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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兵“二怪”

2022-08-05 08:22□李
神劍 2022年3期
關鍵詞:當兵老頭部隊

□李 芳

陳拐彎村不大,但村里的退伍兵卻不少。在村里這一堆退伍兵中,最牛的人就數陳鐵棒,退伍回村后,竟然當上了市委宣傳部的部長,混成了處級干部。村里人都知道他在部隊會寫文章,他退伍回來后,被招聘到鄉里當通訊員,慢慢地就混出名堂來了。還有,陳小二在部隊是個喂豬的,回來后辦起了養豬場,現在混得也不錯。那個陳六一,在部隊是個燒火做飯的,現在都成了縣“白金漢宮大酒店”里的大廚了,據說一個月工資三萬多塊。還有王一橫、劉一撇等,雖然事干得不太大,承包魚塘,租地種草莓,一年收入也十分可觀,在這些退伍軍人中,唯獨有一個人,除了拿點政府給的補助外,啥事都不干,就守著自己的幾畝薄地,只要撐不死,餓不壞,就十分滿足了。這人叫寧忠實,村里人都叫他“二怪”,讓人幾乎都想不起他是退伍軍人了。

這個退伍軍人寧忠實,可是陳拐彎村出了名的“二怪”。說是“二怪”,其實,三怪,四怪都不止,村莊的名字聽上去都有些怪怪的,在皖北一帶,村名多以“營”“莊”而取。比如:張營,張莊等,哪個姓氏人多,就把姓氏放在前邊。如果張莊多,咋辦?前張莊,后張莊,張大莊,張小莊。村子帶拐彎卻不多,怪村出個怪人也不稀奇。據傳,原來這個村有一戶陳姓人家,從山東棗莊遷徙而來,走到安徽境內的阜陽縣地界,忽然眼前一亮,發現了一塊風水寶地。前邊有一條河,一打聽,原來這條河叫沙河,據說發源于河南桐柏山,一路奔來,流經安徽。住在下游的人家,都稱這條河為潁河或沙潁河。在沙河段的拐彎處有一開闊的淺灘,中間隆起,平坦而呈梯形,正適合居住,于是,陳姓人家便安頓下來。因最先居住在這里的人姓陳,村莊的名字就依照沙河的流向而得,陳拐彎村就因此有了煙火人家。一代人又一代人在這里繁衍生息,陳姓成了大戶,也不知過了多少代,后來,中國命運發生了變化,新中國成立之初,階級成分劃分,陳姓多地主。之前,因種地需要雇工,這里有了雜姓。寧、王、劉等姓氏的出現,讓陳拐彎村這里更加熱鬧紛繁,人際關系也變得復雜起來。寧忠實的爺爺那一輩逃難來這里給人種地,落戶陳拐彎村,而寧忠實就是從陳拐彎當兵走出去的??伤斄藥啄瓯?,又回到了農村,由于生活方式改變了,村里人都說他當兵當怪了。人們最初說他怪,只是從生活習慣說起。那個時候,村里就一口井,全村人幾乎都從這口井里挑水吃。寧忠實剛回來那會兒,經常在早晨脖子上掛一條雪白的毛巾,上邊還印著紅字。村里的老人多不識字,就問小學生,那個當兵的,毛巾上

一行紅字寫的是啥?學生告訴說,將革命進行到底。老人嗯了一下,就不再言語了。寧忠實搭條毛巾,嘴里還哼著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嘴里哼著歌兒,手里端一只盆,還提著一只小桶,來到井邊,眼睛清澈地把小桶慢慢放進水井里,水桶碰著井壁,發出叮咚聲,在井里產生著回音。站在井邊的寧忠實,輕輕晃動系在水桶上繩子的一端,然后往下用力一躉,正在搖晃的水桶翻了個底朝天,把井繩快速往上一提,灌滿一桶水。在土井里打水,那是需要技巧的,自幼在農村長大的寧忠實,當了幾年兵,這點兒技巧是不會生疏的。寧忠實把盛滿水的水桶放在井沿,然后從盆里拿出一只綠色牙缸,舀出剛打上來的井水,還帶著清涼的味道,然后,他又把牙刷捏在手里,摸出一管牙膏,擠出豆粒大小,攤在牙刷上,有人說還沒有小蟲意(小鳥)屙的屎多。慢慢騰騰,多有一袋煙工夫,才蹲在井邊,左左右右地歪頭刷牙,弄得一嘴白沫,難看死了。村民看不慣他這種做派,說他是作洋怪。那個時候,全村人刷牙的不多,也就是上海下放知青和退伍兵有這些毛病,村里人把習慣說成毛病,有厭惡之意。寧忠實還有一怪就是一年四季,離不開棉衣。三伏天,別人熱得恨不得扒下一層皮,他還穿著一件老式的從部隊帶回來的“光屁股”對襟軍用棉襖,跟電影《創業》里石油工人穿的那種棉衣一樣。村里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說,暑天里穿棉襖是有說頭的。說,過去后莊有個叫劉老贊的地主家,家里雇的一名長工,三伏天就穿著一件“光屁股”薄棉襖下地鋤秫秫(給高粱除草)。暑天里鉆進高粱地里干活是啥滋味?真能把人熱毀??墒?,長工身上的棉襖,成了降溫解暑的“寶貝”。鋤完一趟子地,他把浸透汗的棉襖脫下來,擰干浸在棉衣里的汗水,再穿時身上就涼颼颼的,得勁哩很。那是干活的長工,可“二怪”三伏天干不干活都不會出汗,棉襖成了他的“貼身鎧甲”。再一怪就是常年不剃頭,說穿了,他頭上根本就沒有毛可剃。當兵回來那年,還一頭黑發,漸漸地,他頭發越來越少,最后都成了一個锃亮的大“燈泡”了。

有人問他:“‘二怪’,也沒聽你說過你當兵時在部隊到底干啥工作,看你弄得像個啥?一年到頭就跟你這身棉襖有緣,舍不得脫。頭禿不說,你也干點啥嘛。人家往當場一偎,只要一說自己當年在部隊,一個比一個能吹。王一橫說起他們部隊會餐,從連長到小兵子,都是用碗喝,東北兵嫌碗不過癮,干脆把酒瓶蓋用牙咬開,嘴對“嘴”就灌起來了。說連隊包餃子,用啤酒瓶搟面片,供一個班的人包。那包餃子的速度,餃子都像是從手里往外扔一樣快。劉一撇說他在連隊養豬,都是用哨子喚它們吃食。更邪乎的是,有一天,說他正在豬圈打掃衛生,他們軍長在師團干部的陪同下,到連隊視察,竟然提出要參觀一下養豬場。因為軍長當兵時在連隊養了一年半的豬,所以,他每到一個基層連隊,看養豬場是必須的。之后,軍長還會和飼養員一起合影留念。那次,劉一撇在參觀他的養豬場時,被軍長問住了,憋了個大紅臉,也沒能回答出軍長提出的問題。軍長問道,小鬼,你知道母豬都長幾個奶頭嗎?誰沒事研究母豬長幾個奶頭呢?軍長就研究過。見劉一撇站著發窘,就拍了拍他的腦袋說:“記住,小鬼。一般情況下,母豬都長七對奶頭?!痹趫龅膸熼L、團長都笑了,可劉一撇也把村上的人說笑了,都說,要不是劉一撇在部隊上養豬,村里人一輩子都弄不清楚母豬長幾對奶頭。村里人常說,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走嗎?這是說一個人沒有見過世面??啥鄶等顺赃^豬肉,也見過豬走,就是不知道母豬長幾對奶頭。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見過外面的大世界?!岸帧本筒幌袼麄兞?,根本就沒有見過豬走,看來豬肉吃得也不多。村里人對他說,像咱莊的王一橫,養豬,劉一撇,燒飯,陳鐵棒,連隊文書,就你的嘴跟貼了封條一樣,從來都沒有說過部隊上的事?!岸帧毖垡坏?,反問道:“管我當兵干啥哩,還非得讓你知道?你又不是部隊首長?!备值氖戮陀悬c涉嫌“二怪”的個人隱私了。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子嗣,有人說怪他老婆,那幾年,他老婆中藥可沒有少吃,跟人在一起,身上的中藥味兒都往外竄,生產隊里沒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干活。真是吃不少苦,不見肚子鼓。后來,又有人說怪“二怪”,是他沒有后。啥叫沒后,就是沒有生育能力唄,傳說與他當兵有很大關系,真假不知道,估計這一點是胡說八道了。

村里退伍兵中,有人拿定補,一季度好幾千塊,說是帶病回鄉的補助。定補的錢也是最近幾年才翻倍地往上漲的,前些年,一個月才百十來塊錢。不管錢多錢少,“二怪”沒有這種定補,他拿的是另外一種政府補貼,叫特種部隊退役軍人生活補助,但這種生活補助也是近年來政府才發文給的,也不過七八年的時間。如果不是有人在民政部門看到他的冊子,誰也不知道當年的寧忠實在特種部隊當兵。什么樣的部隊才是特種部隊呢?村里人不知道,都知道他在一個大山窩子里,從當兵走一直到回來,家里就收到過他一封信,下邊也沒有個地址。當兵前村里人還都喊他寧忠實,回來后,身上一年四季都罩著軍用棉襖,都覺得他是一個怪人,哪里還像一個退伍兵?更怪的一件事,讓村民無法理解。上個世紀電視還沒有進入普通人家,一個村有一臺黑白電視,幾乎成了全村人的露天“電影院”。一次,電視新聞里播放一條我國又成功發射一顆衛星的新聞,擠在人群中看電視的寧“二怪”,居然站起來,對著電視機舉手敬禮,直到新聞播放完他才坐下來。有人說,那是電視機,你給它敬個啥禮?“二怪”也不解釋,就說,我想敬禮了唄。他的這一舉動,又讓村民看到了寧忠實的怪。

土地承包后,民風就開始有點變了,一些人只往“錢眼”里鉆,橫著膀子走路的人越來越多了。民選村長,有人推薦寧“二怪”,說他是退伍軍人,性情耿直,這樣的人當村長,身上有正氣,能鎮住那些“二不賴”。雖然沒當上村長,他還是進班子成為民兵營長。當上村干部,他只對帶兵參加縣人武部組織的基干民兵訓練感興趣。每次帶隊參訓,不管是隊列會操還是打靶射擊,每個項目的第一都被陳拐彎村的民兵拿下??h人武部領導,軍分區領導都看重寧忠實這位民兵營長,建議配他當村書記??墒?,寧忠實卻在跟村民要提留時一點都不上心。其他干部都是上門催,有的甚至“逼”,他對于那些沒有錢的村民,給出緩交時間,誰知,這一緩都沒個期限。每次鄉里兌現提留款,他們村都是倒數第一。村長每次挨批,都在鄉長面前給“二怪”上“爛藥”,當過兵的寧“二怪”,不受這窩囊氣,他干脆辭職不干。村民對他自動辭職村干部還是有點看法的,說這個“二怪”,干部不想當,還想干啥?別人都擠破頭地往里鉆,他卻說不干就不干了,要知道,村干部雖然小,多少還是有點“油水”的,大小當個官,強似賣紙煙嘛。從村級領導位置辭職下來的寧忠實,本想到鎮上去賣包子、稀飯或炸燒餅、油條,可他起早摸黑身子吃不消,也就打消了做生意的念頭。于是,他就窩在家里種自己的二畝地。好在他當過兵,頭腦還算靈活,麥地里套種菠菜,一開春就賣好價;玉米地里套種豆角,一畝地比別人多收好幾百塊。再養幾只羊,幾頭毛驢,也有小錢賺,日子過得不算差。悠閑自在的“二怪”,沒事的時候,也喜歡哼哼歌曲。當然,他唱得那些歌曲都是老掉牙革命歷史歌曲。不是《打靶歸來》就是《我是一個兵》,有些歌曲他連詞兒都記不全,但他卻唱得很認真,盡管唱著唱著跑調兒,或者串了調兒,自我感覺良好,反正是一個人哼哼唄,又不是上《星光大道》。后來,又出了一首新歌叫《咱當兵的人》,“二怪”最愛聽的就是這首歌,他只會前幾句: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頭頂著邊關明月,腳踏著雨雪風霜。他在唱時,把腳唱成“足”,把風霜唱成“風箱”。因為詞兒不準,調也唱走了樣,會唱這首歌的人,聽了就想笑。

“二怪”在部隊到底干啥工作成為村民心里的一個謎,越來越吊起一部分村民的好奇心。他的那個特種部隊,總讓人覺得有些神秘。

有一次,村里有兩個人抬杠打賭,一個說,你要是能從“二怪”嘴里掏出來他在部隊干啥工作,他能跟你吐出半個字,你去哪里吃,我就在哪里請你,飯店里的菜,盡你點。

真的?

一言為定!

且看這兩個打賭的鳥貨到底用啥辦法從“二怪”嘴里掏出真話。

請他吃飯,把“二怪”灌到二八盅上,這辦法根本不行,因為,“二怪”不喜歡喝酒,即使喝點酒,也是抿一小口,雨過地皮濕,從來就沒見他醉過酒。

“二怪”養驢最上心,每頭毛驢都是他的“心尖子”,幾乎他每天都給幾頭驢梳毛。驢子也怪,如果哪一天“二怪”不給它們梳毛了,幾頭驢會高一聲低一聲地“昂嘰昂嘰”的叫喚,像是在叫“二怪”來給它們梳毛。有的毛驢是犟脾氣,如果有陌生人靠近,就會尥蹶子踢人。不管幾頭毛驢有多犟,只要“二怪”一來,用竹掃把在它們身上從前往后呼啦幾下子,每一頭毛驢都低頭順耳地打著響鼻,表現出十分親昵的樣子來。有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風,把“二怪”飼養棚的木門拍得直響,幾只吊著的電燈,也明明滅滅地晃動著,幾只羊也驚得咩咩叫,槽上拴著的幾頭毛驢也驚恐不安起來?!岸帧边^來,隨手抄起一根棍子,指著驚恐的毛驢們說:“刮一陣怪風,有啥可怕的?又不是把你們牽賣了,都給我老實些,誰給我把繩弄開了,就先把誰賣掉?!睅最^毛驢似乎聽懂了“二怪”的話,一頭比一頭老實,沒有誰再亂踢亂動了。重新把門關緊,“二怪”就回屋睡覺了。他的一舉一動,被遠處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這個人,就是試圖想從“二怪”嘴里掏出他當兵時在部隊做啥工作的打賭人。

“二怪”躺下剛想閉眼休息,他突然感覺像要發生什么事,就有點睡不著了。這時,他又聽到驢棚里有異響,人還沒有坐起來,只聽一聲“哎喲”,像是有人被什么東西磕碰到了,聲音還有點痛?!岸帧睅缀跏菑拇采咸聛?,那個麻利喲,哪像是一個夏天棉衣人莊稼漢?只有在部隊搞過夜間緊急集合的人,才有如此身手。

去年冬天,應該是一個暖冬,可是,突然就冷了起來,冷到令人就沒有思想準備,甚至有人責怪電視臺播報天氣不準。這一冷不要緊,手套、耳捂子以及電熱毯,凡是能夠御寒的商品,從小到耳捂子,大到鴨絨被,很讓商家在短時間內大賺了一把。當然,氣溫驟降,水面結冰,這給鄉村孩子提供了一個天然的溜冰場。老一輩人說,早些年的時候,至于早多些年,反正都很遙遠。那時有多冷,對于地球正在變暖的今天,毫不夸張地說,過去都是草房子,房檐上都掛滿一排排冰柱子。雪停天晴,太陽照在房頂的積雪上,融化的雪水,順著冰柱往下淌,雪水還沒有淌下來,又被凍結住,冰柱也由細變粗,由短變長,調皮的孩子用棍子橫向一敲,嘩啦啦的脆響,像是斷弦的琴聲,尖銳刺耳。

現在,池塘猛然結冰,孩子們用棍子敲擊冰面,像是把棍子打在石頭上,連一個印子都沒有鑿出來,有人試著在上面走了走,冰層很厚很結實,人走上去一點事都沒有。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開始下到結冰的坑塘里溜起冰來。這口結冰的坑塘,面積很大,也很深,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有人在承包地上建窯場時取土挖成的大塘。當然,現在不允許再亂挖可耕地燒窯了,燒磚的窯被取締拆掉了,但土地被挖成了大坑,永遠都不能恢復了?!岸帧蹦翘烊ユ偵辖o他的毛驢買飼料,天冷,人要吃好,驢要吃飽,經常在粗飼料中加點精飼料,這樣,驢長膘,過了年,能賣個好價錢。經過坑塘時,“二怪”看到好多孩子都在溜冰。他小時候也在冬天溜過冰,還在冰面上打過陀螺,推過鐵環,現在很少有孩子玩這些了。正在他一邊騎著車子,嘴里一邊哼著《我是一個兵》的歌:我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革命戰爭培育了我,立場更堅定。哎嗨兩個字還沒哎出來,他就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了。這個“二怪”就是怪,別看他嘴里不停地哼著歌,耳朵還能聽到其他聲音。就在這時,他聽到一絲冰面裂紋的聲音,他腳下用勁,把車子蹬得飛快,一手扶把,一手朝孩子們揮動,大聲喊道:“快趴倒”!孩子們都玩得痛快盡興,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喊聲。這時,只聽咔嚓一聲,冰面破裂,孩子們都向岸邊跑,但還是有兩個孩子跌進了冰窟窿里。

“二怪”扔了車子,他三兩個箭步飛奔過去,甩掉軍大衣,里面的棉衣顧不上脫去,就跳進冰冷的坑塘?;蠲撁撋涎萘艘粓霰瘔讯指腥说闹袊搅_盛教勇救落水兒童的故事。

天寒地凍,冰層也有點厚,而破碎的冰塊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把“二怪”的衣服劃破,皮膚也刺出了血,他每向前游動一米,身后都有一片殷紅的血,染紅的池水像一條紅色的帶子緊緊地把“二怪”拴住,生怕他滑入冰窟出不來。棉衣浸泡冷水后,像厚重的鎧甲裹在身上,“二怪”在冰水里艱難救人。開始他還奮力向前游去,越向前游越感到呼吸困難,像有石頭綁在身上,身子漸漸在往下沉。第一個孩子被救出來時,“二怪”凍得下巴殼子打著哆嗦,渾身已經沒有了力氣。有人在上面喊,還有一個呢。另一個孩子離他很近,往前再游一點,就能抓住孩子的衣服,可是,“二怪”像是被孫悟空施了魔法給定住了,感覺自己已經墜落萬丈深淵,又像有萬枚鋼針在猛刺著自己的肌膚。他幾乎被凍成冰人,想往外吐口熱氣,嘴巴都張不開。他已經感覺不出刺痛,似乎身子輕飄飄的,他這是麻木了。冥冥之中,他又看到了身邊的戰友,班長、排長都在喊他:寧忠實,你不能睡著了,你要堅持住,堅決完成任務?!岸帧辈恢獜哪睦锉虐l出一股力量,他用力向冰層下的小孩子靠近,伸手抓住了孩子的衣襟,緊緊抓住不放。等村里救援的人跑來,把孩子連同他一起救了上來。那次救人,“二怪”又留下了膝關節疼痛的毛病,他說,這跟部隊沒有關系。也就是他寧愿自己忍受疼痛,苦自己一點,也不給政府添亂的原因之一。其實,沒有那次破冰救人,“二怪”的身體健康狀況與一般人比起來,還是差了些。體質差的人往往意志是堅強的,關鍵時候,當兵人的那種果敢與頑強,是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這就是軍隊熔爐鑄造出的鋼筋鐵骨。

睡不著的“二怪”強迫自己瞇上眼睛,有一種開門的聲音從夜色深處鉆進了他的耳朵,他警惕地翻身坐起。這時,他聽到驢棚里傳來一聲“哎喲”,不好,有人要偷他的毛驢。他跳下床,沖出屋就往驢棚跑去,這時,他看到一個黑影,朝院外逃竄而去。別看“二怪”有些腿疼,他跑起來,依然像流星一樣劃將過去。當然,被追的那個黑影也快如閃電,“二怪”終究攆不上他,也許是那個黑影活該栽在“二怪”手里,本來,“二怪”就放棄追趕了,正要放慢腳步時,只聽“撲騰”一聲,黑影像一只沉重的布袋被摔在了地上,“二怪”幾步跨過去,舉起鐵锨,正要猛劈下去,只聽一聲:“姐夫,別打,是我”。掏出打火機擦亮火光一照,“二怪”大吃一驚,氣不打一處來,喝道:“貓油,怎么會是你?”

原來,被“二怪”生擒的這個人就是他的小孩二舅子。他當然知道“二怪”腿腳不好,根本攆不上他,即使把他給逮住了,也不會把他怎么樣。這就是他敢打賭的理由,要不是念在本村人的情面上,“二怪”就是不打他,也要把他送到鎮派出所。

這深更半夜地,你給我搞什么鬼?

他看坐在地上的貓油,手一直捂著頭,“二怪”就問他,你捂著頭干啥?

貓油說,我的腦袋被驢給踢了。

罵一個做事迂腐的人,常用你腦袋被驢踢了這句話譏諷,看來,現實生活中,還真有人的腦袋被驢踢了。貓油不就是嘛。

“二怪”心想,這不是找活該嗎?但他沒有說出來。

當貓油跟他說出事情的真相時,“二怪”哭笑不得,說,你們真是無聊透頂。打賭掏我嘴里話,居然大半夜地牽我的驢,我還以為這是偷盜呢。跟你說,我要是出手狠一點,手里拿的這個家伙,說著,他晃了一下手中的鐵锨,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貓油,頭往一邊歪了下,還真怕“二怪”給他一鏟子?!岸帧苯又f,我是在特種部隊練過武的人,萬一把你弄個好歹,你這輩子算是廢了。我就是一個當兵的,沒有你們想的那樣懸乎。特種部隊自有特種部隊的規矩,我不能破壞部隊的規矩。能讓你們知道的,我也可以云里霧里吹噓一番,不該我說的,你就是把我用熱油炸了,從我嘴里也難掏出半個字。從那以后,姐夫半夜捉小舅子的笑話在就村里傳開了,說,一個當兵的,這么神秘兮兮的。越傳,“二怪”就越怪了,都把“二怪”傳神了。

“二怪”沒有孩子,哪來的小孩二舅子?

原來,陳拐彎村雜姓多,村里人通婚是很自然的事。寧忠實的媳婦就跟他一個村,還是當年雙雙老人給定的娃娃親呢。兩人不是不生育嗎?“二怪”曾抱養過一個孩子,是鄰村他旁門小姨子家的男孩。也就是說,這個小姨子跟寧忠實的媳婦是堂姊妹。一個不生,一個生多養不起,就送了他。當然,孩子長七八歲,已經很懂事了,小學3年級,可能因為“二怪”對他學習管太緊,考試成績差,打了他幾次,孩子賭氣又找他親爹親娘去了。有人說,這“二怪”,孩子不是親生的,下手狠,自己不生,抱養一個,也被他打跑了?!岸帧币踩ジ⒆訙贤ㄟ^幾次,孩子就是堅決不回來,這讓“二怪”自責了好久。教育方法和教育手段關乎孩子跟父母的親密度,當過兵的寧忠實,自然沒有很好的教育方法,更沒有很好的教育手段。好在孩子大了,還經?;貋砜纯?,當個親戚走了。

關于“二怪”,還有呢。每年的“八一”建軍節,退伍兵都喜歡參加戰友聚會,可“二怪”好像就沒有戰友,跟沒當過兵一樣??捎幸荒杲ㄜ姽?,有看見“二怪”自己一個人,把收藏的軍裝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來,重新綴上領章和帽徽,穿得周周正正,在自家院子里,一會兒跑步,一會兒又踢又跺腳的,嘴里還喊著“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令。自己一個人過起了建軍節,看見的人都說,這“二怪”又在弄景致呢。有人猜測,“二怪”在部隊怕是受過啥處分,不敢見戰友,都說新光棍怕老鄰居,萬一有人揭他的老底,那不是更沒臉見人了嗎?所以,回來幾十年,他一次戰友聚會都沒有過。之前,也有戰友來找過他,要他參加一次去北京的上訪活動,說是維權。當然,這個找他上訪的戰友,是“二怪”在街上賣菜時認識的,也不是同年兵。后來,“二怪”懷疑他是不是真正當過兵。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與退役軍人明顯不同?!岸帧辈皇谴嘿u菠菜秋賣豆角嗎?那次他用一輛人力三輪,裝滿一車斗菠菜來到菜市,正好旁邊也有一個賣紅芋的人,兩個人互為“鄰居”,一邊賣菜一邊敘話,咋恁好,兩個人都是退伍兵。既然都是當兵人,兩個人越敘話越多,末了,“二怪”說,兄弟,沒事的時候,到我家里坐坐。也不知道“二怪”當時客氣呢還是真心話,戰友可當真了。沒有多長時間,那個人還真找到了“二怪”家。進屋坐下來話還沒幾句,他就要求“二怪”跟他一起去上訪,說他已經聯系好幾名戰友了?!岸帧眴柕?,他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嗎?那人回答說,十個有八個不愿意去?!岸帧庇悬c不悅地道,你咋就知道我愿意參加?那個戰友聽“二怪”這樣回答,立馬笑著說,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嗎?

那人也是一個“硬頭釘”, 堅持要維什么權,“二怪”勸說不聽,被“二怪”給趕跑了。對他怒喝道:“你不要給我們退伍兵丟臉抹黑,我就懷疑你有點冒充,下次再敢到我這里來,我就擰斷你的腿!”那人灰頭土臉地走了,后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拉他一起上訪的戰友來過。知道他的人,說“二怪”始終是軍人本色,主持正義和公道,不知道的人,還說他沒有戰友情呢?!岸帧本褪恰岸帧?,他可不管別人怎么說他怪呢,反正,這也怪出名了。宣傳部長陳鐵棒對他的看法一直很好,也非常尊重他,每次回鄉都找“二怪”啦啦呱。就有人問鐵棒部長,你跟“二怪”又不是戰友,比他還早當幾年兵,咋就跟他近乎?

陳鐵棒說,你們有所不知,寧忠實是位功臣,擱在過去就是忠臣,他可沒有取錯名字,忠臣首先要忠實,只有忠實的人,才能配當功臣。在部隊立過二等功的他,本來是可以安排工作的,因為和平時期,國家有規定,退役軍人,平時二等功,戰時三等功,政府給安排工作。他是家里的長子,那個時候,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上學,忠實的父親是個瘸子,一家人全靠母親一個人掙工分養活,太累了。忠實是個孝子,退伍那年,他主動放棄政府給他安排的工作,自愿回鄉當了農民。

有人就說,就他那老實巴交的熊樣,還能立功?鐵棒部長說,忠實居功不自傲啊,不管家里有多困難,他從來都沒有跟政府擺過譜,也沒有向組織伸過手。后來國家出臺政策,像他們這些為我國衛星發射做出過特別突出貢獻的老兵,才有了政府發給的特殊補貼。

乖乖,這個“二怪”原來搞衛星發射的啊,咋就沒有聽他說過呢?

陳鐵棒說,軍人只要從事過特殊職業,都有紀律要求,有些事,就是爛在肚子里,連半個字都不能往外說。像忠實這種人,即使退伍了,也得有十到二十年的脫密期。怪不得寧“二怪”從來不提他當兵的事,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功臣。

去年,村里來了一個白凈的老頭,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年輕,一老一少,一前一后,進村見人就問,村里有叫寧忠實的人沒有。

這老頭身板硬朗,目光有神,走路步子邁得跟別人都不一樣,那派頭像是從哪里來的大干部,見人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讓人感到很親切。這一老一少,見從村里出來一個騎電動摩托的年輕人,老頭非常和善地問眼前這個燙一頭紅毛的年輕人。摩托沒有熄火,年輕人一只腳點在踏板上,另一只腳撐著地,非常認真地對他搖頭說不知道。老頭又說,他以前當過兵。年輕人回答,我知道俺們村當兵的人多,有的不在家,在家的幾個人,沒有誰叫寧忠實。這時,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走過來說,不就是“二怪”嘛。

聽到這話,老頭很興奮,連連拱手對提供信息的人說:“太感謝你了,能不能帶我們去他家?”那人說,我這里還有點事,說著,他往不遠處一個宅院指了指,對老頭說,離這不遠,看見沒有,就那個帶門樓的小院子,門口栽著一棵皂角樹的那家就是,你一喊“二怪”他就開門了,一般他不會到哪里去。

一老一少按照那人指點,很快就找到了“二怪”家。院子不小,但大門沒有鎖,一扇關著,一扇半開,從院子里飄出一股股的驢屎蛋子的糞便味?,F在養驢的人少了,“二怪”養驢也有了經驗,驢肉在市場上價格攀高,驢肉火燒店天天客滿。因此,養驢是“二怪”的一項副業,也是主業。以前農村治安環境不好,有人專偷兩條腿的雞鴨,四條腿的牛、羊、驢,自從那次他追趕貓油之后,說要不是本村熟人,他一鏟子下去,就削了他的半個腦袋,“二怪”也因此成了傳奇式人物,一般人不敢打他的主意。這時,聞到嗆鼻子的驢糞味道的年輕人聳了聳鼻子,往后縮了縮,老頭就一腳跨進了門檻。老頭進了門來,沒有看到人,他先問道:有人嗎?

沒有人應。接著又問:這家院子里有人嗎?

雖然沒有人應,可槽上的一頭驢抬起頭來,昂昂地叫了幾聲,像是在告訴這個老頭,有的,有的。

聽到驢叫,這時,從驢槽底下鉆出一個人來,光禿禿的腦袋,松垮垮的眼皮,像一只半風干的老倭瓜;一件軍用棉襖上粘著幾片柴草,一肩高一肩低?!岸帧笨吹阶约以鹤永镎局焕弦簧賰蓚€陌生人,愣了半天,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那老頭眼睛緊緊盯著“二怪”,仿佛在看外星人一般,他們兩個相互間誰也不認識誰。還是那老頭說了一句“干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像是當年地下工作者接頭暗號一樣,這話一出口,“二怪”眼淚出來了,兩人同時都看出對方是誰了?!岸帧卑咽掷锉е膾甙讶釉诹说厣?,上前一步,人才到跟前,眼淚就剎不住車地往下流,他緊緊地抱住老頭的膀子,委屈得像一個孩子,嘴里一個勁地叫著“班長,班長,你咋會在這里,這不是做夢嗎?班長,我可想你了啊,做夢都在想你”。原來,眼前這白凈的老頭曾是“二怪”的班長,比“二怪”早當兩年兵。只是“二怪”超期服役一年退伍了,之后,跟部隊多年都沒有了聯系,班長卻成為一個軍區的司令員。他尋找寧忠實多年,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但他只知道寧忠實是安徽阜陽縣人,至于阜陽縣哪個公社大隊,他就記不起了。由于行政區劃,阜陽縣早已從省、市地圖上消失。阜陽市劃為三個區,寧忠實所在的村莊是潁泉區最偏遠的地方。他退休前借機到安徽省軍區檢查工作,通過軍分區人武部系統,終于找到了寧忠實本人,這時的寧忠實,已經年近七旬。

放開老頭的肩膀,“二怪”說,老班長,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你咋找到我這里的?

旁邊一直站著的年輕人,看到兩位老人如此親昵,他也被感動得一塌糊涂。這時,從外邊進來一位提籃子的老太太,滿頭白發,籃子里是剛從地里薅回來的青菜。她見院子里來了兩個陌生人,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

還是老頭反應快,就問寧忠實:“我沒猜不錯的話,這位就是弟妹了?”

寧忠實這才緩過神來,笑著把老婆介紹給老班長。

聽說是忠實的班長,看著比自己兩口子還年輕的白凈老頭,“二怪”老婆放下籃子,說:“叫我嫂子吧?!?/p>

別站著說話,快到屋里坐。老太太禮讓著說。

這時,站在一邊的小年輕提醒道:“首長,到時間了?!笔组L?“二怪”驚訝了。

在一旁的“二怪”媳婦對年輕人嗔怪道:“這孩子,上午說啥都不能提走的事,忠實夜里做夢都喊班長班長的,幾十年沒見面了,喝口熱茶也算是在俺家吃飯了?!?/p>

不一會兒,一輛軍車停在了“二怪”家的門口,跟在軍車后面的是剛才那個騎摩托車的“紅毛”小伙子,他走進了院里,對寧忠實喊道:“俺寧大爹,你原來是部隊上的人啊,咋沒聽說你當過兵呢?我出門的時候,就遇上這兩個人,向我打聽,我只知道你的外號,哪知道你叫這名??!”說得一旁的人都笑了。

老頭固然是不會在“二怪”家里吃飯的,知道了班長的身份后,“二怪”反而有些緊張了,也不敢跟老頭握手了。他只是微笑著說:“班長,咱部隊上的事,我從來都沒有對外人說過,我們干的是驚天動地事嘛,得為黨和國家保一輩子的密?!?/p>

班長對“二怪”說道,忠實,哪天想部隊了,你就跟我說,帶你再回去看看,那口老發射井還保留著呢,你在地道里站了4年崗,現在從地下室觀察口里還能看到遠處的發射架。

哦,村里人明白了,一個朝天上放衛星的地方,在地下室站了4年崗的士兵,估計他知道的事也不是太多,當年那個地方就是不被外界知道。衛星發射,在當年是一個充滿神秘而又無人知曉的事業,一名站崗的士兵,退伍幾十年,還這樣一直都在為黨和國家嚴守著秘密。俗話說,豬嘴好捆,人嘴難捆,意思是說,讓人保密難??墒?,“二怪”就是對自己當年在部隊經歷的事守口如瓶,想從他嘴里得到一點信息,你就是用起子撬開他的嘴,也休想讓他透露半個字。

司令員姓甚名誰?“二怪”不說,沒有人知道。至于他為什么要微服私訪,后來又發生了什么,說多都是廢話,與故事無關。司令員走后,“二怪”家里發生了變化,每年的建軍節和春節,軍分區和區人武部領導都來慰問“二怪”,稱他為“寧老”。問他家里有啥困難需要幫助的,寧“二怪”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然后只提了一個要求,說,他家的門頭上,還差一塊“光榮之家”的牌子!

馬踏祥云(攝影)/玉 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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