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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街香

2022-03-22 18:34計虹
西部 2022年6期
關鍵詞:二妹阿文表叔

計虹

半街香是個女人。是煙柳街最漂亮的女人。

半街香在煙柳街名氣很大,她最早的名字叫張二妹,土得和她出生的地方紅柳鎮一樣。張二妹本來在紅柳鎮的家里幫母親帶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和張二妹不是同一個父親。張二妹的爹在她六歲的時候被抓了兵差,爹是獨子,本來可以不去當兵,可是鎮長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去做炮灰,給張二妹的爹設了個套,張二妹的爹就被拉去當了兵。那會兒日本人鬧得兇,到處在打仗,到處在抓差??蓮埗玫牡€沒來得及上前線,在送往軍營的路上就死了。他可真是個倒霉蛋。這個老實人從來沒離開過紅柳鎮,去軍營的路上風餐露宿,他又受了許多驚嚇,開始不停地拉肚子。起先大家都沒有在意,當然也沒人會去在意一個剛抓來的新兵拉肚子,可是拉肚子也能死人,這倒是讓人出乎意料。張二妹的爹跟著部隊還沒走到目的地,就拉死在了半路上。張二妹的爹沒上戰場,自然沒被當成烈士,鎮長派人送來了死亡通知書和兩塊大洋的撫恤金。

張二妹的娘就像張二妹一樣好看,話說反了,是張二妹就像她娘一樣好看??傊?,張二妹和她娘是紅柳鎮最好看的兩個女人??墒撬齻兊拿粯涌?,張二妹沒了爹,張二妹的娘沒了丈夫。從張二妹的爹出門當兵,她家就不斷地來人,來各種式樣的男人,鎮長也來過好幾次。張二妹的娘不管誰來都不說話,手里一直握著把刀,不是切蘿卜,就是剁灰菜,出來進去都拎著刀。那一日鎮長又來了,陪著鎮長的村長叔,看著張二妹的娘手里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閃,他說,二妹娘,你把活兒先放放,鎮長來看你呢。說著伸出手去拿她手里的刀。張二妹的娘身子一閃,退到了墻角,刀刃架到了脖子上,兩只杏眼含著兩汪水盯著村長叔。村長叔后來給人說,脖子上架著一把刀,眼睛里藏著兩把刀,生生嚇跑了鎮長這個狗熊。從那以后,來她家的男人就少多了,只一人一直來,叫張恩,和張二妹的爹是遠房親戚。

張恩每次來不和張二妹的娘說話,只和二妹說話。二妹喜歡這個表叔,他長得不像村里的其他叔那樣黑黢黢的,而是白白凈凈,總是穿一件雪白的褂子,沖二妹笑的時候露出兩排好看的白牙,一點兒黃漬都沒有,爹的牙都沒這么白。表叔一來,家里的水缸滿了,柴垛高了,地里的莊稼收好碼齊了,廚房里還多了幾只野雞……表叔來的日子,二妹就能吃到香噴噴的野味,還有表叔像變戲法一樣從褂子里掏出來的花花綠綠的糖果和頭繩,二妹覺得表叔就是戲里唱的神仙,什么都能變??墒鞘裁炊寄茏兊纳裣杀硎搴镁脹]來她家了。娘已經自己去打了幾回水,還摔了一大跤,裹了一身泥回來。柴早就沒了,二妹和娘去附近的山上拾了幾天柴,勉強夠燒飯。娘也好多天沒給二妹做點肉吃了,二妹知道就算她和娘鬧也沒用,神仙表叔不來,就不會有肉吃。二妹天天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畫畫,畫好一只小雞,就朝大路上望一會兒。每天二妹都能畫一群小雞,小雞越來越好看了。后來,二妹就專注地畫畫,她在生神仙表叔的氣,他說過會一直來看她的,神仙也騙人!每天晚上吃完飯,二妹躺在炕上數數,娘坐在炕沿做鞋子。今天的娘做的鞋有小船那么大,二妹記得爹就穿這樣大的鞋子,可是娘說了爹再也回不來了,爹現在就躺在她家地里的土堆里。二妹想問娘的鞋做給誰,可是她的兩只毛眼睛又重又澀。不知睡了多久,二妹好像聽到了神仙表叔的聲音。

你天天把這個抹上,上海女人都抹,香得很。

一股奇特的香味沖進了二妹的鼻孔?;ㄏ??像又不像。肉香?沒那么油膩。以前二妹聞過小嬸的香胰子,這個香味比香胰子的香要濃得多,被香味包裹的二妹像個蠶寶寶似的滿足地蠕動著。娘的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二妹又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二妹聞到了家里有和夢里一樣的味道。二妹喊娘,娘不在屋里。二妹蹙著鼻子使勁聞,那味道是從娘的小箱子里散發出來的。二妹打開了小箱子,開蓋的瞬間那香氣沖得她腦仁子冒星星。二妹到今天都記得那個鐵盒盒,鐵盒上的女人真好看,頭發不像她們直溜溜的,她的頭發是卷的,臉蛋粉紅粉紅的,像仙桃,笑得勾人的魂。蓋蓋上寫著兩個字,二妹認得一個“上”字,另一個不認得。二妹想起來昨晚夢里聽到的“上?!眱蓚€字,她猜另一個字是“?!?。二妹揭開蓋蓋,里面是一盒雪白雪白的凝脂一樣的東西,像娘煉好的豬油,可豬油沒這么香也沒這么黏軟。二妹用指頭蘸了一點點,她用舌頭舔了舔,啥味都沒有,就是個香。二妹想是不是蘸得少了,她正想多挖一些,娘進來奪下了盒盒,二妹的后脖子挨了娘一巴掌。

娘擦干二妹的眼淚,從鐵盒盒里蘸一點白油出來,均勻地抹在二妹的臉上。二妹的臉潤得像水,香得她忘了娘的一巴掌。娘的臉也潤得像水,比她的臉還香。二妹的家也香得不像話,娘又做了二妹最愛吃的炒山雞。和二妹還有娘一起吃飯的還有神仙表叔,二妹攢了好多話給神仙表叔,可是她又不想說了,她想讓娘和神仙表叔說說話,二妹喜歡聽他們說話,娘笑起來真好看。

神仙表叔果然去了上海,他吃飯的時候和娘說了很多話。二妹細細地聽著。今天,神仙表叔大部分時候在和娘說話,說到關鍵處,他會看看默默吃飯的二妹,二妹嘴里啃著雞肉,沖表叔使勁點點頭,那意思是讓表叔繼續說,她聽著呢。表叔給娘和二妹講了上海的大、上海的美,上海有她們從沒見過也沒法想象的電車,有很多小弄堂也有很多高樓大廈,上海女人喜歡穿旗袍抹香粉涂口紅燙頭發,說的上海話綿軟得讓人發酥……這頓飯在表叔從口袋里掏了兩顆雪白的奶糖給二妹結束。二妹沒有想到的是,后來她就是揣著這兩張奶香的糖紙走進了大上海。

村里傳開了表叔和娘要成親的事。

表叔是頭婚。娘是帶著二妹這個拖油瓶的二婚頭。村里人很奇怪,要是表叔和娘顛倒一下,他們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怪話。村長叔又來了。他蹲在院子抽了幾桿煙,二妹給村長叔看她的糖紙,村長叔瞇著他的縫縫眼,念著“上海,奶糖”,他問二妹,好吃不?二妹沖村長叔做鬼臉,說,叔,你看清了,這是大上海的奶糖,咋能不好吃嘛。叔,你去過上海嗎?村長叔在鞋底子上敲了敲煙桿,摸著二妹的頭說,叔沒那福氣,到了上海別忘了叔。娘跟在村長叔屁股后面,把他送出了門,他倆又在門口嘀嘀咕咕了一會兒。

晚上躺在炕上,二妹問娘什么時候和表叔一起去上海。娘笑她想得美,表叔去上海是辦事,她們怎么能隨便跟了去。二妹自顧自整理她的糖紙,她不想和娘說話了,娘總是和自己對著干,村長叔都說她有福氣呢。娘繼續做她的鞋子,二妹已經知道鞋子是做給表叔的。表叔試過做好的那一只,很合腳。表叔對娘說,做好了成親的時候穿。這幾天,表叔給娘又扯來了新布料,大紅的緞面,滑溜溜的,娘答應給二妹也做一件新衣服。娘要嫁給神仙表叔,二妹從心里開心,可是伙伴們的態度讓二妹的開心打了折扣。他們現在都不理她了,二妹的奶糖紙他們不稀罕看,她那些漂亮的頭繩她們也嗤之以鼻,他們像那些大人一樣,好像二妹和娘做了惡事,見了她們躲得遠遠的。娘其實以前也不怎么和他們來往,她們都有些憎惡娘的好看。二妹給娘說了伙伴們都不理她,娘拍著二妹的小肚肚說,不怕,娘給你生個小妹妹陪你玩。二妹抱著糖紙睡著了,夢里都是奶糖的味道。她一會兒夢見娘給她生了個小妹妹,一會兒夢見從娘肚子里跳出來的是一只小白兔。

第二年春天,桃花紅杏花白的時節,娘一下子生了兩個小寶寶,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娘管弟弟叫大寶,妹妹叫小妹。二妹對娘嘟著嘴說,娘,娘,我應該叫大妹不是二妹。表叔摸著她的頭說,你不是大妹也不是二妹,你現在是大姐了,以后要好好照顧弟弟妹妹。表叔比以前更忙了,他總是到外地去,一去就是好多天,不過娘和二妹要帶大寶、小妹,天天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并不覺得難過。

這天夜里,弟弟妹妹已經睡熟,二妹在玩她的糖紙,娘在補衣服,娘的手從來沒閑過。大門傳來當當當幾聲響,二妹從炕上跳起來,說,娘,你聽,表叔回來了。娘連連擺手讓她小點聲,別吵醒了弟弟妹妹。娘和二妹豎著耳朵仔細聽門外的動靜,又傳來當當當三聲。娘趕忙下了炕,想了想,拎著搟面杖去開門。娘在門口輕輕問,誰?開門,是我。果然是表叔。娘開了大門,表叔一頭沖了進來,沖娘低聲吼,把門關上!娘嚇得趕緊關了門?;亓祟^才看清表叔的身上背著個人。

進了屋,二妹和娘看清楚了表叔背上背著一個年輕人。表叔把年輕人放在炕上,他臉色煞白。流血了!二妹發出一聲叫喊。表叔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敢喊,可不敢喊……表叔把二妹捂得差點上不來氣,娘一巴掌打開了表叔的手,二妹嚇得躲到了炕角。

咋回事?娘問表叔。

學生娃,不知怎么挨了槍,倒在草窩子里,不背回來就沒命了。

你咋知道就是個學生娃?

你看他穿的制服,胸前掛著學校的牌牌嘛。

我又沒念過書,也不識字。娘的語氣有些沖。

好了好了,不管這些,先救人吧。表叔討好地笑著。

咋救?我去喊大夫吧。

不能喊大夫,是槍傷。你去找剪刀、夾子、布,再拿一瓶酒來。

你要給他取子彈啊,你會不會啊,你可別胡來啊……娘一邊說一邊快快地找來了表叔要的東西。表叔去廚房找來一些藥材,二妹想自己天天和娘在廚房怎么就沒發現表叔藏的藥。表叔邊和藥邊嘟囔,算你小子命大,還有止血和消炎的藥……和好了藥,表叔把剪刀和夾子用酒擦了又擦,還在煤油燈上烤了又烤,二妹在娘生弟弟妹妹的時候見過接生婆烤剪刀,接生婆說要剪啥帶子,二妹想弟弟妹妹一定就得那根帶子系著才能好好地待在娘的肚子里。表叔給年輕人的臉上拍了涼水,年輕人總算睜開了眼睛,表叔用手指按著他的嘴說,你聽我說,你受了槍傷,得把子彈取出來,要不腿就廢了。沒有麻藥,你得忍著疼,懂嗎?年輕人看著表叔,又看了看娘,點點頭。二妹在炕角分明看見表叔的手指在年輕人的嘴唇上按了兩下,她隱隱覺得表叔和年輕人是認識的。表叔擦傷口、剪開傷口、取子彈的動作嫻熟得像娘納鞋底,二妹看著表叔,心里對神仙表叔更加敬佩。表叔處理好傷口,娘也出了一身汗,問表叔,你咋比大夫還熟練呢?

我哪能和人家大夫比,還不是被逼的。

嫂子,我想喝點水。年輕人成功地化解了娘對表叔的盤問。二妹看見表叔沖年輕人眨眨眼睛,這讓二妹更加確信他倆是認識的,可他們為什么裝成不認識呢?她倒要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么。表叔和年輕人怎么也沒想到蹲在炕角的小不點二妹竟然猜到了他們的關系,而且那么點的年紀竟有如此的忍耐力不捅破而靜觀其變,這恐怕就是二妹后來成大氣候的先兆。

年輕人開始了在二妹家養傷的時光。表叔讓二妹喊他文哥哥,因為年輕人名叫張子文。表叔對外人說張子文是他在上海一起干活的工友,在路上受了風寒,休養好了才能一起回上海。文哥哥和二妹一起幫娘照顧弟弟妹妹,文哥哥不能動,就趴在炕上逗大寶和小妹,每天給他們講故事。大寶和小妹聽不聽得懂二妹不曉得,反正二妹聽得額頭亮晶晶,連飯都可以不吃。文哥哥問二妹,上學了沒有?會不會寫字?二妹搖搖頭。二妹其實是很想上學的,可是村里的教書先生鬧日本的時候病死了,也沒有人再接替他的活。村里的孩子上學得跑很遠很遠,二妹是個女娃,娘不放心她跑遠路,說女娃會數數就行,所以她每天教二妹數數。二妹對文哥哥說,娘天天教我數數,可是文哥哥,我數得可能太多了,現在一數數我就瞌睡。文哥哥聽了笑得上不來氣,他讓表叔給二妹找來了紙和筆,開始每天教二妹寫字。文哥哥給二妹教“上、下、大、小”,二妹寫好了“上”,問文哥哥,這個“上”是上海的“上”嗎?是啊,也是上學的“上”。那上海的“?!痹趺磳懙哪??文哥哥給二妹寫了“?!弊?,果然和娘的香盒盒上的字是一樣的,二妹確定了娘的香盒盒上的字是“上?!?。文哥哥的傷好得很慢,一直不見結疤,表叔每次打開看,傷口都是紅腫的,后來竟有些潰膿了。表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天夜里,二妹聽見表叔對娘說,不能再拖了,得把子文帶去大醫院治腿,要不真廢了。娘說,去就去吧,村里沒藥,他這傷也重。我想帶二妹一起走。為啥要帶二妹?她那么小,路上幫不上你們還添亂。子文受的是槍傷,我自己帶著他,路上遇到盤查的,兩個大男人,一個還有傷,容易起疑心,把二妹帶上就說是兄妹倆,那些人不起疑。娘沒有接茬。二妹從被窩里鉆出來,鉆到娘的懷里,沖娘哼哼讓表叔帶她去上海。娘摸著二妹的頭說,野丫頭,去那么遠不想娘嗎?二妹抱著娘的頭說,當然想啊,又不是不回來了,我還要幫娘帶大寶和小妹呢……表叔、娘,還有二妹,他們可能都沒有想到,這竟是他們三人最后一次相聚。

第二天,表叔、文哥哥帶著二妹離開了村子,娘把那盒放在小箱子里的“上?!睅Ыo了二妹。二妹本來不想拿,可她想自己要去的是上海,一定要給臉上捈“上?!辈判?,等她回來的時候給娘多帶幾盒就好了。文哥哥腿不能走,一路上表叔不是背著就是找個車子拉著他,二妹跟著他倆,可沒少讓自己兩條小腿跑路。盡管表叔盡量避開有盤查的路,可是這一路還是遇到了好多次盤查。經過幾次折騰后,二妹對表叔和文哥哥說,這些個盤查的,吼得兇的翻來翻去的都沒事,就是嚇唬個人,那站在旁邊不吭聲、使勁盯著你的才可怕。表叔聽了二妹的話,和文哥哥對視了一眼。二妹看著他倆又說,文哥哥你不是表叔撿回來的,你倆本來就認識,你們哄得了娘可哄不了我。表叔從懷里掏出一顆糖,遞給二妹,摸著二妹的小腦袋說,給叔講講,你咋看出來的?二妹舍不得吃糖,握在手里看著就滿足,她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給他倆分析。文哥哥聽到最后,說了一句,是這塊料。二妹問他,啥料?好吃嗎?

二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看到上海這座城市第一眼時的心情,新奇又熟悉。新奇于二妹而言是正常的,可是熟悉就不知從何而來。文哥哥說,二妹生來就屬于這里。大街上的人和物,和表叔在家給她和娘講得一樣。二妹最喜歡從她身邊、從她眼前飄過的穿各種式樣旗袍的女人,她把這些旗袍一一在腦海里穿在了娘身上,她覺得娘才是大上海最漂亮的女人。二妹對表叔鄭重其事地說,回家的時候要給娘帶一件旗袍。

表叔住的地方不大,在一家小店的閣樓上。小店很小,只擺了兩個柜臺,可是貨物很豐富,家里用的各式各樣的物品堆得滿滿當當。表叔是店里的掌柜,文哥哥是這里的伙計,不過他不住在這里,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到了這時候,表叔和文哥哥是什么樣的關系,二妹都不驚訝了,在她的潛意識里事情本就如此。二妹和表叔住在閣樓上,閣樓里有個上下鋪,二妹靈巧,一骨碌就爬到了上鋪。表叔給文哥哥請來了大夫,大夫背著藥箱,穿著新嶄嶄的西裝,皮鞋也擦得锃亮锃亮的,二妹在鞋面上看見了自己的臉。西裝、皮鞋、旗袍、弄堂……像這樣的新事物還有很多很多,文哥哥一路上都講給二妹聽。二妹的記性真的很好,只一遍她就能刻在腦子里。大夫給文哥哥做治療的時候,表叔讓二妹在前面看店,有人來就喊他。他還給二妹派了一個活,讓二妹把店里所有物品的擺放位置都記住,還要記清楚所有物品的數目。二妹不曉得表叔為啥讓她這么做,但她樂意做這件事,這些花花綠綠的物件讓她開心。有些東西二妹不認識,她就記住它們的樣子,數清楚它們的個數,二妹照表叔說的把這些東西的擺放位置和數目都一一記住。在這個過程中,來了幾個顧客,二妹喊表叔來賣東西,順便問了表叔她不知道的物件,二妹還發現了表叔帶給娘的“上?!?,足足有五盒呢。五個盒盒上的女人長得很像,又好像哪里有點不一樣。二妹把五個盒盒一字排開,認真地研究起她們的區別來。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大夫治療后,文哥哥的腿上纏上了雪白的厚厚的紗布,他就住在了表叔的床上,表叔打了地鋪。二妹很快就記住了店里的東西,即使表叔不在的時候,她也可以賣賣東西。有的人看她是個小不點,想捉弄一下她,故意拿一堆零錢出來讓她看著辦。二妹并不怯場,她好像與生俱來有在城市生活的本事,她把娘教給她的有關數字的知識用得很流暢,來買東西的老阿婆夸她是個機靈的小管家。二妹聽了有點得意。過了一段時間,文哥哥的腿傷好了起來,能拄著拐下來走路了。二妹天天在店鋪里,從不走遠,沒事的時候,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店門口看大街,這條街二妹怎么也看不夠。雜貨鋪的斜對面,有家店鋪,隔著窗子,二妹能看見立著幾個穿旗袍的女人,這幾個女人天天站在那里,二妹不曉得她們是怎么休息和吃飯的。店里進進出出很多漂亮的女人,她們通常手臂上掛著小包包,穿著高跟鞋一扭一扭地進入店鋪,有時候,她們的身邊會跟著穿著西服的男人,男人的年紀好像都要比她們大一些,那大肚子、禿腦門就是證明。后來,表叔告訴她,那是家旗袍店,那幾個人是模特,是假人。二妹問表叔,就是專門做旗袍的店嗎?是啊,邊做邊賣。

文哥哥下來活動的時候,二妹對文哥哥說,想去對面的旗袍店看看。文哥哥叮囑了她一番,二妹搖著兩個小辮子跑了。旗袍店里有顧客正在量衣服,量衣服的是個老頭兒,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軟尺,戴著一副藍色的袖套,眼鏡不好好地架在鼻梁上,就那么耷拉在鼻尖尖上,量尺的時候眼珠子朝下,往紙上寫的時候眼珠子又朝上翻。老頭兒量得很仔細,量衣服的女人對陪她來的女人說,做旗袍我只認陳師傅,他做的旗袍穿在身上又好看又貼心。貼心,你懂不啦?就是穿在身上可是心里暖,懂不啦?懂,懂,懂,陳師傅在全上海都出名的……二妹趴在窗戶上看了一下午,直到表叔回來喊她吃飯,她才發現天已經暗下來了。

晚上躺下的時候,二妹腦子里全是量旗袍的畫面。二妹想溫習一下文哥哥教給她的字,可是那些字不自主地變成了花枝招展的旗袍。二妹的手伸出被窩,她閉著眼睛模仿小老頭兒量衣服。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手臂又沉又酸。文哥哥笑她著了魔。二妹真是著了魔,自從文哥哥能下樓來,一轉身她就去了旗袍店,時間久了,來旗袍店的??投颊J識了二妹。二妹長得乖巧,雖然臉上還有著鄉村的氣息,可是她精致的五官誰也比不了。那一日,老頭兒量了半天衣服,量累了,在那里喝茶。老頭兒用的茶杯很特別,壺身很小,壺嘴細長,每次老頭兒坐在那里端著茶壺喝茶,二妹都覺得他不是喝,是吸茶或是抿茶。二妹看著那小小的壺身,替老頭兒著急,做了一上午的活兒,喝口水都那么費勁,那點點茶水怕是連喉嚨都潤不透吧。二妹蹙著眉頭看著老頭兒,老頭兒抿著壺嘴沖二妹招招手,二妹以為自己眼花,老頭兒又招了招手,這下子二妹確信他是在沖自己招手。

進門的時候,二妹有點忐忑,可是一踏進門聞到屋子里布料特有的香味,熨燙的微微的煳味,二妹的心一下子野了起來。她一點兒也不對老頭兒犯怯,她看著地上花花綠綠的碎布頭,眼睛亮得開出了電花兒。老頭兒喊她過去,問她,你這個小囡囡天天趴在那里看什么呢?

看你做旗袍啊。

做旗袍有什么好看的?旗袍要穿起來才好看。

可是量衣服的時候老爺爺你比現在好看啊。

你這個小囡囡嘴還真是甜啊。

你是對面雜貨鋪阿文家里的嗎?

我不是文哥哥家里的,我是我表叔家里的。

哦,你是阿恩家里的囡囡啊。

想學做旗袍嗎?

我可以學嗎?你愿意教我嗎?

二妹小小的身子因為激動有點顫抖,聲音也更加尖利。老頭兒摸摸她的小腦袋,遞給她一把剪刀、幾張紙,還有一本圖畫書,書里畫的都是旗袍。老頭兒說,你先給我照著書上畫的剪一件旗袍出來。哈哈哈,二妹在心里笑出了聲,老頭兒可不知道二妹每天回去,都要用一個小剪刀憑著回憶剪出老頭兒做出的旗袍。文哥哥看了她剪出的紙樣,又說了那句:是這塊料。二妹這回知道文哥哥的意思是夸她能做好這件事。二妹的小手在畫冊上翻來翻去,她不是不會剪,她是不想錯過看畫冊的機會,她要好好地認認真真地看,像記雜貨鋪里的貨物一樣把這些圖案刻在腦子里。二妹趴在大大的案頭,一頁一頁地慢慢地翻著畫冊,老頭兒抿著壺嘴本想催一下二妹,可他被二妹的專注打動了,她此時的樣子,讓老頭兒想起了久遠的往事。

老頭兒姓陳,剛來上海的時候,和二妹一般年紀。

隨著父母從偏僻的大西北來到大上海討生活,是因為父親搭錯了車。他們要去的是北平,可是父親卻錯上了去上海的車,他們也沒有能力再買一張去北平的票。父親帶他們去北平是投親,到了上海就成了盲流。他們一家帶著幾個包袱,輾轉在上海的弄堂里,這些幽深的弄堂,模樣都差不多,出來進去的人也好像一個樣。女的穿旗袍,男的穿西服。人人都急匆匆的,從來不正眼看一下經過的人。父親在弄堂里大著膽子走進了一家院子,院子里坐著一個老阿婆,她笑瞇瞇地看著父親問,儂找誰???父親沒有聽懂老阿婆的問話,他就像自言自語一樣,給老阿婆講他們的窘境。老阿婆聽得頭點得很勤,一直說一句,是這樣啊,是這樣啊……父親終于停止了他的自言自語,老阿婆的頭也點得有點累了。

父親、母親和他,眼巴巴地望著老阿婆。老阿婆搖著蒲扇,說,你等我兒子回來啊,他是拉洋車的,看看他能不能幫你。父親趕緊說,謝謝,謝謝,我可以拉車的,我有的是力氣。老阿婆笑了,我兒子只是個拉車的,他不是車行老板,只能等他回來問問看。你們吃東西了嗎?吃了,吃了,帶著干糧呢。大娘,能給口熱水喝嗎?有,有。他和父母就在老阿婆家里喝著熱茶等阿婆的兒子回來。他官名一個“志”,陳志。父母喊他“志兒”。老阿婆的兒子回來了,他好像對母親隨便留人不高興,蹙著眉頭,洗臉毛巾在水盆里甩來甩去,氣呼呼的樣子。父親趕緊從身上摸出香煙,給他點上,他的態度才好了點兒。在他的引薦下,父親當起了洋車夫,這個活很辛苦,賺來的錢還不夠養活一家人。老阿婆把以前她家里搭出來的一間小小的用來放雜物的房間騰給他們住,她兒子背著老阿婆和父親講要收房錢,父親滿口答應。就這樣,他們在上海安了家。

父親身體不好,拉洋車是苦差事,沒過多久父親就累病了,母親只能靠老阿婆幫她攬些洗衣服的活計勉強維持生活。父親的病沒有錢好好醫治,很快去世了。母親抱著他哭了幾天,有一天他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母親也不見了。老阿婆拉著他的手說,苦命的兒啊。后來,老阿婆托鄰居把他帶到了一家成衣店做學徒,包吃包住。陳老頭兒想起當學徒的日子,手里的茶壺簌簌抖動,他摸了摸手背上的疤,到今天他都記得自己不小心燙壞了一塊布料,師傅隨手拿起烙鐵貼在了他手背上的情景……

老爺爺,你怎么哭了?二妹把剪好的旗袍拿給老頭兒看,卻發現他流淚了。二妹的喊聲驚醒了陳老頭兒,他摸著茶壺說,爺爺被水嗆得流淚了。二妹手上的旗袍紙樣令陳老頭兒欣喜,他說,你這個囡囡手這么巧的啊。二妹的臉紅了,眼睛亮閃閃地看著陳老頭兒說,爺爺,你真的愿意教我做旗袍嗎?陳老頭兒說,當學徒可是很苦的啊,做不好還要挨打的,你這個囡囡能受得了嗎?二妹撲哧笑了,說,你這個老爺爺嚇唬人,吃苦我不怕,老爺爺你怎么可能打人呢?你是最好最好的老爺爺啦。陳老頭兒被二妹的乖巧惹笑了,摸摸二妹的小腦袋說,你不回去問問你表叔嗎?二妹聽了,扭身往外跑,到了門口又急剎車,差點撞在了門玻璃上,轉身對著陳老頭兒鞠了一躬說,爺爺,我現在就去問我表叔,他肯定會同意的。

回到雜貨鋪,店里只有文哥哥,二妹激動地一個勁兒搖晃文哥哥說不出來話,文哥哥笑她,二妹,你撿到金元寶了?文哥哥,老爺爺要教我做旗袍了!二妹,你那么喜歡旗袍嗎?身后傳來表叔的聲音。二妹撲到表叔懷里,說,表叔,老爺爺讓我問問你我可以去學嗎?當然可以啊,二妹你要跟著陳師傅好好學啊,他可是這一片老有名氣的旗袍師傅。說完,表叔沖文哥哥揚揚頭,示意他到閣樓去。二妹,你幫著看看店,有人來了你就喊我們,我和文哥哥說個話。自從二妹來了上海,這樣的事常有,今天的她這么開心,干什么不行呢。

閣樓里,張恩拿出了一個小紙條,阿文看了,點火燒掉了。

張恩對阿文說,現在風聲越來越緊了,消息不好送出去。

那怎么辦呢?阿文撓撓頭。

二妹去旗袍店倒是個機會,可以通過定做的旗袍送出去。張恩沉思了一下,又說,要抓緊培訓二妹了。

第二日一大早,二妹高高興興地去了旗袍店。陳老頭兒讓二妹看他怎么折布料、熨衣服、量尺寸……要學的可真多啊,二妹喜歡新布料的味道,喜歡熨斗發出的熱乎乎的嗞啦嗞啦的聲音。二妹心很靈,學什么像什么,二妹來了店里后,陳老頭兒輕松了不少,還能吃到熱乎乎的飯菜,雖然做得沒那么精細,總是能按時吃到飯了。陳老頭兒早年因為窮娶不上媳婦,后來做旗袍出了名,也有人給他介紹女人,可她們都只把他當做賺錢的機器,并不是真的看上他這個人,漸漸地,他也厭倦了這件事情,就成了今天的孤老頭子。二妹每日白天去旗袍店學手藝,晚上回來,表叔或是文哥哥還要給她教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怎么和陌生人一對一答,怎么觀察周圍的環境,怎么把東西交給要交的人又不被其他人發現……文哥哥說,這叫秘密工作,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讓其他人曉得了,他和表叔就要被槍斃。二妹并不懂什么叫秘密工作,可她知道她不能讓表叔和文哥哥死了,他們死了,在上海她就沒有親人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二妹抽開了身條,長成了大姑娘,煙柳街老陳旗袍店的二妹遠近聞名,一來因為她的美,二來是她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做旗袍的手藝。旗袍店里來的上層社會名流越來越多,這些闊太太們,身材能一直保持住的沒有幾個,大部分都是一嘟嚕一嘟嚕的贅肉,那些身材好的也大都是些姨太太或者小情人。她們穿上二妹做的旗袍,自然地就提起來了一縷氣質,有了和別家不同的說不出的韻味。最主要的是,二妹做好的旗袍散發著一股奇特的香氣,不是捈脂抹粉的香味,沒那么濃烈,也不是香水的味道,沒那么刺激,是一種淡淡的幽幽的香氣,若有若無。她們問二妹是什么香味這么奇特,二妹抿嘴笑笑,說,我就是捈普通的雪花膏啊,沒什么特別的。她們不信,可又確實問不出什么來,后來也就沒人關心了。但是她們給二妹起了個雅號“半街香”,叫的人多了,“二妹”這個名字除了自己家里人叫,別人都不再記得。

陳老頭兒在半年前突然發病離世,他無兒無女,也沒有其他親人,店子自然就留給二妹打理。晚上歇店了,二妹也不用再回對面的雜貨鋪,就在店里睡了。雜貨鋪現在也只有文哥哥在,表叔回老家多日了,一直沒有音信。這些年,二妹對表叔和文哥哥做的秘密工作心里有了數,他們不多講,她一個字也不會多問,她知道他們管這個叫紀律。二妹到了旗袍店后,在表叔的指導下,她發明了一種盤扣。這個盤扣和普通的盤扣不同,它是空心的,可以塞小紙條。這種盤扣,她只上給那些特別來定做旗袍的人。二妹的名氣越來越大,來的達官貴人越來越多。旗袍店幾乎沒有人來盤查、問話,可是表叔的雜貨鋪卻動不動就有人去查,查違禁品。來旗袍店的這些貴婦人們,不僅喜歡二妹的手藝,也喜歡二妹的脾性,都爭著認二妹做干妹妹、干女兒。其實,二妹知道,她們是怕自己的男人惦記二妹,索性收成了自己的干親,這樣那些男人們動歪心思的時候也會思量思量。像二妹這么好看的女孩子能在大上海立足,不受人騷擾是不可能的,可是二妹自踏入這片霓虹照耀的土地起,就和這塊地方莫名地融為一體,她似乎生來就是這里的人。她會察言觀色,愛琢磨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人情往來,她像一條魚游走在這些人中間,她懂得借力打力,她不僅保護著自己,也保護著對面雜貨鋪里的表叔和文哥哥。

二妹想娘了。她很多次都想跟著表叔回去看看娘,可是店里太忙了,師傅一個人根本應付不過來,等到她晃過來神,回家的路卻一日比一日艱難。兵荒馬亂的年代,出遠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家里的母親和弟弟妹妹,表叔帶來的消息總是讓人樂觀的。二妹只有把對他們的思念全部融入旗袍里,她每年給母親做一件旗袍,她想要表叔給娘帶回去,可表叔說,就是帶回去了你娘在村里也穿不得,不如放在這里你好好保管著,等我帶他們來上海再穿。而今,二妹正為母親做著一件新的旗袍,床頭的柜子里有一個花包袱,里面全是她這些年給母親做的旗袍。

二妹還學會了一件事,就是等待。二妹的心里有一個人,這個人是陪著一個軍官太太來的副官,來過店子很多趟,但他們之間沒怎么說過話,二妹覺得他們不用說話,只用眼神交流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意。他最后一次來,是在幾個月前的一天夜里,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是來和二妹告別的。他所在的部隊馬上要開拔上前線打仗,他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他和二妹靜靜地擁抱了十分鐘,臨別時,他給二妹留下了一枚祖傳的戒指,說仗一打完他就回來娶她。他叫東方銘。

阿文待在雜貨鋪里望著對面的旗袍店出神。

張恩這次出去了很久都沒有音信,阿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意外,他不能也不敢對二妹說出自己的擔心。阿文遠遠地看著二妹美麗的身影,心跳一點點加快,這個從山里來的土妞不經意間就出落成了整條街都聞名的美人?!鞍虢窒恪?,閉著眼睛就能感受到那種溫柔。阿文喜歡上了這個一直繞著他轉、喊他文哥哥的小妹妹??墒撬亲约旱哪X袋都拎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人,哪能再去連累別人。這幾天二妹有心事,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里發呆。以前的二妹無論忙閑手里總是要做點活計,尤其是那種空心的盤扣,做一個很費時費力。

這時候阿文看見一個穿軍裝的士兵進了旗袍店,想必又是替哪個太太來取旗袍的。過了一會兒,士兵出來了,手里是空的,阿文遠遠地看見二妹趴在做衣服的臺面上,身子一聳一聳的。阿文趕緊鎖了雜貨鋪,沖過馬路,進了旗袍店。二妹見他進來,嚇了一跳,滿臉淚水地看著他。出什么事了?阿文問二妹。二妹想了想,擦掉臉上的淚水說,沒事,想娘了。二妹的話糊弄不了阿文,可是他也想不出還有什么理由能讓二妹這么傷心,要是張恩出了事,她會告訴他的,不需要隱瞞他啊。二妹不愿意說,阿文也不再勉強,輕輕拍拍二妹的肩膀說,下次回家一定帶你回去。二妹點點頭,問他,表叔還沒有回來嗎?阿文搖搖頭說,按計劃早該回來了。阿文的臉上漸漸蒙上了一層陰云。

阿文離開后,二妹看著手里的盤扣,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這個盤扣是東方銘走的時候她送給他的,東方銘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盤扣,他不知道盤扣是空心的,二妹在空心里塞了她的一縷頭發。打仗的時候東方銘為了救戰友犧牲了,臨終時托戰友一定把盤扣帶給二妹。二妹摸著盤扣,上面好像還有東方銘的體溫。二妹找出東方銘留給她的戒指,戴在了手上,原本她想等著他回來親手給自己戴上,現在沒有可能了。二妹把盤扣放在了戒指盒里,壓在了枕下,以后的日子他們都會在一起,再不分離。

阿文收到了其他同志帶來的噩耗,張恩被叛徒出賣,在追捕的過程中,與敵人同歸于盡了。敵人為了泄憤,把他家里的妻子和雙胞胎兒女統統殺害了。村民們沒有說出二妹的存在。阿文恐怕想都想不到,二妹在一天之內失去了所有最親的人。阿文不知道該怎么對二妹說家里發生的一切,這個消息,他能瞞多久呢?

煙柳街今天可真熱鬧,來了多少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沒人數得清。今天,這條街上將有件大事發生——“半街香旗袍店”開業。

“半街香旗袍店”的店面豪華得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幾乎占據了半條煙柳街,它的老板正是人送雅號“半街香”的二妹。在店里跑來跑去張羅事宜的不是別人,是現在的張總,當年的文哥哥。典禮開始了,二妹站在話筒前,優雅高貴,語調還是那樣溫溫的,聽得人耳朵癢癢的,但是她的眼神是那樣堅定,發出利刃般的光澤,她眼神觸及的地方,人會自然地低頭垂手,大聲呼氣的都沒幾個。

阿文看著臺上的二妹,這個小姑娘體內究竟蘊藏著多少能量,到現在他也捉摸不透。自從他告訴二妹家中發生的慘事后,二妹就像變了一個人。她像一條魚游走于那些來店里的達官貴人之間,她利用這些人打探情報,搜集緊缺物資,她要阿文關了雜貨鋪,幫她打理旗袍店,旗袍店在他們的努力下成了一個穩定可靠的交通站??砂⑽闹?,二妹和他不一樣,她并不懂得什么叫信仰,什么是為人民服務,她做這一切都是在為親人復仇,阿文理解二妹心里的恨??墒沁@樣的二妹沒有快樂,一個人心里只有恨是不會有真正的快樂的。

忙碌了一天,店里終于冷清了下來,就像這時屋外的天色,泛著灰又帶著一些冰涼。二妹看著店里一排排的模特,想起當年在櫥窗看見的那幾個模特,這些年自己活得和這些模特差不多,沒有感情沒有溫度沒有牽掛沒有念想。生命里最重要的幾個人,東方銘、表叔、母親和弟弟妹妹,都被那些劊子手奪走了生命,留下她在這個亂世如浮萍飄零。如果當年自己不鬧著跟表叔來上海,她不會遇見東方銘,她現在還會陪在母親和弟弟妹妹身邊,無論生死??衫咸鞝敃p給你蘋果、海棠果吃吃,就是不會給你一個叫“如果”的果子吃的。

既然沒有“如果”,那就認命吧。二妹把自己改造成了真正的“半街香”,她要實實在在地為那些離開的親人做一點事。生逢亂世,老百姓終日里惶惶不安,過得如喪家之犬,她相信文哥哥描繪的那個窮人當家做主、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她愿意為這個美好的未來世界去努力,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這些話她從沒有和文哥哥說過。文哥哥喜歡她,她早就知道??墒撬F在是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就會跌入刀叢,血濺四方。她希望文哥哥能和她一樣,即使失去了親人,也一直堅強地活在這個世上。她相信那些在深夜咽下的委屈和淚水,終有一天得以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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