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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浦綾子《冰點》中悲劇效應的成因

2022-05-30 08:46劉致寧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22年11期
關鍵詞:陽子三浦冰點

摘要:三浦綾子的小說《冰點》自1966年出版起,始終長盛不衰,廣受好評,在多個國家燃起了“冰點”熱潮?!侗c》緣何備受矚目?其原因不僅在于其對人性幽微細致的刻畫,還在于它所蘊含的深重悲劇效應在讀者心中引發的震動。本文試圖以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對三浦綾子《冰點》中的悲劇效應成因為出發點,分析三浦綾子作品與亞氏理論間“遙遠的呼應”。在方法論上,則以《冰點》角色性格的兩重功能與故事情節的多重構合入手,分析《冰點》是如何作為“有機的整體”為讀者帶來悲劇專屬的巨大審美快感和藝術沖擊。理論對文本的闡發,展示了亞氏理論跨越時空仍然歷久彌新的蓬勃生命力。

關鍵詞:《冰點》亞里士多德悲劇效應

《冰點》是日本女作家三浦綾子(Miura Ayako)的代表作,作品描繪了一個普通日本家庭中發生的倫理悲劇。啟造、夏枝夫婦原本擁有一兒一女,命運卻無情地擊碎了這原本屬于四口之家的祥和日常。妻子夏枝與第三者村井間的不倫之愛,間接導致了三歲的小女兒琉璃子因疏于照管而被兇手殘忍殺害。懷著對妻子的痛恨與報復,以及基督教中“要愛你的敵人”之教義感召,啟造設計收養了兇手的女兒陽子。若干年后,陽子“殺人犯之女”這一身份被意外揭開;愛恨糾葛中,陽子自殺生命垂危,此時她的真正身份也漸漸浮出水面……

《冰點》中,人物間暗流涌動的欺瞞、秘密與罪責,共同造就了一出悲劇的絕響。此作一經問世,即成為日本現象級暢銷書,在包括日本在內的十七個國家廣泛傳播,也多次被搬上電視熒屏,獲得了極高的國內外聲譽。三浦綾子筆下的“悲劇”緣何如此成功?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的目的是“引起觀眾的哀憐和恐懼,從而使這些情緒得到凈化,實現這個目的應有讀者的參與”a 。也就是說,“哀憐”和“恐懼”是悲劇效應的重要組成部分。作者偏重于描繪“罪感”“拯救”等母題,但僅以其創作主題的深重,來總括《冰點》在藝術效應上的轟動,往往有失偏頗。

翻譯家茂呂美耶認為,《冰點》的主題雖為深切的原罪意識和幽暗人性中顯現的仇恨與寬恕,但情節高潮迭起,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給人帶來的沖擊仿佛利劍直刺胸口。亞里士多德認為:“情節是悲劇的靈魂,而性格占第二位?!庇纱丝梢?,《冰點》中深刻的悲劇效應不僅來源于其主題中包孕的信仰意蘊,而是更應著眼于其鮮活多面的人物光環設置和環環相扣、組合精良的情節編組;二者相互融通,才足以成為“有機的整體、多樣的和諧”,帶給讀者充分的藝術沖擊和審美享受。因此,筆者以基于亞里士多德詩學觀中的悲劇觀對《冰點》中的悲劇藝術成因進行探討。

一、《冰點》角色性格的雙重功能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是歐洲哲學、美學思想的奠基人,他的《詩學》為眾多美學概念提供了根基,其中為悲劇所提出的理論更是成為古今中外眾多悲劇的參照和摹本。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6章中,曾為悲劇下了如下定義:“悲劇是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眮喞锸慷嗟聜惱韺W認為,人是行動的主體,故行動究其根底是一種受思考和抉擇驅動的、有目的的實踐。在文學創作中,這種實踐活動就展現為角色性格所體現的“取舍”和“抉擇”。這并不意味著性格應隱而不現,屈居于情節之下,而是恰恰相反,它承載著雙重功能。性格應作為情節設置的助推器和悲劇效應的觸發點而存在,三浦綾子的《冰點》中,也往往顯現出這類角色性格的雙重意蘊。

(一)“性格”是悲劇情節的動機

其一,角色性格以及由此而生發的動機是情節設置的助推器。人物性格為情節提供了合乎情理的動機,也使得人物的抉擇變得順理成章。有了人物性格作為推手,無論多么荒誕不經的情節都顯得有跡可循?!凹幢闶峭话l的意外狀況,只要蘊含合理的動機,亦能激發起極強烈的驚異之情?!?/p>

《冰點》中,一家之主啟造在小女兒無辜被害后,反而瞞著妻兒收養殺人兇手的女兒陽子,這一情節可謂全篇的高潮。這來源于作者為男主人啟造設置的性格矛盾。身為醫生的啟造能力出眾、深受愛戴,天生擁有對生命的悲憫和“不忍人之心”。而他看似冷靜果決,卻優柔寡斷、搖擺不定。在看到由于承受喪女之痛而悲傷至極的妻子時,他下定決心饒恕妻子的不忠?!艾F在我應該饒恕她的一切,今后要和睦生活、三口人互相體貼?!眀 卻又因回想起第三者村井而重燃心中怒火,溫情重新復歸冷漠。他“收養犯人的女兒”以懲罰背信棄義的妻子這一動機悄然萌芽。此外,啟造看似隱忍克制,行動卻常常受內心沖動驅使,一意孤行。啟造始終將“愛自己的敵人”這一格言視為自己人生的信條,然而他并沒有深入思索其中善良、博愛的真實意蘊,而僅僅遵從其字面意思盲目行動,將收養陽子看作使人生得到解脫的唯一途徑。由此一來,他的抉擇成為陽子悲慘命運和家庭痛苦的根源?!笆震B殺人犯的女兒”這一舉動看似匪夷所思,卻存在充分的動機,“收養陽子”這一情節也順勢變得合情合理。

(二)“性格”使悲劇更添真實性

性格的“真實性”無疑加劇了悲劇情節的效果,也使得悲劇更有感染力?!对妼W》中,亞里士多德認為理想的悲劇詩人應該描述事物的“可然性”,事物應當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悲劇詩人“應該向優秀的畫家學習再現人物原型的功力,使之能做到既逼真、又比原型本來更美”,“悲劇的能事是讓人看到就有逼真的幻覺”c 。最重要的是,讓讀者感受到角色“和他們自己類似”,這樣方可引發讀者的惻隱同情之感。而這種“真實性”在夏枝和陽子兩位角色身上可見一斑。

“愛”是貫穿《冰點》的主題,也是角色性格的核心組成部分,二者性格的“真實性”體現在作者對她們心中“愛”的不同刻畫之中。夏枝的“愛”是沖動、自我、不計任何后果的迷狂情欲,它類似于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是一種基于欲望的原發動能。夏枝起初陷入與村井的失德熱戀之中,慘劇發生后,更是將村井看作自己唯一的同罪者與庇護所,滿懷期待,不斷重復著出軌的惡習。卻又因為自身的負疚感,對村井的態度始終持續著熱情似火到冷若冰霜的循環。后期甚至對親生兒子的摯友北原暗生情愫,因為他能讓自己回想起久違了的青春活力。在對養女陽子的態度上,她起初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母愛,知曉陽子的真實身份后,這份母愛又剎那間變質為激烈的嫉妒與恨意。啟造曾評價她的“母愛”實為一種“自愛”,是一種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恐怖情感。作者有意將夏枝性格中的“卑劣”進一步放大,然而此類“反派角色”卻是讀者“真實感”的來源之一。柏拉圖認為,文藝作品正是要迎合人心中“卑劣的部分”來滋養快感。亞里士多德將柏拉圖的理論進一步發展,他認為:“藝術作品之中,即使是現實中帶來‘痛感的、最令人作嘔的死尸形象,也能使讀者所見即產生快感?!边@樣一來,夏枝性格中的卑劣成分自然可以作為一種重要的審美范疇加以審視,“痛感”也可以成為“快感”的一種心理根源。

與夏枝的迷狂之愛不同,女主角陽子的“愛”則完全是由心生發的“生活之愛”??梢哉f她才是作品中真正將“愛你的敵人”課題貫徹到極致的角色。即使受到養父母的不公正對待,依然能夠保持明朗清澈,回報給家庭最無私純粹的親情之愛。她熱愛自然草木,期望自己能像石狩川上游的河水一般,無論遭到多少污濁侵染,也不會失去自己的本來面目。對待戀情,她憧憬愛人,也憧憬被愛。她喜歡《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期盼自己的未來也能“這樣熱烈真誠地去愛”。卻也正是因為她對自己完美嚴苛、不容一絲雜質的愛使她選擇了走上絕路。她在發現自己是這個家庭仇人的女兒時,曾發出吶喊:“我討厭丑惡的自己,卻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罪惡?!眮喞锸慷嗟抡J為:“悲劇的主角不因遭殃而遭殃,才能引起哀憐?!标栕討驯е氂械淖镓熥呱狭私饷撝?,最終生命垂危。這一刻,讀者通過陽子反躬自身,遺憾與感懷達到了最高潮。

二、《冰點》情節的多重構合

亞里士多德認為,光靠將性格、思想、言語妥帖連接起來,是不足以取得悲劇的功效的,唯有情節的潤滑才能使效果更勝一籌。由此可見,悲劇中人物性格的設置與真實性僅僅是產生“悲劇效應”的前置條件。亞氏認為,悲劇最能打動人心之處當屬情節,那么,在性格設置的基礎上,如何編組、安插事件,以獲得情節最優解便成了悲劇的一大任務。

亞氏認為,情節的架構應做到完整嚴密,詩人的再現必須是一種“完整的”再現,這樣才能使生活中的片段顯得美并引起快感。亞氏的“完整”指的是情節的組織必須擁有起始、發展和結局,必須相互聯系、不可分割,以至于挪動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會使整體松散和脫節。在具體操作中,情節的“結”與“解”則應由“發現”“突轉”“苦難”這三重構合串聯起來。

“突轉”指行動的方向由一個方向轉至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事件應按照表現人物由順境轉向逆境或從逆境轉向順境的一系列原則組織起來”?!鞍l現”則指由不知到知的轉變,角色認識到對方原來是自己的親人或仇敵。亞氏認為,“突轉”與“發現”同時發生時最能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侗c》中,圍繞“陽子的身世”這一具有“中心輻射型”意義的事件,“發現”與“突轉”相伴而生的情形一共發生了兩次。

第一次“發現”是在夏枝打掃啟造房間時,無意撞破了寫在啟造日記中陽子的“殺人犯之女”這一身世,并發現丈夫借由收養陽子對自己的出軌進行報復。感到被隱瞞、利用、憎恨而深陷絕望的夏枝竟想要親手掐死年僅七歲的陽子,試圖與陽子同歸于盡,讓丈夫余生深陷悔恨之中。夏枝的“發現”引發了情節設置中的第一個“冰點”。從這一節點開始,夏枝對陽子的態度反轉,由“疼愛”突轉為“憎恨”,甚至以虐待她來博得心靈的滿足。與之相應地,啟造得知自己的行為暴露,陽子和哥哥阿徹也陸續得知陽子并非親生這一事實。家族岌岌可危,從這一“發現”起,情節由盛轉衰,急轉直下。

第二次“發現”則是在陽子萬念俱灰,因自己體內“流淌著殺人犯的血”失去了心靈支柱而選擇自殺。情節第二次跌入冰點時,真相才由啟造夫婦的好友高木驟然揭開。十幾年前,啟造托高木要來殺人犯的女兒,以便實行對夏枝的復仇。高木不忍心看到夏枝痛苦,于是抱來了一個無辜的小女孩,此時此刻,出現在人們眼前的陽子其實是一位醫生的私生女。亞里士多德認為,發現“最好的方式是不知者在事后的知曉”。夏枝曾經將“親人”視為仇敵,如今卻發現這個一直被自己有意侮辱、無視、傷害的無辜女孩竟是自己真正的親人。伴隨著等待陽子醒來的急迫和啟造夫婦的悔意,情節在此處戛然而止,大膽留白。

“突轉”和“發現”后,必然緊隨的“苦難”是悲劇的第三個要素,也是二者的必然結果。亞里士多德認為《奧德賽》中的主角奧德修斯最終復仇昭雪,完成夙愿的“團圓”結局喪失了悲劇的內核,更像是喜劇式的,又認為“好人得好報,壞人遭受懲罰”的結局不符合悲劇精神。反而對歐里庇得斯對結局的處理大為贊賞,因為歐里庇得斯的許多作品結局都以主人公的悲慘結局作結??梢哉f在其認知中,沒有苦難,悲劇也就不可能成立。亞氏為“苦難”下的定義是“苦難指痛苦和毀滅的行動,肉眼看不見的殘殺和人物所經歷的精神磨難也包含在內”?!侗c》中的陽子可以說是作者三浦綾子“原罪意識”的集合體。被養母夏枝冷言冷語、處處設絆的生活沒有擊垮她樂觀、堅實的心靈,卻因誤認為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而心靈失去支柱,徹底崩潰。她在遺書中吐露心跡,她無法接受流淌著“罪人的血”活下去的自己,希望“有一個有權威的人明確地說,原諒我身體里流著的罪惡的血液”。

“突轉”連接起了情節的可能與必然,“發現”則通過角色的“了悟”給讀者留下震驚與迷惑?!翱嚯y”由三浦綾子借陽子之口,向讀者傳達了寬恕與愛的真諦,以及悲劇嚴肅、深沉的生命意義。

三、結語

《冰點》中角色性格的生動塑造,與情節編組中的“突轉”“發現”“苦難”交相融合。其間蘊含了各種沖突與戲劇張力,碰撞出強烈悲劇效果的同時,更是與《詩學》中對理想悲劇的理論要求暗合?!侗c》不失為一曲悲劇的絕唱。

a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49-8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日〕三浦綾子:《冰點》,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5—526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45—57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1]三浦綾子.冰點[M].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7.

[2]亞里士多德.詩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3]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南京: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

作者:劉致寧,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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