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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重看:權力、儺面具與女性

2022-07-17 12:33胡彬彬
名作欣賞·學術版 2022年7期
關鍵詞:哈姆萊特夜宴女性

胡彬彬

關鍵詞:《哈姆萊特》 《夜宴》 權力 儺面具 女性

幾百年來,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在全球范圍內不斷被改編,中國著名電影導演馮小剛也拍攝了中國版的《哈姆萊特》(Hamlet)——電影《夜宴》(2006)。在這次跨媒介、跨文化的改編實踐中,雖然整部電影保留著戲劇《哈姆萊特》關于王子“復仇”的基本線索,但“復仇”不再是其主題,王子無鸞/ 哈姆萊特不再是其主角,“生存還是毀滅”不再是一個問題。馮小剛的“故事新編”,只是借《哈姆萊特》的復仇外殼,書寫了一個關于幾乎所有人追求權力的故事,或者說一個以自我東方化為代價來追求全球電影票房的故事。

前人對《夜宴》的研究,包括電影音樂、舞蹈等方面,也有不少研究注意到其制造東方奇觀、面具的運用等問題,但對這些元素運用的結構性把握,及其意識形態腹語術、性別的分析等,還不夠深刻?!兑寡纭芬磳⑴运茉鞛樘孀镅?,皇后婉兒/ 喬特魯德被位移為戴著無形(儺)面具的影片主角,由此,《夜宴》把對追求權力的罪禍轉移給女性;要么將女性塑造為如青女般癡傻,且被男性控制卻反抗無力的邊緣者,同時亦是一道權力之霧中難得的風景。

一、故事新編:《夜宴》的權力主題

跨文化戲劇研究者帕維斯(Patrice Pavis)在《處在文化交叉路口的戲劇》(Theatre at the Crossroads of Culture)一書中提出了跨文化交流的文化“沙漏”理論:沙漏上端的“源文化”(source culture)需要經過一系列條件性的過濾、篩選等過程后,方能到達“目標文化”(target culture)a。作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哈姆萊特》,王子哈姆萊特為父復仇是整個悲劇的核心所在,由此,哈姆萊特的延宕引發了人文主義時期關于人性之反思,關于人釋放欲望的限度等討論。經過復雜的跨文化改編,《夜宴》過濾掉了《哈姆萊特》原初有關復仇而引發的人文主義式反思主題,篩選、保留下了“復仇”的表面情節。

在接受源文化《哈姆萊特》所提供的“王子復仇記”表面情節的基礎上,《夜宴》的主題轉變為以皇后/ 婉兒為代表的眾人對權力的趨之若鶩?!兑寡纭分袔缀趺總€人都呈現出一副渴望權力的面孔。厲王/ 克勞迪斯下毒害死老王,以僭主身份粉墨登場,這是明顯的權力故事。殷太常、殷隼父子,則在不同君主面前左右逢源,以此維護自己的利益。并且,他們還有對權力更大的野心:待婉兒害死厲帝之后,再坐收漁翁之利,讓殷隼成為皇帝,讓殷家成為皇族。為此,殷太常甚至可以勢利地對待自己的女兒——王子不再可能為王時,便讓青女遠離她深愛的無鸞。電影中的侍從、御林軍等群像,更不必多說,那是一群唯權是尊的人,而他們并不在乎權力座位上的人到底是誰。

最熱愛權力的,便是皇后/ 母后/ 皇上/ 婉兒。在莎士比亞的原作中,皇后喬特魯德即使不是一個能夠善始善終的人,也沒有表現出對權力極度渴望之心理,更未表現出要取而代之、自封為“朕”的野心?!兑寡纭穼⒒屎髲碗s地欲望化。在《夜宴》前段,婉兒似乎總處于某種被動狀態——被迫嫁給戀人無鸞的父親,隨后為了保護無鸞的生命,再次改嫁給無鸞的叔叔,煢煢孑立地生活在深宮中,她或許甚至有些羨慕青女。但不久后,婉兒的欲望與心計便表現出來:無鸞在厲帝面前的第一次表演,使得婉兒說出“我現在已不奢望靠你來實現我的夢想”,那意味著婉兒對無鸞并不是單純的愛。無鸞還可能,或許更可能只是婉兒為了達到自己利益的工具人。接著,她用一張圖告知無鸞,他父親是如何被厲帝所害,用激將法使得無鸞在厲帝面前表演戲中戲,一石三鳥,送走已然無用的無鸞,引起厲帝的統治危機感與內疚感,并借青兒控制殷氏父子。最后,婉兒披著代表“熊熊燃燒的欲望”的茜素紅制成的衣服,終于成為皇上“/ 朕”。事實上,婉兒的能力與心計早已被隱隱表現。在婉兒屈服厲帝,答應做皇后時,她的手放在厲帝的手之上,而非之下;與無鸞比劍術時,她輕松地握著越女劍直逼無鸞的脖頸;她的計謀使殷太常父子、制毒者不得不為她效勞。她是一個心智與功夫都強過男人的女人,但影片并非要把她塑造為一個女性主義的典范,而是要以她展現女性的危險與威脅。

于是,《哈姆萊特》的東移,不再與復仇、反思相關。在文化過濾、文化篩選后,《夜宴》呈現了一個女性追求權力的欲望故事。

二、儺面具:權力主題的外化與東方奇觀的營造

《夜宴》中充滿著儺面具,儺面具也的確在影片中被賦予了豐富的能指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導演馮小剛的創造性誤讀使得儺面具被理解為儺戲面具,這就使得儺面具似乎有了已成體系的儺戲之意義。于是,儺面具攜帶著某種誤讀性的新所指意味。一方面,儺面具是將權力主題外化的表現中介;另一方面,它與它代表著的中國古老戲劇形式,也成為某種馮小剛為了營造東方奇觀而自我東方化,從而引起西方人獵奇觀看的心理(更無須多言的是《夜宴》號稱“中國版《哈姆萊特》”的噱頭),并最終獲得全球性資本的重要手段。

儺面具的功能,首先在于它將自己與《夜宴》的主題“權力”相掛鉤,它是“權力”的外化表現。在《夜宴》中,無鸞的父親,或被厲王所害的老王,并不像《哈姆萊特》中的老國王一樣以鬼魂的形式在夜半出場。他的具體面容未曾在影片中顯現,他始終是一個不在場的在場,他的那副沒有肉身的空洞鎧甲(包括面具)始終屹立在皇宮之中,以幽靈式的存在方式象征著權力與地位。由是,厲王在僭越皇位后不久,便急著戴上老王的面具,試圖給自己正名,使自己的權力合法化,可是他與皇帝的面具/ 權力地位并不匹配。

而且,如果說儺面具是“權力”的外化,那么對儺面具顏色的區分則顯示了對權力的不同態度??释?、體認并臣服于權力的一方,往往戴著黑色或暗色的儺面具,如厲王及其侍從;相反,對權力并無多求、反抗權力的一方,則往往戴著白色的儺面具。黑、白兩種對立的顏色,代表著對權力不同態度的兩類人。當然,在無鸞的戲中戲里,扮演厲王的演員所戴的白面具是一個例外。但那是一種諷刺式的戲仿,同時也表明演員實質上仍歸屬無鸞一方,因此并沒有打破黑白色彩所指的關于權力態度的意義區分向度。

儺面具的另一功能,則是使得《夜宴》有著豐富的原始東方色彩。馮小剛將好萊塢模式與東方奇觀結合,以某種“全球地方化”b的營銷策略試圖獲得最大化的資本。

據王國維考證,中國戲劇起源于“巫”“優”c。其中,“儺”這種古老的驅鬼儀式,是巫術祭祀中重要的一部分。由此而成的“儺祭”,有著溝通人與神,甚至鬼的功能。然而,大概到宋代(公元960 年始),其才演變為較有體系的戲劇藝術。d按照《夜宴》開始的畫外音給出的歷史設定——“公元907 年,中國歷史上曾經空前強盛的唐帝國,在血與火中訇然崩潰”,這是一個五代十國戰爭頻仍中的故事。同時,這便顯現出影片與歷史的錯位:此時的儺面具,尚未有無鸞所學習的成熟儺戲的意味。但在《夜宴》中,穿戴儺面具是一個結構性的事件,不僅是無鸞,影片的侍從等眾人,都戴著面具。但“儺”畢竟是中國戲劇的源頭“巫”之重要元素,由此,“儺”與儺面具便有了一種所指意味——原始落后的東方,盡管這是一種創造性誤讀。

于是,在中國與西方的“自我”與“他者”之間,以儺面具為中介,馮小剛頗為刻意地在《夜宴》中不斷制造著符合西方想象的東方奇觀。例如影片開頭,伴隨著中國古典配樂,我們看到竹林中的眾人佩戴著白色儺面具,無鸞的身體像表演中國戲曲一般扭動著,那是他在刻《越人歌》的圖譜。而稍過一會兒,則是厲帝派來屠殺王子無鸞的一路人。他們同樣戴著面具,不過是黑色的。這時,另一個典型“套話”出現——無鸞的輕功。這些還僅僅出現在影片的開端。并且,當無鸞回到皇宮之中,注視著老王的面具時,空洞面具的雙眼留下了復仇的血——這使他在此后導演并表演了戲中戲,以確定厲王是否為殺父兇手,正如《哈姆萊特》中的戲中戲《捕鼠器》是為了確證殺父之人是否為克勞迪斯。于是,一場戴著“儺戲面具”的中國戲劇——原始的“儺戲”,在影片之中上演。借著誤讀的戲劇道具與戲劇,又一次的自我東方化被實現。

因此,儺面具是《夜宴》中對權力進行隱形書寫的重要工具。同時,它誤讀性地代表著中國原始戲劇形態,并與《哈姆萊特》作為戲劇的形式相呼應,與“功夫”等套話一起,建構、加強著西方人想象的東方形象,以呼喚全球性資本。

三、女性:替罪羊或霧中風景

圍繞著權力與面具,《夜宴》建構出了兩類女性:一類是以婉兒為代表的不擇手段要爬上最高權力地位的有罪壞女人,她戴著無形的面具,對男人而言是一種危險與威脅,同時成為某種替罪羊;另一類則是只為愛而生,因此顯得奇怪的青女,她戴著所愛之人的白色面具而死,她是《夜宴》中無處不在的權力之霧中的“霧中風景”e。

戴錦華在分析獲得了多項奧斯卡獎項的好萊塢電影《飛越瘋人院》時,指出《飛越瘋人院》無言地將罪名轉移到了女性以及黑人身上f,這是為了緩解美國社會的(白人男性心理)危機。與此頗為類似的是,《夜宴》同樣把熱切追求權力的典型形象建構為婉兒這一女性形象,同時,也就把罪名加到了婉兒/ 女性身上,一并淡化了對權力趨之若鶩的男性的罪行。

《夜宴》對婉兒這位追求權力的女性形象塑造,可謂登峰造極,而這同樣以面具為線索來展開。只不過,這種聯系不像黑、白面具那樣外在化、具體化,同時也是簡單化。在厲王觀看無鸞的劍術表演彩排后,婉兒來找被擊敗的無鸞,并對著熱愛面具的無鸞說“最高境界的表演是將自己的臉變成面具”,這句話道出了婉兒關于面具與權力的策略。于是,在整部影片中,雖然婉兒從未戴面具,但她又無時無刻不戴著面具——除了厲帝將皇后之璽給她時,她才短暫地摘下面具,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那是獲得權力之時。其他時候,婉兒則戴著面具,想要成為又一個武則天。然而皇帝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不容女性占有,因此婉兒登臺不久,即被一個象征性的性別糾正式“暗劍”所殺——“越女劍”,這亦可以解釋為:越過了女性本該恪守的界限,踏入了男人的土地。因此,那不只是對爭權之人的懲戒,更是對女性僭越權力的懲戒。唐代已去,武則天不會再生。婉兒作為位高貌美的女性,成為一個有關“罪惡”“威脅”的超強能指。

作為某種對立面,《夜宴》在將罪行轉嫁給女性的同時,也在淡化男性之惡。與《哈姆萊特》極為不同的是,當厲王/ 僭越者在觀看無鸞的戲中戲時,老王在戲中的倒下,與老王面具中空洞的眼睛流淌出的復仇之血的閃回,表示厲王除了欲除掉無鸞之外,還頗有些自我反思、自我道德訓誡的意味。這是他最后決定主動飲鴆而放棄皇權,走向死亡的前奏。這種改編使厲王不同于狠毒的克勞迪斯:厲王之罪看上去似乎沒有到不可原諒的地步。他/ 男性對婉兒/ 女性的愛反倒使他死去,這反而凸顯了婉兒/ 女性的惡。更不必說,即使沒有婉兒的控制,殷氏父子也會因權力欲望而犯罪。

青女則在另一極,她對權力毫不在意。王子無鸞的身世,以及老儒裴洪的儒家身份,使得他們對權力的無感、反抗容易被理解。青女則是因為愛——對無鸞之愛,但這種愛的能力,在影片中卻顯得極為突兀。甚至每當青女出現時,電影院觀眾的反應不少是“全場如觀喜劇般地爆笑”g,的確是“可惜了周迅的演技”。在《夜宴》中,青女幾乎總是落得悲慘的下場:要么苦苦單戀無鸞,要么被父親一度視為與王子結婚從而使他獲利的工具,要么被同為女性的婉兒有意傷害,無意所殺。尤其是當無鸞指著青女說“你是她”(即婉兒/ 母親),而青女不停重復“我不是她”時,無鸞社會關系層面的戀母情結更讓青女幾乎失去自我主體,臣服在無鸞的詢喚中。盡管青女在表演《越人歌》后獲得了短暫的幸福,然而在電影內外,她都被視為“傻子”。青女的故事顯示了某種男性有意或無意識的對女性的操縱欲望。

由是,某種阿爾都塞層面的意識形態操縱在無聲之中得到實踐,對女性的罪名轉移就這樣完成,對“女性是一種威脅”的感知,也以無言的方式被言說?!兑寡纭分?,女性是罪人與傻子的代言者,而這并非《夜宴》單部電影的問題,馮小剛的影片序列結構性地存在著有關性別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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