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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萸案

2022-03-19 22:58謝鑫
民間故事選刊·下 2022年3期
關鍵詞:二弟茱萸縣令

謝鑫

九九重陽。洛陽城外,老君山。

此山為八百里伏牛山主峰,貞觀十一年(637年),太宗皇帝重修景室山鐵頂老君廟,賜名“老君山”。

從昨日起,老君山上的老君廟便香客盈門,香火鼎盛。遠遠望去,山道逶迤,出游賞菊、登高賞秋者摩肩接踵,絡繹不絕,蔚為大觀。

欒川人氏陳昆便夾雜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年屆不惑的他早已沒了年輕人的那股子沖勁兒,好在常年的田間勞作令陳昆的體力尚可。他不時地走走停停,極目遠眺,享受這秋高氣爽的美景。

不經意間,一個身影映入陳昆的眼簾。此人一身解甲軍士打扮,頭戴幞頭,身穿臟兮兮的圓領袍,胡子拉碴,皮膚黧黑,臉上有兩處醒目的刀疤,但那雙眼睛,明澈一如當初。難道是他?真的是他?一股難以名狀的心緒涌上陳昆的心頭,在這蕓蕓眾生里,他竟然還能再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神龍三年(707年),皇太子李重俊發動兵變(史稱“景龍政變”),誅殺權臣武三思父子,兵鋒直指其父(唐中宗李顯)和韋皇后,兵敗后潛逃。中宗皇帝下令清剿余黨,叛軍潰敗途中強征兵丁。其時,陳昆的二弟陳季前往村口打水,被叛軍擄走,從此音訊全無。

十年過去了,兄弟倆動如參商,未再相見。有人說陳季早就死于亂軍之中,也有人說陳季投降后被發配邊疆,生死未卜。自父母去世后,陳昆更加思念二弟,他堅信陳季還活著,也曾托人四處尋覓,可始終沒有結果。

眼下,三十丈開外,那個在登山人群中時隱時現的身影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二弟陳季嗎?沒錯,做兄長的不會看錯!

“二弟!”陳昆激動地大喊起來,他撥開人群,奮力追上目標,“二弟,你還認得我嗎?我是你大哥陳昆!這么多年你都去哪兒了?爹娘過世,你為何沒回來看一眼……”

“老兄,你認錯人了吧?你姓陳,我姓何,我不是你二弟?!蹦侨嗣鏌o表情地說。

“你姓何?不,你姓陳,你叫陳季?!?/p>

“在下何郎,真的不姓陳。這青天白日的,我又何苦騙你?”那人笑了一下,臉上的刀疤觸目驚心。

望著何郎遠去的背影,陳昆發誓要盯住他,查清楚他的身份。

何郎也是獨自一人登山。在他四周簇擁著無數陌生人,可他全然不在意,我行我素地登上山頂,進廟燒香,叩拜太上老君。半道上,何郎摘了一串茱萸插在幞頭上?!安遘镙恰笔侵仃栵L俗,可避疫消災。陳昆也如法炮制,摘了一大串茱萸插在頭上,他灰白色的頭發束以葛巾,那串紅果茱萸插在上面,分外醒目。

陳昆一路尾隨,暗中觀察,就這樣走走停停,上山下山,大半天的工夫,已然忘卻了那點兒猶疑,心中只有一個執念,那便是必須讓何郎親口承認他是陳季。

天擦黑的時候,何郎來到山腳下一間客棧,掏出“過所”(身份證明),向掌柜的要了一間便宜的人字號客房。按照《千字文》“天地玄黃”的文字排序,天下所有客棧都將“天字號”作為最高等級的客房,“地字號”次之,“人字號”當然更次之。這家客棧不大,是個夫妻店。掌柜姓王,負責登記店簿、引領客人、收錢管賬等。王掌柜的老婆,自稱王嫂,負責燒火做飯、打掃客房等雜事。除了他倆,店里唯一的活物便是院門口拴著的一條大黑狗。王掌柜將何郎領到二樓東側的人字一號房。陳昆躲在院外觀望,并不著急進去,唯恐何郎住下后又出門,與他撞見。

不多久,兩個官軍押著一個黥面罪犯走進客棧,要求安排一間最大的客房。王掌柜說,二樓“地字一號”便是最大的客房,足夠住下三五人。官軍拿出官符,聲稱公干,催促王掌柜快點兒登記,再送些酒菜吃食,燒些熱水燙腳,不可怠慢。王掌柜應允著,見他們頭上沒插茱萸,還好心地問要不要給他們弄些茱萸。其中一位官軍揮手道:“不要,要那作甚!什么玩意兒也不如爺手里的鋼刀驅鬼辟邪?!蓖跽乒褓r著笑,點頭稱是。

掌燈之后,見何郎沒有出來,陳昆這才放心地走進客棧,向掌柜要人字二號房。此房就在何郎隔壁,方便探聽虛實。王掌柜卻說此房已被包了,可安排人字三號房。

“怎么可能?我一直在門外看著,你何時安排別人住了人字二號房?”陳昆聽說心儀的客房沒了,不由得著急道。

“客官,此房確實被一對晉商父子包下了,他們一大早經過小店,便給了定金?!蓖跽乒窠忉尩?。

陳昆無話可說,只得答應住人字三號房。

客棧提供吃食,但需額外花錢。陳昆不知道還要尾隨何郎多久,身上那點兒錢得省著點兒花,索性躲進房間,關上門,從懷里掏出午餐吃剩的燒餅,就著涼水吃了下去。

吃完燒餅,陳昆有些倦意,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似乎有兩個年輕后生說說笑笑,還伴隨著踩踏樓梯聲。窗外火光閃過,那是王掌柜舉著油燈給新客人引路。不久聲音又從頭頂上傳來,看樣子是兩位有錢的公子哥,住了三樓最高級的天字一號房和天字二號房。陳昆苦笑一聲,翻身繼續睡。

不知何時,外面傳來噼里啪啦雨點砸落屋脊的聲音,還伴隨著呼呼的風聲。陳昆感覺有些口渴,便起身點了燈,倒碗水喝。正喝著,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救命??!”

陳昆急忙端了油燈,開門出去??藓奥暿菑臉窍聜鱽淼?,他飛快下樓,只見大堂里點著燈,王嫂跪倒在洞開的大門前哭泣。在她身旁,王掌柜仰臥在地,一動不動。院子里,那條大黑狗拼命狂吠。

“出了何事?”陳昆來到近前,拿燈一照,只見王掌柜臉色發紫,兩眼翻白,口吐白沫,再一看,其脖頸處有明顯掐痕。

“今晚老頭子值夜。剛才我被犬吠吵醒,出門查看,發現老頭子……”王嫂泣不成聲。

陳昆小心護著油燈,走出大門外。院子里除了風雨聲就是犬吠聲,地上泥濘一片,卻沒有一個腳印。他回到屋里,不經意發現門檻下面有一串茱萸。他撿起茱萸,發現上面濕漉漉的。

“???出人命了!快報官吧!”

客人們陸續都醒來了,他們聽聞王掌柜的死訊,再也沒了睡意。陳昆掃了他們一眼,發現他們頭上都沒有插茱萸。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頭上,茱萸還在。這說明別人睡覺前都摘了茱萸,而自己是和衣而睡,根本沒在意頭上還有茱萸,好在自己的茱萸也沒弄掉。

“王嫂,今晚客棧住了多少人?”陳昆問王嫂。

“連你一共九人。天字號二位公子,地字號軍爺二位帶一人,人字號三間四人?!?/p>

人字號四人,應該就是陳昆、何郎和晉商父子。店簿記載,天字號二位公子,一位姓蘇,一位姓陶;人字號晉商父子父親名叫魏史杰,兒子叫四游。陳昆看了看,蘇、陶二位公子下來看熱鬧了,兩位官軍只有一人出來打探情況,想必另一人還在看守囚犯。而魏史杰、四游父子和何郎卻不曾見到。

“院子里沒有腳印,門鎖沒有破壞,且院門有看門狗,想必不是外人所為?!标惱フf道,“兇手應該就在這客棧之中?!?/p>

“???”二位公子嚇得臉色發白,“你說兇手還藏在這里?”

“二位公子是最后住店的吧?”陳昆拱手道,“敢問你們昨日插茱萸了嗎?”

“我二人從洛陽城趕來登高,豈能不插茱萸?”蘇公子說。

“你們看,這案發現場有一串茱萸,而王掌柜因值夜,沒有睡覺,所以頭上的茱萸插得好好的,說明地上的茱萸是兇手作案時留下的。如果客棧里誰沒有茱萸,那就有殺人嫌疑?!标惱パ灾忚?,“煩請各位將茱萸取來,以證清白?!?/p>

王嫂拿出自己的茱萸,蘇、陶二位公子見狀,也立即返回三樓客房取茱萸。

陳昆隨之上樓,在樓梯處遇到魏史杰、四游父子,只見他倆頭上都插著茱萸。再遇見官軍,他正押著囚犯去后院,說是上茅房。陳昆知道,兩位官軍和囚犯住店時就沒插茱萸,他們可以暫時排除。這樣一想,嫌疑最大的便只剩最后一位了——何郎。

陳昆急匆匆來到何郎的人字一號房,門虛掩著,床上被褥凌亂,屋里沒人。陳昆走進去,四處找了找,沒發現茱萸。壞了!電光石火間,陳昆不假思索地摘下頭上的茱萸,一分為二,給何郎留了一串,又急忙離開。

天明雨歇。兩位官軍留下一人看管囚犯,另一人騎快馬去縣衙報官。很快,縣令帶人趕到客棧。

“大人,死者頸部有掐痕,很顯然是被人從正面大力掐死。死者死前有過激烈掙扎,聽說打落了兇手插在頭上的茱萸?!必踝骺彬炇w后對縣令說。

“大人,卑職以為,兇手便是此人?!眻蠊俚哪俏还佘娭钢惱フf,“此人口口聲聲說只要拿不出茱萸,便是兇手??沙宋夜疃撕颓敉街?,其他客人均能拿出茱萸。經過我等仔細查看,他與刀疤兩人的茱萸原本是一串,這說明他倆之中,必有一人弄丟了茱萸,又分了另一人的茱萸,企圖混淆過關。案發后此人最先到達現場,想必是來不及返回客房,便假裝聞訊而來,且此人在入住時與王掌柜多有齟齬,定是懷恨在心,激憤殺人?!?/p>

“小人不是兇手,還望大人明察?!标惱シ瘩g道,“我與王掌柜素昧平生,只是沒入住想要的客房,怎會因此殺人?我若是兇手,又是除王嫂之外最先到達現場的,我為何不直接撿起茱萸插在自己頭上,反而如此大費周折?再說了,隨我之后趕來的二位公子可以證明,我撿起茱萸時,頭上還插著茱萸?!?/p>

“沒錯,我倆可以證明?!碧K公子和陶公子點頭。

“你若不是兇手,那刀疤就是兇手?!惫佘娪终f。

陳昆心中一驚,自己想幫助二弟,卻好心辦壞事,現在那串茱萸成了對二弟不利的證據??墒嵌転楹螞]有茱萸呢?

“有沒有茱萸,與殺不殺人有何關系?”何郎冷笑道,“我昨晚弄丟了茱萸,與這位陳兄一見如故,他分了我半串茱萸,那又如何?”

“如此說來,也未嘗不可?!笨h令對那官軍說,“指證兇手,需要確鑿鐵證,或許那兇手原本就有兩串茱萸呢!區區茱萸,叫本官如何定罪?”

陳昆忽然想起,撿起茱萸時,上面濕漉漉的。

“大人,”陳昆抱拳道,“兇手不但弄丟了茱萸,且弄濕了衣衫,因為現場的茱萸上有水珠,說明兇手淋過雨??裳巯麓蠹业囊路^發都是干的,頭發尚可擦干,衣服卻需烤干,店里還沒有生火,兇手如何烤干?唯一的辦法,就是作案后換了新衣服?!?/p>

眾人相互看看,經過王嫂回憶,現在只有蘇公子、陶公子和四游換了衣服,其他人都沒換衣服。

縣令派人去他們房間搜查,發現人字二號房里掛著四游的濕衣衫。魏史杰解釋說:“犬子雨夜上茅房弄濕了衣衫,故此換了新衣?!?/p>

“既然下了雨,上茅房為何不撐傘?大堂里就有備用的油紙傘?!标惱?。

“來不及呀,犬子拉肚子?!?/p>

“下雨可以不撐傘,但不能不掌燈。茅房那么黑,不怕掉糞坑里?如果掌燈,這里沒有燈籠,只有燈盞,你如何確保燈盞不被大雨澆滅?”陳昆反駁道。

“我們常年行走各地經商,隨身自備有燈籠,犬子上茅房時提了燈籠?!蔽菏方芑卮?。

“如此說來,令郎在下雨后去了茅房,故淋了雨,而兇手是在令郎回房之后才動手的?”陳昆問。

“一定是這樣!兇手被打落了頭上的茱萸,而犬子的茱萸好好地放在房里,犬子怎么可能是兇手呢?”魏史杰搖頭道。

“若縣令大人能證明,你們父子的茱萸都不是自己的,又當如何呢?”陳昆步步緊逼。

“大人若能證明,草民甘愿聽候發落?!蔽菏方苄Φ?。

陳昆將這父子二人的茱萸摘下,交到縣令手上,然后帶領眾人來到人字一號房。何郎奇怪地問:“來我房間作甚?”

“少頃便知?!标惱ヅ吭诘厣献屑毑檎?,終于從床下撿起一個微小的東西,捏著它交到縣令手上。

縣令仔細端詳,竟然是一枚茱萸紅果。再看魏史杰父子的茱萸,其中一串茱萸竟然少了一顆果子??h令頓時明白了,大喝一聲:“魏史杰父子,你倆可知罪?”

“大人,冤枉??!”魏史杰護住兒子。

“魏當家,你沒想到從何郎房里偷走的那串茱萸,少了一顆紅果吧?”陳昆直言不諱道,“兇手就是令郎!令郎借著上茅房的機會,掐死了王掌柜,然后假裝無事,回到房間。你見令郎頭上的茱萸不見了,但為時已晚,此時王嫂已經發現了尸體。為此,你趁著尸體剛剛被發現,客棧里一片混亂之際,將你的茱萸給了令郎,自己溜到隔壁,趁何郎上茅房之時,偷了他的茱萸,神不知鬼不覺地彌補了這個紕漏??墒?,慌亂中,你卻沒看仔細,這串茱萸少了一顆紅果,那是何郎昨晚睡覺前,摘了茱萸扔在桌上時掉落的。方才我注意到你頭上的茱萸有些異樣,便告知縣令大人,將你引入彀中?!?/p>

見父親啞口無言。四游忽然嘶吼道:“沒錯,人是我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不要為難我爹了?!?/p>

“少年,你與王掌柜無冤無仇,為何要下此毒手?”縣令問道。

四游哭著坐在地上:“商人重利輕別離。我爹要我像他一樣做個商人,可我死活不想做商人。我要參軍,去陣前殺敵,做個大英雄!昨晚是最好的逃跑機會,當時剛剛下雨,但地上還未濕透,故不會留下腳印。我已來到院中,可掌柜的收了我爹的銀子,阻攔我逃走。打斗中,我失手掐死了他……”

“陳昆,既然此案與你無關,你為何要分茱萸給何郎?”縣令又問陳昆。

“因何郎他……”陳昆還未說完,便被何郎打斷:“回大人,小人不是說了嘛,我與陳兄一見如故。我丟了茱萸,難免被懷疑,陳兄為了保我,才分我一半茱萸?!?/p>

“何壯士,幸虧你那串茱萸弄丟了一顆紅果。如若不然,你或許真成了替罪羊?!碧K公子對何郎說。

“我不怪陳兄,我知道他是好心保我?!焙卫烧f著,看了陳昆一眼。

圓滿辦結此案,縣令命人押著案犯魏史杰、四游父子,回府了。

“那顆紅果,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吧?”何郎叫住陳昆,緩緩問道,“我只想知道,你為何如此信任我?只因我長得像你二弟?”

“你就是我二弟陳季。因你是我二弟,我就必須保護你,哪怕豁出性命?!?/p>

“所以你甘愿冒險從那串茱萸上偷偷摘了一顆紅果,然后假裝在我房間里找到?”何郎震驚地望著他。

“說謊者心中有鬼,怪不得別人?!标惱バΦ?。

“大哥……我對不起你?!焙卫晒虻乖诘?,熱淚盈眶,“十年前,太子殘部由長安逃至洛陽,我被抓走。后輾轉行至終南山腳下,太子被殺,我身負重傷,是從叛軍軍營里逃出來的。為了不牽連你和爹娘,我有家不能回呀,只能用偷來的過所,改名換姓,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昨日你認出我時,我真怕連累你,其實我多想叫你一聲大哥??!”

“二弟,啥也別說了。記住,你就叫何郎,是我因此事相認的兄弟。走,大哥帶你回家?!?/p>

選自《少年博覽》2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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