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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情欲相關的兩起舊案

2022-05-27 12:46楊獻平
星火 2022年5期
關鍵詞:文明

○楊獻平

從額濟納旗的達來呼布鎮出發,穿過廣闊空曠的巴丹吉林沙漠,進入金塔縣境內,迎面的鼎新綠洲便以海市蜃樓的姿態,真實地散落在戈壁沙漠之間。最先進入的幾座村莊都是以東字開頭,東岔、東光、東勝、東明等等,再就是新民村和鼎新鎮。這些村子,緊挨著窄小的公路,背后弱水河曲折環繞。我以前的單位就在東岔村向北兩公里處,一邊是浩大鐵青的戈壁,另一邊則是綠樹環繞、渠水繞著田地流淌的綠洲,好像一個人的內心幻想與現實生活的對比。很多個周末,騎自行車,就可以深入到村鎮當中。起初,我們只是在幾個東字頭的村子里晃蕩,春天去買農民存放的蘋果和蘋果梨等水果,夏天則跑到瓜地里吃西瓜和甜瓜。最好的時間段是初秋時節,西風持續,萬物開始凋零,霜露濃重之際,是吃羊肉的好季節。

有一年,我認識了一個常年在我們單位打工的男人,他家在新民村,叫朱文明,四十歲出頭,在我們單位主要做營區綠化,平時做一些修水渠、除雜草、樹木養護之類的活計。雖然掙錢不多,但他覺得很滿意,“守著家,順便掙些零花錢,想回家,騎著自行車一會兒就到了,干的活兒又輕巧,不用起早貪黑,更不用加班加點,吃得還比自家好?!闭f著,他咧嘴笑,一臉的憨厚讓人覺得親切。他一再邀請我有空了去他們家吃飯,羊肉、拉條子、蘋果梨、西瓜、杏子管夠。西北一帶的面食和羊肉,雖然比不上陜西和山西的花樣多,但吃起來很筋道,羊肉沒有一點膻味,無論清蒸還是紅燒,都鮮嫩可口。

常年的沙漠生活當然有些枯燥,通常,一出門就是漠漠天地,寂寞遼遠,風沙時不時從硬戈壁上平地而起,在周遭的空中慢慢擴大,而后向著更大的區域奔行;春秋冬三季,沙塵暴頻繁而又劇烈,漫天的黃塵刺人口鼻,令人呼吸不暢,仿佛整個人和靈魂都被包裹其中。唯有夏天最為美好,楊樹、沙棗樹、紅柳樹和洋槐樹、榆樹等等,都青枝綠葉,在炙熱的日光下閃著黑黝黝的光澤;渠中的流水彌散著一股強烈的魚腥味,在路邊不斷奔行與滲透。還有蜀葵、黃玫瑰、唐菖蒲、格?;ǖ?,夾雜其中,使得茂盛的綠草頓時有了靈性,平添了幾分妖嬈。每到周末,大多數時間不是睡懶覺,就是打撲克消遣,時間久了,也覺得枯燥。重要的是,我喜歡寫點東西,詩歌、散文之類,喜歡道聽途說,借以了解當地的風俗民情與歷史由來,更想著找一些可以寫成散文的素材。在沙漠工作和生活,時常感到一種無所不在、抽筋剝皮般的孤獨。我相信,不僅是我,這里更多的人,乃至樹木、流水、花朵和風,都有這種孤獨感。只有沙子眾多,它們赤裸裸地擠在一起,相互擠壓相互取暖。

我知道,朱文明要我去他們家不只是吃羊肉和拉條子,他想把自己家里的蔬菜、水果、羊肉等賣一些給單位飯堂。那時候,我負責后勤的營院綠化工作,算是他的上司。為了減輕我的勞累,他特意叫了一臺出租車,在一個初秋的上午將我拉到了他們家。沿途的田地里,一叢叢一片片的棉花秸稈基本光禿,黑壓壓地叢立在已經暗淡下來的田里,一些遲開的棉花的白,在其中猶如繁星。朱文明所在的新民村不大,五十多戶一百多人口的樣子,房屋也都是夯土筑的小四合院。朱文明的老婆早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干凈了,見我來到,一臉的客氣。朱文明給他老婆介紹說:“這是我領導,平時專門管我們這一塊的。為人特別好,對我很關照?!?/p>

朱文明老婆名叫柴金花,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小個子,白臉蛋,這在沙漠地區,顯然和其他婦女不同。由于日照時間長,又在高原,這里的多數人臉上都飛著“高原紅”,臉膛也是黝黑發亮的,可柴金花看起來完全不像本地人。朱文明說:“她(柴金花)是青?;∧沁叺娜?,是隨著她一個遷徙到這里的親戚過來的?!蔽亦帕艘宦?,早就聽說,鼎新鎮一帶,每年都會接收一些來自青海、武威等地的移民,分給他們田地或者荒灘,由他們改良耕種,借以生存。這時候,羊肉的香味自一邊的廚房飄來,撓人鼻孔。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朱文明說:“馬上就好了。你不是喜歡聽稀奇古怪的人事兒嗎,我給你講一個我們這里剛發生的?!?/p>

新民村距離鼎新鎮最近,不過兩公里,如果是沿海一帶,在一個極其普通的鎮子里,也可能有很多的生意做,但鼎新鎮的總人口只有兩萬多人,也沒有什么礦山資源,人口都分散在弱水河邊的各個村莊里,平時以種植為生,最能來錢的農作物只有棉花和苞谷。所以,很多人,要出去打工,才能維持生存。村東頭的朱海威和村里幾個年齡差不多的男的,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走得遠,從西北高原深入到廣東打工的人。早些年,朱海威和芨芨村的云芳真結婚,次年生了一個兒子,幾年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兩口子雖然聚少離多,但家庭還算幸福美滿,平時,云芳真帶孩子,地里的活兒,公婆替她干了。每年賣了棉花,公婆一分錢也不留,都給他們。鄰居都說,云芳真攤上了一對好公婆。

云芳真自己也覺得很幸福,臉上總是笑盈盈的,無論見到誰,都是一臉的笑。她對公婆也很好,平素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給公婆端一份過去。公婆和云芳真相處得堪比親生父母和閨女。尤其是公公朱建明,一有閑,就背著手,晃悠到兒子家里,有什么活兒,他就隨手給做了,根本不用云芳真自己動手。幾年來,也沒有引起周邊鄰居什么不好的猜測。2006年冬天,朱海威回來了,除了給老婆孩子的衣服和玩具外,還給爹娘帶回了不少干海鮮。一家人喜慶地過了年,正月初八,朱海威就走了。以往,走前朱海威都要去給爹娘告個別,但這一次,公婆不見了朱海威,隨便問了一聲,云芳真才笑著說:“孩子他爸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說是酒泉那邊有幾個老鄉在等著他?!?/p>

公公朱建明當時也沒在意,哦了一聲。出了院門,才忽然想到,這小子去廣東怎么不說一聲呢?于是退回院子,對云芳真說:“海威這次咋走得那么急?他有沒有說酒泉有誰在等他?”云芳真還是笑著說:“爸,俺沒有細問?!敝旖饔州p哦了一聲,背著雙手,走出了院門。幾天后,朱建明覺得不對勁,往年,朱海威每次到廣東一下火車,總是會用街邊的公用電話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這都三四天時間了,那廣東即使遠過北京,也早該到目的地了。這時候,空氣中開始蕩漾一股春天的暖意,村人驅趕著馬和騾子開始平地。所謂平地,是撒土糞之后,再將去年秋天翻耘了的田地再平整平整,有條件的再翻犁一遍,然后澆水,好過些日子種棉花或者其他農作物。

鼎新綠洲的春天,中午很熱,公公朱建明弄了一架架子車,給自己多年養的老馬戴上籠頭和鞍子,套上駕轅,一車車地往田里運糞,婆婆在家里做飯。云芳真特意煮了大棗和蘋果梨湯,用鋁壺裝了,放在院子里,給朱建明喝。鄰居見了,一個勁兒嘖嘖贊嘆說,這兒媳婦好的??!還給朱建明開玩笑說:“你這是娶的兒媳婦還是親閨女???”朱建明說:“俺這個兒媳婦啊,比親生的閨女還要好?!编従诱f:“可不就是咋的?”幾天時間,朱建明已經把土糞都運到了地里,又雇了鄰居的一臺拖拉機,把地平整了。連續的忙,使他沒有閑空東想西想,澆了水,地還要干幾天,才能下種,這時候,他才又想起,這么多天了,海威怎么沒往家里打電話呢?他老婆也說:“就是啊,海威這孩子,從來沒有過?!敝旖鞣艘粋€身,窗外的夜色仍舊濃郁,冷意從門窗的縫隙里擠進來,使他不得不再次裹緊被子。

天光放亮,整個鼎新鎮瞬間清晰,弱水河在曠古的河道里汩汩流淌,水量雖然很小,但弱水河仍舊是河,不僅滋潤著沿途的村莊和萬物,也是下游額濟納河與整個額濟納旗的生命之源。吃了早飯,朱建明又去到兒子兒媳家。這時候,云芳真騎著電瓶車到鎮上小學送兒子上學去了,小女兒剛滿三歲,云芳真總是托給婆婆帶。他走到后院,一道土圍墻之外,就是果園了。鼎新鎮所有的村莊,每家每戶后院之外,就是自家的果園,栽種著一些常見的果樹,果樹下面,還可以再種些蔬菜,大都是為了自己吃起來方便。朱建明想,這果園也該翻松一下了,再過些日子,可以把黃瓜、茄子和西紅柿種上,蘋果梨樹和棗樹的樹枝有些繁密了,也需要修剪一下。

先修剪下樹枝比較好,等到澆水之后,地就泥濘了。想到這里,他轉身往兒子兒媳家里走,后門墻有一道門,鑰匙一般放在一邊的磚縫里,用一塊臟兮兮的破布掩著,外人一般不會注意。他拿了鑰匙,打開后院門,走進去之后,突然發現,墻角的土有點松動,上面還敷了一層干透了的玉米秸稈。他覺得奇怪,心里想,這里不是地窖,也沒堆放煤塊,看著怎么像是剛翻過的一樣呢?他順手拿了一直放在墻根的鐵鍬,使勁一挖,那些土居然是蓬松的,好像是剛翻犁過的,再一挖,還是松動的土,連續挖了一陣子,他哎呀一聲,居然看到了一個人的尸體。他哭喊著跑到街上。人們不知道這老漢咋了,一個個睜著眼睛,驚詫地看著他。

警車來到,民警封鎖了云芳真的家。不一會兒,一股人的尸體腐爛的臭味流散開來,到處都臭烘烘的,一聞就想吐。朱建明和他老婆走近一看,是他們熟悉的衣服,盡管死者的臉部有些腫大變形,但他們還是認出了這是自己的兒子朱海威。老兩口還沒開始號啕,就暈厥過去了。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鼎新鎮,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想不到,那么好的一個家,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天啊,這到底咋了???”

幾個小時過去了,云芳真還沒回來,直到傍晚,也沒見人。第二天一大早,村里人聽說,云芳真被公安抓走了。而且很快認罪伏法。事情的原委很簡單,送兒子到鼎新鎮上學的時候,云芳真去一家理發店理發。那店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酒泉總寨鎮人,前幾年跟著對象來鼎新鎮開了理發店,后來兩人分手了,大概是理發店的收入不錯,他就一個人留在了這里,始終沒挪過窩……或許,冥冥之中,這個人的到來,就是為了制造這樣的一個人間慘案。

我驚出一身冷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偏僻的沙漠綠洲之中,區區幾萬人,大都過著平靜而又呆板的生活,稀奇古怪的人事肯定極少。這里遠離城市,盡管現代化和全球化進程明顯加劇,但對于西北地區的影響還不明顯,尤其是像鼎新這樣偏僻之地的農村,基本上還按照既有的農耕和游牧混雜的方式在光陰中踽踽而行。朱海威的慘死,顯然是其妻子云芳真與情人合謀的結果。

這頓飯吃得滿心悲涼,索然無味。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心生恐懼??雌饋砻篮玫娜撕褪?,其中可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些秘密,多數是陰暗甚至殘酷的。我想請朱文明帶我去看望一下朱建明和他愛人,即朱海威的爸爸媽媽,云芳真的公婆。朱文明說:“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兒子被謀害了,兒媳婦也被抓了,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監獄。老兩口心灰意冷,加上百病纏身,還得照顧孫子孫女。這事兒,剛過一年多,再去,肯定……這人啊,最怕的就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們家的這種事兒,在我們這一帶,可是百年難遇的?!?/p>

我喜歡各種超出俗世范疇的人事,但卻不想聽那些特別慘烈的。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渴望人世平安,歲月靜好,哪怕平庸甚至貧困一些,只要人好,一切都好??蛇@世上總是有諸如此類的人事發生,讓人不忍聽聞,更不愿仔細探究與分析。就像朱海威和云芳真,他們原本過得平淡溫暖,卻因為另一個男人的介入,生出一場變亂。我想,那段時間,云芳真肯定膽戰心驚,日夜不安,心中恐懼。如此看來,道教的神鬼與因果輪回之說,其實是古人心有敬畏、凡事不過分的體現。正如明代大儒方孝孺所說:“凡善怕者,必身有所正,言有所規,行有所止,偶有逾矩,亦不出大格?!?/p>

當晚回到單位,西風更緊了,吹得大地有些搖晃。半夜醒來,我盯著天花板,感到一陣驚悚。這之后,朱文明又叫了我幾次,我都拒絕了,不是不愿去,而是不想再走進新民村,朱海威和云芳真的事情,讓我心里有了一大片陰影,對尚未經歷過的婚姻也有了不信任感。起初,我想把這個故事寫成小說,但好久找不到合適的角度,也就作罷。

整個鼎新鎮的冬天都在灰塵當中,烏鴉盤踞在光禿的楊樹顛上,呱呱的叫喊使得戈壁綠洲更為幽深與孤獨。工作之余,我基本上不怎么和其他人扎堆,牌也懶得打了。我覺得讀書挺好,幸虧那時候手機沒普及,否則,我會像現在這般,整天抱著手機刷來刷去。次年春天開始的時候,朱文明又來了,繼續做原先的工作。隔了一個冬天,他長胖了一些,可能是近些年收入不錯,穿得也體面,一身的毛呢,盡管劣質一些,但看起來像是有些身份的那種打扮。見到我,朱文明提了兩斤熟羊肉,說:“這是專門給你帶的,你拿回去,隨便一熱或者炒炒,就可以吃了?!蔽医舆^。他又說:“你不是愛聽故事嗎?下次,我們新民村或者附近的哪個村子再有新鮮事兒,我再講給你?!?/p>

云芳真和朱海威的事兒都快被我放置腦后了,他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心情一下子陰郁起來。四月份,整個西北的天氣真正地溫暖了起來,柳樹的枝條開始柔軟,柳絮也在日光下開始變得蓬松,緊接著是楊絮。烏鴉再一次遠遁,麻雀們更加活躍。按照領導的指示,我到酒泉市找了一家苗木公司,聯系了兩千多棵紅柳樹苗,按計劃準備改造一片臨近的鹽堿地。紅柳、梭梭、沙棗等沙生植物,對于改良鹽堿地功效卓著,等它們扎根,歪歪扭扭地長起來之后,再栽種其他樹木就會事半功倍。我讓朱文明從他們村里招工,大致需要二十來個人,按天數計酬。朱文明趕緊說:“要不,這件事就承包給我?”我笑了笑,說:“你很機靈??!”朱文明靦腆地笑了笑。當晚,他到我宿舍,拿了兩條煙,放下之后,憨厚地笑著說:“你看,白天說的那個事兒……”

夏天的鼎新綠洲宛若世外桃源,就連馬路邊,也長滿了雜草,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高藍的天空中云朵稀少,仰望得久了,人有些眩暈。那無盡的蔚藍,好像一口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的水井,難怪古人將天空稱之為蒼穹、穹廬等等,看起來,古人的感知力實在是超強且精準的。朱文明邀請我和我的另一個同事再去他們家吃羊肉和羊肉面片。同事是分來的一個大學生,年輕氣盛,對鼎新綠洲一無所知,他說他特別想去。我作為老大哥,經不起他的再三請求,就再一次去到了新民村。村子里到處都是熱烘烘的氣息,沙棗樹灰色的葉子稠密而閃著油綠的光,這是馬牛羊等牲畜最喜歡吃的食物。日光下,人熱得如遭雷擊,焦躁不堪,可一到屋子里,不一會兒,就覺得陰涼,甚至還得多穿一件襯衣。

吃飯的時候,朱文明又說了一件事。鼎新鎮這一帶,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幾個婦女先后被人強奸了。第一個是上元村朱夢海的老婆,那個女子,名叫趙鐵梅,娘家在酒泉市區北邊的泉湖村,剛和朱夢海結婚?;楹?,朱夢海在蘭州一家裝飾公司打工,留下趙鐵梅一個人在家。這邊的民居,一般不鎖門,即使鎖,也都把鑰匙放在旁邊的某個比較隱蔽的地方。這是人所共知的一個秘密。正值六月,天氣不算冷也不算熱。趙鐵梅到自家果園里拔了一會草,天快黑了的時候,回到家里,開始做飯。正在悶頭燒火,忽然背后被人抱住,隨即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當時,她的內心閃過一絲恐懼,但又想,是不是朱夢?;貋砹??這時,她的褲子被那人一把拉了下去,然后那人把她使勁推到墻上。隨后的事情叫她猝不及防。第二個是芨芨村尤劍敏的老婆。那個女的,三十多歲,生了兩個兒子。尤劍敏是一個木工,在酒泉一個家具廠當工人。以前,人都還請木匠上門做家具,后來都是買現成的了,失業以后,尤劍敏就去了酒泉,給工廠干。他打算在酒泉買房子,然后把老婆孩子都接過去。趙鐵梅的事情發生兩個月后,也還是夏天,日落比較晚,天黑已經將近晚上十點鐘了。尤劍敏的老婆安頓了孩子,然后提了一桶水,到前面讓驢子、羊子飲水,再把它們趕進圈里。就在她低頭抱草料的時候,一個人先是從后面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把她壓倒在草堆上,強奸了她。

朱文明說的這些,我覺得像是天方夜譚,怎么會有這樣膽大妄為的流氓惡賊?朱文明說,要不是東升村那個小媳婦趙華秀報案,警察來了,不幾天就破了案,那流氓還會出來禍害人。朱文明又說,趙華秀是我們村朱海平的老婆,前年冬天結的婚。朱海平也在外面打工,據說在蘭州,具體做啥,沒有問過。那天晚上,他老婆趙華秀在公婆家里吃了晚飯,回到家,開了院門,突然就蹦出來一個人,把她嘴捂住。她害怕,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然后使勁掙扎反抗,反過手,去抓那人的臉,但那人戴著個頭套,很光滑,根本抓不住。完事后,那人跑了。趙華秀放聲大哭,驚動了四鄰,公婆聞聲也跑了過來。只見趙華秀的嘴巴、脖子、臉都鐵青,衣衫不整。出了這事,公婆急忙給朱海平打了電話,朱海平當即買了火車票,從蘭州返回,滿腔暴怒地回到家里。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報警。

這事兒極端邪惡,在鄉村,還是在鼎新鎮,可以說是曠古未聞。我有點不相信。朱文明笑了笑說:“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剛開始,這事兒出來的時候,我們這邊人都不相信。你知道那個流氓是誰嗎?”我說:“肯定是一個街溜子,二百五!”朱文明哈哈笑說:“誰也想不到,居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而且四十多快五十了?!痹诤髞淼闹v述中,我才知道那個罪犯居然是朱文明的鄰居,名叫朱海亮。朱海亮為人木訥,平時不多說話,個子一米七八的樣子,人瘦,濃眉,眼睛有些外突。平日無論誰找他幫忙,他寧可丟下自己手頭的活兒,也要先給別人做了。村里人都說朱海亮是一個好人。誰知道,那個該死的東西居然是他。公安局把他抓了,沒一個小時,他就全招了。

導致朱海亮心理扭曲的,竟然是私下流傳的淫穢制品—錄像、DVD光碟,還有書刊。公安局從他家的炕洞里搜出來一大包。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臺光碟機,看光碟幾乎成了當地農民最經常的消遣。朱海亮說,看了那些東西,他覺得很好,但自己老婆在這方面又很保守,不同意他的那些要求,為了尋求刺激,他就鋌而走險。為了防止被人認出來,他用羊皮薄膜做了面具。第一次得手后,當事人沒有聲張,也沒有報警。這使他認為,婦女們礙于面子,都會選擇吃啞巴虧。在眾多受害者中,不僅有外村的,還有本村的幾個,有的受害人論輩分朱海亮該叫嬸子、大娘。我驚詫莫名,覺得可怕。這樣的一個小村子,居然也受到了來自秘密渠道的那些風潮或者低級趣味的影響和滲透,進而上演了類似古代采花大盜的現實版本。

這個案件讓我覺得荒謬。弱水河自祁連山發源,經張掖、高臺等地流經鼎新鎮,公路連通了河西走廊和阿拉善臺地,鼎新鎮西邊是荒禿的合黎山與龍首山,東南面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形同一座孤島。但人心人性卻是不分地域的。朱海亮的犯罪行為,顯然是其天性中的惡,在某些時候被激發出來了。也許他認為自己并無太大的惡意,他對受害人的傷害,僅限于控制她們的身體達到不可反抗的程度,他可能以為這樣不會對受害人造成過度傷害。然而,他對受害人身體的侵犯恰恰是最深最大的惡,絕對不可饒恕。

康德說:“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種秘密,用來抑制放縱的欲望?!倍旌A恋淖龇?,反而是以羞怯為掩護,用一種惡的方式,來放縱自己的生理欲望。聽了朱文明的講述,我想到了一個詞,即“身體政治”,身體的屬性肯定是私密的,專屬的,它完全遵從個人的意志,并且嚴格排斥外部的因素,除非它的擁有者絕對授權。朱海亮的行為,是對人類文明的反動,是對個體生命尊嚴的嚴重冒犯和摧毀,罪孽深重。

這一次之后,我很長時間再沒去過新民村。我其實很想再去看望朱海威的爹娘,還有他的孩子,云芳真對他們這個家庭帶來的摧毀太嚴重了,堪稱滅頂之災,如果能給他們一點實在的幫助,可能也是一種安慰。但我一直沒有想好應當用怎么樣的方式去表達。

當烏鴉再度集體消失的時候,春天又乘著東風,席卷和籠罩巴丹吉林沙漠和鼎新綠洲。朱文明照舊在我們單位打工。這時候,我也談了對象,和他很少聊天,也不太愿意再聽到這類令人心神俱傷的人間故事。我寧愿自己不寫任何文學作品,也不愿附近的村莊再發生諸如此類的人間慘劇。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人間之所以是人間,就在于它的紛紜復雜,就在于它的深不可測。在我們和我們之外,總是有一些叫人肝腸寸斷或者痛苦莫名的人事發生,不分時間地點和對象地輪番上演。人間大致是有美好也有慘劇,而大多數則活躍在這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

福爾克馬·西古?!缎杂托孕袨椤分姓f:“所有與性相關的領域,從偉大的愛情到變態的性欲望,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有著一種尚未解開的自我沖突?!比诵暮腿诵缘挠纳詈蛷碗s無與倫比。云芳真本來的好,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男人而變成一種順從的惡,看著自己丈夫被情夫錘死,又挖坑埋掉,從驚悚慌張到配合,再到若無其事,這一系列的過程當中她本人的心態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化?朱海亮的性心理變態大致是一種難以遏制的身體的惡的欲望的極端體現??鬃诱f:“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陉庩?,象形而發,謂之生?;F數盡,謂之死。故命者,性之始也?!泵c性,性命之存在,本質上可能是物質性強于精神性。

許多年后,我離開了巴丹吉林的單位,也離開了鼎新綠洲。在光陰快速的輪轂不斷碾壓下,當年的親歷和道聽途說愈發清晰,在內心盤旋,猶如裝載了精確制導武器的戰斗機,距離越長,其威力就越大,速度也更快。曾經的綠洲和沙漠,沙漠中的人和事,尤其是鼎新綠洲當中各個村莊留給我的諸多人事,總是在我的內心發酵,然后以各種形式撞擊我的靈魂,尤其是那些罹難的普通人,現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我相信,他們的靈魂永在,他們在人間經歷的幸福和痛苦,也都是永恒的,且與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正如叔本華所說:“個體的生命也是無休止的斗爭,不僅是與譬喻意義上的欲求和無聊的斗爭,更是與他人實實在在的斗爭。環顧皆是敵人,爭斗永無止息,他至死仍劍不離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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