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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舊社區”到“新城市”:王占黑小說中的老年空間

2022-05-30 19:31許梓涵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22年11期
關鍵詞:花旦社區空間

摘要:《街道江湖》《空響炮》和《小花旦》作為王占黑不同時期的作品,均關注了城市中的老年空間。她用文字追溯老年群體的生命歷程,書寫他們如何處理空間轉換帶來的茫然無措,過去的生活方式如何與現在碰撞,并以此為窗口,透視時代的變化在個體身上如何體現。邊緣空間的探尋、日常生活的挖掘與個體經驗的融入使她的小說呈現出獨特的面貌。

關鍵詞:王占黑老年書寫城市文學

大衛·勒布雷東在《人類身體史和現代性》一書中指出:“老齡就是這樣一個'灰色地帶',涉及不確定的、有些荒誕虛幻、迷失于世的一個人群……老齡漸漸淡出了象征領域,它有違現代性的核心價值:年輕、魅力、生命力、工作、性能、速度。老齡不禁成為一種被抑制的欲望的化身,與'殘疾'、疾病、垂死或死亡本身無異?!盿 21世紀以來,隨著老齡化問題的加劇,年齡愈來愈成為不可忽視的問題,然而在一個崇尚年輕的社會,老年在現代都市生活中往往處于邊緣地位?!?0后”作家王占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與可能,正如她在創作談中所指出的那樣:“我最感興趣的仍是老年人群體。一來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當大的創造性和可能性;二來這也是老齡化社會必將面臨的問題?!眀 從“街道英雄系列”(《街道江湖》《空響炮》)中的社區到《小花旦》中更為廣闊的城市,她始終將目光投向邊緣空間,在空間的流動中捕捉生活的真實,并以日常生活為窗口,透視處于城市邊緣的老年群體及其背后的時代變遷,這一跳脫出“青春”“自我”標簽的努力以及“他們比我更重要”的觀念,也被黃平看作是文學從新自由主義過渡到平民主義中的重要一環,“扭轉了'80后'文學到'90后'文學的承接”c。

一、交錯的空間

索亞的“第三空間”理論打破了感知空間與空間實踐的區分,將重點放在生活世界上。在這一理論下,主觀性被引入客觀世界,特定的空間成為聚集特定事物、人群與記憶的場所,它超越了物理意義,成為社會群體的表達,也為探索空間的復雜性、理解差異與他者提供了可能。王占黑對于老年問題的探討便于城市空間在交錯與差異下展開。在作品集《街道江湖》的后記《社區、非虛構與電影感》中,王占黑這樣描述她的寫作對象:“八九十年代,人們從弄堂搬進單元樓,逼仄的螺旋式空間變為敞亮的兩室一廳,這是一種令人興奮的居住更新體驗。然而很快地,人們又匆忙搬出單元樓,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戶型。于是小區成了老小區,工人新村成了舊新村,留下來的,多是老人、窮人以及外來務工的新居民,這成了舊型社區在新世紀的鋼筋水泥,也恰好代表著不容忽視的社會角色:工人群體、日益龐大的老齡化群體以及低收入的外來務工群體?!眃 在城市變遷、時代更迭之下,老社區這一被現代都市遺忘的地方,與該地逐漸衰老的人一起形成了另一種城市記憶。

不同于現代大都市的緊張感和碎片化,舊社區內部是較為滯緩而穩定的。閔珠雜貨店門口始終聚集著嗑瓜子的女人,籃球場是廣場舞阿姨的地盤,傳達室后面的沙發坐著一排沉默的老太,老年活動中心的棋牌室永遠烏煙瘴氣……這些工作或生活區域構成一幅社區全景圖,甚至成為特定人物與氣質的代名詞,與空間密不可分的人也由此形成陣列,在全景圖下穿插出現,又隨著疾病與死亡悄然離開。狹窄的生活空間使他們成為舊社區近乎不變的底色,而子女輩不斷出走,去往只存在于手機里的“另一個世界”,只與他們保持著微弱的聯結。因此,當現代性通過代際關系侵入這一既定空間,原有的觀念與秩序被打破,必然帶來一種錯置的焦慮。怪腳刀對著兒子寄回來的保健品上的德文不知所措;美芬的女兒常從大城市帶回美芬沒見過的“高級東西”,引得一眾阿姨羨慕不已,但美芬并不看重物質上的補償,只苦惱于女兒迥異的婚姻觀念:“為什么不住一起,為什么不辦酒水,喜糖、喜帖、婚紗照,人家不是都有的嗎。就算這些都不要,小孩為什么不養呢?!眅 在現代化大潮下,老人成為無可奈何的被動接受者,這種碰撞無疑是不對等的,布滿裂痕的親密關系也暗示著代際關系的失敗與解體。

而到了新書《小花旦》中,記憶空間與現實的交錯承載了流動的特征,書中的人物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來回穿梭。他們或是獨自處理衰老、孤獨以及對城市的復雜感受,或是背負著上一代人的陰影,在逃離和依附之間反復糾纏。在《小花旦》中,社區是小花旦凝聚了情感與回憶的地理坐標,因此當他離開家鄉來到上海時身體里仍儲存著屬于過去的空間。在上海嘉興路上,小花旦和“我”將現代都市景觀與老社區中的地點一一對應,過去與現在交錯重疊,成為陌生城市中為數不多的慰藉。對于小花旦來說,他手機相冊中頻繁出現的海寶如同一條割不斷的線,將不同時空勾連起來,無論走到何處,都抹不去曾經的習慣與生活留下的印記?!肚逅浯笥辍分械睦钋逅恢币苑纯?、逃離的姿態對待姆媽,然而姆媽去世后,李清水發現曾經的陽臺、落不盡的大雨以及在那棟小小住宅樓中的所有生活習慣早已在她的身體與精神上打下烙印。

二、日常生活的輕與重

通過對城市中老年空間的觀察,王占黑也使空間內部的日常生活浮出地表,以積極的姿態重構老年身份,實現老年主體在特定空間中的復歸。她筆下的老人沒有被簡化為一個符號,而是在生活的褶皺中展現出蕪雜又蓬勃的生命氣息?!豆帜_刀的故事》開篇便以場景式的描寫復現怪腳刀打牌時的狀態,夸張的表情和語言、滿是茶漬的水壺、扁而響亮的喉嚨勾勒出一個春風得意的爺叔形象,又以老年活動室的牌桌為中心,輻射出他作為聯防隊員、丈夫、父親、祖父時的不同表現?!堵閷⒌墓适隆分?,吳光宗打麻將如同武林高手,“兩只手指頭輕輕一搭,挺出一對雙胞胎……不聲不響,再推一對。兩攤一碰,一條龍等于抽掉了半根筋”f?!缎』ǖ防?,小花旦在衰老的過程中獲得了自由與自我整合的可能,舞池里煥然一新的“巧巧美神仙”也是他重尋自我的旅程。

然而正如作者所說:“街道英雄其實都很不英雄?!眊 衰老中的個體面臨著對自我、他者關系以及生活中基本問題的重新認識,正是這種不確定性帶來了老齡困境中的自我掙扎與意義重塑。首先是身體機能衰退帶來的焦慮?!睹婪业男∈澜纭防?,美芬常常設想自己在女兒婚宴上的服飾,“要挑一個顯年輕又不裝嫩的顏色,還要襯她美芬的白皮膚??钍侥?,要突出她引以為傲的小蠻腰,又要藏住五十歲以后稍稍失控的身材”h 。美芬對自己的衰老有著清醒的認識,卻又不免為身材焦慮,希望從他人的夸贊與認同中尋求虛假的安慰。衰老同時也弱化著人的身份與社會地位,《小官的故事》中“我”現在的五六年前

與如今對小官的書寫相對照,最為直觀地展現了這一從傳奇到平凡的過程。在曾經的“我”眼中,小官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稱霸過街道,蹲過牢房,收停車費時認真得嚇人,然而“我”發現,現在的小官越來越沒有英雄氣概了,“落了幾粒牙,兩塊巴掌肉一下子豁進去不少……圓眼睛一瞪,眉間的惡氣卻被干癟的臉頰消解了”i。如今的他徹底成為老年群體中的一員,抱著收音機坐在藤椅上搖搖晃晃,收音機的聲音也開得越來越大。此外,孤獨與死亡的威脅如同陰影般時刻籠罩在老年人的心頭?!锻堤覔Q李記》中的陶寶興與曹復禮在養老院相伴走過最后一程,話語中的瑣碎追憶、死亡想象以及付諸迷信的無奈隱埋著對人世的無限眷戀,對時光流逝的深切感知也催生出其對未知的恐懼與對人生的諸般思考。

但王占黑的文字始終是克制而輕逸的,這與她平視的視角與第一人稱回溯式的敘述密不可分。小說常常以孩童的視角切入感性回憶,又通過成人的視角進行脈絡梳理與理性審視,這兩種“我”處于不同時空、不同經驗之下,代表了兩種眼光。面對生活真實,童年的“我”不懂其中的含義,只是以孩童的單純與天真打量這個世界?!栋⒔鸬墓适隆分?,“我”眼中的阿金伯伯最喜歡陪小孩玩,與大人口中那個酗酒、打老婆的阿金完全兩樣。如今再度回望的“我”早已跳脫出兒童視角,但并未由此進行價值判斷,而是選擇以客觀的態度梳理老人的身體經驗與生命歷程,甚至在記憶的溫暖燭照中平添幾分理解與包容,進而對生老病死也多了一分接納與體認?!霸谶@個小區里,任何老人的離去都是驚不起水花的小事。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走來走去的耳朵們,更愿意去關心誰家新降臨了小生命,這關乎著一族的延續。至于將要垂落入土的家庭的枯枝,就由它去吧,誰沒有那么一天呢?!眏 立體的人物和貼近生活的文字不僅勾勒出個體的不同特點,也不動聲色地呈現出隱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達到以輕擊重的效果。

三、王占黑老年書寫的現實意義

在鄉土社會與家族制度的主導下,文學作品中的老人或是作為審美、文化的寄托與詩意的化身,如《邊城》中的爺爺、《一潭清水》《秋天的思索》中的“蘆青河老人”等;或是被塑造成與青年相對立的封建權威,如《家》中的高老太爺、《原野》中的焦母等,在文學史中趨于定格。近年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生活方式以及家庭觀念逐漸改變,出現了一系列以都市生活困境為主題的作品,作家們對現實的關注、對人性的書寫愈發深刻。老齡化作為都市問題的一種,在文學作品中呈現出嶄新的面貌。薛憶溈的《空巢》通過老人遭遇電信詐騙的經歷反映出空巢老人的精神孤獨;于是的《查無此人》展現了都市養老現狀和重審被記憶侵蝕的父輩歷史;張怡微的“家族試驗”系列聚焦上?!凹毭瘛钡倪吘壙臻g,在家庭的破碎和沖突中把握老年人的隱秘心理與陷入的倫理糾葛。他們從日常生活現場出發,細致地把握老人的暮年境況,也體現了作家們深入社會現實的努力。

作為有意識聚焦老年的寫作者,王占黑的老年書寫離不開她的自身成長經驗與父輩留下的印記,正如張新穎教授在《空響炮》序言中所寫,“把眼光從自己和自己這一代身上移開,理解和致敬前輩;同時,也同樣重要的是,這也是面對和梳理自身的方式:她和她這一代的許多人,是在這樣的社會空間和人際關系中成長起來的,這也是她們自己的經驗。她沒有隔離和排除這樣的經驗,而是從中發掘和領會與自我密切關聯的方方面面?!眐 社區是王占黑的文學屬地。王占黑成長于浙江嘉興的一個老社區,目睹了源源不斷搬來的外來務工人員、漸次出現的店鋪攤販、街坊鄰居柴米油鹽的生活……她的成長與他們的衰老幾乎同時發生。在她眼中,這群處于同一空間的人,不能只被一個集體名詞取代,而應該作為獨特的個體被記錄、被尊重。

在《街道江湖》的扉頁上有這樣一句話:“獻給嘉濤大王?!薄凹螡笸酢笔峭跽己诟赣H的微信名,在創作談《不成景觀的景觀》中,王占黑講述了自己的創作經歷?!堵閷?,胡了》的創作源于“預演一種我所害怕的生活”的想法。面對病榻上一生嗜重油鹽而如今無法進食的父親,王占黑設想了一個英雄場景,將其轉移給了小說里的對對吳。在對對吳彌留之際,葛四囡等麻將兄弟帶著他吃遍大街小巷,彌補了他的遺憾?!断銦煹墓适隆返脑屯瑯邮歉赣H老王和一位叔叔,他們以吵架的方式維持友誼,表示親密。在《一席》演講中,王占黑曾表示:“我可能是老王手下的一支筆,去寫下我和他共同生活的世界?!睆倪@個角度看,《街道江湖》和《空響炮》不僅是作者對少時生活過的老社區的回望,更飽含著對已逝父親的懷念,他與小說中的“我”一道成為故事的底色,也充當著“我”與社區之間的重要聯結。

這份看似私人的敘述同時也是在為一個時代作傳。城市化的進程使階層、性別、年齡等有了全新的調整,對于個體來說,新舊交替中的生存空間充滿著不穩定與斷裂感?!袄夏陮儆谡麄€生命歷程的一部分,是前半生各階段中各種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l,對其生命軌跡的追溯,同樣是歷史更迭的最好注腳?!堵閷⒌墓适隆分?,對對吳本是電機廠的工人,在經歷了下崗潮后,做過婚慶,跑過出租,最后仍是成為“男保女超”中的一員。從《春光的故事》里可以勾連出由冷凍廠、永紅絲廠、飲馬河水電站等構成的古老街區。作為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他們被城市化的浪潮裹挾著向前,又跌倒在時代這一巨大幕墻的陰影之下,他們保留著對城市最真實的體驗與感受,也構成了看待城市的一種方式。作為觀察者與參與者,王占黑讓他們重回聚光燈下,在與老人的交往過程中表現出理解與體認,打破了青年與老年之間的對立與界限,也在都市漫游之旅中感受跳動的歷史脈搏,重新發現都市中的老年空間,為城市的開放與多元提供了可能。

作者:許梓涵,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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