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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預測的死亡事件

2022-05-30 22:03雙公平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2年1期
關鍵詞:劉磊李樹李小龍

雙公平

九老頭端著一個黑不溜丟的大瓷碗,慢慢地湊到嘴邊。面前的油漆斑駁的棗紅方桌上,一個空瓶子靜默地站立著,瓶子上的骷髏,圓睜著兩只深不見底的眼睛,兩排牙齒暴起,像要吃人的樣子。

九哥!李小龍不見了九哥!拾金老頭電動車在門前停下。他聞到了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

九老頭渾身一抖,張開的嘴唇閉上了,端起的大碗也咚地放在桌子上,碗沒有放穩,晃蕩了幾下,豆油一樣的液體,濺到了手上,桌子上,給刺鼻的氣味里,又增加了窒息的成分。

九老頭沒有吭聲,黑青著臉,把關節鼓脹的大手放在身后擦了擦,一瘸一拐地,猴著腰跨上電動車。

拾金老頭愣怔半天才醒過神來:九哥你……你有什么想不開的,要尋這條路?九老頭沒有理會,電動車倏地射出老遠,拾金老頭跟在屁股后頭趕,大聲地喊:九哥,你可不能怪我啊,我是準點去的,誰知路上車子出了毛病,最多也才耽擱了十分鐘,一到學校,只有我的宇強一個人站在門口等,你家李小龍連影子都沒有了呀……

李小龍在李家拐角小學讀三年級,九老頭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負責李小龍的接送。一般是,提前半個鐘頭就把李小龍喊醒,但李小龍不起來,要賴床,這一賴,一二十分鐘眨眼就過去了,然后九老頭發現,靠李小龍的自覺性是難以起床的,就不由分說地將李小龍從被窩里拽起來。李小龍不情愿地哼哼著,揉著睜也睜不開的雙眼,九老頭一松手,身子就往左邊一歪;九老頭又一拽起,手一松,身子又往右邊一歪,軟得像是沒有骨頭。九老頭又好笑又好氣,嘴里一邊咕噥著:這孩子,這孩子,一邊替軟綿綿的李小龍穿衣服。年前兒子兒媳電話里就囑咐過:從明年起,再不能幫李小龍穿衣服,馬上就要升四年級住校了,您還能跟到學校去給他穿衣服???九老頭是答應過兒子的,李小龍也答應了爸爸,但就是到了早晨爬不起床,提早半小時喊醒,還是爬不起床。阿黃已進來溜達過兩次,頭一次歪著腦袋瞄了瞄,悄無聲息地出去了;第二次見李小龍還賴在床上呼呼大睡,阿黃用爪子拉拉被窩,見李小龍仍是不醒,鼻子里憤怒地哼幾聲,搖著尾巴不滿地走了。九老頭想不出辦法,也就顧不得兒子的囑咐,不幫他穿就要遲到,而一遲到,李小龍就連校門都不肯進了。這孩子就是這么個怪脾氣,你拿他有什么辦法?

清晨,太陽將出未出,九老頭就馱著李小龍上學去。此時太陽正鉚足了勁,拼命地往上躥,把東邊的一片天憋得通紅。還沒有幾家開門,塆子里靜靜的,路上倒是電動車摩托車來來去去,都是接送學生的,披著東天飄下來的云彩,把白的樓房,黑的樹林,染紅了一路。

九老頭只有李小龍這一個孫子,自己渾身的病痛,要不是舍不下這個孫子,依他的脾氣,早就尋短路找老伴去了。九老頭賴著活就是為了李小龍。今天的事,九老頭也是早幾天就開始盤算了:先委托拾金老頭去接放學的李小龍,然后自己再喝農藥,這樣,李小龍就會有拾金老頭給照看著,一直到兒子趕回來。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藥沒喝成,卻把孫子弄丟了。九老頭放開電門在前頭猛跑,咬著牙巴骨暗罵自己:該死一萬次的家伙,你為什么昨兒不喝呢!

九老頭火急火燎地趕到學校,望一望黑洞洞像要吃人的教學樓,又望一望大得有點瘆人的操場,操場上的跑道、吊環、單雙杠、籃球架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都不說話。九老頭就一下子瓷在那里,好像是有人打了他一悶棍,腦袋嗡嗡作響,噼噼啪啪地,爆了滿臉滿身的汗。等到一醒過神來,九老頭連電動車都沒放穩,就拐著腿往學校里面沖,電動車一歪,在身后倒出哐啷一聲響。

李小龍!

九老頭沿操場喊了一圈,沒有人答應。

小龍啊……

九老頭喊到教學樓,沒人答應。喊到宿舍區,沒人答應。九老頭一聲趕著一聲,卻一聲比一聲小,最后的幾聲分明是哭腔了。到處都沒有人。最后尋到伙食堂,這里卻是鬧哄哄的,全是正在吃飯的學生和老師,聽見九老頭帶哭腔的喊聲,都放下碗筷,伸長脖子好奇地看。幸好有個同學,他說好像是看見過,李小龍跟一個叫劉磊的同學走了,九老頭才沒有暈過去,要不是拾金老頭攙住,差點癱在地上。

劉磊的家很快就找到了。離多遠九老頭就看見,李小龍同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在塆頭上玩耍,一邊往嘴里塞著黃亮亮的顆粒,一邊蹦蹦跳跳地在干什么,投入得連九老頭的車停到身邊,都沒有發覺。三五六,三五七,李小龍左手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小塑料袋,右手不住地伸進袋子里,拿出黃亮亮的顆粒往嘴里塞,發出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兩腳不停地交替著,踏在地上畫出的一個個方格子里。九老頭看李小龍跳得興高采烈,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一把揪住,啪啪啪啪,結結實實地在李小龍屁股上扇了幾巴掌。李小龍猝不及防,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李小龍忍住差點掉下來的眼淚,慌忙趴到地上撿回,剛站起,看到還有幾顆從塑料袋里蹦出來的東西,在地上黃亮亮地滾著,又趴下去撿起,然后才兩眼一翻,大聲地喝吼九老頭:爺爺你干什么呀!

九老頭雙眼瞪得要吃人,說:干什么?叫你放學后等我接,別亂跑,別亂跑,看看你這都跑哪里來了?害得我好一陣尋!

李小龍比九老頭還理直氣壯,說,哪個叫你緊等不來!人家劉磊爸來接劉磊,怕你不來接我,就把我一同帶回來了。李小龍一揚手里的塑料袋:人家還拿東西給我吃呢!

見李小龍還嘴,九老頭揚起關節鼓脹的手又要打,拾金老頭上去攔住,說,好了好了,小孩子嘛,九老頭這才收回手,一指李小龍鼻子:小雜種,不打不長記性!

回家的路上,九老頭問李小龍,劉磊的爸爸怎么在家里呢,他沒出去打工嗎?李小龍塑料袋里的東西還沒有吃完,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著,含糊不清地說:不是,是他爺爺死了,他爸媽才回來的。九老頭哦了一聲,李小龍問:是不是爺爺死了,爸爸媽媽就要回來呢?九老頭撲哧笑了,說:當然,爺爺死了,爸媽肯定要回來呢!

接連幾天里,九老頭發現,李小龍手里拿著的零食,都是學校小賣部沒有賣過的,嘴唇上也干干凈凈,沒了以前吃零食留下來的血一樣的顏色。九老頭問:你這不是在學校買的?李小龍一揚手里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說,才不是呢,是劉磊爸爸帶回的,比學校小賣部的好吃多了!又問九老頭:人家劉磊他爸都回來了,帶回那么多好吃的,還天天騎車接送,多好!爺爺,你問問我爸,他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呀?九老頭說:這才幾時???過年才能回呢!李小龍一撇嘴:過年回過年回,去年過年,說回回了嗎?光說不算數,什么屁爸爸!說實話,九老頭也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才能回,兒子兒媳去廣東也有些年頭了,錢雖沒弄幾個,但每年春節都要回來一次的,可去年卻不知怎么搞的,先是說了回的,過不幾天又說廠里忙,不回了,也沒給家里寄錢。李小龍白天黑夜都纏著要爸爸,吵得九老頭差點領著孫子去廣東。九老頭早起看著孫子滿臉的淚痕,捏緊關節鼓脹的拳頭,捶捶自己已經伸不直溜的腰,又摸摸走一步像刀割樣的雙腿,把李小龍送到學校后,就去買了一瓶“1605”,不想卻沒喝成。九老頭只好說:這孩子!你爸他們要弄錢給你讀書,忙著呢,說回就回了!李小龍卻把書包啪地往地下一丟,說:我不讀書!我不要他們弄錢!我要他們回來!說著說著已帶了哭腔。九老頭見李小龍敢摔書包,舉起關節鼓脹的手,本來作勢要去打李小龍屁股的,舉到一半卻不打了,慢慢慢慢地落在了李小龍的頭上,來回輕輕地撫摸著,李小龍一下撲在九老頭懷里,嗚嗚地哭出了聲音。

一天,九老頭從田里回來,看見阿黃懶懶地臥在冬青樹下,也不像往日里起來迎他,再看看李小龍,身子無力地靠在冬青樹上,噘著可以掛油瓶的小嘴,作業本亂七八糟地攤在面前,既不動手做,也不開口講話,就那么無精打采地歪著。九老頭喊一聲李小龍,李小龍也不吱聲,連頭都沒有扭一下,只是眼睛翻了翻??赡苁歉忻傲?,九老頭這樣想著,過去摸摸李小龍的額頭,還拿不準,又用自己的額頭在李小龍額頭上貼了貼。李小龍比自己的還要涼,九老頭放心了,臉上雖然笑著,但口氣有點煩:小祖宗,又是哪個惹您了?

李小龍動也不動,說:我腦殼疼。九老頭又伸手去李小龍額頭上摸了摸,然后再拿自己的額頭在李小龍額頭上貼了一氣,說:咦,這又不發燒嘛,腦殼疼什么疼?

李小龍說:就疼。

九老頭說:那就跟我到衛生室,叫醫生弄幾顆丸子吃。

李小龍不去,九老頭硬把他拽到村衛生室。村醫生先是拿出一支體溫表,用力甩了兩甩,幫他夾在胳肢窩里,再叫他張開嘴巴,啊啊啊地看了幾下,又拿聽診器在他胸脯上左邊滑幾下,右邊滑幾下,聽診器很涼,把他光光的胸脯弄得很癢,李小龍忍不住,撲哧笑了。村醫生也被李小龍逗笑了,從他胳肢窩里拿出體溫表,放在眼前旋轉著看了看,說:還好,沒事。

九老頭聽說沒事就舒了一口氣。忍不住又問:您說沒事?不用吃丸子?村醫生說:不用??赡苁钳偼婧萘?,過一夜就好了。又問李小龍,怎么樣?還疼不疼?李小龍說:疼。又問:疼得厲不厲害?李小龍說:厲害。村醫生在李小龍額頭上摸了摸,又摸了摸,對九老頭說:這樣的話,先過一夜看看,如果明天還疼,就到鄉醫院去檢查一下。

第二天李小龍仍說頭疼,九老頭就帶李小龍到鄉醫院。鄉醫院做了一些檢查告訴九老頭:這孩子目前還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如果頭疼仍不見好,只有到縣醫院做更高級的檢查。

縣醫院的門診大廳像迷宮,里頭熙熙攘攘的像在趕集。九老頭這是第一次到縣醫院,光是里頭嗡嗡作響的人流,就把他弄得腦袋發脹。老著臉一問,恰巧問到一個好心人,人家告訴他:先掛號,然后再去找醫生,然后再去劃價,然后再去付錢,然后再去檢查。于是就血常規,腦電圖,CT,核磁共振,一路檢查下來,花去一千多元。過了兩天去拿結果,那個嘴唇上有黑痣的縣醫生說:這孩子,沒病。

九老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醫生您說他沒???縣醫生點點頭:沒病。九老頭說:那他怎么總說頭疼???縣醫生耐心地說:可能是神經上的一點小毛病,過幾天自然就會好的,不礙事。九老頭還是不放心,說:醫生您能不能再仔細給我孩子檢查一下?我們來一回不容易??h醫生這下不耐煩了,奇怪地看了九老頭幾眼,說:你這老頭真有意思,你的孩子明明沒病,還非要我給你檢查出一個病來呀?好笑!

九老頭將信將疑地,只好帶著李小龍回家。悄悄地觀察了幾天,九老頭發現,李小龍和平時差不多,該吃吃該玩玩,只是一問腦袋,就說疼。這究竟是什么病呢,連縣醫院都檢查不出來?九老頭心里好像有點明白了,就給兒子李樹打電話,說自己病了,你能不能抽空回來一下?李樹一聽,很急切地問什么???九老頭一時沒準備好,先是有點支吾,問急了,就說自己渾身都是病。李樹在電話那頭停頓了半天,說:好,我過兩天就回去。

半個月過去了,也沒見李樹回來。九老頭看李小龍還是老樣子,就在一個星期天里,把他領去交給拾金老頭。剛開口,拾金老頭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好死不如賴活呢,九哥你是哪一點想不開呀,要走讓孩子們背罵名的路?你看我自己去年檢查出癌癥了,都沒朝那地方想。九老頭笑了,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晃了晃手里提著的一箱子土雞蛋,說,我到縣城辦點事,很快就回來。原來,九老頭是要到縣醫院去,找那個嘴唇上長黑痣的醫生,請他為李小龍開一張生病證明??h醫生像看怪物一樣,把九老頭足足看了兩分鐘,然后一笑,說:我見過多少開證明的,唯獨沒見過你這樣的。不開!九老頭被縣醫生說得滿臉通紅,忙把他使勁地拽到僻靜處,附在耳朵邊說了幾句話,話一說完縣醫生就笑了,拍拍九老頭肩膀,二話不說就過來唰唰唰開了一張。不管九老頭多么誠心,那箱子土雞蛋推來搡去的硬是沒要。

九老頭把證明疊好放進錢包,一出縣醫院就給李樹打了電話。打過電話的第二天,過不一會兒,他就朝兒子回來的路上望一望,明知兒子不可能這么快就回的,但就是忍不住要看。不過兒子李樹還是很快就回來了,還有李樹媳婦,本來說好李樹先回來看看的,可到臨走時,還是死活地跟了回來。兩口子到家時,正是放學的時候,李小龍剛爬上電動車,就看見了遠處的爸爸媽媽。爸——媽——李小龍大聲地呼喊,也不管電動車已經啟動了,翻身跳下車,朝遠處的爸媽撲過去。

九老頭也等不及了,連忙掉轉車頭,趕過去,三個人已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李樹摸摸李小龍的頭,問:腦殼怎么樣?還疼不疼?李小龍搖搖頭,說:不疼。李樹兩口子一齊轉頭,疑惑地看看九老頭,九老頭滿臉是笑地斜一眼李小龍,說:剛才問你都說還疼的,怎么忽然就不疼了?這孩子,東一句西一句的!李小龍說:哪個東一句西一句呀?剛才還疼,我爸一回,就不疼了。李樹見李小龍說得有趣,一時來了興致,說:嗬,這么神奇?李小龍,該不是騙我們的吧?

李小龍大吃一驚,眨巴眨巴眼,疑惑地問:爸,你怎么,你是怎么曉得……我是騙你們的???

李樹的猜想被證實了,他一把抓住李小龍的胳膊,兩眼狠狠地瞪著,還罵:小狗日,為什么要騙老子?

李小龍被李樹的樣子嚇哭了,說:不是想,想你們嘛……我同學說,一裝病,爸媽就回來……

李樹揚起巴掌,照著李小龍的屁股啪啪就是兩下,邊打還邊罵:叫你撒謊!叫你撒謊!還要再打,九老頭上去一把拉住李樹的胳膊,說:你兇什么兇!一年上頭不落屋,過個年都不回來,孩子想你沒有錯!一見面就打,有這么當爸的嗎?李樹還有余氣,手仍然舉著作勢要打,說:您曉不曉得,他這一騙不打緊,我們來回的損失就是幾千塊!九老頭說:只要孩子沒病,不比什么都強?錢算什么,沒了再去賺!李樹說:話是這么說,主要是養成他個壞習慣,說假話,這還得了!他想我們,不會直說嗎?九老頭哼的一聲冷笑:直說?該回的時候都不回,直說你能回來嗎!李樹被九老頭一下子問住,舉起的手輕輕地垂下來。李樹媳婦一把摟過李小龍,說:我可憐的孩子!早已是泣不成聲。九老頭看見李樹的眼圈也紅了,怕被別人看見,就把臉轉向一邊。

路上,九老頭從錢包里拿出證明,說:小龍其實沒騙你,這不有醫院的證明。說著把證明遞給李樹,李樹接過,看也沒看就揉揉丟了,九老頭這才發現兒子雙手還戴著手套。九老頭撇撇嘴,說:大熱天戴手套,你還學會講究了啊,不嫌熱?李樹把雙手舉起看了看,很丑地一笑,沒有作聲。

說著話就到了家。阿黃老遠聽到聲音,一陣風似的撲過來,兩只前爪就搭上了李樹的肩膀,狗嘴差點啃在李樹的嘴上。狗日的,李樹笑罵一句,用手去推狗嘴,狗嘴不但沒躲,還張開咬住,李樹本能地一縮,手套被狗嘴拉脫了,九老頭就看見了兒子滿是疤痕的,幾乎要變形的手。九老頭猴著腰拐著腿幾大步沖上去,輕輕地脫掉李樹的另一只手套,把兩只疤痕摞疤痕的手捧住,生怕弄疼了似的輕輕地撫摸著。九老頭鼻子一酸,顫抖著聲音問李樹:過年不回來,就為……為這個?李樹點點頭。李樹媳婦說:誰不想回來?火車票都買好了,可……我們是在醫院里過的年啊……

李樹兩口子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就走了。本來是想多過幾天的,但廠里來電話了,說如果家里沒什么大事,就趕緊回。走時李樹跟九老頭一個勁地囑咐,無非是李小龍的學習和九老頭的身體,李樹說:您身體好一年,就可以幫我們多照看一年,我們就可以安心地在外面多撈一年。九老頭說:我曉得我曉得,我的身體沒什么大事,只是你們在外頭一定要注意安全,少讓家里人擔心。

這邊,李樹媳婦牽著李小龍的手,母子倆也說得難舍難分。李樹媳婦說:小龍想我們了就打電話,跟我們說。李小龍說:打電話有什么用?又回不來,見不到真人。再想了我還是裝病。李樹媳婦說:再裝病可騙不到我們了哦。李小龍說:下回我不裝腦殼疼了,說肚子疼呢。李樹媳婦笑了,一把抱住李小龍,嘴唇貼在李小龍的額頭上,臉頰上,親,親,親。親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再親,九老頭分明看到,兒媳婦兩眼忽閃著亮晶晶的淚水。九老頭看得鼻子一酸,趕忙過去牽過李小龍,朝兒子兒媳揮揮手,一雙眼睛便緊緊地粘在兒子兒媳的后背上。九老頭的眼睛跟著兩個熟悉的背影,一晃一晃地遠了,遠了,遠了,然后一個拐彎,看不見了,九老頭下意識地趕忙往路邊挪了挪,就又看到了剛剛轉過彎去的兒子兒媳。直到兩個背影完全消失,九老頭這才收回黏糊糊的目光,這目光跟的路程太長,濕漉漉的快要滴下水來,九老頭嘆一口長氣,一屁股坐在路邊上。

讓九老頭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要喝藥水,痛下幾次決心都沒喝成,而那么樂觀的拾金老頭,卻冷不丁地,就喝了老鼠藥。正好是國慶節放長假,兒子兒媳,還有至親好友,都從遙遠的地方趕回來了,一點正事都沒有耽誤。九老頭聞訊趕過去,拾金老頭還沒有入殮,平平展展地躺在一塊木板上,孫子宇強,還有兩個女兒,坐在身邊嚶嚶地哭。拾金老頭臉上蓋著黃表紙,九老頭上去揭開,看見拾金老頭的兩眼半睜半閉著,九老頭就用手幫拾金老頭把雙眼合上,喃喃地說,老弟啊,你一走,一了百了,宇強也可以跟著他爸媽了,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可要慢些走,等等老哥喲……

令九老頭十分滿意的是,拾金老頭的葬禮,辦得比塆里的哪個人都隆重。兒子專門從武漢請回兩個“哭娘”,白衣白褲白頭飾,跟在棺材的兩邊,聲情并茂,涕泗橫流,把兩個只會嚶嚶啜泣的親生女兒,生生地比了下去。

送走拾金老頭后,九老頭感到有些恍惚,有些疲憊,他用關節鼓脹的雙手捶捶佝著的腰,又摸摸酸痛的腿,猜想著自己大概還能撐多久?想半天腦子里仍是一團糨糊,九老頭搖搖頭,很丑地笑了。不過李小龍卻高興得很,看宇強跟著爸媽走了,就抱住九老頭胳膊不停地搖:爺爺、爺爺,有什么辦法……能讓我爸再回來一次呢?九老頭苦笑一下,摸摸李小龍的頭,說:那……那你就再裝回病看看啰?

李小龍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行不行,我再裝就不靈了。九老頭也被逗得有趣起來:那你說說看,再用什么辦法呢?李小龍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轉臉看看九老頭,又歪著腦袋想了一下,再看看九老頭,忽然大聲說:有了!一指九老頭,你——裝!

又說:你不是也想我爸爸嗎?這回該你裝。九老頭趕忙擺手:不行不行!要我裝病???那可不行。誰知李小龍卻說:不要你裝病。要你——裝死!

裝死?

對,裝死!李小龍說,拾金爺爺就是喝了一包老鼠藥死的,你要裝死,喝一半,不,喝一小半半就行了。李小龍邊說邊比畫著給九老頭做示范,看得九老頭笑出了兩眼淚。九老頭用關節鼓脹的手擦擦雙眼,又捶捶一伸直溜就疼的腰,摸摸走一步疼得像刀割的腿,說:小龍啊,爺爺答應你,可爺爺不裝死,要死就真的死。唉,爺爺一身的病,早就該死了,爺爺一死你爸媽就能回來,再也不離開你了……

李小龍睜圓兩眼望著九老頭,半天才說:胡說!哪個要你真死!我不許你死!你敢死!九老頭說:小龍啊,我不死,你爸媽就回不來……李小龍打斷九老頭的話:那就叫他們別回來!反正不許你死!

九老頭看著有些激動的李小龍,伸開雙臂把他擁進懷里。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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