沒有。表兄沒法回答他,說假話不行,說真話又怕傷四舅心,顯得很為難,只好說入黨不像入團那么簡單,組織上要全面考察。表兄的話四舅能理解,理解之后,總要說,強子,我好像活不到明年了!聽了這話,表兄心里就像扎進一根針。

天似黑不黑,表兄騎車走到村口,看見四舅倚住路旁的一棵老楊樹,半截身子仿佛離開地面,懸在樹干上凝視著公路。

表兄緊踩車踏板,眨眼間到了四舅跟前,“爸——您瞅啥呢?”

四舅手背抹著眼睛問:“真是你呀,強子?”

“怎么,家里出事了?”表兄問。

“挺好的,沒出啥事!”四舅說,“走,跟爸回家?!?/p>

四舅前面先走,拐杖有節奏地戳著水泥路,發出緩慢又沉重的聲音,表兄心里一陣難過。廠區離家并不遠,還是寬敞的柏油路,騎車用不了三十分鐘。這么近的幾步路,表兄也有倆多月沒回來了。

表兄是在飯桌上把老陳找他談話的內容告訴四舅的,說他被組織確定為黨員培養對象了,不出意外,明年“七一”就是預備黨員了。

四舅說:“我們那會兒,咋沒這個說法呢?”

“您那是啥年代呀?!北硇终f,“還得考察一年呢,到時候,您的夢總算能圓上了?!?/p>

四舅特別高興,爺倆喝酒時,他有說不完的話。先說死去多年的老伴兒經常給他托夢,讓他盡快給表兄張羅媳婦;又說今年雨水那叫好,隔七八天就下一場,不大不小的,剛好濕進地皮;還說地里的草長得比莊稼都高,再不抓緊,收秋就等著收草籽吧。表兄明白四舅的意思,那是讓他請假回來耪地。

“我可不能請假呀,”表兄說,“陳書記說了,往后我不能跟個普通人似的?!?/p>

“我也是這么想的,”四舅說,“可地里的活兒,年年都是你大姐夫幫著干?!?/p>

“一個姑爺半個兒,跟我大姐夫還客氣啥?!北硇侄似鹁票逅木?,“我能干出成績來,也有我大姐夫的功勞,這杯酒我敬他,您替他喝嘍!”

翌日一早,表兄回廠順路先去大姐家,跟大姐夫聊了一會兒地里的農活兒。大姐夫讓表兄踏實上班,別操心家里事,地里的農活兒荒廢不了。

表兄走進廠門口,迎面撞見馬科長。馬科長說:“你回來的真是時候,車道溝糧庫來活兒了,保管員打了幾次電話,車主還等著走呢?!北硇终f:“還沒到上班時間,人不齊呀?!瘪R科長說:“把住宿的都喊起來,有幾個算幾個?!北硇终f:“我又不是隊長,說話不好使吧?!瘪R科長有些失望地說:“連這點兒小事都發怵,將來能指望你干啥?”表兄想起老陳的囑咐,往后不能跟個普通人似的,就聽了馬科長的話,馬上召集裝卸工卸車。

車道溝糧庫距離廠區三里多路,表兄開一臺拖拉機,拉幾個工人很快趕到了。保管員問表兄來幾個人。表兄說六個。保管員顯得很不耐煩,說我不管你們來幾個,這車上的八十袋高粱,半個鐘頭必須卸完。表兄說沒問題,便打開車廂板。兩個人躥上車負責抽肩,余下四個人等著扛大包。

相比較而言,扛大包的要比抽肩的費些力氣。肩上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壓著,邁上十幾個由糧食袋搭起來的臺階,再登上搭在半空的竹排。竹排走起來顫顫悠悠的,跟走鋼絲似的。等到了竹排盡頭,扛大包的將頭朝旁一閃,猛一哈腰,高粱粒子傾瀉而出。這個過程打頭的得有全局意識,要使大家步調一致,緊湊和諧,否則顫悠悠的竹排會被踩亂,人就會栽到下面去。盡管下面堆的是糧食,一旦滑下去,也有生命危險。表兄從抽肩的變成扛大包的,又從扛大包變成打頭的,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半個鐘頭車卸完了,車主非常滿意。他把表兄叫到一邊,低聲說:“我跟劉隊長定好了,卸車費每袋五毛,你數數?!?/p>

表兄壓根不知道卸車還有卸車費,車主給的錢不敢接。車主以為表兄客氣,把錢捅進他的口兜里,開車走了。

錢不多,十塊一張,四張。問題是,這個錢交給誰?表兄覺得應該由劉隊長交給財務科??蓜㈥犻L請假回家了,本來三天假已滿,前天晚上,他打電話又續了兩天。

從車道溝回來,表兄把那四十塊錢放到老陳辦公桌上,說這是剛收的裝卸費。老陳又把錢交到表兄手里,說:“廠部考慮到裝卸工辛苦,工資不高,裝卸費也沒多少,就當給弟兄們發獎金了?!?/p>

表兄說:“我壓根兒就沒拿過裝卸費?!?/p>

老陳感到吃驚,說:“這個老劉太過分了,臨時工不分獎金也就罷了,正式工的獎金也敢克扣?”隨后跟表兄說,裝卸費的事到此為止,回頭他找劉隊長談談。末了又囑咐:“劉隊長脾氣大,凡事都讓著他點,別惹他生氣?!?/p>

表兄點點頭,放下錢走了出去。

劉隊長從家回來,老陳找他談話,讓他今后不要私吞裝卸費。劉隊長知道是表兄做事欠考慮,壞了他的好事,就撒謊說,過去也沒收多少裝卸費,客戶多是老朋友,多數沒收,收的也就幾毛錢,都讓弟兄們喝酒了。因為沒賬可查,無憑無據的,老陳也沒再深究。

劉隊長心里極不痛快,覺得自己挨領導批評,全是表兄惹的禍。心里有氣,就沒著急上班,招來幾個哥們兒,在宿舍喝了兩天大酒。這天終于來到裝卸隊,看見表兄正和幾個工人搞衛生。屋里塵土飛揚,工人們堵著嘴,戴著墨鏡。劉隊長站門口大聲說:“不去干活兒,屋里瞎折騰啥!”

表兄說:“今天沒車,一二組的人都去車間幫忙了,我們幾個把屋子掃掃,都是蜘蛛網?!?/p>

劉隊長說:“又不是過年,閑得蛋疼了,還掃房子!”

幾個工人愣在灰塵里顯得很委屈。表兄就讓劉隊長先回宿舍,等房子掃完再進來。

劉隊長走后,表兄心里忐忑不安。吃午飯時還在想,劉隊長哪來的那么大氣?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飯后跟單主任私下交談,單主任說:“誰都知道劉隊長那狗慫脾氣,心縫兒別忒窄了?!?/p>

國慶節那天,廠里組織活動,裝卸隊得了拔河冠軍。大伙兒要求慶賀一下,張羅抽大頭,每人一份,十塊二十塊的不等,其中有兩個白吃的。劉隊長抽個二十塊的大頭,表兄抽個白吃。表兄把白吃送給劉隊長,自己掏了二十塊錢。劉隊長不在乎那二十塊錢,更不在乎這頓酒,他今天看上去高興,表兄想讓他的笑紋在臉上多待一會兒。

到了酒桌上,劉隊長說:“弟兄們,別看今天沒干活兒,你們的功勞,比哪天都大?!?/p>

大伙拍手鼓掌。掌聲停下,劉隊長繼續說:“在廠里,我是你們的頭兒,可是到了酒桌上,咱們就是哥們兒,我現在就把烏紗帽扔嘍,跟你們痛痛快快地喝!”劉隊長有陣子沒這么高興了,天天陰沉著臉,一點也不放晴,讓人提心吊膽,生怕挨訓斥。

劉隊長的酒量特別大,可桌上人都向他敬酒,他就招架不住了,又把自稱扔掉的烏紗帽撿了起來:“我咋成破鼓亂人捶了,好歹也是你們隊長嘛?!?/p>

表兄替劉隊長擋了兩杯,這么擋下去肯定也得醉,便偷偷地找個倒完的空酒瓶,去廚房裝了自來水拿回來,給劉隊長滿滿杯。劉隊長有些不高興,想到表兄替他擋酒,不悅并沒有顯現出來。等他叭嗒出酒杯里的水味兒,便一把奪過表兄手里的酒瓶,說:“裝卸隊就咱倆是正式工,我得感謝你,配合哥哥的工作呀?!?/p>

表兄懸著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轉眼到了來年五月,單主任突然住院了,這個消息表兄是在水泵房里聽到的。

那座與工廠同齡的水泵房,建在距廠區不遠的河套邊,水務局的人說它是違章建筑,要求盡快拆除。拆除任務由水務局自己完成,他們有這方面的設備。劉隊長卻在會上攬下了這個活兒,他說水泵房里有寶貝,不算墻面里的鋼筋,光窗框和地溝里的鐵管子,少說也能賣個千八百塊,裝卸隊有人,這便宜不能讓別人撈去。劉隊長領幾個工人到水泵房一看,除了硬梆梆的水泥墻,哪里還有什么鐵窗框、鐵管子?拆運機器都是維修車間那些師傅們干的,單主任親自指揮,活兒干得干凈,連個螺絲釘都沒給剩,只留下一具堅硬的空殼。

劉隊長氣得直喘粗氣,又不能說什么。單主任畢竟不是為他自己,即便是廢鐵,也都給廠里收拾回去了。他冷笑著哼一聲:“這個老單,咋不早點兒住院呢!”

表兄感到意外,急問:“我師傅他怎么了?”

劉隊長說:“給拴(栓)住了,連跑帶顛兒是甭指望了?!?/p>

表兄著急,想馬上去醫院看看。

劉隊長說:“急啥,把墻里的鋼筋砸出來,賣了錢,買點水果再去看吧?!?/p>

表兄沒有反對,劉隊長走后,他掄圓了鐵錘朝窗框砸去。只聽“梆”的一聲,錘頭硬實實地彈了回來,表兄向后趔趄幾步,差點倒下。伸手去摸錘頭落下的白點,吸著腮幫說:“這水泥,多大標號呀?質量這么好!”工友們都笑他蠢。表兄不服氣,躍上樓頂招呼下面的人:“你們都上來,先把樓板砸開?!毕旅嬗腥嘶貞?,說這個樓沒有樓板,整體都是澆筑的,窗框薄弱地方你要砸不動,別處更別指望了。

有人發牢騷,說劉隊長啥錢都掙,別說這樓砸不開,就是砸開了,能拆出多少鋼筋呢?便估算水泵房的鋼筋含量,按市場收購廢鐵的最高價計算,頂多賣個百八十塊錢。要想把這樓砸開,少說也得半個月。有人罵道:“這個劉隊長,缺棺材本兒,也別拿咱哥幾個撒氣呀!”

表兄想,拆除水泵房是裝卸隊必須完成的任務,就算不賣鋼筋,這活兒也得干。便說:“劉隊長是咱們頭兒,當面奉承他,背后又損他,這樣不好吧?!?/p>

有人說:“劉隊長是拿廠里的錢,雇人給他砸鋼筋,這樣的人,你還指望當面背后都尊敬他?去他媽的吧!”

表兄說:“這活兒由我負責,干不利索,我挨批,你們都是臨時工,肯定要辭退?,F在散伙的工廠越來越多,想來咱廠干活兒的人多著呢,你們掂量著辦?!边@話點到了穴位上,沒人再吱聲了。悶了半晌,有人建議說:“劉隊長不就是想掙點外快嘛,咱們湊點錢給他算了,這樓咱砸不開!”幾個人相互看看,說這招兒可行,問題是水泵房由誰來拆除?劉隊長能把活兒推出去嗎?

表兄倒是沒想別的,他怕拆除這個水泵房,讓廠里人知道劉隊長的私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便說:“我找劉隊長試試,看他有沒有辦法,他要能推出去,咱就念阿彌陀佛吧!”

一共六個人,表兄說:“你們每人出三十,我是正式工,出五十?!睖慅R二百塊錢,幾個臨時工現出興奮又懊惱的樣子,表兄走出老遠聽見他們罵:“婊子養的劉隊長,他咋不讓車撞死!”

劉隊長在宿舍里正看一本閑書,看見表兄推門進來,問:“啥事?”

表兄如實匯報砸水泵房的難度。劉隊長說:“不是我批評你,你這樣干工作哪行?要想進步,就得抓住機會,我提供了機會,你卻抓不住,關鍵時刻我咋替你說話?”

表兄說:“就為幾根鋼筋,把工人困在那里,我擔心別人說您的閑話?!?/p>

劉隊長輕蔑地哼了一聲,說:“誰愛說啥就說唄,怕他個球?!?/p>

表兄說:“您水務局有熟人,就把這活兒推給他們吧,人家有重裝備?!?/p>

“你說得輕巧,”劉隊長瞪了表兄一眼,“拉出去的屎橛子,還能坐回去?”

“您別著急,我昨天跟幾個工人打牌,贏了二百?!北硇职彦X掏出來,遞給劉隊長?!澳埶畡站值呐笥押阮D酒,跟他們求求情,就說水泵房大錘砸不開?!?/p>

劉隊長綻開笑臉說:“行啊你,腦瓜這么好使,將來前途無量?!?/p>

表兄慶幸自己說謊成功。之所以不實話實說那二百塊錢的來路,是擔心劉隊長害怕臨時工喧嚷出去,不敢接這個錢。

單主任躺在病房里輸液,表兄去看他的時候,他睜著倆眼不說話。表兄問師母:“我師傅挺棒的體格,咋得了腦血栓?”師母欲言又止,摩挲著老伴兒那只伸不開的手指。表兄來時買了水果,他讓師母吃。師母說心里堵得慌,啥也吃不下。表兄勸道:“天災人禍不可避免,您得堅強才行呢。廠領導來過嗎?”師母說:“來過了,還要派人給陪床,我沒讓派?!?/p>

“為啥?這病一兩天出不了院,您一人扛不住呀!”

“我倒不是思想上進,”師母說,“你想啊,廠里派人陪床,我就能睡安穩覺了?不也得在這守著嘛。我跟廠長說,每天給我一點補貼,就算我給廠里做臨時工了?!?/p>

表兄便想,師母真是不易,老早跟師傅進城,工作卻沒有著落。在廠里做了十多年的臨時工,轉工還是輪不到她。人家都說跟師傅的性格有關系。師傅愛較真兒,好說個公道話,傷人都不知道咋傷的。師母五十多歲了,不能豁出老命掙這份補貼,她再倒下怎么辦?便說:“白天您先守著,等下了班,我過來替您?!?/p>

師母說:“老單有你這么個徒弟,死也值了!”

表兄說:“您別這么說,我師傅會好起來的?!?/p>

師母嘴巴湊到老伴兒耳邊喊:“你聽見了嗎?強子說了,你會好起來的!”

單主任嗚嗚啊啊地哭了,剛才表兄跟師母的交談,他都聽見了。

表兄只替師母陪師傅兩宿,劉隊長就交給他個新任務。劉隊長的外甥跟人打架,腿給打折了,住進市醫院。他跟表兄說:“我大姐跟我要個陪床的,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去最合適?!?/p>

表兄猶豫了。

劉隊長說:“巴結我的人不少,可他們誰去我都不放心。你不知道,我外甥那脾氣,比我還大呢!”

表兄說:“我走了,我師母咋辦?我擔心她身體吃不消?!?/p>

劉隊長說:“我可沒逼你,就一個陪床,咋說,也比砸水泵房輕松吧?你得經住考驗呀!”

表兄知道劉隊長這是成心找茬兒,師傅沒讓他賺到廢鐵錢,他也不讓師母輕易拿到陪床補貼,便陡然升起一股火,心說去你媽的考驗吧,培養對象我不當了。但他想到自己每次回家,四舅都眼巴巴地期盼著,這口氣就忍下了。第二天表兄去了市醫院。臨走來到師傅的病房,跟師母說要出幾天公差,晚上不能過來替她了。表兄沒說出差干什么,跟師傅打一番手勢,希望他理解。

表兄在市醫院只待兩天就回來了。

劉隊長的外甥要求表兄喂他吃飯。表兄說你小腿折了,手可以活動,還能坐起來,不需要別人喂飯。劉隊長的外甥說,我舅給你發著工資,讓你干啥,你就得干啥。表兄說,我工資是廠里發的,不是你舅的錢。劉隊長的外甥說,你們廠就要賣掉了,將來那里的家業,少說也有我舅一半兒,知道我媽是誰嗎?表兄說你媽是你媽,跟我有啥關系?于是倆人對吵起來。要不是那小子腿折了,行動不利索,表兄可就吃大虧了。表兄回來時心里還挺美呢,心說我可以替師母陪床了。沒想到,回來的當晚,就被劉隊長派到車道溝糧庫值夜班,直到單主任出院才調回來。

接下來發生一件大事。工廠準備申請破產,然后改制。多數職工想不通,意見挺大。劉隊長讓表兄好好表現,宣傳工廠改制的好處,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

表兄感到很苦悶,他不知道作為黨員培養對象,在工廠改制這件事上應該怎么做。但他打心眼里鄙視劉隊長,不想聽他的話了,就去找師傅傾訴。

單主任出院以后,在家里由老伴兒扶著做功能鍛煉??匆姳硇?,便用疼愛的目光打量他,而后像個剛學說話的孩子,吃力又認真地動著唇舌??目陌桶秃么笠魂噧?,表兄一句也沒聽懂。師母就把單主任的話翻譯給表兄。大概意思是說:去年,劉隊長因為廠部過問了裝卸費的事,就不想給表兄當入黨介紹人了,說表兄入黨動機不純,群眾對他有意見,給這樣的人當入黨介紹人,丟人。劉隊長是表兄的直接領導,他的態度很重要,老陳說服不了他,讓單主任再找他談。單主任找他談時,劉隊長卻給他提出條件,讓單主任在中層干部里做表率,宣傳工廠改制的好處。單主任反對工廠改制,什么時候他都不想放棄自己的立場。劉隊長雖然生氣,倒也沒怎么翻臉,說我給你老單個面子。言外之意,他繼續當表兄的入黨介紹人。今年五月初,劉隊長找到單主任,以表兄“七一”成為預備黨員為條件,要求他支持工廠改制,單主任又一口回絕了。

單主任清楚表兄的追求又停滯了,本想跟他說些安慰話,可他不知道怎么開口。想到表兄從維修車間去裝卸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徒弟面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激勵徒弟,還是嘲諷自己?實在想不明白,一口悶氣憋在胸口,沒幾天就住院了。師母解釋到這里,解勸表兄,讓他想開點。

到了七月初,表兄沒聽到關于納新黨員的消息。找老陳談了一次心,與其說想聽他的批評幫助,倒不如說想討個準信兒。老陳似有難言苦衷,并沒有把話題展開,只是肯定了表兄的工作,讓他經受住考驗。

又是一個夕陽沒盡的傍晚,表兄騎上自行車回家了,在距村口不遠的地方,看見四舅倚著那棵老楊樹,朝柏油路的盡頭凝神仰望。表兄的眼睛模糊了,他再也踩不動車踏板,騙腿兒下車推著往前走。剛走幾步就聽見四舅的聲音:

“是你嗎,強子?”

“是我呀……爸!”

四舅拄著拐杖迎過來,邊說:“這兩天我老夢見你媽,她說我要沒伴兒,就到她那邊去?!?/p>

“爸,別亂說!”表兄停下說,“這次我多住幾天,給您作伴兒?!?/p>

表兄環視四周,地里的莊稼已經拋花吐穗,涌動著不安的風聲。

入夜,父子倆躺在炕上都沒有睡意。

表兄問四舅:“爸,您入黨的時候,是啥動機呀?”

“這還用問?革命呀!”四舅口氣很沖,“腦袋掖在褲腰帶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看出表兄心情不好,又試探著問:“這個七月,又沒你事了吧?”

表兄說:“有人說我入黨動機不純,還把我入黨跟工廠改制攪合一塊,您說我咋辦?大話空話我也不會說,黨員嘛,肯定要身先士卒,肯定不能多吃多占,這個覺悟我有?!?/p>

表兄把師母跟他說的那些話,簡單地轉述給四舅,末了氣憤地說:“我師傅說得對,黨員的隊伍里,不該有劉隊長這樣的敗類!”

四舅拿過煙袋,連續抽了兩鍋煙,裝第三鍋的時候,說:“你入不入黨都要身先士卒干工作,不能把好處都往自己懷里摟。就是在我們那個年代,死去的那么多人,多數也都不是黨員,但他們都是革命的人,都是為了求解放才死的?!编芸跓熡终f:“你師傅說得是氣話,本來嘛,大伙的家底兒,說賣就賣了,他肯定想不通。不過我想,越是這樣的時候,你越要有自己的主心骨?!?/p>

表兄沒再吭聲,暗自壓制著浮躁的情緒,眼前不時晃動著師傅抱病在家的絕望眼神。老實說,表兄寫第一份入黨申請書時,的確沒想得太多。如果硬要總結他那時的入黨動機,也是來自四舅對他的鼓勵,父輩樸素的情感感染了他?,F在的表兄已經不是幾年前的表兄了,在他追求個人信仰的過程中,過去的那份熱情,通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慢慢地發生了沉淀。

四舅響起了鼾聲,表兄仍沒有睡意。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這件事不做完,就別指望睡踏實。他要再次寫下一份入黨申請書。

然而,表兄寫的這份入黨申請書,沒有機會遞交到廠里了。從家回來沒幾天,醞釀兩年多的工廠改制正式實施,表兄被買斷工齡,下崗了。他不得不自己創業,把下崗的工友組織起來,在村里創辦了一個地板磚廠。

我從部隊轉業回來,屬于自主擇業性質,表兄有意聘我到他的地板磚廠工作。他說部隊給我那么多的養老錢,花也花不完,倒不如跟他入股,壯大地板磚廠。我說我入股可以,就是不懂什么技術。

表兄問:“你是黨員嗎?”我感到這話問得挺可笑,就說:“我怎么不是黨員呢?入伍不到三年,就面向黨旗宣誓了!”表兄異常興奮,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蔽艺f:“怎么了,那就好?”表兄說:“現在私營企業成立了非公經濟黨支部,咱們廠里有十多名黨員呢。你是部隊回來的轉業干部,就來廠里搞黨建工作吧?!蔽页泽@地說:“你不是黨員呀?這事得支部書記牽頭?!北硇旨t著臉說:“就算我牽頭,也得有專人負責這項工作,你最合適了?!币娢疫€要推辭,表兄就生氣了,說:“我聘請你,是相信你思想覺悟高,有經驗,能把這項工作干好。再說,你那么多的養老錢,就不想報一回黨恩?”

我無話可說了,便接受了表兄的聘請。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地板磚廠黨支部重新選舉支委、支書,我當選了支部書記。

當晚,表兄來我宿舍,把一份入黨申請書遞給我。我見申請書有些泛黃,就問:“這紙怎么這么舊呀?”表兄便滔滔不絕地講了這份申請書的來歷。我聽后唏噓感嘆,表兄真是不簡單,在他追求個人信仰的道路上,跌宕起伏,卻沒有讓他失去信心,還想迎來屬于他的那個七月。

(傅杰,河北承德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長城》《中國作家》《鴨綠江》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沒有人參加的婚禮》《風中木馬》。)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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