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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凝望《岳陽樓記》的歷史天空

2022-10-29 19:17
山東文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滕子京岳陽樓記岳陽樓

王 雄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自打橫跨岳陽與洪湖間的荊岳長江大橋通車后,我從北京回湖北洪湖老家探親,就多了一個路徑選擇。從北京西站乘坐高鐵直達岳陽東站,然后轉長途汽車,經荊岳長江大橋,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就到了洪湖。

初冬時節,我回洪湖探望老母親。途經岳陽,利用轉車的空隙,再游岳陽樓。這天下著小雨,江面煙雨朦朧,遠山若隱若現。岳陽樓與武漢黃鶴樓、南昌滕王閣并稱為“江南三大名樓”,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美譽。

佇立岳陽樓前,仰望天空,水霧繚繞,云層很低,空氣很濕潤、很厚重。云朵一團一團地追逐著,從遙遠的過去,奔跑而來。突然,幾縷陽光穿破云層,一束一束地揮灑下來,光斑跌落在江面上,歡快地跳躍著,很是調皮、可愛。凝望這變幻無窮的景象,我突然想到,若在一千多年前,這岳陽樓的天空應該是什么樣子呢?

古老的岳陽樓,氣宇軒昂,氣勢猶存。紫檀木雕屏上,清朝書法家張照楷書《岳陽樓記》,字體婉麗俊秀,平正圓潤,熠熠生輝。想起兒時,每逢暑假,當中學老師的母親就會帶著我乘船過江,來到這里,登岳陽樓,讀《岳陽樓記》。

我大聲朗誦著:“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北M管當時似懂非懂,但我讀得聲情并茂,蕩氣回腸。此時,兒時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相傳,古時的洞庭湖與洪湖是不分彼此的,只不過中間隔有一條長江而已。那個時候,不叫洞庭湖,也不叫洪湖,而是叫另外一個名字——云夢澤。長江界定兩湖,江北為云,江南為夢,形成了廣闊無垠的云夢澤。當時,云夢澤水域面積可達到4萬平方公里,是華夏第一大湖。

大約在戰國后期,隨著泥沙淤積,云夢澤漸成桑田。長江上游的淤泥不斷沖到湖南城陵磯一帶,沿江河床慢慢抬高,云夢澤分割成上千個小湖,大部分在湖北境內,這也是湖北“千湖之省”的由來。由于洞庭湖地形低洼,沒有像湖北那樣分割成若干小湖,就有“八百里洞庭”一說。

左挽洪湖,右牽洞庭,成就了長江的偉岸氣勢。充盈的水量,浸灌著兩岸原野,八百里洞庭湖與百里洪湖,共同翻滾起九百里波濤?!般曔h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狈吨傺驮凇对狸枠怯洝分?,形象生動地描述了昔日洞庭湖的浩瀚壯觀,以及與長江休戚與共的依存關系。意境深遠,用詞精準,節奏明快,大氣磅礴,引人遐思萬千。

位于岳陽古城西門城墻之上的岳陽樓,緊靠洞庭湖畔,下瞰洞庭,前望君山。始建于東漢建安二十年(215年),相傳是三國東吳名將魯肅閱兵的地方。歷代多次重修,現存建筑沿襲清光緒六年(1880年)重建時的形制與格局。

毫無疑問,《岳陽樓記》作為公認的傳世之作,范仲淹可謂是名垂青史。然而,人們對這篇美文的始作俑者滕子京卻是眾說不一。曾一度,許多中學家長聯名申訴,要求將《岳陽樓記》移出中學語文課本,理由是滕子京不干凈。

其實,滕子京的腐敗之說,早有定論。滕子京是干凈的。

汪曾祺老先生說:“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若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會有那么多人知道岳陽樓,有那么多人對它向往?!?/p>

滕子京,一個熟悉的名字,又是一個陌生的人物。

作為北宋官員,滕子京在歷史中既無顯赫地位,亦無卓越成就,再加上他性情耿直,得罪了不少同僚,屢次受貶,仕途沒有大起,只有大落。慶幸的是,滕子京因結交了范仲淹這個鐵桿朋友,多次受到呵護,最終還被寫進了《岳陽樓記》,意外地走紅江湖,流傳至今。

北宋時代本就是一個變幻莫測的謎團。

北宋王朝給人的印象是積貧積弱,然而百姓卻十分富裕。北宋皇帝多有昏君,大臣卻群星燦爛。特別是思想藝術成就、文學所達到的高度,到今天為止都可以算作是空前絕后的,幾乎所有重要的中國古代文化思想表現,在北宋都能找到支點和焦點。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司馬光、范仲淹,都是絕對的跨時代的文化豪杰。

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25歲的洛陽舉子滕子京與26歲的范仲淹同時考中進士,兩人一見如故。二人均為幼年喪父,苦讀入仕;二人性格耿直不阿,嫉惡如仇。二人都是一股子的青春氣象,狂熱、純潔、生猛。年輕人帶有的理想主義色彩,全都體現在他們身上。

誠然,同等的經歷,并不等于同等的結果。如果說范仲淹是北宋空中的一顆明星,那么滕子京只能是一粒塵土。范仲淹官至副宰相,而滕子京卻一直在“七品芝麻官”位上徘徊。當然,這并沒有影響他們成一對如影隨行的好朋友。兩人相交相知三十余年中,范仲淹四進朝堂四貶江湖,滕子京三進朝堂三次遭貶,鋼琴與竹笛一同吹奏著悲歡離合的命運樂章。

踏入仕途之初,范仲淹被朝廷任命為廣德軍司理參軍,滕子京則被任命為泰州軍事判官,做的都是基層小吏,但兩人都做得有滋有味、盡心盡責。范仲淹由于得到了宰相王曾的賞識,調進京城,當了一名京官。他很義氣,竭力向朝廷進行推薦,將滕子京也調進京城,擔任大理寺丞、殿中丞等職。

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調任泰州西溪鹽倉監。他發現建于唐朝的捍海堰,堤壩已不堪重負,風暴襲來時,經常出現潰堤,倒灌的海水淹沒了沿海百姓的財產。范仲淹提議加固堤堰,得到知州張綸支持和朝廷的許可。他立馬舉薦滕子京擔任工程總指揮。范仲淹、滕子京與民工一道,夜以繼日,挑土壘堤。一次大潮來襲,官吏、民工面帶懼色,幾欲退卻。只見范仲淹與滕子京攜手挺立于大堤上,笑迎海浪,人們的情緒立刻穩定下來。綿延二百余里的大堤,終于橫亙在黃海灘上,鹽場和農田有了保障,流亡的數千民戶返回家園。人們便把海堰叫作“范公堤”。滕子京也因修堤有功,先后升職當涂、邵武知縣。

范仲淹嫉惡如仇,越是失望,越是把希望投向君王。天圣六年(1028年),辭官為母守喪的范仲淹,向朝廷上疏萬言的《上執政書》,奏請改革吏治,裁汰冗員,安撫將帥。宰相王曾對萬言書極為贊賞。仁宗征召范仲淹入京,任為秘閣校理,負責皇家圖書典籍的??焙驼?。范仲淹升任京官后,即將滕子京召入試學院。

過罷新年春節,當朝皇帝宋仁宗已經19歲了,可劉太后還在垂簾聽政,不肯將朝政大權還給皇上。范仲淹屢屢上諫,勸劉太后放棄垂簾,還政于朝。滕子京隨即上疏支持范仲淹,被劉太后記恨在心。

這年,一場雷火擊中玉清昭應宮,一連燒毀了八座殿宇,巍峨的宮殿瞬間化為廢墟。一個“小黃門”拉著仁宗皇帝逃出,總算保了皇上一命。劉太后以此為借口,將反對她的范仲淹、滕子京逐出京師。滕子京被貶到他曾任知縣的邵武縣。他重回故地,不氣不餒,建學堂,挖河道,做了很多得人心的好事。

一年后,滕子京奉調回京,授任殿中丞,負責管理皇帝的衣食住行。年內,滕子京又因受到司諫范諷案件的牽連,降為監管酒業專賣的池州監酒。

太后去世,范仲淹回到了朝堂。景佑三年(1036年),范仲淹不滿丞相呂夷簡賣官鬻爵,一手遮天,禍亂朝綱,親手繪制了“百官圖”直呈仁宗。呂夷簡大罵范仲淹誹謗朝廷,仁宗皇帝很無奈地說:“您還是回地方去吧!”范仲淹受貶于堯州。

滕子京得知后,特地邀請范仲淹來池州散心,范公欣然前往。二人攜游九華山,看湖光山色,或談史論經,或把酒問天,十分快活。滕子京指著青陽一座蔥翠的孤山說,這座山如金龜望北斗,我死后請范兄做主,將我葬于此地,我再也不愿重回江湖去蹚渾水了。

康定元年(1040年)9月,西夏國主李元昊興兵侵宋,范仲淹被派往西北邊疆任主帥。滕子京離開池州,飛馳邊關,任職甘肅涇州知州,協助范仲淹作戰。五十二歲的范公白發飄飄,巧妙布陣,幾場苦戰,穩住了局面。長子范純祐當兵參戰,沖鋒在前。戰爭結束后,大伙才知道這個不怕死的士卒竟然是主帥的兒子。

一天,西夏軍攻至渭州,距滕子京所駐守的涇州只有120里地。大敵當前,滕子京臨危不懼,組織了數千名農人,身穿軍服,登上城墻,誓死守衛。就在這危急關頭,范仲淹率一萬五千精銳趕來救援,擊退西夏軍,涇州保衛戰大獲全勝。

與滕子京相處的這段時間,是范仲淹在邊關最愜意的時光。

滕子京還是惹禍了。

據《宋史》記載,滕子京受貶巴陵郡是因為他在涇州任上時,濫用公款十六萬貫,而不能說明用處,被監察御史彈劾了。這就是北宋有名的“涇州公用錢案”。

“涇州保衛戰”結束后,駐守涇州的經略安撫招討史鄭戩具本告發滕子京,說他在涇州犒軍時“濫用官府錢財”,共“費公用錢十六萬貫”。

滕子京說,這些錢都用在了安撫各地戎狄、居民,或招待官員、犒賞軍隊。如“涇州保衛戰”時,征用了數千農人上陣。事后,就動用了這筆公款犒賞將士、撫恤遺屬。然而,朝廷派人去查證時,滕子京卻把賬單全部燒毀了。既然是公款用于公事,你滕子京為什么要燒毀賬單?這如同“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何為“公用錢”?話還要從北宋的管理體制說起。北宋時,朝廷下發地方行政長官有兩筆公款,名曰“公使錢”和“公用錢”。

簡單地說,公使錢是朝廷撥給具有節度使兼使相、節度觀察留后、觀察使、防御使、團練使、刺史等頭銜的長官津貼,“皆隨月給受,如標奉焉”。公使錢的數額,依長官的官職大小分為若干等級,從五百貫到二萬貫不等。公使錢好比是工資?貼,簽字認領即可。長官可以自由支配屬于自己的公使錢。

公用錢則是朝廷撥給中央機構與地方政府的特別辦公經費,主要用于公務需要的宴請、招待、饋贈、捐贈、補助。公用錢的數額,按州郡的大小,二百貫至五千貫不等。如宋真宗年間,朝廷撥給廣州衙門的公用錢為“五十萬”錢(即五百貫)。公用錢必須由知州與通判聯署簽字,才可以領用。每筆支出都要在賬籍上登記清楚,接受審計。

顯然,滕子京犒賞將士的這筆公款,是地方政府公務經費性質的公用錢,而不是屬于長官個人津貼性質的公使錢,必須據實報銷的。這是其一,有錯在先。然而,當宋仁宗派人前去調查時,滕子京竟然銷毀了賬本。這是其二,錯上加錯。

鄭戩冤枉滕子京了嗎?鄭戩是駐扎涇州的陜西四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招討使,親眼見證了滕子京用公用錢犒賞有功將士,這分明就是濫用公費、挪用公款。再說十六萬貫沒了,是不是應該有個交待?

滕子京涉嫌濫用公款十六萬貫,到底是一筆多大的數目?根據幾十年后的宋神宗時期的記錄,當年開封城一般商販家庭的年收入是30貫,這筆錢相當于530家商販10年的收入。

滕子京長期任地方長官,主掌一方,錢、權、物都是一人說了算。他不愿放權,也不相信他人,親力親為,賬目、支出只有他一人掌握。缺乏有效監督,好大喜功,令旁人疑心錢款去向,他個人更是說不清楚。從為官湖州,到涇州再到岳州,滕子京就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沒少被人詆毀。也許是“問心無愧”吧,對詆毀他的閑話,滕子京總是不屑一顧。

也許滕子京心里明白,有人想利用“涇州公用錢案”彈劾他,實則意在攻擊范仲淹、歐陽修主持的“慶歷新政”。新政觸犯了貴族官僚的利益,他們懷恨在心,抓不到范仲淹等人的把柄,便轉而攻擊其“朋黨”。滕子京銷毀賬本,就是要獨自承擔下所有罪責,不牽連好友,不能讓范仲淹、歐陽修再為了保他,而得罪宋仁宗皇帝。

宋仁宗到底給了范仲淹、歐陽修了兩位大臣的面子,以“賬簿燒毀、查無實據、無法定罪”為由,將滕子京降官一級,貶到虢州。當從輕處罰的決定一公布,朝中為之嘩然,監察御史王拱臣不依不饒一再上疏,指責滕子京“盜用公錢,所坐太輕”,指明這種大事化小的做法,是朋黨作祟使然。迫于輿情,皇上只得重新下旨。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被貶到了邊遠的蠻荒之地岳州做知州,即巴陵郡。

滕子京“涇州公用錢案”就這樣實錘了。

滕子京留給歷史的是一個委屈的背影。

滕子京可以稱得上一位聰明而又有爭議的能吏。被冤枉的憋屈,仕途的失意,人生的坎坷,滕子京心里一直很苦。

滕子京的政治生命如同一粒小小的草籽,被朝廷隨手一撒,便落到了遙遠的洞庭湖邊。他并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借酒澆愁,而是忍辱負重,懷揣理想,辛勤耕耘在岳州大地上。他動情地親吻著這塊嗷嗷待哺的土地,化悲痛為力量,修筑山塘水庫,開挖排灌溝渠,遷建岳州學宮,修建堤頭渡大橋,拓展君山茶……日復一日,樂此不疲。就連一直不看好滕子京的司馬光也不得不夸獎他“治為天下第一”。

來到岳州,重修岳陽樓,乃滕子京的經典之作。

岳陽樓是座名樓,令世人向往。據記載,從唐開元三年(715年)再修岳陽樓,到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登樓賦詩,百年間,到岳州觀光、覽勝抒懷、經商貿易、遷移定居就有30萬人之多,其中不乏政要高官、大腕富豪、術士方家、文星武杰。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這可是一個天文數字。

因為岳陽樓,岳州人氣旺了,市井活了,經濟富了,文化雅了,其繁華與熱鬧,僅次于長安、洛陽,堪比蘇杭。李白“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贊美,杜甫“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感慨,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豪邁,都是在為岳陽樓點贊。

這天,滕子京來到了岳陽樓。眼前樓柱腐朽,樓體傾斜,木板穿眼漏壁,北風呼嘯直逼樓內。從樓梯口向樓頂望去,陽光從一個個碗口大的漏洞射入,名人的題詩作畫,東兩句,西兩句,讓人越看越心酸。

隨行的衙役們七嘴八舌,有的說該修,有的說不該修,有的說這樓就是個老屋,與興州無關,與民生無關;有的說,這樓都300年了,欲倒未倒,欲傾未傾,再等幾年又何妨?有的說,我一百個贊成修,就是沒錢,現在百姓吃飯穿衣都成問題,哪有閑情雅致去修樓建閣?說到底還是一個“錢”字。手無寸金,倉無寸銀,錢從何來?此時的滕子京,憑欄遠望,死死地盯著湖面,一言不發。突然,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樓必須修,是重修、新修。

樓興則城興,樓萎則城萎,樓萎則民窮。滕子京年屆五旬,五十而知天命,洞庭湖水,巴陵山丘,橫無際涯,氣象萬千,心念重建岳陽樓之大觀,不僅可以“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慰藉遷客騷人,更借以一雪前恥,為自己正名。這也許是滕子京下決心的理由。

滕子京的決定贏得了一片贊揚聲。錢從哪里來?滕公胸有成竹。近半年的調研發現,岳州地方宿債、亡債,涉及人戶多、金額大,已成災禍。于是,滕公想出個一箭雙雕的辦法,既要化解宿債,用債款修樓,又要變一利為雙利,幫債戶收債。他告示全州,鼓勵債主將債款和債戶姓名獻出,由州衙代為收取,收來的錢捐出一半重修岳陽樓。同時,在樓旁立功德碑,刻上債主、債戶姓名,表彰雙方。這樣債主愿捐,債戶愿還,死賬變成了活賬。

一紙告示下去,萬千銀兩上來。不靠財政撥款,不搞集資攤派,而是巧妙地調動民間資本,向民間欠賬的“老賴”伸手,動員債主把債款捐給政府,欠錢之人怕得罪官府,乖乖還錢,一下子解決了資金來源,還得到百姓認可。

滕公既得意又興奮,干脆就住在衙門里,一連多日不回家,與一幫文人雅士,參照黃鶴樓、滕王閣等名樓的繪制圖,吸收其長處,立志要造出岳州有個性的樓。隨后,調集能工巧匠、藝人技師,進山伐木、采石,燒制青磚瓷瓦。

一時間,洞庭湖畔,鋸聲、鉆聲、鋤聲、錘聲、號子聲、歡笑聲連成一片,奏起了建樓“大合唱”。滕公親自現場監督,保質量、保工期,自兼會計出納,掌管收支,連五月端午、八月中秋都守在工地上,保證每筆錢用在刀刃上。

不設主典案籍,“自掌之”,自然又被他人抓到了口實。很快,朝廷派出小吏找上門來,說是要調查岳陽樓建樓貪腐之事,滕公一笑了之,仍然一心撲在修樓之事上。小吏以“無利不起早”的視角和猜度,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滕公,何況你還有貪腐的前科呢。也許滕子京汲取了“涇州公用錢案”的教訓,硬是讓小吏無機可乘,讓他無可奈何地離去。

慶歷五年六月,樓修至一半時,滕子京便召集郡州眾同僚商議為樓作記之事。滕公認為,作記比修樓還重要,如果樓配不上好文章,于人心無震撼,于記憶無久遠,于社會無教化,修樓又有何益?如果能有一篇思想博大、境界高尚、語言優美的曠世大作,無異于給僵化的肢體灌注了血液,澆鑄了靈魂,這樓才能體現價值。

滕子京決定請范仲淹來為煥然一新的岳陽樓作記。他請來畫師為岳陽樓作畫,讓岳陽樓、岳州城、君山島、洞庭湖、長江一并展示于畫卷中,名曰《洞庭秋晚圖》。隨后字斟句酌,情真意切地給范公寫了一封《與范經略求記書》,一并讓兒子帶上,快馬送往范仲淹所任職的鄧州。

多年來,司馬光一直以史學家的尖刻、多疑和理智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滕子京。當然,還有朋黨之爭的猜疑和偏見。

司馬光在《涑水紀聞》記載:“所得近萬緡,置于廳側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樓成極雄麗,所費甚廣,自入者亦不鮮焉?!币馑际钦f,滕子京重修岳陽樓時,籌資“近萬緡”,放置身邊,自己掌握花銷,不設賬目。

南宋史學家李心傳在《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分析道:宋仁宗嘉佑年間(1056—1063年),全國財政稅收是三千六百八十多萬緡,一緡是一千文銅錢,按滕子京在巴陵郡籌款一萬緡抽成20%來算,他至少獲利200萬文銅錢。

史載,慶歷四年(1044年),京西路陳州的小麥1斗不過50文錢,一斗大約相當于現在的10斤。換算下來,200萬文錢,足以買40萬斤小麥。

司馬光是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曾當過宋朝的宰相,主編過《資治通鑒》。這本《涑水記聞》相當于司馬光的回憶錄,如果不是無中生有,那就是親身經歷。事實上,司馬光與范仲淹、滕子京年齡相差僅二十歲左右,而且還曾同朝為官,就人格和操守來講,他都不應該誣陷滕子京。滕子京去世的時候,司馬光剛三十來歲。此后司馬光官越做越大,名氣也越來越大,他沒有必要與滕子京這樣的小人物過不去,或許早就遺忘了。

慶歷四年至六年,滕子京任職巴陵郡,司馬光任職豐城縣。雖然一個湖南一個江西,但都是長江沿岸,相距亦不過三百公里。對于岳州的事情,司馬光多多少少應該知道一些。有一種可能,滕子京沒有吸取教訓,借重修岳陽樓之機,沽名釣譽,邀功請賞,又大撈了一把。

在此之前,關于“涇州公用錢案”之說,司馬光與范仲淹就是針鋒相對。范仲淹說滕子京勤政愛民、剛正廉潔,獲罪被貶完全是冤案。司馬光卻說,滕子京在擔任涇州知州期間,挪用公款十六萬貫,除了用于犒賞將士、撫恤英烈,余下數萬貫均被據為己有。

范仲淹筆下的滕子京,是一位清官、好官,而司馬光筆下的滕子京,則是一位貪官、惡官。這一爭論極富有張力,可以上升到兩種道德精神的沖突、較量和映照。同一個人,在同時代的范仲淹和司馬光筆下,竟然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那么,到底誰在說謊?

司馬光作為史官,秉筆直書是他的職責所在,而范仲淹作為文人,其文章表達多有浪漫與情感,更何況滕子京是他的好友,確實有為其避諱、替其美言的動機??梢?,司馬光的說法似乎更可信。

然而,更多的人卻相信范仲淹。就人品而言,范仲淹無可置疑,他骨子里秉承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大夫思想,個人操守上更是堪稱完美。司馬光則不然,固然是忠君愛國、清正廉潔,其私德卻是毀譽參半,心胸狹小,備受詬病。司馬光反對王安石變法,反對范仲淹新政,他既然能對王安石新黨趕盡殺絕,就有可能對范仲淹好友極盡詆毀。

嚴格地講,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和司馬光的《涑水記聞》都是文學作品,中國人講究蓋棺論定,那么代表官方的史書——《宋史》,又是怎么描述滕子京的呢?

《宋史》載:“宗諒(滕子京,名宗諒,字子京)尚氣,倜儻自任,好施與,及卒,無余財?!北娝苤?,宋朝是中國古代官吏工資最高的朝代,大宋經濟繁榮,官員的俸祿也是非常豐厚,滕子京身為一方父母官,死后竟然沒有余財??梢娖浣^非司馬光筆下的大貪官。近代考古發現,也印證了滕子京“無余財”的說法,其家族墓葬確實簡陋樸實,并無值錢隨葬品。

這會是真正的滕子京嗎?

我以為,多種記載對滕子京的表述不一,與歷史的“春秋筆法”有關。自孔子編纂《春秋》為肇始,春秋筆法就開始流行,行文中暗寓褒貶,或增一字,或減一字,都隱含褒貶之義。似是而非的表達,讓這個世界復雜起來。

世上本無完人。古代歷史名人,也不可能一點污點都沒有。爭議是合理的存在,因為爭議讓古人形象更加真實、可信、豐滿,若是清一色的圣人,那便顯得不真實了。

在世俗中實現超俗的愿望,構成了滕子京生存的巨大壓力和張力,包含著孤獨、酸楚與躁動。這顆追求生長的靈魂,常常需要咬緊牙關。滕子京在岳州執政三年,忍辱負重,終于換來了“政通人和,百廢具興”。此時,“涇州公用錢案”水落石出,“滕子京所用錢數分明,并無侵欺入己”。當岳陽樓重建落成之日,滕子京“痛飲一場,憑欄大慟十數聲而已”。這大悲大泣,令草木動容。滕子京終于釋放了自己的委屈,贏得了百姓的尊重。

滕子京是個重名聲、氣節的主。與歷朝歷代眾多書生一樣,他把人品與名譽放在首位,把政績、民心看得很重,錢財只不過是過眼煙云。

中原大地,夏日炎炎,晚風清涼。

這天是公休日,范仲淹應邀來花洲書院講了一天《詩經》。學子們童真無邪的面孔,爭先恐后的發言,讓他心情很是舒暢。這也是他上任鄧州知州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仿佛回到當年在京城應天府書院教書時,與師友談詩論經的感覺。

范仲淹是宋仁宗慶歷年間改革的主將。慶歷六年(公元1046年),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改革受阻,內心無比苦悶,他扛不住壓力,自請外放,從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任上下來,在陜西、河東做宣撫使。不久,范仲淹生病了,自請除去四路帥任,出任河南鄧州知州。此地離洞庭湖,相隔千里。

范公乘車回到府上。書童把一封厚厚的書信遞給了他。范公展開一看,是老友滕子京的書信和畫冊。信中講述了自己貶到岳州后重修岳陽樓的經過,懇請范仲淹為岳陽樓作文記之?!皹怯^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知我朝高位輔臣,有能淡味而遠托思于湖山樓千里外,不其勝歟?”

作為最忠誠的朋友,滕子京的作為和政績,讓范仲淹很是高興和欽佩。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禮物呢?

范仲淹接受了滕子京的書信之約。范仲淹的謚號是“文正”,謚號這東西,不是亂給的,是后人的公正評價。連苛刻的王安石評價范仲淹都說:“一世之師,由初起終,名節無疵?!笨梢姺吨傺秃茏⒅孛?,絕不會隨意為人寫文的。他寫文章,意在弘揚“正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用文章傳遞溫度和正能量。

也許從滕子京岳州作派中受到啟示,范仲淹到鄧州后,做了很多善事。重修覽秀亭,構筑春風閣,營造百花洲,并設立花洲書院,閑暇之余到書院講學,鄧州文運大振。

當年九月十五,范仲淹寫下了《岳陽樓記》。

范仲淹沒有去過岳州,也沒有登岳陽樓而遠眺。來鄧州這段時間,他身體一直不好。當時交通不便,去洞庭湖也是不可能。范仲淹對岳陽樓山水的描繪,大都出于《洞庭秋晚圖》提供的畫面,或自己的聯想及曾經對湖水的體驗。

范仲淹是蘇州人,當時叫吳縣。小時他常去太湖玩,后母親改嫁,又隨繼父到洞庭湖畔的澧縣和安鄉縣讀書,對太湖、洞庭湖的波濤、風雨、云霧、陽光都非常熟悉。那種湖光秋色、煙波浩渺、波濤涌動的場景,深深地刻印在范仲淹的腦海里。他早已將太湖、洞庭湖混為一團,“浩浩湯湯”是永遠的氣象。寫《岳陽樓記》時,浮想聯翩,借景抒情,一發不可收。天馬行空,一氣呵成。

其實,古代的“洞庭”,并非專指洞庭湖。譬如說,湖邊的家庭小院,院子前面的叫作“庭”,后院通向湖的即為“洞”。江南一帶,大凡與水相通的庭院,都叫“洞庭”,這是一個名詞的通稱。唐朝邊塞詩人王昌齡曾寫過的一首題為《太湖秋夕》的詩,其中兩句是“水宿煙雨寒,洞庭霜落微?!逼渲小岸赐ァ敝傅氖翘赐ド?。洞庭山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洞庭山、西洞庭山兩地的統稱,東洞庭山是延伸于太湖中的一個半島,西洞庭山則是太湖中最大的島嶼。當然,古詩中有許多寫洞庭湖的詩,如李白的《秋登巴陵望洞庭》、劉禹錫的《望洞庭》、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等,感嘆洞庭湖的美麗景色,留下了屬于自己的詩作。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辈灰蛲馕锏暮脡?、自己的得失,或喜或悲,這不僅僅是一種心態,而是一種境界。

天氣好、景色好的時候,人受自然感染,心情也就很好。范仲淹想象,明媚陽光沐浴下的岳陽樓,天光一色,長煙一空,一片郁郁青青。夜幕下,皓月千里,漁歌互答,在這靜謐的場景中,不由心曠神怡、寵辱皆忘,凡世間的一切煩惱都遺忘了。

這是喜。

一連數日,陰雨連綿,大風呼嘯,猿猴嘶鳴如啼哭,虎嘯吼叫之悲壯。此時的岳陽樓景色,滿目蕭瑟,悲慘兮兮。此時的范仲淹,滿是惆悵,多是感觸,自然覺得很是悲切,源于登斯樓也。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感極而悲者矣。

這是悲!

這一喜一憂,一揚一抑,似斷似續,意境深邃,讓人感受到巨大的穿透力和堅定的意志力。其實,這悲喜兩段,只是范仲淹拋出的一個小小的文字游戲而已。因為他并非為了寫悲喜。他的終極目的是說“憂樂”。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边@一句壓抑許久的情懷,借助重建的岳陽樓噴薄而出,光耀千古。范仲淹花盡了心思,從洞庭大觀引出天下“悲喜”,又引出古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引出“憂樂”,這不僅是一種步步高的表達,更是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氣慨與胸懷。他登高而望,望自己,望人類,望宇宙。

范仲淹有著自己的喜悅、苦悶與迷惘,在此卻放在了一旁。他將個人情感、政治情懷、國家命運融為一體,與自己對話,與這個世界對話。獨立天地之間,吐納宇宙風云,時隔千年,仍然是回聲嘹亮。他完全為自己的崇高境界所感動,自己已是獨立樓頭,舉目感慨了。眼前天際開闊,浪遏飛舟。

宋代詩詞散文流傳甚多,《岳陽樓記》可謂是宋代散文的壓卷之作?!对狸枠怯洝访钫Z連珠,其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經典中的經典,至今仍然動人心弦,成為無數有志者向往和追求的精神高地。

范仲淹運用嶄新的岳陽樓,表達和寄托了這種崇高境界。在這里,岳陽樓只是一個文字載體,即便沒有岳陽樓,范仲淹依然憑借其他物體,憑借圣賢之心,作出千古名篇。那年,范仲淹已是58 歲,依然擁有一顆比岳陽樓的天空更博大的靈魂。

我很欣賞滕子京強烈的宣傳意識和追求卓越的精品意識。

在古代資訊和交通并不發達的年代,沒有報紙、電視、網絡,有志之士如何進行自我包裝和政績宣傳,從而被公眾所認可?譬如說,三國時代的諸葛亮,如何讓大作《出師表》世人皆知,一提到《出師表》,人們就想到臥龍先生。

這就是口口相傳的力量。大家都來傳揚,這個人就自然出名了??鬃铀f的“三人成虎”,也有這個意思。

口口相傳依據什么?當然是朗朗上口的好文章。請名人作文,讓名人作證,大概是古人最原始、最喜愛的宣傳途徑。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名人效應”。

滕子京在岳州呆了三年,干成了三件大事。一是重修岳陽樓,用標志性建筑加大地方宣傳力度;二是興建岳州學宮,花大力氣抓教育;三是修筑偃虹堤,興建水利,根治水患,發展經濟。這三件事,滕子京都一一請名人留下了文章。即尹洙的《岳州學記》、歐陽修的《偃虹堤記》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三篇佳作字字珠璣,為中華文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誠然,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最有名。因為范仲淹的名氣最大、文學成就最高,當然也是寫得最好。

有趣的是,滕子京懂得追求宣傳效應最大化,在喜得范仲淹的大作后,他并沒有滿足,而是請來當朝大才子、大書法家蘇舜欽,將《岳陽樓記》謄抄下來。蘇舜欽在宋朝被譽為“二草圣,獨步本朝”,后世書法家將他與懷素這樣的名家齊名。雖然他和蘇東坡沒有任何關系,但還有人一廂情愿地將其封為蘇東坡的先祖,可見蘇舜欽的歷史地位。

隨后滕子京又請篆刻圣手邵餗,將其刻成碑文。邵餗是北宋著名的隱士,以一手漂亮的篆書聞名。范仲淹是邵餗的鐵桿粉絲,特別仰慕邵餗的書法。

由此,滕子京修樓、范仲淹作記、蘇舜欽手書、邵餗篆刻,成就了岳陽樓“天下四絕”。滕子京這種追求卓越、打造精品作派,的確是難能可貴的。如果沒有這種作為,岳陽樓能聞名于世嗎?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的中學教科書中,必然少了一篇曠世杰作。

果不其然,滕子京得到了回報。慶歷七年(1047年)春,滕子京由于治理巴陵郡有功,被朝廷調任江南重鎮蘇州知州,到達了他的人生輝煌的頂點。上任不到一個月,病故于任上,終年56歲。

滕子京始葬于蘇州,子孫按其生前“君昔有言,愛彼九華書契”意愿,后遷葬于安徽省池州青陽縣城南金龜源。明清兩朝,敬仰滕子京的青陽人,在九華山云外峰下建造了“滕子京書堂”,供后人瞻仰憑吊,可惜書堂遺址今已無處尋覓。

綜觀滕子京的人生,用今天的話來講,他就是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滕子京不僅干實事,還是一個頂缺的人,哪里缺少人手,頂上去的人非他莫屬。

往事越千年,屢修屢毀又屢毀屢修的岳陽樓,至今仍然巍峨地矗立在洞庭湖畔。雖然早已不復當年滕子京修筑的模樣,流芳百世的永遠是名篇與佳話,而非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对狸枠怯洝匪坪醣仍狸枠歉忻?,被世人廣泛傳誦,給了后人極寶貴的文化滋養,而這種營養是不可或缺的。岳陽樓雙公祠中的那尊范仲淹與滕子京的雕像,依然講述著《岳陽樓記》的那一段佳話,以及對那片歷史天空的審視與展望。

我深深地凝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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