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年代文”的敘事策略

摘要：網絡“年代文”的崛起與寫手在不斷摸索中形成的精妙敘事策略有著直接關系。將主人公置于人生低谷，隨著故事空間的展開，主人公不斷克服困難提升自我，最終成為感情、事業的成功者，運用對比營造各種反差，從而加強故事敘事張力，是網絡“年代文”結撰的理想范式。

關鍵詞：網絡小說“年代文”敘事策略

自網絡小說誕生起，以20世紀初到20世紀90年代為敘事時間，且有鮮明年代特色的網絡小說始終存在，但將這一特定敘事時間段的故事文本囊括其中并以“年代文”的標簽出現，則是近幾年的事?！澳甏摹睒撕灥某霈F，是網絡小說精細化發展的體現，也是日趨龐大的受眾群體的閱讀需求。以“年代文”為搜索標簽，去掉童話、兒歌、散文、寓言、童謠等體裁，在晉江文學城檢索原創文學作品，發現2017年有120本小說，2018年有825本，2019年有858本，近兩年則有2821本，可見“年代文”呈逐年遞增之勢。而打開起點女生網、晉江文學城首頁，各類榜單中，“年代文”皆赫然在目，如《重生八零長姐當家》《八零媳婦又甜又颯》《咸魚穿成年代文炮灰》《穿到六零養反派崽崽》《七零之走出大雜院》。從一脈細流發展到如今的波瀾壯闊，網絡小說“年代文”的崛起主要還是由于其與讀者之間距離感的淡化及其巧妙的敘事策略。

一、還原舊時光，原生態地再現年代風味

根據晉江文學城的界定，“年代文”的敘事時間線為20世紀初至90年代。這段時間離當下很近，尤其20世紀八九十年代，部分寫手、讀者還曾生活其中；即便20世紀初，距今也不過百余年。換言之，上幾代人的生活，與網絡新生代之間并沒有太深的鴻溝，相反，它們親切可感，甚至曾被寫手、讀者親身所歷，其熟諳自是不言而喻。通過自身的回憶或者祖父輩的追憶，原汁原味的“年代”生態躍然紙上，成為寫手們馳騁網絡、結構故事的豐沛源泉。

“從胡同口看向街道上，正對著的修鐘表的，紅字黑底的大木招牌，門前停著兩輛二八大梁自行車。街道上，人流穿梭來往，有穿著棉猴兒的講究人，有穿著勞動布工作服昂首闊步的工人，有圍著手織圍巾的，也有戴著雷鋒帽的?！边@段文字出自“女王不在家”的《七零之走出大雜院》，該文是晉江文學城2021年“現言組”年代盤點優秀作品之一。故事開篇，便是這些極富年代特色的景與物疊加呈現。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是一家修鐘表的店鋪，紅字黑底的木招牌，兩輛二八自行車，這樣的店鋪顯然不同于當下，這是哪個年代？讀者的視線向外探求，隨著勞動布、雷鋒帽、手織圍巾的相繼出現，受眾的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而“棉猴兒”這一極具京味兒的稱呼，便連故事發生的地點也交代了明白——首都北京?！皩?，這就是七十年代末的首都大柵欄，空氣中彌漫著的干燥酷冷以及一絲烤紅薯的甜香?！毙≌f通過對北京老胡同栩栩如生的描寫，反映了北京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態，展示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打拼奮斗的精神面貌。

再來看一段離我們比較近的時光：“眼睛一睜，林文珺回到九五年。屋里悶得像蒸籠，電風扇吱呀吱呀的轉著……這個時候她們一家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一間屋子用大衣柜當半隔斷，隔出臥室和飯廳。臥室里一張大床一張小床，電視機和五斗櫥并排放在飯廳，燒飯的灶臺搭在外面的過道里，整個房間一眼就看到底了?！薄皯雁骸钡摹吨鼗鼐帕恪肥菚x江文學城現代言情年度盤點十佳作品，是“年代文”中被讀者收藏最多的小說。這是小說中的一處環境描寫，因為這段時間離我們很近，環境風物與現在相比并沒有太大差異，所以這段文字第一眼看上去年代元素并不豐富，只能從電風扇、五斗櫥上約略瞥見蹤影，但結合房間整體布局，作者所設定的故事時間——1995年——卻也是一目了然。

“年代文”之所以被冠以“年代”二字，究其根底便是其營造出來的濃郁年代背景。旗袍、玻璃糖紙、糧票、供銷社、萬元戶、知青等年代味極強的名詞散見于故事中，喚起讀者對那個特定時空的回憶。寫手在整體與局部中穿針引線，將顯性與隱性的年代元素勾勒其中，營造出各具特色的年代況味，以便盡可能地原生態呈現過去那段歷史。而讀者則似乘坐時光機器，回溯到并不久遠的過去，更因時空的相對熟諳，產生強烈的代入感，從而成為主人公成長的見證者或“親歷者”。

二、創新故事架構，加入重生、穿越、“穿書”等熱元素

網絡文學中的標簽，部分也是網文習用的“?！?，如“穿書”梗、重生梗、穿越梗等。此類流行元素的加入讓故事的時空背景被重新設定，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的變量成為“年代文”中頻頻出現的常數。這類非自然敘事由于改變了現實時間的不可逆，給人物以重新來過的機會，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受眾的心理預期。生活是一列隆隆向前的單程列車，無法回頭，但塵世間誰又沒有一兩件過往的遺憾？而以重生、穿越架構故事，顛倒時空的“年代文”，則可以讓時間回溯，空間騰挪，一切遺憾皆可以圓滿，未盡的心愿也能最終達成，這樣的閱讀無疑是舒心愉悅的，亦可以填補讀者在現實生活中的某些缺憾。

“九月三十日夜里哭大半夜，不知為何，第二天早上芯子換成百年后的劉靈。望著房頂上的蜘蛛網，聽著一墻之隔帶有濃重北方口音的方言，床上的人不想承認她是宋招娣，可胸口悶痛，眼角酸澀，如此真實的感覺都在告訴劉靈，她已不是名揚海內外的服裝設計師，而是濱海市小宋村村民宋招娣?！薄霸略掳搿钡摹澳甏摹薄逗竽铩肥菚x江文學城2018年度征文優秀作品?！逗竽铩返墓适略O定便是讓人物穿越，國際知名服裝設計師穿越成20世紀60年代的貧家女，時空變換，身份更改，劉靈該如何突破宋招娣的身份困境？現代的劉靈獨身未婚，瀟灑快活；而新中國成立后十八里村唯一的大學生——宋招娣則面臨著婚姻的兩難選擇：一頭是初中未畢業的鄉鎮領導之子王德貴，另一頭則是喪妻帶著三個孩子的海軍少尉鐘建國。兩個異時空的不同人物，卻由于劉靈的一句戲言“試試婚姻生活，試著養幾個孩子”便被作者以“穿越”這個梗完成了二人身份的疊加重組，她成為撫養七個孩子的后娘。擁有當代人思想與智慧的“宋招娣”如何運用自己的先天優勢——信息差，在20世紀60年代步步為營，與各式人物斗智斗勇，并最終收獲幸福的故事便是大多數讀者所樂見的“年代文”。

如果說力圖真實再現某個時代與人物的“年代文”是清粥小菜，那么這類讓主人公轉換時空的碰撞式敘事便是麻辣鮮香的火鍋，常令讀者胃口大開。隨著穿越、重生、“穿書”等梗在“年代文”中的安營扎寨，讀者見怪不怪時，寫手便會另辟蹊徑，比如將熱標簽疊加運用，以吸引讀者閱讀?！稘M級綠茶在年代文躺贏》是2020年晉江文學城年度盤點優秀作品，讀者收藏近15萬。這本小說的設定相比單一的穿越、重生更趨復雜，以故事套故事的形式展開，這就是近幾年網絡文學中常用的“穿書”梗。女主人公佟真真是一部小說中的人物，她利用重生這個“金手指”奪回了自己的身份，并搶走了假千金佟雪綠的未婚夫和工作，從而走向人生巔峰。而佟雪綠，本是“書”外人，冷眼旁觀這一切，卻因一場滑雪事故無巧不成書地穿越進了這部小說中，成了原主的“替芯”。

作為整本小說的閱讀者，“穿書”的佟雪綠對未來的發展洞若觀火，即便在原書中她的人物設定是被陷害、被家暴的受虐對象，但憑借“穿書”這一強大的“金手指”，她未卜先知，一路開掛，在與女主人公佟真真斗智斗勇的過程中，咸魚翻身，成為最大贏家。網絡小說中，一般重生的主角都會因其對前世的先知在故事中如魚得水，扭轉命運，但在這部“年代文”中，女主人公佟真真的表現卻出乎讀者意料。因為小說有雙重視角，佟真真的個人視角與佟雪綠的全知視角因為“穿書”這一巧妙的構思同時并存于故事中，但重生的個人視角畢竟有限，敵不過“穿書”者的全知視角，所以重生者佟真真幾乎每一步動作都落后于“穿書”的佟雪綠之后。佟雪綠策無遺算，最終從工具人逆襲為這本“蘇爽甜文”的“大女主”，實現了她“穿書”之初“換個地圖繼續攻略”的初衷，而原女主人公則淪為被吊打的對象，雙方的身份地位在故事中發生了交換，這樣的結局徹底顛覆了原小說的既有設定。

可見，“年代文”的發展與寫手在不斷摸索中形成的精妙敘事策略有著直接的關系。網絡“年代文”肇始時，大多平鋪直敘，缺乏新意，因而淡然無味。而近幾年其井噴式崛起，則緣于重生、穿越、“穿書”等熱標簽的加入。通過對故事原生背景的顛覆，營造出強烈的對比反差，改變原主人公凄風苦雨的人生軌跡，以一路披荊斬棘、逆風翻盤代之，極易讓讀者產生閱讀快感，尤其在現實生活中有相似遭遇，卻無可奈何者，更容易有代入感與共情?！熬W絡文學追求讀者對作品主人公及其故事情境的代入感，創造文學的愿望——情感共同體?！?/p>

三、“金手指”賦能，塑造低開高走式的人物形象

閱讀網絡小說本身是尋求一種閱讀快感，所以網絡小說大都開啟的是升級打怪的“爽文”模式?！澳甏摹钡拈_端中，通常會將主角置于人生低谷，隨著故事空間的展開，主人公不斷克服困難提升自我，最終成為感情、事業的成功者，從而達成理想的范式?！澳甏摹彼茉斓倪@類成功掙脫命運枷鎖，抓住機遇并將自身潛能發揮到極致的人物形象，是內卷社會那些每天面臨著生活、工作、學習等諸多壓力的現代人羨慕的對象，也是他們潛意識中想達成的人生目標。然而現實與理想往往相悖，焦慮、壓抑、煩躁等消極情緒接踵而至，距離當下并不遙遠的那些年代的慢節奏、輕時光，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的成長史正好可以慰藉當下這些躁動不安的靈魂。而在閱讀這些“年代文”時，讀者亦會產生借他人“故事”澆自己胸中塊壘的酣暢淋漓之感。

起點女生網以重生為標簽的“年代文”的簡介為：

“重生花樣年華，玩轉市井豪門，攜手逆襲人生，共攬一世風云?！睆纳鲜鑫淖植浑y看出，“年代文”中主人公重生的年齡大多是人生最好的年華，原本的遺憾與傷痛還未發生或剛露端倪，憑借著重來一世的先天優勢，抑或“金手指”的加成，主人公一改前世卑微可憐的弱者形象，成功逆襲為故事中最大的人生贏家。而在主人公逆襲的過程中，“金手指”是不容小覷的設定。其以顯性或隱性的方式存在，為主角力挽狂瀾、逆天改命的成長史鍍上一層奪目的金光。

“丈夫來看了一眼，就又走了，說有事要忙。有什么事要忙？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林文珺早年操勞，又不知保養，身上動過許多次小手術。每次手術，身邊陪的只有兒女，丈夫總是來看一眼，轉身又去忙，哪有什么好忙的？”“懷愫”的《重回九零》是一篇以重生為標簽的“年代文”，這段文字呈現的便是女主人公林文珺上輩子生活的一個片段，亦是其一生的縮影。丈夫事業有成，循規蹈矩；兒女雙全，經濟優渥，這樣的生活在大多數人看來無疑是幸福的。但身在其中的林文珺內心卻充滿苦澀，當年正是青春的她為了支持丈夫的事業、為了照顧幼小的孩子不惜辭去工作，成為節衣縮食、毫無見地的家庭主婦。當經濟寬裕，孩子成人時，林文珺卻發現自己與丈夫江燁沒有了共同話題，丈夫也不愿在她身上花一點時間，哪怕是她做手術。而她的大女兒江寧因為被過早地送去寄宿，缺少父母的關愛；二女兒江媛更因為一生下來便被送了人，逃學、撒謊、偷東西，養成了種種陋習……所以上輩子的林文珺對自己是留有遺憾的，對孩子是心存愧疚的。這樣的人生軌跡在現實社會是不可逆轉的，但在文學作品中，合情即合理，作者給了她一個機會，以一場膽結石手術結束了林文珺的前世。然后“金手指”開啟，林文珺重生了，她回到了上輩子的31歲，一個困局已然展開，端看主人公如何行事的時間點。如果我們把“靈泉”“系統”“隨身空間”“靈寵”這類充滿想象張力，并在敘事中反復出現，不斷為故事人物賦能，推動故事前進的設定，定義為顯性的“金手指”，那《重回九零》里因為“重生”開啟的“金手指”便隱性許多，故事人物對未來的洞知僅限于自己前世的經驗，這樣的設定讓故事更接地氣，更加真實，也為主人公能否成功逆襲埋下了懸念。

《重回九零》的立意是家庭主婦掙脫樊籠，自立自強擁有自己事業版圖的勵志故事。小說中，林文珺憑借著重生這根“金手指”，開始重塑自我，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她獨自給孩子轉學，獨自設計裝修房子，懷著二胎讀夜大，找機會創業……雖然預知未來的“金手指”，總能讓她知道哪里投資買房最合適，也能讓她精準把握社會發展趨勢，但創業過程卻沒有捷徑可走，從招兵買馬，到做產品，做宣傳，搞銷售，每一步都需要親力親為，其間還遭遇了各種突發狀況。就這么辛苦著，磨礪著，林文珺一步步奮斗，終于成為不亞于其丈夫江燁的大老板！從一個附庸者，一個沒有話語權，也沒有朋友圈的家庭主婦，到和丈夫并肩而立、事業有成的時代女性，此刻的林文珺不再是他人眼中江燁的妻子，她就是她，她是林文珺，一個擁有獨立人格、自信自強的女企業家。

在網絡“年代文”中，“林文珺”式的人物形象幾乎無處不在。在故事預設的地圖上，各式主角沿著設定好的人生軌跡，在現實世界不斷攻略成長，由弱變強，由貧到富，從一個成功走向另一個成功，其生活道路與奮斗歷程振奮人心，其形象自身也潛在地蘊含著蕓蕓眾生對自己的人生期許。網絡“年代文”中的主角形象成為燭照現代人精神世界的理想之燈，一方面帶給讀者樂觀向上的正能量，另一方面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自覺地代入自我，體味并感悟不一樣的人生之旅。

網絡“年代文”以細膩溫情的筆觸再現了過去時光的美好，不管是家長里短，還是致富創業，總能于平凡中顯露溫馨，于細微中見其成長。而那些隨著國家政策變遷，不斷艱苦奮斗，提升自我，在個體與社會意義上都獲得成功的故事人物更是網絡“年代文”滿足讀者情感需求的風向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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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網絡小說的敘事詩學研究”（2019SJA1702）階段性成果

作者：胡影怡，文學博士，江蘇護理職業學院副教授，2022年江蘇高?！扒嗨{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研究方向：通俗文學與大眾文化。

編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