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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樓

2022-09-14 09:07李小長
娘子關 2022年4期
關鍵詞:葉子生命

◇李小長

只要時間的河不停流動,廢墟之上,就會有新的生命誕生。

假期歸家,看到一樓一個月前張貼的“房屋改造通知”,我知道我的一段旅程結束了,全程談不上精彩絕倫,但其中的喜悲與得失,都值得銘記。因為萬物有所承載,便有所消散,亦有所傳遞,回憶如是。

故事在一個夏天開始,我年紀尚小,記憶不甚完整,只記得終于住了樓房,后來曉得樓房的前身是一棟老商店,被改造成爸爸單位的職工宿舍。只用白漆和綠漆刷過一遍,裝上一扇扇門,就成了一個個小格子一樣的房間。剛入住時甚至有新房的味道,時間長了,就慢慢變老了。

來得早的人家能分兩間小格子,有些是面對面,有些是隔壁,而遲來的鄰居們,只能分到一間。我們屬于面對面的兩間,一間向北,一間朝南,一間潮濕,一間溫暖。

我們住在二層,最好的樓層——整棟樓只有三層。二層后頭連著一片空地,種著一排高大的楊樹。順著樓道往前走,樓梯扶手就是我的小滑梯,坐在上頭,一溜可以滑到一樓,但是需要技巧的,稍有不慎就容易跌下樓去。到了一樓,視線慢慢開闊,房頂很高,裝著一個聲控燈,放學回家跑進樓里,一聲“啊”,一個跺腳,這個燈和整座樓的其他燈就亮起來,天黑也不害怕。

樓前有兩棵大樹,一左一右,樹干真有幾人合抱那么粗,樹根深深扎進土里,地面都被撐破。夏日時分,樹葉非要調皮地一直伸到我的窗子里來,到了冬天,干枯的枝丫直指天空,悄悄與星子交談。

不論春夏,不論晴雨,兩棵樹沉默挺立,遠遠看到這兩棵樹,就知道回家了。

關于這樹的真實身份,我和小伙伴們討論過很多次,遺憾的是從未達成一致。我斷定這是楓樹——葉子分明就像一個個手掌,但有人說不可能——這樹到了夏天會懸著小小的圓球,遠處看去就像一個個鈴鐺,風來的時候還會丁零零地響,葉子秋天也不會變紅。再長大些,我們已不會再討論這種略顯幼稚的問題,但依然會齊聚樹下,有時抬頭看繁茂樹葉之間的幾縷陽光,有時數樹上的鳥窩有幾個,想著打下來夠不夠一起吃頓肉。

當然只是想想,我們從未故意傷害過這里的生命,除了跑起來時不小心踩死一些小螞蟻——跑起來的時候是夜晚,路燈亮著,路上偶爾經過一輛車。幾個年齡不等的孩子笑著在路上跑來跑去,有時玩捉迷藏,有時玩“三個字”。

玩捉迷藏時比較安靜,急促的風里夾幾聲你追我趕的竊笑,整條街道時不時傳來大人們落棋的“啪”聲,不多時就傳來被找到時雙方的尖叫聲;玩“三個字”時可不得了,噠噠噠跑起來,大喊大叫的聲音很容易就把下棋的聲音蓋住,樹上的鳥都驚到四散飛去。

說到下棋,就不得不提樓下小賣部外邊的石桌子,被幾塊磚頭頂起來,穩固得很。

白天大人不下棋,小孩子們就在上面上躥下跳,打撲克,拍畫片,摔卡片,玩得不亦樂乎,非要等到媽媽扯著嗓子把頭探出窗臺喊最后一遍“還不快點回來吃飯”,才不舍地帶上各式各樣的“戰利品”回家去,卡片,彈珠,棒棒糖……順便約了下回決斗的時間。

晚上就是大人的時間了,吃罷飯,掛上一盞小燈泡,手邊放上一壺水,擦擦刻在石桌上的棋盤,幾人圍著楚河漢界大肆殺伐,有人觀棋不語,有人指點江山,有好兄弟為棋里的一招半式爭得臉紅脖子粗,也有棋局結束時直沖天際的爽朗笑聲和“再來一局”。爸爸是棋局里的???,好幾次天太晚,我去找他,遠遠就聽見中氣十足的一聲“將軍!”。當然也有好幾次我直接趴在他背上睡去,第二天一早還有點遲鈍地想昨晚什么時候回來的,而那會兒爸爸早上班去了。

寒來暑往,樓前的大樹葉子落下幾番,小巧的燕尾劃過房檐,一群路上的瘋孩子們跑著就長大了。耳邊風聲呼嘯,如同過境列車,青春從未停止,時代的車輪也是。2008年1 月雪災來襲,5 月12 日汶川地震,8 月8日北京奧運盛會,2010 年玉樹地震,2012 年出現“世界末日”的荒誕預言。莊重與詼諧,欣喜與失落,在地球的各個角落輪番上演。

那段時間老樓最熱鬧,左鄰右舍的孩子一起上下學,回家后在樓道坐著一起吃飯,飯后又開始在樓里樓外跑來跑去,跑上跑下;大人們下班后嘮家常,談工作,夏天的傍晚去自己開墾的土地翻土施肥。鄰里之間的煩心事也有,早起排隊洗漱,東家用了西家的拖把,這家的孩子晚上玩鬧影響了那家的孩子寫作業……再微不足道的事,進入生活這一場景,也變得有滋有味。

到我考入大學,即將開始人生首次遠行,爸爸的工作由鍛造廠調去裝卸站。鍛造廠已被取締——鋼鐵過多,產能過剩,只得轉崗。

此前,我覺得這棟樓沒有變化,近十年的時間只是住戶少了些,但這很正常。

大學之后,每次回來都覺得這樓有了變化。樓下的馬路不再平整,對面的停車棚雜草叢生,樓前的樹看起來有些灰;一樓的窗戶很久沒擦過,樓門的玻璃不知何時已經殘破,以前很高的房頂現在很一般。石桌子倒是依然穩固,但棋盤已模糊萬分,棋子不知散落何處——智能時代有各種各樣的消遣。樹下談天說地的朋友漸次離開,我們偶爾聯系,可誰也不會再主動提起夜晚星空下的尖叫歡笑和孩童間幼稚又可愛的游戲與爭吵。

幾載悄然逝去,生活突然按下快進鍵,急匆匆向前,像要趕什么重要的場子。樓里有些人搬出去,又有新的人搬進來,但夜晚亮起的燈光逐漸變少,樓外的墻皮逐漸剝落,樓前大樹的樹皮一觸即破,樓梯扶手逐漸生銹,穩固的石桌子終于倒塌,四周雜草密布。這棟樓老了。

2016 年我失去了敬愛的爺爺,父親一瞬間蒼老,成長的步伐一下子被拉大。

我幾次幻想自己長大的隆重儀式,卻忘了長大有時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更多時候只是個短暫的瞬間。

2017 年6 月16 日的夜晚,異常悶熱,我很少回憶。父親因單位設施安全缺陷意外去世。我坐在趕往醫院的車上,明月高懸,路燈下的爬山虎張牙舞爪?;靵y、失語、無力,我奇怪到底為何獨沒有眼淚。

鎮定向班主任打電話請假,老師告訴我別害怕。我只能點頭,卻忘記她根本看不到,要再開口卻覺得被人扼住喉嚨,無法言語。

事發突然,我們從以往的照片中挑幾張合適的帶去照相館,放大,裝裱。拿著大大的相框,我跪在父親面前,放聲大哭。分明上一次他還滿面笑容地將我送上離別的火車,卻沒想到他的列車還未到站就已戛然叫停。想起離別前未完成的擁抱,我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來。

葬禮上我再次痛哭。捧捧黃土被掀起來扣下去,太陽很大,眼里只有漸漸模糊的小山包。

塵埃落定,大姐臨近預產期,媽媽趕去照顧,新的生命悄然而至,我只身回到老樓。

第一次覺得一樓早已不亮的燈成了我踏上樓梯的必需品。沒有燈,這樓實在太黑,讓人喘息都難。進入家門,在沙發靜坐,回憶撲面,卻不能再哭。

有時聽到父親有規律的腳步聲,有時只是看著門口發呆,門簾會晃動,我屏息等很久,可什么也沒有。門簾靜止,沒人探頭,更沒有鏗鏘的腳步聲。

時間仍在前進,獨自生活幾日,收拾行囊歸校。臨走將家中的物件一一看過,鎖好家門下樓,心想下回定要好好規整一番。

正值夏日,樓前大樹枝葉叢叢,熹微的晨光透過樹葉直沖下來,知了不厭其煩,幾聲高亢的鳥鳴從綠葉里爭相飛出。

母親告訴我,我多了個胖嘟嘟的小外甥。

生命的涌動與傳承,攝人心魄。

踏出樓門,聽聞有人喚我乳名。轉頭過去是一張笑臉,父親對我招手再招手。我也笑出來,也對他招手再招手,告訴他永遠不必再送。

父親與老樓并肩而立,面露微笑,一同告訴我,該長大了。

等我眼神清明,再度回頭,唯剩老樓和兩棵參天大樹。日光沖破云層,身上暖洋洋的,我大步往前走。

是時候長大了。

又是即將溜走的夏天,繁茂的樹葉在窗臺搖曳,樹上的鈴鐺在風中唱歌。歲月流轉的空當,世界深處有傷痕產生,也有傷痕痊愈,有生命消逝,更有生命傳遞。

假期大部分時光在老樓度過,歸來我道一聲你好,細數墻上新添的風華,離去再道一聲珍重,送上美好的祝愿。老樓成了一灣碼頭,漂泊歸來休憩,洗塵整裝又欣然遠去。離別與相聚,這棟老樓一直是最好的見證者。

空閑時帶已經兩歲的小外甥站在兩棵老樹下——應該可以叫他們老樹了。有時陪他玩,有時只是看,看擠在葉子里的陽光,數枝杈上的鳥窩。

這樣看著,這樣數著,幾片有些泛黃的葉子從眼前盤旋而落,掉在臺階上,我就知道下一個秋天又要來了。抱著小外甥進入老樓,他手上拿一片半黃半綠的樹葉,我要他抬頭看那只燈泡,他啊啊啊叫個不停。

涼快的氣息撲面而來,樓梯在,頂上的燈泡也還在。

有些遺憾的是,這些聲控燈聽到我或小外甥的聲音后不會一齊亮起了。

而我,直面時間的沖刷,也已不再害怕。我開始理解,當眼前的事情過于痛苦或者歡樂,不妨將時間拉長,可能是明天,是幾天,是幾個月,是幾年,是老了以后。會發現那些喜憂只是生活中的一些方向,在其中加入時間這一維度,也許會改變生活的流向,出現新的選擇與可能性,也許會順方向繼續前行,將之醞釀窖藏。這樣來看,時間確是治愈痛苦的良藥,亦是綿延幸福的處方。

2020 年,父親生前工作的鐵廠業績連年下滑,被收購后完成企業混改,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盡管不愿,老員工或失業,或調崗,老樓的住戶斷崖式減少,到我看見那張“房屋改造通知”,已經只剩三四戶。進入生活這一場景,接受現實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2021 年1 月,作為最后的住戶,我們搬出老樓,搬入隔壁。入夜站在窗前,老樓漆黑一片,偶爾傳來零碎的敲打聲,等到一切歸于寂靜,我聽見老樓的喘息聲,如同耄耋老人,行將就木,這樣持續好幾天,老樓已斷壁殘垣。繞至樓前,兩棵老樹依然挺立,枝丫干枯得有些單薄,老樓安靜下來,孤獨的風在空蕩的樓道橫沖直撞。

老樓再次喧囂,依然是夏天,這個充滿故事的季節。主角是樓后的那排大樹,不知哪里冒出一群人,帶著工具開始鋸樹。一棵樹倒下的時間不長,現代技術力量強大,將近花甲的大樹,短短大半日,就被處理得只剩樹樁。不多久,兩三棵大樹就此消失,連帶著透過樹葉間隙漏下來的無數日光與月光一并消失,只余下三四棵立在一旁。

一個雨夜之后的清晨,猶有涼風,機器的轟鳴徹底遠走,我去看過那些樹。剖面還算平整,水汽蔓延其中,一個個不規則圓圈從中間蕩開,帶著幾道發散狀的裂紋,簡單的圖形,蘊含偉大深刻的生命。歸途中眼角一閃——一個樹樁旁,掙扎出一粒小小的綠色樹苗。很不起眼,但事情就這樣發生,廢墟之上,誕生了新的生命。

我感嘆生命的頑強與魅力,看似絕望的時刻,總能生出希望,微小而恰到好處的希望。我悄然離開,帶著一片充滿希望的新天地。

老樓前的兩棵大樹沒有撐過2022 年春天。這個春天過去的話能看見深不見底的夏天,這個秋天之后又將是毫無遮蔽的冬天。這幾天又聽到鋸樹的聲音,時前時后,根本分不清到底在哪,直到眼前突然亮了,才發覺是這兩棵樹被砍了,還刮著大風,呼呼呼地。突然又想起來小時候,幾個朋友站在樹下一同抬頭,看葉子,看樹,也看天。其實前幾天也去這樣抬頭看過,一個人看的,光禿禿一片,樹還在,天也在。就是想問問葉子呢,樹上的葉子多久能長出來呢,那些落入我生命的葉子,又到底被風吹到了哪條時間的河里呢。窗前枝丫晃動,樹影綽綽,回過神來,依然在刮大風,呼呼呼地,再刮幾天就能把剩下的幾棵樹刮綠。

想起很久以前父親的話。夕陽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其終將落下,而落下之后,又必然升起。我想生命的美麗亦然,循環往復中有失去也必有傳承。就像沒有一個人會知道,哪里的樹會被鋸掉砍倒,但總有一片風會知道,哪里的樹會被吹綠吹高。這片風,會從廢墟之中,帶來新的生命。

又去看老樓的時候是傍晚,暮光溫潤,我想我一定出現了幻覺。

瑰紅的夕陽下,老樓千瘡百孔,靜靜矗立在枝葉繁茂的老樹旁,時間的河從旁流過。抬頭看樹,幾片新的葉子隨風而落,順水而行,泛起金紅色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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