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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招待所

2022-07-09 13:51吳君
上海文學 2022年7期
關鍵詞:招待所黃梅大佬

吳君

黃梅珠早晨起床,睜開眼睛便看見了蜘蛛,黃梅珠認為對方也看見了她。

黃梅珠再也睡不著了,她順著看過去,墻上只有一些淡淡的斑痕,應該是前一家人留下的??拷翱谑桥畠盒r候的一幅畫,十多年了,還掛在原處。黃梅珠印象中曾經扔掉過的。

房子需要清掃了,至少應該粉刷一次,可到處都堆滿雜物,搬起來需要些體力,黃梅珠擔心自己力氣不夠,所以一直沒動。她想如果哪一天陳家和心情好了些,請他幫忙,只是她一直沒有等到。這個念頭在腦子里有過無數次,被其他事情打斷,到后面她也就不再想。女兒初中的時候,帶同學回家,同學問你們家怎么那么舊啊,墻上還掉了皮,偶爾還有小蟑螂經過,對方夸張地尖叫后,順手揭下一小塊,導致周圍的墻面有了更大的裂紋。這件事搞得女兒生了幾天氣,還差點不想去學校。黃梅珠沒有說這是個二手房,搬進來的時候便沒有錢裝修了,煤氣灶和空調等全部家私都是原來的房主留下的。她不想讓女兒知道太多,包括她與老公陳家和的關系,黃梅珠害怕影響了女兒的幸福。那男仔也是本地仔,家里有錢,她不希望女兒失去這個機會。

眼下需要黃梅珠考慮的事情很多,哪樣都比刷墻重要。比如在香港的大佬(哥哥),疫情的原因一直都不能回來,微信上也不回話,不知道眼下什么情況。阿媽非常焦慮,似乎黃梅珠的幸福是奪了大佬的。有時阿媽會給她臉色,哪怕嘴里正吃著黃梅珠送去的食品,都還在不停地埋怨,“又拿來這些便宜貨,別人不要的東西,吃也吃不下,丟也丟不掉?!?/p>

黃梅珠希望不要把什么都放在冰箱里留給大佬,不僅費電,如果沒有及時吃就過期了??紤]到何時通關還不清楚,便對阿媽說這三文魚不能放久,要盡快吃呀,再留就不能食啦。

“過期的東西你為什么送過來,看不起我咩?!秉S梅珠隨后聽見阿媽“噗”地一聲吐出口里的黃皮果,她用這種方式表達對黃梅珠的不滿。

“本來是想留給大佬吃的?!秉S梅珠解釋。

“你何時心里還會想到別人?!卑尦鸷薜哪抗馍溥^來。

黃梅珠怯怯地說:“大佬如果過來需要隔離十四天?!?/p>

“那又怎樣,十四年也要等?!卑尩臉幼舆瓦捅迫?。

見阿媽又開始生氣,黃梅珠也就不說話了。這些年如果黃梅珠過得好,阿媽就會生氣,因為那邊的大佬還不能去工地,只好在家里吃老本。原因是在屯門修屋時摔了跤,在家休息了很久,沒有收入。這樣一來,阿媽就開始著急,總是勸黃梅珠要關心一下大佬?!八抢镏挥腥似脚?,都轉不開身的,你認為那是他應該受的苦嗎?得閑時你不應問問嗎?”阿媽翻了翻松弛眼皮下面那一對灰色的眼珠,繼續說,“如果當時是他進了單位,哪里會發生這樣的事情?!?/p>

阿媽口里的單位早已改了制,招待所變成酒樓,承包給了老板,四十五元一只的“光明乳鴿”成了遠近聞名的招牌,所以這個名字也隨著保留下來。

似乎阿媽眼里的好,就是沒有在工地做工。每次見到黃梅珠穿了整齊的制服,都會冷冷地發出一聲“哼”,好像黃梅珠并不是她的女兒,而是一個被她嫉妒的同齡人。阿媽如果約了人在招待所里喝茶,剛好又見到黃梅珠穿梭其間指揮小妹擺菜,都會多點幾碟放在一側晾著,出門時再打包帶走,反正她會留下單由黃梅珠去買的。黃梅珠冷冷地說:“我怎么關心??!我也有老有小,每天睡覺前感覺自己只剩下一口氣,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我都在做工??!”

阿媽不看黃梅珠,一只手撫在巨大冰箱的扶手上說:“你還有老公吧,還有頭家,可你大佬乜都沒有?!闭f到這里,黃梅珠的阿媽委屈地癟了癟嘴,她希望黃梅珠這個做妹妹的拿些錢出來。平時黃梅珠偷偷塞給阿媽的都被拿去給了大佬,因為阿媽覺得大佬太可憐沒人管。這些黃梅珠都知道,只是不會揭穿。

“他怎么沒錢,不會又去賭了吧?!庇幸魂囎?,黃梅珠的大佬迷上了買馬,輸了錢也不會說,只是會突然回來,爬到閣樓上面蒙著頭睡覺,做阿媽的便開始向黃梅珠要錢。

“早沒有啦!賭呀賭的真是晦氣,你這樣講自己大佬咩意思?”阿媽不滿意黃梅珠這么說。對于這個仔,阿媽也是有怨,只是放在心里,別人不能提的。當初他去了香港,跟著潮陽人在新界和屯門做建筑外墻。黃梅珠的大佬戀愛倒是談過兩次,只是被人騙了錢,到老都沒娶上老婆,這讓阿媽感到內疚和沒有面子。別人家的仔從那邊過來都是帶港幣帶利是糖,而自己的仔乜都冇。每次鄰居問到這些,阿媽便會煩躁,轉過頭來罵黃梅珠,她懷疑家里的這些事是女兒講出去的。

見阿媽這么護短,黃梅珠索性來個狠的:“阿媽你要對大佬講,不要拿我的錢給外面那些女人用,那些女人各個都在騙他,哪個都不會嫁給他,死了這份心啦!”

越是害怕越是會聽到,這時的阿媽真的生了氣,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燉盅,看也不看黃梅珠,黑著臉回房去哭了。平時阿媽最恨別人說出這句,就連走路都是躲著那些喜歡問東問西的人。上次她多吃了些治失眠的藥,出院之后,身體有些虛弱,更加不愿同鄰居們一道去逛菜場了。

黃梅珠想好了,如果沒有非她不可的事,以后都不回娘家,哪怕是他們求自己。哪里是娘家呀,分明是狼家。一個招待所的事說了多少年,好像她占了天大的便宜。這些年,讓她失眠的事情不少,芬必得、必理通不能再服,網上說吃多了會得老年癡呆。

起得有些晚,手機里的鬧鐘響了幾次,可黃梅珠還是昏昏沉沉感覺不到天已經大亮了。原因是這一夜被分成幾段,如同人生的各個時期。直到最后一次,她才沒有那么混沌??焯炝恋臅r候,睡在她旁邊的陳家和便開始起床。與黃梅珠慢吞吞地起床不同,陳家和是猛然坐起,然后下床。每次出差,照例不說,只是把東西提早收拾好,放在客廳,時間一到,他便拎了箱子輕手輕腳地出門,像是擔心黃梅珠臨時把他叫住問些事情,拖了后腿。當時還是出很遠的差,需要住幾天,并且只要出去便不回電話的那種。黃梅珠懂的,只是她不哭也不鬧。她早想明白,做什么都沒用,日子還得過。只要回來就好,即使帶不回錢,也是回來就好,畢竟家里有個男人才不會受欺負,否則會被小混混們威脅。黃梅珠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樣,認命。有時她也會與其他姐妹一樣,去街上發傳單,美其名曰拓客。有次她遇見一個女人直奔她而來,應是見了黃梅珠穿的制服,便以為是社區干部。對方撩開上衣,露出胸前的傷口,說自己被家里的男人打了,其他部位也有。隔了衣服,女人手指著身上幾處地方。由于沒有心理準備,黃梅珠驚得張大了嘴,還沒等她開口,對方便迅速離開現場。對方戴著口罩和墨鏡,黃梅珠站在廣場上發呆,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為什么覺得這把聲好熟呢?

現在的生意越發難做,如果天熱,陳家和是不愿意出去的。疫情之后,書越來越難推銷。有一次他找熟人幫忙,對方笑著問:“你知道孔夫子嗎?”

陳家和怯生生地問:“這是什么,是個人名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答。陳家和的手壓著袋子里的古幣,那是他自己花錢買的,如果有人買了他的書,他會送上一小串表示感謝。

“算了,說了你也不知,這都什么年代了,你肯定是當年沒有好好讀書,行了,以后別來影響我們做正事?!睂Ψ秸f完關上門,把陳家和一個人扔在走廊。監控器下,陳家和無比孤單。這個人曾經是他的同學。

每次站在那些單位掃碼登記時,陳家和總會愣上那么一小會兒,他想不起自己要找誰。陳家和每次出差都會把聲音搞得很大,拉柜子似乎是卸柜子,關門時必會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隨后,黃梅珠會聽見對方皮鞋在地板上來回走幾趟,取鑰匙、手機和花鏡。然后才算是徹底地出了門。只是很短的時間,他回來了,這次回來,他像是不再出門的樣子。他先是用力拉上窗簾,脫掉的襪子放進了鞋里,隨后躺倒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陳家和睡覺從不打呼嚕,這就把從小愛打呼嚕的黃梅珠比得像男人。陳家和不打呼嚕就跟一個人喜怒不形于色一樣,安靜卻恐怖,似乎讓人找不到節奏和破綻,更弄不清他什么時候是不清醒的。黃梅珠任何時候回到床上,都感覺到一雙眼睛在暗中打量著她,雖然陳家和可能已經睡著多時。這樣一來,黃梅珠只能等到困得睜不開眼,才昏睡過去。黃梅珠平時走路也是提心吊膽,她不想惹陳家和不高興,原因是對方的嗓門高低與他生意好壞有關,半夜的一聲吼叫,常常會點亮不少人家的燈,隨后是群里的一片罵聲。

黃梅珠走進廚房時,看見了灶臺上的油垢和沒洗的碗筷,腦子又回到了昨晚。昨天晚上陳家和動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說不如大家一起死。

本來陳家和沒有這個意識,家暴這一句出來,他仿佛被點醒了,他竟然把另一只手也抬起,兩只手環著她的脖子,并大叫一聲。生意失敗之后,他的脾氣越來越大。黃梅珠知道陳家和希望老婆恨他,只有這樣,還當他是個男人。所以黃梅珠越是原諒,對方的火就越大。逼到最后,他說:“你在同情我嗎?”

碗筷是黃梅珠一氣之下留下的,她本來想要臨睡前把這些東西都洗凈,無論如何都要收拾好,可是在廚房里找不到工具了。陳家和再次把她洗鍋的刷子扔掉了,而且還不忘記放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一腳,使得那個東西即使撿起來也不能再用。陳家和每次這樣,黃梅珠都知道他又心煩了,生意沒談成,白白浪費了他的煙和酒,這些煙和酒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卻帶著黃梅珠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晚上送給對方的。他倆已經在樹下等待多時,直到別墅的大門打開,他看到了同事熟悉的身影,想不到他們已捷足先登了。遞上自己熬了幾天填寫的資料后,對方禮貌客氣地說謝謝暫時不需要你的介紹,實在抱歉我們最近沒有這方面的考慮,說完對方厭棄地看了黃梅珠一眼,陳家和才想起介紹黃梅珠的身份——招待所曾經是個體面的工作。

這時他們身上的雨水透過褲管,在干凈的地板上流淌。黃梅珠能想到陳家和心疼地看向禮品時的樣子,他們都在想要是能收回來就好了。之前他用雨傘護著它們,使得這些珍貴的禮品沒有受到雨淋?;氐郊視r,陳家和沒有罵人,他甚至都沒有提過對方的名字,只是沉默。天亮前,他用手捻碎了自己喜歡的一只功夫茶杯。

黃梅珠像以往那樣從床上跳下來,差點摔了跤,她第一次發現腳有些沉重,而且酸痛。她如同一個小腳女人那樣搖晃著來到鏡子前。里面的女人是她熟悉的樣子,肥且灰暗,長得越來越像自己的阿媽,那是她非常不愿面對的事情。原來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仔,中年之后越來越難看,她不明白原因。黃梅珠眼皮浮腫得厲害,卻不是哭的,她早已經不會那樣。發生過的一件件事情纏成了麻線,泡了水,化在一起,再次打成了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法捋清。當然,黃梅珠的樣子是與陳家和一起變的,對方原來高挑的身子眼下成了缺點,提早有了駝背,腿中間出現O形,腳也成了八字,穿歪了幾雙皮鞋。而一頭白發染成黑發,不到半個月便成了黃色。黃色的頭發配著一張面無表情蒼白的臉,非常古怪。抽著廉價香煙的陳家和變得松松垮垮,再也不是那個每天早晨在頭上打摩絲的新華書店經理。陳家和的臉是陰郁的,他就是要這樣對著房間里的所有人。黃梅珠的臉倒是經常仰著,又白又虛,沒了焦點,她不想再看這張讓自己也感到討厭的面孔了。這些年,她一直都躲著鏡子,里面的那個女人倒是會遠遠地觀察她、提醒她。

黃梅珠是當年招待所的樓層經理,那個身材細長,特別會講話的小珠珠。這是那些叼著牙簽嘴花花的男客們給她起的綽號。不曾想沒過幾年光鮮日子,光明招待所便成了老板的。

光明招待所變成了私營的,經理的名倒還給黃梅珠掛著,只是已經兌入百分百的自來水,幾乎沒有人聽她指揮,黃梅珠成了光桿司令。

擰開水龍頭的時候,黃梅珠發現又停水了。一個月停四次,小區的通知總是在停水之后發出來。前天晚上她還想著要不要拖地——外面在蓋樓,隔壁在裝修,塵土飛揚無處不在,他們的家已經被浮灰蓋住。僅僅猶豫了一下,身體便不愿意多走一步,她想躺下,就這樣躺下。洗衣機里的衣服放了兩天還沒有洗,家里的水龍頭里一滴水也沒有,再這樣下去,衣服就廢掉了,可是她身上所有的器官似乎都生了銹。

這個時候,電話突然劇烈地響了起來,原來是淘寶上訂的那兩百塊錢的衣服退貨的事。電話是菜鳥公司打過來的,對方說明天下午三點來取,黃梅珠說三點我在上班啊,我的快遞可以自己寄回,你們只需把款項還給我。

“我又不是只有你這一份?!笨爝f小哥說。

黃梅珠聽完來了脾氣,“為了等你我難道不用上工啦?”

“家里有人就行?!毙「绮还茳S梅珠陰陽怪氣的發問,又說,“那就四點吧,由你家里人拿給我就好?!?/p>

“四點我也在上班,家里沒有人?!秉S梅珠想到那個時候陳家和應該是在家的,只是她不想讓對方知道,陳家和會生氣,為了購物的事情,他已經發了幾次火。

快遞小哥不耐煩了,說:“如果沒有辦法,你就上網取消吧,不要耽誤我的時間?!?/p>

黃梅珠說:“我會投訴你的?!?/p>

她撥通了投訴電話,對方是個機器女聲,很溫柔。黃梅珠想稍微說得復雜一點兒,把之前的事情倒出來,可是她忘記了這已是一個新的時代,就連機器人也不愿意與她交流。黃梅珠說:“我如果退了這個訂單,連兩百塊退款也拿不到了,之前就發生過?!睂Ψ桨阎暗脑捴貜土艘槐?。黃梅珠發現,她無論說什么,對方的答案都是同樣的。顯然,那是被設置好的語音,永遠這樣循環著。

黃梅珠的火是對著天空發的、對著自己發的,發完了之后,她看見這團怒火裹挾著天上的臟水塵土變成大雨從空中落下,直接砸向她的身體。

她本以為洗漱后便可以上班,可是她的情緒已經不對,心火旺盛,肉卻是虛的,那些怨就這樣浮在了身上。這時她聽見了微信的滴滴聲,是有人在與她搭話。語音里放出的聲音特別有男人氣,說:“你怎么不收紅包?”這個浮夸的男人是她的發小。

“什么紅包呀?”說話時,黃梅珠果然看見一小截紅色映入眼簾。

原來今天是她的四十九歲生日,她竟然忘記了。當然,每年都是后來才想到,想到的時候或是正在拖地或是晾曬衣服。她已經有太多年沒有過生日,“生日”兩個字如果提出來,陳家和會用鼻子哼出一聲。于是她只好不提,尤其在陳家和生意不如意的當下。

眼下這個男人竟然還記得她的生日,真是令黃梅珠悲喜交加。除了銀行,誰還記得她的生日,連阿媽都不再記得痛過的一天。對方向她發了個一百五十二元的紅包。黃梅珠猶豫了一下卻沒有接,她想了想后認為連“謝謝”二字都不必回。索性就讓它放在那里,仿佛一個孩子正焦慮地等著媽媽回家。被人期待也是一種很特別的感受,黃梅珠感到新鮮有趣??ㄍ^像后面是一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或者說是個落魄的生意人,當年她曾暗戀過對方。而此刻,他的生意失敗了。黃梅珠腦子里浮現出對方的樣子,盡管失敗,油膩嘴花的特點還保留著。他總是穿著一件立領中裝,梳著夸張的大油頭,腕上緊緊地勒著一串焦糖色的紅木珠子,露在外面的那一顆正好是個金的。黃梅珠知道如果她收了對方的錢,就等于與對方和好如初,對方欠的錢也可以隨著黃色玩笑隨風而逝。閉上眼睛,黃梅珠知道對方正在打她錢的主意,而不是身體或其他?,F在,已經沒有人在乎她的身體了,除了繞道而行,有的還會發出感慨:“你年輕的時候真的很靚,特別像江浙女生,不像本地人?!?/p>

黃梅珠不滿地反擊,“本地女人怎么了?!睂Ψ桨l現說錯了話,趕緊補救,“當然也有好看的,比如說你?!边@些話便是這位發小說的。實踐證明,等待她的如果不是借錢,便是一個讓她無法完成的事情。如果這一次完成不了,似乎就欠了他的人情。多年之后,黃梅珠終于明白,她真的沒有多少魅力,而那些所謂的魅力源自她的工作和原住民身份??墒钦l騙她都可以,這個家伙是她的發小啊,只是當年隨著父母一同去了新疆支邊,回來時大好的機會已經錯過,包括拆遷和分紅,從此說什么話都帶著酸味。在這個早晨,黃梅珠趁著心煩,給對方加上一個讓自己感到解恨的“討厭”標簽。她搜了一下,竟然在“討厭”名下存有十幾個名字,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學,有的竟然是自己的兄弟。黃梅珠擔心自己會在不理性的情況下,無私地幫助了這位無賴發小。有時她會考慮對方的不容易,畢竟有好幾次,他為了幫她完成任務,拉客人過來消費。她勸自己,他畢竟付出了曖昧呀,他在你最失意的時候也傳遞過溫暖,要想想你都這么老了誰還想撩撥你呢?

發小也老了,什么都沒剩,本以為深圳家鄉在等著他,回來后,發現好處都與他無關。他只能用這個成本換取一點點好處,比如說給她發個紅包。老實人欺負老實人,可憐人欺負更可憐的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待我呢?她用自問自答的方式把對方數落了一番之后,讓自己的臉對著光,覺得整個世界只有太陽是暖的。

不知何時,黃梅珠愿意用這種方式排遣自己的煩惱。面對陳家和那些惡言惡語,她沒有辦法消化的時候,便會找到發小不咸不淡聊上幾句。她只把對方當成一個垃圾桶,剩下自己的那些沒有理順和分類的垃圾殘余,連湯帶水全部倒給對方。發小自然會把她當成空虛的女人,聽著話,打著主意,他沒有心情去心疼丟失的童年。清理過后的黃梅珠覺得舒服了一些,她在心里說:“你的功能就是樹洞,幫我裝這些就好,不需要有什么反應?!碑斎涣?,過意不去的時候,黃梅珠也會考慮不能總把對方當成了出氣筒,幫人家辦點事情也是應該的。

黃梅珠最多請對方吃一頓飯,反正自己手上可以打個八折。為了這頓飯,他拉上了自己的生意伙伴、欠下人情的朋友、同居過的前女友和未來女朋友。吃飯的時候,在介紹到黃梅珠時,發小已不再喊她小丫頭、大美女之類,而是說這是光明招待所的黃老板,家里有幾處農民房,很快將會拆遷,引得有人拿了茶敬她。有時候,黃梅珠也很享受這種說法。只是人還沒有走到家,發小便打來電話說:“你可不可以先給我打兩千元,救個急,一周后還你,耽誤半個小時,老子不是人?!鄙洗蔚腻X他也是拖了幾個月,所以他需要這樣保證。

黃梅珠問:“怎么又借錢?又做乜嘢?!?/p>

發小說:“我只需要過渡幾天,不然你就幫我開間房啦?!?/p>

黃梅珠故意夸張地說:“大把房可以租的呀,到處都是中介?!?/p>

“你沒明白我意思,剛剛吃飯的那個女孩子你見到了吧,人不錯的,我也是才認識。她身患重病,沒有家人陪伴,需要臨時住幾天,剛做完手術什么也不能做的,身上又沒有錢,很快還要復查,真是太可憐了。僅那幾項檢查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這是什么世道??!我想詛咒這個世界!”黃梅珠想起他在大街上仰天咆哮的樣子,感到越發搞笑。

黃梅珠的阿媽突然打進來一個電話,平時她極少聯系黃梅珠,來電話必然是有事情,而且總是非常要緊的,當然百分之九十與錢有關。阿媽已在兒子或者媳婦或者侄女面前吹過牛,所以對黃梅珠說:“哎呀,你要幫助侄女揾份工呀!”黃梅珠說:“是她不想過來,還嫌我們這里臟,見的男人都是大叔,哎呀,她這是找工作還是找老公呀?”

阿媽說:“工作要找老公也要找,你就不會重新再找一個給她嗎?”

“我去哪里找??!我這是招待所,不是人才市場,再說她又不是什么人才?!?/p>

阿媽不服說:“當年你怎么可以找到?”

“當年的招待所接觸的人不同,現在是什么,人家做生意,需要真金白銀。服務員的位子大把,不需要介紹??!再說了這些工作我能做,她怎么不能做了?”

“她是你的侄女,如果她老豆當年不把這國營單位指標讓給你,你會有今天嗎?”阿媽說。

黃梅珠說:“她上次罵我年輕時就是個三陪,一天到晚穿著高跟鞋拿著小本子,帶著客人樓上樓下看海鮮、點菜,臉上賠著笑,看了就惡心?!碑敃r阿媽和黃梅珠通完電話不懂關手機,被黃梅珠偷聽到的。

黃梅珠總是搞不明白那些復雜的問題?,F在她似乎捋清了一些頭緒,她不理解阿媽為何總是盯著她說:“因為你是阿姑呀?!?/p>

黃梅珠說:“我是阿姑我就該死咩!”

“你怎么說死呢,你大佬細佬如果不是看在你會給我養老送終的份上,他們也不會把國營單位讓給你的?!?/p>

“乜?讓我一個做女兒的養老送終?好,那房產證上也要有我名吧,不然算什么?”黃梅珠問。

阿媽裝作若無其事:“早都辦好了,是你大佬和細佬去辦的?!?/p>

黃梅珠緊張起來:“什么意思?有我的名字嗎?”

“我都這么老了,不知能活到哪一天呢。我不想管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了?!卑岄_始敷衍。

黃梅珠絕望了,她大叫:“阿媽,我還年輕嗎?”

黃梅珠的阿媽也不服氣:“那又怎樣呢,如果當初不是你進了國營單位,你大佬會去香港嗎,會這么慘嗎?你細佬會去廠里打工嗎?如果沒有這種好單位,你那個老公會選你嗎?”說完這些,阿媽似乎重新有了力量,她開始下達命令,“以前的事不要再講,你是阿姑,大人有大量,不要再阿吱阿咗說那么多廢話?!?/p>

黃梅珠大叫:“我是拿了這條命換來的工作,你看見我過好了嗎?”

這時招待所的電話打了進來,是一位年輕的副總。對方說明天要安排人去拓客,讓她看看誰去合適。

“我不去了吧,這么老了,說話都沒人聽?!秉S梅珠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卻故意裝出平靜,她懂對方的意思。

“哈正好,你可以推銷給那些阿伯呀?!薄熬藕蟆钡母笨傉f。

黃梅珠說:“那也不能安排我吧,光明招待所各個都是年輕妹,怎么非要我去呢?”

“之前看你一天假都沒有休過,想到你可能缺錢,剛好機會就來了?!睂Ψ竭€在試圖說服她。

黃梅珠準備拒絕,說:“我不行,那些男人見我站在身邊都不好意思開黃色玩笑,茶也不好意思讓我斟,唉,我都可以當他們的長輩了?!闭f到這里,黃梅珠有些傷感,這個招待所差不多拖累了她一生。

想不到對方一下子笑了,說:“這就對了??!這次,我們需要你搞掂的是那些退了休、有錢又寂寞的老年客人,你把他們拉過來吃飯啦,過年的時候家里人會丟下他們自己去外地瀟灑的?!?/p>

見黃梅珠還是不答應,對方生氣了,說:“如果不行,你給我找個人替你去做,你總要為我們效點力吧?!?/p>

黃梅珠說:“我能讓誰去呀,我都算是招待所最老的員工?!?/p>

副總冷冷地說:“所以我們才沒有炒掉你,本來公司是不想要這么老的員工,不僅用不了還要供著?!备笨傉f完,不等黃梅珠說話便掛了電話。

“我們?我們這些人里沒有我嗎?”黃梅珠拎著電話站在原地,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夏天的中午是安靜的,天上一絲云彩也沒有。黃梅珠似乎回到了往日的深圳。街上的行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街的遠處閃著亮光。這種反常讓黃梅珠感到恍惚,像是配合她開始懷舊的心那樣。

黃梅珠在街上走了一大圈都不知道該去哪里,等從招待所回到家,人已經筋疲力盡。進到房里,看見陳家和正看著電視吃東西,鍋里的荷包蛋已被他撈走,肉和青菜也沒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根榨菜和面條。電視開著,不知道是什么節目,男男女女尖叫著、笑著。

這時進來一個陌生的電話,黃梅珠猶豫著最后還是接了,竟然是早晨那個小哥,黃梅珠想起淘寶上的衣服,于是冷冷地說:“樓下有豐巢?!?/p>

快遞說:“重要文件需要交到你的手上?!?/p>

“什么東西???搞得這么神秘?!闭f完之后黃梅珠突然有些緊張,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對方說應該是錄取通知書,需要本人或是家人簽收。這時女兒的微信也到了,是一個大大的笑臉。女兒有意選擇了這種方式,就是要給黃梅珠一個驚喜,考了幾年,都到了婚嫁年齡,成了一家人的心病。黃梅珠想過勸阻女兒不要再考了,畢竟女孩子的青春短暫,況且還有富二代追求她,對方保證過可以讓女兒進股份公司上班,未來絕對衣食無憂。

黃梅珠全身的血向頭上沖,陳家和沒有出門應該也是這個原因吧,平時即使沒有事情他都要出去逛的。黃梅珠怪自己,只顧著生各種閑氣和抱怨,前天女兒還用微信提醒她記得收快遞,可她被眼前的各種事情煩著而徹底忘了。黃梅珠的腦子里浮現出墻上的那幅向日葵。她每天都在亂忙,從沒認真去看,更沒想到上面還有一排用鉛筆寫出來的小字:“離開原地,微笑向前?!?/p>

原來早上看到的那蜘蛛是來報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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