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交響曲無人能續

劉雪楓

弗朗茨·舒伯特（1797年—1828年）。

2005年秋天，我去倫敦參加《留聲機》雜志年度頒獎典禮，在一次午宴上，《留聲機》雜志總編輯詹姆斯·喬利突然問我最喜歡哪位作曲家。其實這樣的問題我經常被問到，但是我的回答從來都不是干脆而堅定的，因為平時聽的內容比較雜，對好多作曲家的喜歡程度總在發生變化，所以回答這個問題實在有點難度。但是那天我竟然脫口而出：“舒伯特！”沒想到贏來全桌人的撫掌大笑，大家又把目光轉向喬利，喬利也脫口而出：“舒伯特是我的最愛?！?/p>

我真的是最愛舒伯特，是那種一直在愛、越來越愛的愛。舒伯特是貝多芬的同時代人，他于1828年去世，晚于貝多芬一年，但他只活了31歲，是超級作曲家中壽命最短的。舒伯特被公認最偉大的成就無疑是德語藝術歌曲和鋼琴作品，但他的B小調第八“未完成”交響曲在交響曲歷史上卻具有里程碑意義。它寫于1822年，正好是200年前，被音樂史定義為浪漫主義交響曲盛開的第一朵花。

很多人會問，為什么叫“未完成”交響曲？1822年離舒伯特去世還有6年，是什么原因沒有完成？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只有第一和第二兩個樂章，第三樂章只完整地寫了9個小節。并不是因為死神的造訪中斷了舒伯特的創作，那時候他的身體還算健康，而且在此之后，還陸續創作出了一大批不朽杰作，包括激情澎湃、宏偉壯麗的C大調第九交響曲，也就是標題為“偉大”的交響曲。

舒伯特創作B小調第八交響曲，最初的構思和設計是4個樂章，但寫著寫著，作品自身的內在驅動力，或者說在舒伯特自己情感的下意識里，作品的前兩個樂章已經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再添加一些東西反而就破壞這種完美了。用什么樣的第三樂章才能匹配這兩個具有飽滿的厚度和沉重的深度、元氣滿滿的樂章呢？盡管此后將近200年，有很多人嘗試續寫后兩個樂章，但無一得到認可。所以有人經常把這部“未完成”交響曲和著名的“斷臂維納斯”雕塑相提并論，認為殘缺就是它的完美。

舒伯特為什么要寫這樣一部前無古人的交響曲呢？他創作的起因是什么？首先，舒伯特在交響曲創作領域經過多年的實踐與磨練，作曲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作為偉大的交響曲創作者，他在這個時期完完全全地成熟了，此時他不過25歲。貝多芬完成他的第一部堪稱“偉大”的交響曲——第三“英雄”交響曲的時候，已經33歲了，舒伯特甚至還沒有活到這個年齡。

舒伯特是“藝術歌曲之王”，他筆下的歌曲完全出自真性情、真心靈，是詩與樂的渾然天成。他在十七八歲寫出來的一首歌就已達到很難超越的高度。但是他在交響曲創作領域卻經歷了較為漫長的歷練過程，從他16歲譜寫第一交響曲，到25歲譜寫第八交響曲，中間隔了9年。技術上的完善使他有機會嘗試個人創作的轉型。恰好這時，舒伯特的個人生活也出了一點問題。早期浪漫主義的一代文藝青年，生活狀態都不是很正常，舒伯特的身體因為終日生活不規律，開始出現了一些有可能危及生命的隱患，可以說打擊不亞于貝多芬的耳聾。也許此刻的舒伯特已經意識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未完成”交響曲也可以聽得出這種感覺。

左圖：舒伯特在貴族沙龍的晚會上演奏。右圖：《舒伯特：第三、第八交響曲》 黑膠唱片。

第一樂章的引子，由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拉出來，很低很輕，很壓抑，仿佛是來自地底下的聲音，神秘而陰沉，作為旋律，它沒有唱完整就結束了。音樂進入呈示部，先是節奏音型伴奏像陣陣秋風吹過枯葉發出的沙沙聲，伴著低音弦樂心跳般的撥弦。在這個背景上，第一主題由單簧管和雙簧管一齊奏出，凄涼又哀怨，空寂而彷徨。當情緒被推到一個高點時，這支旋律被打斷，然后進入第二主題。它是整部作品中最優美的旋律，深厚而溫暖，有一種憧憬和向往，與第一主題形成鮮明對比。

第一樂章有著濃濃的悲愁與哀傷，聽起來倍感壓抑。接下來的第二樂章能否把這份悲哀化解掉呢？

和第一樂章一樣，第二樂章也是三拍子節奏，同時延續著那種似夢還醒的意境，但是調性變了。第一樂章是陰郁的B小調，第二樂章一上來就變成E大調，顯得明朗、寧靜、憧憬，而且非常溫柔。這個旋律不像第一樂章中的主題那樣總是被打斷，而是歌唱得非常完整。當音樂越來越雄厚的時候，我們仿佛聽到有力的腳步聲，這是第一主題的一個延伸，一個力量性的發展。然后音樂回到原來寧靜溫柔的形象，好像對這份甜蜜的感覺流連忘返。

第一主題和第二主題之間有一小段“連接部”，是小提琴用輕柔飄渺的聲音拉出來的4小節長音，它直接關系到音樂的發展和最后的結局。

第二主題的出現使音樂一下子變得憂郁起來，單簧管和雙簧管先后吹出這個主題。不久音樂又轉成大調，仿佛是烏云消散，我們從幽深的叢林來到開闊的田野。

在樂章的尾聲中，那個連接部的長音第三次出現，其后跟上來的不是憂郁的小調，而是明朗寧靜的大調，沒有幽怨，沒有陰云。然后，這一小段連接又第四次出現了，仿佛在問：確定是明朗寧靜的大調嗎？音樂給出肯定的回答，就這樣停留在明朗寧靜的大調上，所有痛苦、憂傷都被化解。暮色西沉，笑淚兩相忘懷，內心一片寧靜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