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閑

郭幸

一

消夏就這樣，拿著端午節的艾草上了公交車。長長的艾草上系了根紅繩，她覺得自己這個樣子一定很奇怪，就好像動畫片里的龍貓，而龍貓拿的是神奇的種子，看起來卻像是荷葉包飯。那么，當你的言行不那么為人所知的時候，你看起來無論多么坦然，都似乎透著點古怪。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幾十米遠，消夏一抬頭卻發現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剛剛在想什么來著？消夏開始抱怨自己又沉浸在遐想之中而迷了路。太詭異了，這么大一個人了還迷路。

空氣里是一股燥熱，消夏隔著牛仔褲撓起癢來，厚實的布料讓蚊子叮過之處更加奇癢難耐。這怎么跟熱帶一樣，明明是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嘛！

越往前走越是人煙稀少，周圍的綠樹反而愈發蔥蘢。碩大的棕櫚樹像一顆菠蘿頭，一頭栽進厚厚的土壤里。哈，菠蘿也會生悶氣，像個鴕鳥一樣把自己埋進沙土里。

嘭的一聲，一個塊狀的東西砸落，消夏痛得直摸頭。忽一看前方，被嚇了一跳。來者是人是鬼？人形的臉上卻長了像猴子般的五官，鼻子的輪廓像是指甲掐出來的，頭發的分界還有美人尖兒。消夏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她以貌取人，這人長得實在太像猴子了。

猴子看到消夏笑，也笑了起來，笑聲嘎嘎的，帶著幾分夸張，這笑聲比他的臉還好笑，消夏笑得更厲害了。猴子也跟著越笑越瘋，兩個人，不， 一人一猴就這樣沒有原因地笑趴了。

我是……大圣，哈哈……你快跟我走。猴子一邊笑一邊拉著消夏向前方跑去。消夏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跟著大圣往前面奔起來了，大圣步伐輕盈，仿佛這副身軀并沒有什么重量。

跑過郁郁蔥蔥的叢林，他們來到一處風景極美的地方。不遠處還傳來瀑布的流水聲。

這是什么地方，太美啦。山崖上長滿了各類的花草，有純白和幽蘭的顏色，形態妍麗。唯獨這一段道路平坦開闊，前方就是瀑布。因為空氣干凈的緣故，瀑布上的氤氳水汽都依稀可見，而陽光的散射更加明顯，瀑布的上段像是漸變的彩虹，整個場景如此明朗。

猴子興奮地在瀑布周圍跑來跑去，只是咯咯咯地作聲。哈哈，這家伙開心得又不會說人話了嗎？消夏有點困惑大圣到底是人還是猴子，不過這個問題仿佛又沒有那么重要，因為這個身份并不妨礙他們倆的溝通?；蛘哒f，就算他是個猴子，好像又比人更加通人性。

大圣看消夏一直待著不動，便伸手過來拉她更靠近瀑布，潺潺的水聲像鈴鐺，又像是茶壺倒水，近在耳畔。清澈的流水，叮咚的水聲令人心情愈發暢快起來。消夏舒了口氣，她有假性近視，到了這里好像看東西卻很清楚。

消夏又深呼吸一口，看向大圣。大圣指了指瀑布。消夏點了點頭。

大圣又指了指瀑布。消夏點了點頭。

大圣戳了戳消夏的后背，又指了指瀑布。消夏這下明白了。

你讓我跳下去？

大圣興奮地點了點頭。

不不不，我不會潛水，消夏搖頭。

大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瀑布。大圣看向瀑布的時候眼睛里亮著星星，仿佛瀑布底下真的有一個非常好玩的世界，仿佛從這里跳下去就像下一層樓這樣簡單。

大圣的神情竟然令消夏有一些被鼓動。

二

可是我真的不會游泳??！

沒關系！大圣只說了這么一句，便拉著消夏縱身而下！

啊??！伴隨著失重反應，消夏只覺得頭暈目眩，身體像一根草一樣在風中漂浮，還有許許多多的水珠濺到皮膚上，涼涼的。每下降幾百米氣溫像是降低了一度。直到落入水中的那一剎那，消夏狠狠閉上了眼睛，閉上嘴，閉氣！

身體被大量的水包圍，還在不斷下沉，而耳朵已經閉氣。

消夏感覺到自己的頭發像水草一樣在水中散開，有的飄起來橫在了自己的眼前，她想用手把頭發撩開，但是她既不敢松開大圣的手，也不敢睜開眼睛。

哈哈哈，消夏聽見大圣的笑聲。好像身體已經平穩了，重力等于浮力，物體處于懸浮狀態了？

消夏緩緩睜開眼睛，大圣瞪大了眼睛正杵在自己跟前，消夏破涕而笑，一口水噴向大圣的臉，但是只變成了一粒粒小泡。

我可以說話嗎？消夏說出這一句話，但是自己竟然聽到了。消夏舒了口氣，慢慢放松身體。

大圣正拉著她勻速前進。消夏這才有時間打量周圍的場景。清澈的水底蕩漾著石紋。大魚小魚悠然地游來游去。

大圣回過頭指了指消夏的腮幫子，哈哈大笑。原來消夏還是以為自己會淹死，還在憋氣。

像青蛙一樣，哈哈。大圣笑著說。

又游了一會兒，消夏學著大圣的方法擺動手腳，漸漸如魚得水。

為什么我不會游泳，卻沒有淹死？消夏問。

因為我有避水珠，從東海龍王那兒得來的。

得來的？消夏質疑道。

額，就是搶來的。寶貝就是給人用的嘛。就像那定海神針，他們東海里的人，包括龍王在內，舉都舉不動，而本大圣卻用得得心應手，這東西就應該歸我。

說得倒是振振有詞……那我們現在是去哪兒？難不成是水簾洞？

唔？對對對，就是水簾洞，你怎么知道，還挺聰明的！大圣一只手加快了劃水的動作，好像消夏認可了這個地方，一下子更加增加了他去那里的信心。

那我們還要游多久？

啊，沒多久，很快，很快。大圣回答。

消夏集中精力看著前面，生怕這些游走的電鰻一不留神撞到自己，想到那些尖尖的小細牙，消夏還是有些擔憂，魚不犯我，我不犯魚，不要來咬我。她還不時因水底巨大的肥魚大吃一驚，還是生平第一次這么清晰地看到水里動物的生存狀態，原來他們每天就是這樣游來游去的！可是他們不這樣游來游去，還能怎樣呢？這究竟是大吃一驚，還是不過如此？如果魚躍出海面看到人類世界，也是這樣先大吃一驚，哇，他們就這樣走來走去。然后又垂下頭，哦，本來也是走來走去嘛。

我們還要游多久？大約集中了半個小時的精力，消夏開始覺得累了，手臂已經失去了在水中晃動的震感。

大圣還在看著前面，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喂，大圣，我們還要游多久？消夏提高了分貝。吐氣的時候聲音上方因為用力蹦出了一個泡泡。消夏開始覺得無奈了，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在水里竟然只是一個氣泡。要是在陸地上，這個聲音應該連五十里外跳廣場舞的大媽都能聽見了吧？

大圣依然沒有回答。消夏覺得在水里失去了主動權，甚至失去了自主權。難道就只能這樣聽天由命地游嗎？

消夏開始有點懷疑大圣了，這世上真的有水簾洞嗎，還是我們只是在潛水，用了隱形的氧氣罐？如果找不到水簾洞，我們就這樣死在深海里了是嗎，缺氧而死，或是活脫脫累死？消夏想著想著覺得有點害怕。

大圣似乎聽見了消夏在心里的懷疑，終于微笑著說，別怕，很快就到了，你可以先睡一覺，我拉著你，等天亮我們就到了。

聽大圣這么一說，消夏的疑慮減少了一點。而身體已經非常疲乏了。消夏終于試著閉上眼睛進入睡眠。

三

頭頂上方似乎傳來一個聲音，生活逼仄，便在這里發夢嗎？

消夏斷定這是一個中年婦女，聲音里帶著一些舊社會婦女的潑辣和彪悍。

那人又冷冷地重復了一次，生活逼仄，就逃避在這里，做樹上的男爵嗎？可是又不對，如果只是一個咄咄逼人的悍婦，又怎么會用“逼仄”這種詞，又怎么會知道樹上的男爵這樣的故事？

她又像是一個為你著想的人。

消夏問大圣道，是你的母親嗎？她來找你回家？

大圣并沒有回頭，我無父無母，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笑話！

那是……那是你老婆？

大圣竟然哈哈笑起來，我才不要老婆，有老婆就要怕老婆。不干不干！

那是你的誰呢？消夏納悶。難不成這個人是來找我的？可我不認識這個聲音。而且從感覺上，消夏第一反應是這個人是來找大圣的。這世上哪有人無父無母呢，就算是猴子也有父母。他說不要老婆，又沒說沒有老婆。大圣實在太不誠實了！

頭頂的聲音忽然從冰冷變得激動而憤怒，潑潑辣辣的，似乎在罵些什么。消夏豎起了耳朵卻聽不清楚她在罵些什么。只是那種歇斯底里的叫罵令人毛骨悚然。

消夏嚇得睜開了眼睛。

這是在哪兒？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消夏嚇得丟了魂魄。

四

你哭什么，小孩兒。

是大圣的聲音。消夏回過神來，略微平靜。原來我還沒死，原來這不是在地獄。

我們現在是在哪兒，怎么黑黢黢的？

你傻，我們還在海底。只不過現在晚上，所以眼前一片漆黑。我剛睡著被你的哇哇聲吵醒了。

消夏被大圣這么一說才恍然大悟，覺得有些抱歉。消夏用心感受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海水深沉的包圍和涌動，只不過現在風很平浪很靜。

那我們現在不需要游了嗎，海水會不會把我們推回去？消夏生怕這么黑燈瞎火的，白游了一天，天亮后會不知置身何處?，F在才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海底之魚比井底之蛙還要可憐。

不會，我用了定身丹，我們會定住不動的。

又是從太上老君那兒“拿”來的？消夏的語氣略帶嘲諷。

大圣這次沒有回答，想來是十分困倦，也不再搭理消夏。

靜謐之中，消夏還是隱隱有些害怕。這世上真的有花果山水簾洞嗎，倘若大圣真的神通廣大，不是早就應該到了嗎？難道大圣都是騙人的，而自己竟然相信了他，還一直執迷不悟？

忽然，一大口水吸進了鼻子里，消夏嚇得趕緊大口呼吸，豈料這么一吸氣，鼻子里嘴里都在嗆水，一大口水順著鼻腔流入肺里……消夏難受得睜大了眼睛，眼睛里進水變得干澀。

過了幾秒，嗆水的感覺又憑空消失了，消夏猛地搖了搖腦袋，似乎剛剛只是一個錯覺。

你怎么可以懷疑我呢？我好心選中了你和我去水簾洞，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

是大圣在說話，大圣似乎很生氣的樣子。

哎。消夏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上了這條賊船，似乎也只能“不疑不懼”了，若是懷疑，馬上就會被嗆死，若是相信，說不定還有抵達水簾洞的一線生機。

五

哎，大圣。

干嗎？大圣非常不耐煩。

我們來講故事吧。就以江河湖海為題，每人說一個故事，說著說著就困了。

你這小屁孩怎么這么多事兒。

你先說。消夏想，趁著大圣講第一個故事的時候就努力讓自己睡著，這樣就不用講第二個故事啦。

那么來講一個流沙河的故事吧。

大圣垂頭喪氣又強打精神說道，當年玉帝殺了楊戩的母親瑤姬，楊戩對玉帝恨之入骨。

是王母殺了楊戩的母親，不是玉帝。消夏糾正道。

這有區別嗎？大圣正色，王母的旨意就是玉帝的旨意，玉帝沒有盡全力救妹就等于默許了這個行為。你聽我把故事說完。仙女思凡是仙界大禁忌……

王母娘娘發現瑤姬思凡，違反天條，便帶人來到桃山，抓瑤姬上天受罰?，幖乃赖挚?，在那一戰中，楊天佑和大兒子死去，瑤姬被壓在桃山下，不見天日。只有二兒子楊戩帶著妹妹楊蓮九死一生，逃了出來。為了生存，為了帶大妹妹，楊戩受盡屈辱。終于，他的行為感動了女媧娘娘。女媧娘娘派玉鼎真人收他為徒，楊戩托女媧娘娘照顧楊蓮。

五年后，十六歲的楊戩用開天神斧力劈桃山，救出在山下被囚了五年的母親。撼天動地的巨響震動了天庭。王母是不會放過瑤姬的。她趁楊戩去找水時，派十個太陽曬化瑤姬！楊戩悲憤難當，追殺十個太陽，到了西海時，只剩下一個太陽……

這就是為什么后來沉香救母的時候二郎神執意不肯相救。因為，如果不救，他的妹妹仍然能在華山之下留下一條性命，可一旦冒犯天規，人終歸只有死路一條。

難怪二郎神是沉香的舅舅卻不肯助他救母親，原來如此……可是，這跟流沙河又有什么關系呢？消夏問。

你真的認為卷簾大將是打碎了琉璃盞才被罰下凡間的嗎？大圣瞥過一眼。

難道不是，另有隱情？

這天上寶貝多得是，磕磕碰碰的應該不足為貴，他執掌凌霄殿門簾、窗簾幾千年，怎么會這么輕易打碎琉璃盞，無非是日常司簾出入之時，不經意窺破了天庭的機密，才落得如此下場。每天要經受萬箭穿心之痛，他才不得不躲入流沙河之中。

水流沙流，沙流水動，以此來掩護自己？

是啊。如果不是聽見了什么驚天大秘密，玉帝至于這樣懲罰他嗎？你想想，為什么王母執意要處死碧瑤？為什么玉帝只給二郎神一個虛職，還有聽調不聽宣的特權？

為什么？消夏問。

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你自己想啊，哈哈哈。

消夏陷入了怔忡，原來天上和人間一樣，也有這么多潛規則和黑幕。

那，大圣，你要找到水簾洞，就是為了躲避這些東西的迫害嗎？

消夏仿佛聽見大圣嘆了一口氣。

六

該你說故事了，小破孩。

消夏轉了轉眼珠，咽了一口口水。那么我來說個龍女的故事吧。

龍女，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鮫人。滄海月明珠有淚。鮫人，魚尾人身的生物。她們神秘而美麗，生產的鮫綃，入水不濕，哭泣的時候，眼淚會化為珍珠……龍女后來愛上了一個山人。

哎，年輕人就知道這些情情愛愛的故事……

切，你聽不聽？不聽拉倒。

大圣哼了一聲，示意消夏繼續說下去。

龍女不知道山人是從哪里的山到了海上；山人也不問龍女是什么身份，只是每天太陽下山之前，龍女都會等待山人路過，和他下一盤棋。

嘖，那一般誰贏得多一點，那山人多大歲數，長得帥不帥？大圣開玩笑地問。

不知道，消夏搖了搖頭，一盤棋可以下很久，有句話叫到鄉翻似爛柯人。也許一盤棋下下來，已經滄海變桑田了。

有一天龍女等了很久，山人都沒有來，她覺得很奇怪，因為在這之前山人從來不失約，不管是晴天雨天，是春秋還是冬夏。龍女會折千紙鶴，這些紙鶴可以根據人的氣息飛到這個人的跟前，于是龍女用紙鶴去打探山人的消息。

之后呢？大圣懶懶地問道，已是快要睡著。

后來這些紙鶴有的被燒了一半，有的已經成了灰。燒掉部分的紙鶴飛了回來，落在了龍女手心。有的帶回了一些話吧，然后龍女落淚了，眼淚變成了珍珠，之后龍女也從海上消失了。

嗯……故事就結束了？

嗯，結束了。消夏點點頭，有人說，滄海月明珠有淚，龍女只是山人的一個幻覺。也有人說，到鄉翻似爛柯人，山人只是龍女的一個幻覺。大圣你怎么看？

我……啊哈，大圣打了個哈欠，再也沒有了聲音。

幻覺？消夏開始想，會不會水簾洞是幻覺，大圣也是幻覺，現在這身在海里的感覺也是幻覺？

消夏看向大圣，大圣黑色的眼眸漆黑得就像海里的石頭，那么沉靜，那么深不見底。

不知不覺，困意已經將消夏吞噬，消夏仿佛看到海水變成了漩渦，一邊轉一邊將她卷向別處。

大圣又聽到她在懷疑自己了吧，所以消了定身術。

消夏覺得徹底累了，深深地閉上了眼睛。周圍的海水旋轉，消夏也跟著旋轉，身心俱疲，下一站是夢鄉？

幻覺又有什么呢，明天醒來，我可以自己去找水簾洞，就像拿著端午節的艾草，不知不覺走到了花果山一樣。

主持人 汪雨萌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