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消息

李輕松

一 日

我一日兩餐，煲湯、熬粥、清焯

過得極簡，省下一粒米，省下修辭

我一日三?。核厥?、素面、素心。

對己，淡然與超然;對人，

有了坦蕩之氣、無我之念

有了白日夢，刪除生活里的枝蔓兒

光腳，不化妝;俯身，不鄙視

時間走得太快，而我甘愿被落下

不替別人說話，不替時代奔跑

從現在開始，清理多余的垃圾與人設

丟棄西瓜，只撿芝麻

一月風起

起起伏伏的風，經過了消毒、發燒、檢測

到了一月，又成為流行病

需要重新認識自然，認識冠狀的真理

那一部分喪失。我一貫漠視地抵抗

順從了臘八的風，梳通的肌理

與病毒達成和解，與愛情，與病

達成平靜的湖泊或冰凍

那平空響起的一聲咳嗽

攪動一陣風的神經，繃緊的日子

被加壓、被隔離也被縫補

我忍著天空的空，高燒里的火

一段失聯的人間消息——

到了我這里，都不必再追述，

更不必比喻與象征。我喪失的部分

正漸漸地充盈，慢慢地溢出，復活

長白的白

那天上的池，帶著我前世的水

懸空、高蹈，貌似遙不可及

但我還是冒雨前往，當然也冒險

無險到達的地方都不算高峰

一路盤旋，不想驚動那休眠的歷史

多么漫長的世紀才凝結成一瞬

多少清泉！從我的內心涌流

只為走近你，看到你的真容

霧一陣比一陣濃，雨忽大忽小

祈禱了數遍：讓我看到你比天還藍的藍

比雪還白的白，比我還自我的自己

而我與你的相遇只發生在一瞬

蒙面、迷眼、夢幻……我相信

世上所有的人性都經不起考驗

如果可以，我愿意被真相征服

無論是水下還是水面

有沒有入口，我都不想孤懸于世

我想被環抱，哪怕是被沉底

那些虛無之間，有我塵世的云煙

人生只為赴一場已散的盛宴

那種空落，便是一座火山的能量

讓我走過十六座山峰，終于找到三條江的正源

想起河西

我從未如此認識過大地，它貧瘠，瘦弱

懷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她以干裂的嘴唇親吻，以枯枝的手撫摸

她的體內卻有嘩嘩的經血聲

每月來潮時，都是月亮豐盈的時辰

她最易受孕。一把硬骨頭里的陽光鈣質

那旺盛的生殖，被秋風吹動

石頭、羊群、沙礫都是她的兒女

在通往西天的路上，她喂它們骨血

狼煙和經卷。她比浮塵還輕

比祁連還重，乳汁比雨水稀薄

那瘦骨里孕育、皺紋里著床、沉疴里生長

都被一場盛大的分娩賦予了神性

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只剩下一粒青稞，一匹馬，一雙兒女

玉 米 地

我是吃玉米長大的，在東北鄉村

玉米就是我們的主食、主心骨，或者主義

有玉米的年份，我們像芝麻開花

有玉米這樣的知己，此生足矣……

在青岡，我不敢說自己見過玉米地

在我老家的村前屋后，在大草甸子上

玉米迎風站著，是個姑娘模樣

她扎著紅綢，一襲綠衣，連羞澀也是嫩嫩的

啃起來不忍下嘴……

而青岡的玉米地是粗獷的漢子

他任性地留著胡子、帶刀，是個走江湖的俠客

無論是悍匪還是野獸，見了他都要讓三分

有風一吹，他就扯著嗓子唱歌

唱到酣處，干脆就舞動起來

那天大地大的舞臺都擱不下他

那大宇宙中的小小寰球更盛不下他

青岡玉米地啊，你遼闊著讓我懷疑人生

麥浪在你面前只能退避三舍

林濤在你背后也不敢太聲張

你就是大地之王，你是糧中之糧

土中之金金中之火

你有著鋪天蓋地的豪情

我要與你大喝三碗酒、大醉三天后

才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

青青的山岡，青中帶黃的玉米

你甜而糯的口感，沖淡了所有苦澀的記憶

我自愿投入你的懷抱，哪怕終生迷失于此

（選自《詩潮》2021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