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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廢名詩歌中的“距離感”

2022-05-16 16:37傅嬈
錦繡·下旬刊 2022年1期
關鍵詞:距離感詩歌

摘要:30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潮中,廢名的詩歌獨具特色。他的詩不似何其芳、戴望舒的詩一般抒情滿溢,而以“智性”色彩著稱,具有極富“禪意”與“禪理”的唯識論特征。也因這層禪意色彩,他的詩歌顯得晦澀難懂,呈現出一種“距離感”。具體而言,體現在抒情主體的虛化和意象化、意象與情節的超現實性、陌生化的詩歌語言與具有現代性的詩歌內容四個方面。本文試圖從這四個方面探討廢名詩歌的“距離感”成因及藝術效果。

關鍵詞 :廢名 詩歌 距離感

一、抒情主體的虛化與意象化

張棗認為,古典漢詩和現代漢詩一個很重要的分野,即抒情主體與經驗主體的關系。古代文論中的文如其人、知人論世,都是經驗主體與抒情主體的同一,而現代詩中卻不盡然:即使作者是借詩歌中的抒情主體表達自己的情感,其中的抒情主體亦未必完全是作者本人,即“經驗主體”。廢名的詩,不僅抒情主體與經驗主體幾乎完全分開,讀者無法像解讀其他詩歌一樣在廢名詩中整合重構出一個現實中的馮文炳,詩歌中的抒情主體也呈現出虛化與意象化的特點。在廢名的詩歌中,抒情主體雖然是“我”,它卻并未呈現出與三四十年代其他詩人一般熱烈的思想情感,亦或鮮明獨特的人物形象,而顯得更加虛化模糊,甚至僅僅只是一個用以敘述的人稱和符號。

如《小園》:“我靠我的小園一角栽了一株花,/花兒長得我心愛了。/我欣然有寄伊之情,/我哀于這不可寄,/我連我這花的名兒都不可說,——/難道是我的墳么?” 對于這首詩,廢名自述:“我當時寫它,只覺得它寫得很巧妙,‘小園’這個題目也很有趣,這里面栽了有花,而花的名兒就是自己的墳,卻是想寄出去,情人怎么忍看這株花呢,忠實的墳呢?”可見,這首詩的抒情主體“我”并非是詩人自己,而是一個想象出來的虛擬的“我”。

而有的時候,抒情主體又成為了一種意象。如《?!罚骸拔伊⒃诔匕?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將永不愛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將長在你的海里?!痹娭小拔摇奔础吧颇凶印北緫窃姼璧氖闱橹黧w,然而在這里“我”的作用更近乎一種意象。若蓮花代表著佛學中的潔凈、美麗、開悟和超脫,海象征著“苦海無涯”的塵世,“善男子”在整個意象體系構造的意境中扮演著“教徒”,即追求純凈與超脫的角色?!拔摇辈辉偈墙杈笆闱榈氖闱橹黧w,而成為作者構造整個唯識意境的一部分,亦即“意象”。這種抒情主體的虛化和意象化,使讀者與詩人的距離被拉開,讀者很難直接地與詩歌中的抒情主體達成共情,而必須通過對意象的解讀進入詩人的意境世界,因此呈現出一種“距離感”。

二、詩歌情節與意境的超現實性

廢名詩中幾乎極少出現寫實的實境。讀者很難從他的詩歌中找到與現實的聯系,相反詩中充滿了詩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如《玩具》:“我帶一件玩具去見一位女郎,/路上我遇見上帝,/看護一只羔羊,/我知道這是天上,/上帝為什么指手,/我想這大概是指點我,/我看見地下一座墳墓,/草色芊芊墓正圓,/人間從天上看是一塊草田,/我一句話也沒說,/我把我的禮物交給上帝/醒來了我做了一場夢,/我信托我的禮物他不是空的?!奔词拐f明了是“做了一場夢”,整首詩仍舊如同童話一般充滿奇異的色彩。

又如《燈》:“深夜讀書,/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之后,/若拋卻吉兇悔吝/相晤一室。/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有魚之與水,/貓不捕魚,/又記起去年夕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即使是開頭寫實說自己“深夜讀書,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之后”,也立刻回歸到“虛”的超現實境界中開始了詩人的意識流幻想。

同時,廢名詩歌尤其是三十年代的詩與同時期其他詩人作品的一個重要區別是,詩人所構造的意境幾乎與時代完全隔離。因為廢名詩歌受唯識論思想影響極深,詩歌本身是作為詩人內部的“識”而生發出的境界,是以“示現”的方式以觀念的詩旨和觀念的意象寫詩,因此詩歌幾乎不具有社會政治性和時代性,甚至與外界聯系甚少。詩歌不是詩人與社會的對話方式,而是一種“文字禪”,意圖用這種方式傳達詩人內心的禪思。因此,這種超現實性也是廢名詩中“距離感”的成因之一。

三、陌生化的詩歌表現形式

“陌生化”這一概念最早由俄國形式主義評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它是俄國形式主義的核心概念,強調的是在內容與形式上違反人們習見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時在藝術上超越常境。陌生化的基本構成原則是表面互不相關而內里存在聯系的諸種因素的對立和沖突,以造成“陌生化”的表象,給人以感官與情感的震動。廢名詩歌的“陌生化”表現形式主要體現在“繞路說禪”的“文字禪”上。

關于“文字禪”,廢名在《杜詩講稿》中提到:“如庾信‘對酒歌’,其實沒有看見水,而他首先寫著‘春水望桃花,春洲借芳杜’,只不過從相傳‘桃花水’這一名詞生出的幻想。到了真正‘泛江’,他又這樣寫:‘春江下白帝,畫舸向黃?!瑯邮腔孟?,這邊叫做‘文字禪’?!蔽淖侄U是借助文字的語用策略與技藝來結構呈現禪意的,而廢名的詩歌與文字禪的聯系體現在用“示現”的手法,依托語言的聯想功能、佛禪典故的汲用以及回復翻轉的語言邏輯反映出禪意與禪理,“從最受形式限制、雕琢的‘文字禪’中劈出一條通往自由揮灑的路” 。一方面它符合廢名“隔”、“內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的詩學理論,另一方面這種“文字禪”顯然也含有不直接說破、講究“頓悟”的佛法特性,亦即“繞路說禪”。

如《墓》:“吁嗟乎人生,/吁嗟乎人生,/花不以夜而為影,/影不以花而為明,——/吁嗟乎人生,/吁嗟乎人生,/人生直以夢而長存,/人生其如墓何?!比绻f“吁嗟乎人生”是自發的感嘆的話,那么忽然而轉的如佛偈般的兩句“花不以夜而為影, 影不以花而為明”便是一種文字禪了。若不回到文本、不從廢名詩所采用的龐大意象所指角度去分析的話,這兩句可謂云里霧里?!盎ā痹趶U名詩中大多寓意生命或一種“空華”,“影”則是與光明相對,存在于永恒黑暗即永恒與人類相伴的“死亡”中的個體的“死亡”?!盎ā迸c“影”,生與死相互獨立,然而都歸于“虛空”。因而詩人嗟嘆復嗟嘆,繼而發此感慨:“人生直以夢而長存,人生其如墓何?!比松鐗?,亦如象征死亡的“墳墓”,都不過是虛空罷了。全詩嗟嘆穿插在偈語和感慨中,自然順暢如老僧低語,晦澀難解又如開悟的剎那。又如《掐花》:“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于是我把它一口飲了。/我害怕將是一個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明月來吊我,/我喜歡我還是一個凡人,/此水不現尸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边@種“文字禪”則體現在禪的語言和典故,即“以文字的藝術和抽象形式表達禪的境界”,彰顯語言的“妙悟自性”。不同的是,對于這種用語和典故,廢名將它們加工成詩歌語言,保留其中的禪境意味而又可入詩。因此,拆解和串聯典故,或暗引禪學背景的故事或詩句成為了他的主要手段。廢名談到《掐花》曾說:“我喜歡海不受尸的典故給我活用了,若沒有這個典故,這詩便不能寫了?!睆摹八皇苁背霭l,詩人隔開了仙境與人間,凡人與仙人,“一天好月”方能照澈那一溪“哀意”。

另一方面是富有禪意和主觀色彩的意象。如“燈”“?!薄皦簟薄皦灐薄扮R”“宇宙”都是廢名常用的意象。具體的還有《空華》中的“空華”,《?!分械摹昂苫ā?,《梧桐》中的“梧桐”與“仙人”等。值得注意的是,廢名對意象的選擇,一言以蔽之是“龐大的所指集合”。他常常被描摹對象身后的那個龐大的所指所吸引,因此他的詩歌在意象選擇上往往具有同一性和對照性。另外,他的意象選擇的主觀色彩也很明顯。譬如《小園》中,“墳”這一意象本象征死亡,而在詩中因為加上了“我的”,變成了“我”身份的象征而具有了主觀色彩,最后演變為自我的“識”的象征。綜上,這種陌生化的詩歌語言既加大了解讀詩歌的難度,又使得詩歌富于禪趣哲理,從而與讀者形成距離感。特別要說的是“夢”。廢名詩歌中采用“示現”的表現手法,類似于“自動自得”的創作方式。后者是西方現代派“新小說”主張的寫作方式,它憑借想象把已經過去的事物、還在未來才能實現的事物或只是作者幻想中的事物寫得活靈活現,充滿現實意味,這叫做“示現”。他們主張不刻意雕琢,只把當下浮現于意識的詞句、意象、片段等記錄下來,認為這樣寫出來的作品可能在某些方面反映了更本質的東西。廢名最喜歡的示現方式就是“夢”。他曾提到夢“是現實的反芻”,它既體現人的主觀意識,又是一種無法觀照和回返的虛妄。因此,“夢”成為了廢名詩中重要的主觀意象。

四、具有現代性的詩歌內容

這一部分主要體現在廢名40年代的詩歌創作上,是一種自我現代體驗的表達。這一時期廢名的詩歌風格有了新的變化,一種“現代意識”開始出現并愈發明顯。這種“現代意識”著重反映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現代人的現代情緒,特別是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所遭遇的孤獨、寂寞、彼此隔絕的心靈精神體驗意識,顯然具有波德萊爾、艾略特等西方現代派詩人的特點。如《理發店》:“理發店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又好似魚相忘于江湖。/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類的理解,/畫得許多痕跡。/墻上下等的無線電開了,/是靈魂之吐沫?!?/p>

這首詩看似是說詩人理發時的所見所感,實際上卻隱含著現代社會與現代市民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困境:現代社會里,人與人之間彼此不相干猶若“理發店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邦^發”寓意“煩惱絲”,而化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胰子沫”,本身就是佛家所謂的“虛空泡影”。詩人利用這些意象巧妙傳達出了現代人的空虛與孤獨,現代都市人與人之間隔膜又冷漠的氛圍,從而揭示出現代人精神世界隔絕封閉的原因。

又如《街頭》:“行到街頭乃有汽車馳過,/乃有郵筒寂寞。/郵筒Po,/乃記不起汽車號碼X,/乃有阿拉伯數字寂寞,/汽車寂寞,/大街寂寞,/人類寂寞?!睆U名自述創作這首詩的起因是:“這首詩我記得是在護國寺街上吟成的。一輛汽車來了,聲勢浩大,令我站住。但它連忙過去了,站在我的對面不動的郵筒,我覺得于我很是親切了,它身上的PO兩個大字母仿佛是兩只眼睛,在大街上望著我,令我很有一種寂寞。連忙我又覺得剛才在我面前馳過的汽車寂寞,因為我記不清它的號碼了,以后我再遇見還是不認得它了。它到底是什么號碼呢?于是我又替那幾個阿拉伯數字寂寞,我記不得它是什么數了,白白的遇見我一遭了,于是我很寂寞,乃吟成這首詩?!边@種“寂寞”的情緒幾乎覆蓋了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現代詩派,《街頭》的喧鬧無法掩蓋都市的“寂寞”,郵筒汽車、人類在都市里隨處可見,面目模糊又千篇一律,更顯出都市生活的喧鬧與浮躁,都市人的生存意義更顯空虛,生存環境更顯孤寂。這種極富都市“荒原”的現代性體驗,不僅為詩歌的感情基調添加了寂寞的色彩,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審美的距離感,是詩人對現代都市生活的反思。

綜上,廢名詩歌中的距離感集中體現在抒情主體的虛化與意象化、詩歌情節與意境的超現實性、陌生化的詩歌表現形式與具有現代性的詩歌內容上。朱光潛說廢名的詩有一種“深玄的背景”,這種深玄必然來自于廢名詩歌中的禪理與禪趣,然而這種“文字禪”經由詩學意義上的加工又發生了奇異的飛躍和變化,呈現出更為神秘而美麗的“距離感”藝術效果。它一方面使詩歌籠罩著佛道偈語般的深玄色彩,另一方面亦吸引著讀者跟隨著廢名的“識”,一步步走入他如夢似幻的意境,感受詩與禪的結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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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傅嬈(1997.3-),女,漢,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在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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