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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沒的宮城

2022-05-30 07:51夏堅勇
人生與伴侶·共同關注 2022年8期
關鍵詞:宮城解縉皇城

夏堅勇

01

公元1368年,寂寞了差不多四百年的應天府又風光起來。自從南唐后主李煜在這里倉皇辭廟以后,這座城市便一直不曾被帝王看重過。

如今,一個束著紅頭巾的草頭王卻看中了這里,他要在這里長住下去,定都稱帝。這個其貌不揚,臉盤像磨刀石似的黑大漢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你看他站在鐘山之巔,朝著山前的那片曠野做了個決定性的手勢,作為帝祚根基的皇城就這樣圈定了。毋庸置疑,在當今皇上的這個手勢背后,支撐著一種洋洋灑灑的自信。自漢唐以來,歷朝都城皆奉行“皇城居中”的格局,這既符合帝王居天地之中的封建倫理信條,又有利于現實的防衛。

而現在,他手指的那個地方緊挨朝陽門內,偏于舊城一隅,一旦敵方兵臨京師,坐在乾清宮的大殿里也能聽到城外的馬蹄聲。不錯,皇城偏于一隅,于防衛是一大禁忌,但古往今來,有幾個王朝是靠皇城的堅固而長治久安的呢?

可是,當他用握慣了馬韁和刀劍的手批閱奏章時,這位開國雄主又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于是午朝門外人頭滾滾,彌漫著一片血腥氣。

歷史上有哪一個王朝不殺人呢?但明故宮恐怕算得上是殺人最多的宮城。平心而論,這中間確有該殺的,但殺得這樣濫,這樣殘酷,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這樣株連滅族,卻不能不歸結于一種心理變態。這一殺,開國元勛和軍界勇武幾乎無一幸免,稍微有點名氣的文人也差不多殺光了。

青年才子解縉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當時朝野噤聲,每個人的頭上都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要了自己的腦袋,他居然敢于上萬言書,對殺人太濫提出批評,所謂“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這話說得夠重的了。但朱元璋看了,反而連夸:“才子,才子!”在文字獄的羅網和大屠殺的恐怖氣氛中,解縉何以能這樣如魚游春水呢?

據說,一次朱元璋在金水河邊釣魚,半天也沒釣到一條,令解縉賦詩解悶。解縉應聲吟成七絕一首,其中后兩句為“凡魚不敢朝天子,萬歲君王只釣龍”,這種馬屁詩實在蹩腳透頂,特別是出自才華橫溢的解縉之口,實在令人赧然,但朱元璋聽了很高興,這就夠了。

02

朱棣到南京來是為了爭奪皇位,而當時的皇帝是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朱允炆。這場朱家叔侄之間的戰爭史稱“靖難之役”。

朱元璋當年的那種心態現在又輪到朱棣來體驗了。進入南京以前,他還比較自信,因為在軍事上他比較有把握。但自從跨入皇城,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便時時侵擾著他,皇帝也不好當呢,特別是一個背著“篡”字的皇帝更不好當。心理上的虛弱往往轉化為手段的殘酷,還是老辦法:殺人!

殺什么人?殺文人。中國的文人又面臨著新的一輪屠殺。所不同的是,洪武年間的文人面對屠刀一個個都想躲,他們或裝傻賣乖,或遁跡山林。這次卻一個個伸著脖子迎上來,有幾個甚至身藏利刃與朱棣以死相拼(例如御史大夫景清、連楹),因為建文帝對他們有知遇之恩。

宮城內外的血腥味,朱棣自己也感覺到了。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巡、親征,把宮城作為一堵背影冷落在身后。對這座江南的宮城,他有一種本能的隔膜感,雖然這里是父親的定鼎之地,但他自己的事業卻是從北方開始的。因此,無論是出巡還是親征,他總是往北方跑。在這期間,他先是選定了昌平黃土山的一塊風水寶地為自己經營陵墓,又下令在北平建造新的宮城。幾年以后,他下詔遷都,回到他的“肇跡之地”北平去了。

03

主角一走,南京宮城便有如一座被遺棄的舞臺,立時冷落下來。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皇上很少顧得上向這里看幾眼。

南京宮城的大門整整關閉了一百年,正德十五年,皇上終于來了。來的自然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朱棣的六世孫。大概有愧于幾代先人的腳頭太懶、欠債太多,他在這里一住就是一年,并且在午朝門外導演了一場相當具有觀賞價值的好戲。

正德這次南下,有一件很風光的事,不久前,寧王朱宸濠偽稱奉太后密詔,在南昌起兵反叛。這場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過四十三天,贛南都御史王守仁只用三千人馬,就把朱宸濠捉進了囚車。但正德卻偏要小題大做,下詔御駕親征,他是想借機到南方玩玩。大軍剛出了京師,就已經得到了王守仁的捷報。正德怕攪了南游的好事,命令封鎖消息,繼續前進。一路上旌旗蔽日,翠華搖搖,十數萬大軍實際上成了皇上的儀仗隊,這樣的大排場真是少見。

凄清冷落的南京宮城立時冠蓋如云,午門正中那銹跡斑斑的大門打開了,陽光喧囂而入,鋪滿了苔蘚陰濕的御道。六部的官員們翻箱倒柜,尋找自己的補服和朝笏。平日閑得無聊的太監忙得顛兒顛兒的:皇上要在這里導演一場“獻俘闕下”的好戲哩。

那么,就拉開帷幕,轟轟烈烈地開場吧。

“獻俘闕下”本來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但正德覺得不過癮,他是大玩家,玩就要玩個刺激,而不僅僅滿足于一幕走過場的儀式;他自己也應該走下城樓,做一個威風八面的參與者,而不僅僅是呆坐在城樓上審視裁判。于是,他設計了這樣的場面:朱宸濠等一干叛臣從千步廊外押過來了,只見當今皇上戎裝罩甲,立馬于旗門之下,喝令將叛臣一律松綁,任他們滿場奔逃,皇上則策馬揚旗,指揮將士分兵合擊,在驚天動地的金鼓和吶喊聲中一舉將其抓獲。

明代的皇帝,大體上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這個時候,開國之初那種叱咤風云雄視高遠的自信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內憂外患,危機四伏,整個王朝的架子雖沒有倒,內囊卻也空了。正德既然沒有中興振作的能耐,便只能借助于午朝門外這種虛張聲勢的表演,來作為自己脆弱的心理支撐,這實在算得上一個時代的氣象。

南京宮城的大門又關閉了,午朝門前的那一幕好戲,成了一茬又一茬的留守官員們永恒不衰的話題。不管怎么說,這是一次堪稱空前絕后的壯舉,因為從此以后,即使作為一種表演,這種機會也再不曾有過,從戰場上送來的大多是一敗涂地的塘報,從來只有自己的總兵督撫被人家殺頭俘虜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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