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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

2022-09-17 04:30李浩然
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李浩然

1

我媽走的時候,我沒在家,恰好那段時間跟女友鬧分手,換了號碼,我爸給我打了無數電話,都提示空號。沒辦法,我家就我一個兒子,沒人披麻戴孝,只能由我堂弟代勞。直到我媽下葬十天后,我不小心丟了身份證,跑去補辦,民警說要用戶口本,我才給家打了個電話。電話里我爸乎乎喘著粗氣,像是剛拉完一天犁的老牛。我預感不對勁,問他怎么了,他卻一直不說話。掛斷之后,我從手機里翻出我二叔的號碼,撥過去,響了很久才接通,二叔第一句話就是,趕緊給我滾回來。

據我二叔說,我媽得的是心梗,來得快,凌晨兩點發病,救護車還沒到,人就走了。我媽走時,我爸一滴眼淚沒掉,只是一言不發,像個啞巴,不對,啞巴傷心了還會哭,就像個傻子,癡癡呆呆的,宛若丟魂。那以后,沒人再聽他說過一句話。

我回到家時,沒看到我爸,滿院子都是嗩吶聲,嗩吶聲被風扯碎,散落四處,是一首《抬花轎》,一個個短促輕快的音節從屋頂墜下來,落在地上,和磚面撞擊,反彈,惹得遍地回響。我順著梯子爬上去,我爸盤腿坐著,腰桿挺得筆直,面對著自己縮成一團的影子,左搖右擺,腮幫子鼓起來,像鑲了兩顆桃子,額頭上的汗珠一抖一抖的,隨著嗩吶聲翩翩起舞。

我喊他,爸——他像沒聽見,眼皮依舊耷拉著,都沒抬一下。我上前奪過嗩吶,嗩吶口發燙,不知道是曬的還是被他的氣息熏烤的,我說,爸,您這是咋了?他腮幫子塌下去,眼珠轉動一下,卻不看我,定在我身后某處虛空里。我把我爸扶下屋頂,拖到床上,蓋上被子,我說,爸,您歇會兒。他聽懂了,閉上了眼睛。

我去給我媽上了墳,新土、新墓碑,和周圍腐朽的環境格格不入,我在墳上坐了半天,旁邊一棵槐樹的影子在我身前轉,卻始終籠罩著我媽的墳。只有風和蟬鳴,后來又遠遠飄來嗩吶聲,吹紅了夕陽。我抹了把淚,匆匆跑回家,我爸又去了屋頂。飯已經做好了,兩副碗筷,一副空了,一副滿著,泛光的白米飯,長粒香,還沒出鍋就會香氣四溢,配上番茄炒蛋,我的最愛。我沒心思吃飯,上房再把我爸拽下來,他很配合,坐在餐桌旁,看著我吃飯。嗩吶戳在桌面上,像一桿旗。等我吃完,他把碗筷收了,我搶著刷碗,他一把將我推開。

我在家待了兩天,我爸除了不說話和每天要定時吹嗩吶外,還算正常。我打算把我爸帶到城里,好好陪著他,再給他找點事做,分他的心。不過首先要去一趟醫院,檢查一下,他究竟是怎么了,哪里的問題,該吃藥吃藥,該調養調養。

臨走,他人卻不見了,我知道他去哪,果然,還沒到墳地,就聽見嗩吶響,嗚嗚咽咽的。我爸坐在我媽墳前,雙手捧著嗩吶,含在嘴里,他含胸收腹,雙肩端平,除了起伏的十指,就像一尊雕塑。嗩吶口對著我媽的墳,墳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一株嫩綠的芽,奇怪,前天還沒有。

2

我爸年輕的時候在縣評劇團工作,沒有正式編制,掙得也不多,純屬個人愛好,偶爾也跟著村里的草臺班子應承些紅白喜事,賺點外快。到我上初中,家里開銷大了,大概還有別的原因,他改了行,可還是愛吹嗩吶,我媽成了他唯一的聽眾。我媽怕他嗩吶聲太吵,影響到別人,每逢我爸吹嗩吶,就要把門窗緊閉,窗簾也拉上,哪怕是在炎炎夏日。我不愛聽,嫌煩,小時候一見他提起嗩吶,我就跑出去。上大學以及工作后,更極少回家,電話也懶得打。換號碼時,我群發了微信消息,可忘了爸媽還在用老年機,微信都沒有。我的疏忽讓我錯過了我媽的葬禮。

在車上,我爸抱著嗩吶,頭垂得很低,偶爾車身晃動,他的頭就會隨之顫動。我以為他睡著了,俯下身子去看他,發現他睜著眼睛,盯著懷里的嗩吶。嗩吶已經很舊了,比我歲數都大,當初桿子是淡黃色,現在成了暗紅,原來亮金色的嗩吶碗也成了古銅色,整個像包了漿的文玩。

我說,您累了就睡會兒。他點點頭,卻依舊睜著眼睛。三小時的旅途,很漫長?;氐轿业某鲎馕菀呀浭窍挛鐑牲c,屋內熱氣蒸騰,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忙開窗透氣,偷眼去看他,發現他鎖著眉頭,顯然不太滿意。出租屋有40平方米,簡裝,一室一廳一衛,臥室有一張床,客廳一張茶幾一張沙發,廚房只有冰箱,我不做飯,在外面吃或者點外賣,冰箱里全是啤酒和飲料。

我在手機上點了外賣,炸醬面,備注上帶頭大蒜。我爸好這口。從冰箱取出啤酒,問我爸喝不,他搖頭,我想起來,他只喝白酒,散裝的,起碼五十度,只有逢年過節家里來客人才喝瓶裝酒。我想,從醫院回來要去超市買白酒。

吃過飯我拉他去醫院,他有點不情愿,倒也沒太抵觸。醫生手拿著腦電圖,抬高放低看半天,臉色越來越嚴肅,我有點擔心,他又問了我爸幾個問題,我爸就只搖頭點頭。最后醫生說,是失語癥,但是病因比較特殊,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開了些藥,又囑咐我,讓我多關心我爸。我隨口應著,帶著我爸去取藥。

從醫院出來,天近黃昏,熱氣未退,偶爾一絲風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過來,還沒來得及體驗到涼爽,又從身畔滑走。路過一家燒烤店,肉香混合著孜然味凝聚在空氣中,我的肚子在叫,于是停下來,買了二十串羊肉串,十串板筋,十串魚豆腐,打包帶走,家里還有半冰箱啤酒。在此期間,我爸寸步不離在我身后,乖得像個孩子。我覺得我們身份反過來了。這多少讓我有點得意?;氐郊?,打開冰箱,才想起來忘了買白酒,下次吧,下次一定不能忘。我在心里說。

3

我讓我爸睡床上,我睡沙發,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被一個尖銳的聲音驚醒,我跳起來,沖進臥室,我爸站在窗口,光著膀子,雙臂架在身側,脊背上肌肉鼓動,頭伸出窗外,正在吹嗩吶。我喊一聲,爸!嗩吶聲在一個高音處剎住。我爸回頭看我,眼神有些迷茫。我說這不是在村里,上下左右都是鄰居,人家還在睡覺,您這樣要挨罵的。我爸聽懂了,點點頭,收了嗩吶,穿上背心,走到廚房,一陣鍋碗瓢盆響,又走出來,看我。我說我沒做過飯,廚具都是房東留下的。我爸返回臥室,砰一聲關了門。

我點了早餐,豆漿油條,洗漱完,敲我爸門,不應,我推開,探進頭去,我爸正躺在床上,腳懸在床邊,一只掛著拖鞋,一只光著。他懷里抱著嗩吶,眼睛盯著天花板。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上面趴著一只壁虎。我說,爸,我要去上班了,我點了早點,一會有人敲門你給開一下。我爸頭離開枕頭,臉擺向我,一手把嗩吶填到嘴里,嗩吶里猛地射出一個音符,像是咆哮,那聲音分明是——滾!

我滾去上班,一天里心神不寧,時而惦記我爸,時而想起我的女朋友——現在應該叫前女友。分手是我提出的,開始只想嚇嚇她,讓她放棄跳舞,誰知在我和跳舞之間,她毅然選擇了后者,這讓我很氣憤,當即換了電話號碼,打算和她老死不相往來??晌視簳r還忘不了她,我想這大概需要一段時間。

還沒挨到中午,社區派出所打來電話,讓我去領人,我大驚,怕我爸出啥事,電話里說話就有些磕巴,還好,警察說是我爸和人鬧了點小矛盾。我請了假,匆匆趕去派出所,我爸和一個禿頭大叔正坐在所長辦公室,兩人分列辦公桌兩側。我爸一身土,頭發上粘著碎草葉子,懷里抱著嗩吶;對面大叔渾身精濕,還在淌水,我想,這人是多怕熱。兩人虎視眈眈,正在用眼神交鋒。

接待我的警察說,是光頭大叔報的警。他在河邊釣魚,剛撒下魚食,不遠處傳來嗩吶聲。他怕魚被嚇跑,尋聲覓去,見我爸正杵在河邊吹嗩吶,聲音高亢嘹亮,直沖云霄,河面都被吹出一條條波紋。大叔說,老弟別吹了,我釣魚呢。我爸看看他,側了身子,對著大叔臉吹。大叔嚇了一跳,腳下趔趄,險些摔進河里。大叔惱了,去奪我爸的嗩吶,我爸后退著,吹得卻更加賣力。大叔一個箭步,將我爸撲倒,我爸身大力不虧,翻身把大叔壓在身下。我爸薅著大叔脖領子,像鐵餅運動員扔鐵餅一樣,一把將大叔扔進了河里。好在河水不深,大叔掙扎著爬上岸,遂報了警。到了派出所,我爸閉口不言,警察問什么,他就吹嗩吶,搞得派出所像過白事。還好,他的手機通訊錄里面存了“兒子”。

我走到他身前,扶著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全是骨頭,沒有一點肉,硌手。我說,爸,這么大歲數了,干啥呀這是?我爸目光從大叔身上挪開,抬頭看著我,一臉委屈。我想起小時候,同學在我身后喊: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爸就是個戲子。我和同學打起來,被老師叫家長,我爸質問我時,我也是這副樣子?,F在我倆真的反過來了。

我爸把嗩吶含在嘴里,我忙堵住嗩吶口,說,您別吹了行不?讓我省點心吧。他撥開我的手,執意吹出了一串音符。我看大叔在努力憋笑,警察緊皺著眉頭。嗩吶聲在辦公室回蕩,那好像一句話,三個字,對不起。等聲音消散,我說,您這是在跟我道歉嗎?他猶豫了一會兒,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緩緩點頭。我明白了,他在用嗩吶代替他的嘴巴,用嗩吶跟人對話。我有點激動,對警察和大叔說,你們聽見了吧?看見了吧?我爸得了失語癥,但是意識是清醒的,他嘴巴說不出話,就用嗩吶說話!大叔一拍腦袋,哎呀,你這一說,好像是這么回事!我讓他去別處吹,他用嗩吶說,我剛來,這地方不太熟。警察附和,還真是。

4

從派出所出來,已經中午,太陽高高架在兩棟大廈之間,我和我爸走在大廈一側窄窄的陰影里。有些和我們擦肩而過的行人好奇地看我爸,我爸縮著肩膀,明明頭上在滲出汗珠,卻好像很冷。小時候我很多次以同樣的姿態跟在我爸身后,訕訕回家,接受電閃雷鳴的教育。再大一點,我學會了頂嘴,他罵我,這么大就打架斗毆,長大了就是個匪類。我反擊,說當匪類也比當戲子好,起碼不用給不認識的人披麻戴孝!這是我聽鄰村的同學說的,說村里一個八十多的老頭出殯,他去看熱鬧,看見我爸和另外幾名戲子穿著和孝子一樣的衣服,跟在棺材后面吹吹打打。到了墳上,孝子哭,他們也哭。孝子撲到墳坑前,他們也撲到墳坑前。孝子喊,我的親爹啊,他們也喊,我的親爹啊。我的那名同學是笑著說的,剛說完就被我打哭了。

我爸的職業讓我蒙羞,我不敢直接跟他抱怨,只好在我媽耳邊吹風,可我媽不向著我,總在替我爸說話,她說: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爸會吹嗩吶,可能都不會有你。我問:為什么,難道我是嗩吶吹出來的?她說:當初我就是看上你爸吹得一手好嗩吶。我很費解,到現在也不太懂。我繞到我爸身后,撣他身上的土,手落到背上,他一哆嗦,扭頭看我,我忍不住笑,我說您別害怕,不是打您,撣撣土。他也笑,嘴在臉上裂開一條縫,露出一排黃牙。他一定想起來小時候打我的情景,扇屁股,還要褪了褲子,打得屁股蛋子像塊爛紅薯。

塵土飛散到空中,形成一團云霧,我爸在云霧里,身子佝僂著,感覺離我好遠。到我家樓下,小區門口有家餃子館,剛開業,嶄新的招牌在太陽下閃耀著誘人的光芒。我拉住我爸,說在外面吃餃子吧。我爸站定,斜了一眼招牌,嗩吶送到嘴里。我連忙制止,我說您想說啥?他看看四周,我也看,只有車,沒人,我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回來,他吹響了嗩吶,聲音不大,穿透力卻很強,我聽懂了,他說,買米,買菜,回家做。我說,那也得下次了,今天太晚了。硬拉著他,進了餃子館。

一進門,像撞在一塊冰上,空調開得好大,卻沒什么顧客。我們坐在一處角落里,我搶過他的嗩吶,夾在兩腿之間。我叫來服務員,點了兩份餃子,一份大蔥肉,一份素三鮮,又點了一份東北大拉皮,兩瓶啤酒,一瓶一斤裝的牛二。我爸頂多喝半斤,剩下可以帶回家。我爸吃餃子不蘸醋,蒜卻不能少,我特意跟服務員要了兩頭,餃子沒吃一半兒,蒜已經沒了,桌上鋪了一桌蒜皮。我不好意思再跟服務員開口,只當沒看見。我倆像兩個臨時拼桌的陌生人,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他低著頭,腮幫子鼓著,從左到右滾動,再滾回來。

不大會兒,餃子和菜消滅殆盡,我喝完了兩瓶啤酒,他的牛二還剩多半瓶。我問他,飽了嗎?他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撫著肚子,一手在張大的嘴巴前畫圈。老毛病,吃韭菜就塞牙。桌上有牙簽,被啤酒瓶擋著,他沒看到,我推給他,他取出一根,半個頭藏到桌子底下剔牙。我看見他頭頂正中還頂著一片草葉子,他的頭發已經非常稀疏了,卻依舊烏黑,不知道是不是染過。

出了餃子館,沒走幾步,他又跑回去,片刻推門出來,手里多了酒瓶子,一邊走一邊擰著瓶蓋。我又忘了,還好他自己記得。

5

得給他找點事做,他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吹嗩吶,總這樣不是辦法。我們很少交流,主要是沒辦法交流,他跟我說句話都要用嗩吶,雖然我勉強能聽懂,但實在怕擾民,不光如此,我不讓他吹,他就把自己關在屋里,鎖上門窗,偷偷吹,雖然聲音壓得很低,可還是聽得到。大夏天的,屋里沒空調,等他吹夠了,大汗淋漓跑出來,馬上就得去沖涼。我勸過幾次,可他根本不聽。說起來好笑,我小時候偷偷看漫畫也是這樣,有癮,挨過打,受過罵,都管不住。

我咨詢了幾位同事,問他們的父母如何消遣退休生涯,他們不約而同地回答,跳廣場舞。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我特意請了一天假,帶他去一個小公園,公園離我家不遠,步行只要十來分鐘,如果他嫌累,還可以給他買輛二手自行車,每天騎著來回,省時省力。我覺得兒子當到這地步,已經無可挑剔。公園里每天聚集著一群和我爸年紀相仿的老頭老太太,老太太居多,也有單身的,如果我爸有想法,還可以談談戀愛,再婚也不是不可以,我很開明。

離公園還有一段路,我就聽到很大的音樂聲,“是郎給的誘惑,我唱起了情歌……”我希望有個老太太能給我爸一點誘惑,讓他對她唱情歌,那他的病就不治而愈了。音響轟鳴,周圍的空氣都在震蕩,眼前的老頭老太太在歡快跳脫的氣浪里有點變形。他們穿著統一的服裝,運動服,男的黃色,女的大紅。等到一首歌結束,我去拉我爸,手上卻抓了空。我爸不見了。

我舉目四望,還沒看到人,嗩吶聲從公園東北角傳來,嘀嘀嗒嗒,聲音輕快。我爸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身軀隨著嗩吶聲有節奏地向上拔動,那樣子就像在努力爬樹的毛毛蟲。我跑過去,音響又響起來,是一首《小蘋果》,嗩吶聲歌聲交織,擰成一股帶刺的麻繩,勒得人腦殼疼。我說,爸,還是去跳舞吧,活動活動筋骨。他不理我,轉到梧桐樹另一側,吹得更加賣力。嗩吶聲驀地掙脫歌聲束縛,洋洋灑灑,在公園涌動。歌聲也拔高,在嗩吶聲后面緊追不舍,嗩吶聲受到挑釁,愈加澎湃起來。公園成了嗩吶聲的海洋,一個個巨大的白色浪頭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頃刻將公園里散步的、下棋的、舞劍的、跳舞的人群淹沒吞噬。歌聲被摧毀,消于無形。

我爸整張臉像是著了火,脖子上青筋暴突,如同盤踞著兩條小蛇,汗水從他額頭到臉,到脖子,到身體,一滴滴、一束束、一片片淌下來。短袖T恤前心后背都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隨著他的氣息上下起伏。我連喊了三聲爸,他像沒聽見。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嗩吶的世界。領舞的老太太鼓著眼珠子趕過來,身后跟著兩個摩拳擦掌的老頭兒。老太太說,大兄弟,您這嗩吶吹得太棒了,我們音響調到最大,也蓋不過去啊,本來我們跳的是廣場舞,不知不覺成了扭秧歌。老太太說話底氣十足,聲音出口,卻被嗩吶聲揉碎,散在風里,沒了影。我給老太太作揖,阿姨,對不住,我爸這里——我手指自己腦袋——有一些問題,等我勸勸他。老太太說,那也怪可憐的,也不是不讓他吹,小點聲音,大家互不干擾。我說,沒問題,沒問題,你稍等。老太太往公園中心方向支了支下巴,小伙子,你看那邊。我回身去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拖著一條體型和他相仿的金毛,金毛在對著我們咆哮。我聽不到聲音,像在看默劇。

老太太說,看到沒有。我說看到了,一條狗。老太太說,還有我孫子。我說,哦。老太說,那狗像是對你爸吹嗩吶有意見,我孫子快拽不住了。我覺得口干舌燥,我說,您放心,我這就勸我爸。老太太點點頭,帶著兩名老頭兒花團錦簇地走了。我爸仍沉浸在嗩吶的世界里,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好像全沒看見。我去拽他的胳膊,他躲開我,又繞到梧桐樹另一側,我追過去,他又跑開。我們圍著梧桐樹轉了幾圈,他腳下生風,我總也趕不上。我感到公園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刀子,紛紛向我們擲來。

一聲狗吠讓我爸停下了腳步。金毛就在我爸腳下,它把全身的毛奓成一只刺猬,尾巴高高翹起,沖著我爸狂吠。我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躲到樹后面,探手去拉我爸。誰知我爸扎下馬步,汪汪——對著金毛吹出兩聲同樣的狗吠。金毛偏了一下腦袋,再擺正,汪汪汪——我爸支起來的胳膊肘也震了三下,汪汪汪——

狗不叫了,毛塌下來,耳朵縮在腦后,尾巴折到身下,屈腿蹲在地上,嘴巴半張,吐出鮮紅的舌頭沖我爸喘氣。我爸站直身子,抬頭,嗩吶口向天,吹出一串清脆的鳥鳴,狗耳朵再度支棱起來,左右轉動。嗩吶口調整方向,吹出一聲虎嘯,幾片巴掌大的樹葉隨著嗩吶聲飄落,金毛一哆嗦,夾著尾巴風也似的跑掉了。

6

我堅決不讓我爸再出門,我去上班就把他鎖在家里。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下午兩點到五點,這段時間他可以吹嗩吶,晚上絕對不允許。我征求了鄰居的意見,還好他們白天大部分時間不在家。

幾天之后,我正上著班,慣常摸魚的同事跑過來,舉著手機給我看,上面正在播放一個短視頻,視頻里我爸對著狗吹嗩吶。同事指著躲在屏幕角落里一張蠟黃的臉說,這不是你?我說,誰這么無聊?同事說,這老頭兒火了,你也跟著蹭了熱度。我說,那是我爸。我覺得有一扇窗正在向我打開。我淘了一臺大屏二手手機,又買了手機支架、麥克風,一切就緒,我要給我爸開直播。我給我爸做了工作,他沒點頭,好在也沒搖頭。沒搖頭就是默許。我上下打量他,滿臉皺紋,胡子拉碴,頭發也亂糟糟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幾年,全是褶子,這樣不行,這不是主播該有的形象。我拉著他去理了發,剃了胡子,又在商場買了兩套衣服,緊身背心,上面畫著骷髏頭,再戴上染成金色的銅鏈子,整個人煥然一新。這就對了,這才像個主播。直播間開始沒幾個人,我爸坐在鏡頭前也有些局促,他一只手握著嗩吶,另一只手去扯身上的背心,背心有彈性,扯起來,一松手,又彈回去。我說,爸,咱得先預熱,您吹段流行歌曲吧,吸引吸引人。我爸把嗩吶含在嘴里,吹出一首《纖夫的愛》,聲音軟綿綿,有氣無力的。我說,爸,這歌老掉牙了,《大碗寬面》您會不會?他搖搖頭。我說,那就別吹歌了,還學狗叫吧,這您拿手。我爸抬頭瞅著我,許久不動。我說,爸,咋了?我爸收回目光,起身,大腿蹭到身后的椅子,椅子倒了,椅背砸在瓷磚上,奏出一個響亮的音符。他提著嗩吶回了臥室,我跟到門口,他關了門。一會兒走出來,換了之前的衣服。我有點慌,說,爸,您要干嗎?他不看我,用嗩吶吹出兩個字,散心。我長出一口氣,人上了年紀,新鮮事物接受得慢,可以理解,散散心,也許就想通了。他推門走出去,腳步騰騰響了一陣,終于安靜下來。

一直等到傍晚,我爸還沒回來,打他手機,關機。我后知后覺地擔心起來,忙出去找,小區里沒有,餃子館也沒有。此時太陽隱在遠處一棟大廈后,只掙扎出紅彤彤的光暈,天漸漸黑下來,街上的行人披著落日的余暉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那么多,可里面沒有我爸。我想他已經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我買了回家的車票,坐在車上,我想起我的前女友,我喜歡上她就是因為她舞姿曼妙,在她成為我的女朋友后,我卻數次暗示她,讓她放棄跳舞,原因很可笑,就是不想讓她過多暴露在聚光燈下。我想,我大概是個自私的人,從小到大都是。

我被一把鐵鎖拒之門外,我爸并不在家,我找到我媽墳上,也沒我爸的影子。我媽的墳新培了土,散發著新鮮草籽的芬芳,前些天的小嫩芽居然抽出枝條,長成了一棵小樹,我爸的嗩吶就掛在嫩綠的枝條上,儼然樹上開出的花。我把嗩吶輕輕取下來,托在手心端詳,我不明白,它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讓我爸如此癡迷呢?轉動嗩吶桿,我看到上面有一排小字,因久經磨礪,字跡已經有些模糊,我卷起衣襟,在那排字上擦了又擦,勉強辨認出:贈李大慶 (我爸的名字),1988年3月5日。

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爸剛剛娶了我媽,我媽剛剛嫁給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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