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瓶梅》中的“馬頭”書寫

◎王佳欣 胡玉蘭

（廣東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廣東 廣州 510320）

《金瓶梅》中的“馬頭”即碼頭。馬頭是客船、貨船靠岸下客、卸貨之處，也是商賈云集，行人聚散之地?！督鹌棵贰分械墓适轮饕l生在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清河縣是京杭大運河邊上的一座城市。西門慶正是依靠清河縣便利的交通條件，南北販貨發賣，以此擴大自己的商業圈?！督鹌棵贰分袝鴮懥饲搴涌h城西河邊的馬頭、揚州馬頭、臨清馬頭、清江浦馬頭，這些馬頭對于故事情節推動、人物命運的展示有特殊的作用。本文以萬歷詞話本、張竹坡評點本（以下稱“張評本”）《金瓶梅》為據，探討其中的馬頭書寫及其意義。

一、馬頭在小說中的分布與書寫

萬歷詞話本、張評本《金瓶梅》均有11回涉及“馬頭”書寫。第47回寫揚州馬頭、臨清馬頭。第48回寫清河縣城外馬頭，第51回寫揚州馬頭，第64回寫清河縣城外馬頭，第77回寫臨清馬頭，第81回寫揚州馬頭、臨清馬頭，第92回寫臨清馬頭、清江浦馬頭，第93回寫臨清馬頭，第94回寫臨清馬頭，第98回寫臨清馬頭，第99回寫河下馬頭。這些馬頭分布在京杭大運河沿岸，是船只往來的重要?？奎c，也是人們出行路線的起點或終點，與故事情節有密切聯系。

（一）與馬頭相關的命案

第47回，寫揚州財主苗員外苗天秀上東京，從揚州馬頭啟程?！捌鹦?。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馬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痹陉優惩２磿r，苗天秀被仆人苗青和兩個艄子陳三、翁八謀殺，小廝安童被打暈落水。苗青、陳三、翁八分了苗天秀的銀兩和衣服，剩下的2000兩緞匹由苗青另外雇船拉到臨清馬頭，拉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發賣。第48回，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在馬頭旋風的指引下，將近新河口處，在旋風止處命人掘地數尺，見一死尸。此死尸后經過安童的辨認乃其主子苗天秀。小說用浪漫主義的手法，用馬頭上的旋風指引狄縣丞找到苗天秀的尸體，為故事情節的進一步發展做了鋪墊。

（二）與馬頭相關的商業關系

揚州馬頭上有西門慶的父親西門達的商業伙伴，商業伙伴的關系沒有因為西門達的去世而終止。第51回，西門慶差遣韓道國、崔本、來保三人到揚州支鹽，來保臨時被派往東京替李桂姐說情，韓道國與崔本先行。來保在東京辦完事后到揚州跟他們匯合。來保問到揚州哪里找他們。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里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里尋俺就是了?！笨梢?，王伯儒和西門慶一樣是商二代，他們的父親曾經也是商業伙伴。

（三）與馬頭相關的商業環境

《金瓶梅》所描寫的幾個馬頭中，商業氛圍最濃的是臨清馬頭。第92回，陳敬濟跟楊大郎帶著500兩銀子從家中起身去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暗搅伺R清，這臨清市上，是個熱鬧繁華大馬頭去處，商賈往來之所，車輛輻輳之地，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這敬濟終是年小后生，被這楊大郎領著游娼樓，登酒店，貨物到販得不多?！标惥礉粭畲罄深I到妓院，戀戀不舍。還用了100兩銀子娶馮金寶回家。陳敬濟母親張氏見兒子貨販得不多，用本錢娶了妓女回來，一下氣死了。陳敬濟又押了900兩銀子，前往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綢絹，來到清江浦馬頭上，灣泊住了船只，投在陳二店內。叫陳二殺雞取酒，與楊大郎共飲?？梢婈惗乔褰竹R頭上開酒店的商人，陳敬濟路過在此投宿。陳敬濟交代楊大郎看守貨物，自己到嚴州找孟玉樓。結果再回到清江浦馬頭時，楊大郎已將他的貨物拐走了。這些情也節為故事的發展做了鋪墊。清江浦馬頭的失貨，為以后陳敬濟在臨清馬頭追回錢財、開大酒店做了伏筆。

二、借馬頭展現官場生態，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金瓶梅》雖主要寫西門慶的家事，但也涉及當時的官場生態。第30回以前，西門慶只是一介鄉民、地方土豪，第30回，因給蔡太師送了大量錢財作為生日禮物，得到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一職，從此西門慶走上亦商亦官之路，為他貪贓枉法的行為做了鋪墊，也此展現了官場生態。小說以清河縣城西馬頭揭露西門慶貪贓枉法的過程。

第47回，揚州財主苗天秀在船上被仆人苗青、船夫陳三、翁八殺害推下江，尸體難覓。苗天秀的小廝安童也被打暈推下江。所幸安童沒有死，被一漁翁救起，跟漁翁一塊生活。歲末一日安童跟漁翁賣魚，發現了陳三、翁八穿著苗天秀的衣服來買魚。安童從此開始為其主人告官之路，以此也牽出了官場種種狀態。

首先，從安童告狀到西門慶受賄的過程。第一、安童先告到周守備處，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第二、再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派人抓到陳三、翁八，再派人逮捕苗青。第三、苗青躲到經紀樂三家，樂三與韓道國是隔壁。樂三嫂與王六兒交好。樂三給苗青出主意，說王六兒是提刑西門慶的外室，可通過王六兒求助西門慶，并通過自己的老婆樂三嫂把苗青的說帖和封下50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送給王六兒。第四、王六兒請玳安幫忙，玳安要20兩銀子。第五、玳安稟告西門慶，王六兒有要事相求，西門慶來到王六兒處，王六兒把苗青說帖送上。第六、西門慶跟王六兒說苗青如果被拿住，會被凌遲處死，身上有2000兩銀貨，并要求王六兒退掉50兩銀子和衣服，拒絕幫助。第七、苗青與樂三商量，決定把2000兩銀貨物發賣，用銀子再賄賂西門慶、夏提刑等人。第八、王六兒再次拿禮帖給西門慶看，西門慶同意。第九、苗青賣了貨物得到1700兩銀子，用4個酒壇裝了1000兩銀子抬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的4個小廝每人10兩銀子。西門慶在月色中見了苗青，告訴苗青1000兩銀子有一半要給夏提刑，讓他連夜離開清河回揚州。第十，西門慶邀請夏提刑到家，平分贓銀，以不見苗天秀的尸體為由，不拿苗青。第十一、西門慶對陳三、翁八動用夾棍刑，夏提刑做文書，將贓交東平府，東平府胡師文與西門慶有交往，維持原判，把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其次、安童繼續狀告苗青。第一、安童到東京投訴狀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說苗青用錢賄賂提刑衙門，除了自己罪名。第二、黃通判讓安童拿親筆信到巡按山東察院里投訴狀。第三、安童把訴狀遞給巡按御史曾孝序。第四、曾御史批示東平府府官查辦此案。第五、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文，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去處理此事。

再次、馬頭上的旋風指引狄斯彬找到苗天秀的尸首。第一、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時，馬頭旋風一直跟隨，在旋風停住的地方，掘土，挖出尸首。第二、狄縣丞拘捕慈惠寺僧眾，認為僧眾謀財害命。第三、狄縣丞對長老僧眾動用拶刑、打板子，并上報曾公。第四、曾御史認為如果和尚謀財害命，必會棄尸于河，而不會掩埋。故將眾僧收監。第五，二個月后，安童來告狀，讓其認尸，果為苗天秀的尸體，又把陳三、翁八提出，都說是苗青之謀。曾公一面讓人到揚州捉苗青，一面上書彈劾提刑院兩員官受贓賣法。為故事的進一步發展埋下伏筆。

以上可見，苗天秀從揚州馬頭出發，在徐州洪被害，尸體被慈惠寺和尚埋在新河下馬頭附近。小說巧妙地借用兩個馬頭的空間轉換，滿足“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尸、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的辦案條件，又安插跟案件相關的小廝、漁翁、經紀人樂三、西門慶的伙計、西門慶及其同僚，省、府、縣等級地方官，展現了豐富的官場生態，為此后西門慶請托蔡御史、宋御史苗青案，更進一步展現官場黑暗做了鋪墊。

三、借馬頭寫人物的命運，塑造人物形象

《金瓶梅》中的馬頭在展現人物命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有些人物的命運變遷正是靠馬頭得以表現。較為突出的有三人，苗天秀的寵妾刁氏，西門慶的第四房妾孫雪娥，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

首先，刁氏——由揚州大馬頭妓女變為妾室。

萬歷詞話本《金瓶梅》第47回，寫揚州苗天秀由于妻子染病在床，家事都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刁七兒原是揚州大馬頭娼妓出身，苗天秀用了300兩銀子買回，納為妾。刁氏并不忠于苗天秀，跟家人苗青有私情。兩人私情被苗天秀發現，苗天秀痛打苗青一番，并要趕走他。苗青央求多人求情，才留下，但從此對苗天秀懷恨在心，為徐州洪謀殺主子埋下了伏筆。依照故事的敘事，由于苗天秀的正室李氏染病在床，不能料理家務，刁氏則實際成為苗天秀財務的管理者。

苗青謀害主人，通過賄賂西門慶免于刑法，回到揚州苗天秀家，繼承了苗天秀的財產。也正如苗青在謀害主子時所想“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可見，苗青回到揚州苗天秀府邸后，侵占了苗天秀的家產，并伙同刁氏謀害李氏，享用苗天秀的財產。

可見，揚州大馬頭的妓女刁七兒，經歷了從妓女從良為苗天秀寵妾，再成為苗青妻妾的過程。

其次，孫雪娥——由妾室淪為臨清馬頭酒店的妓女。

孫雪娥是西門慶原配陳氏的陪嫁丫頭，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她戴了鬒髻，排行第四。孫雪娥跟西門慶的家人來旺有私情。西門慶死后，第90回，孫雪娥跟來旺私奔，住到屈姥姥家。屈姥姥的兒子屈鐺，偷了雪娥從西門慶家帶出來的首飾，去賭錢，被捉獲。李知縣派人到屈家捉了來旺、孫雪娥。責令吳月娘領人，吳月娘無情，知縣找來官媒，當官辯賣。龐春梅把孫雪娥買到家做上灶女仆。第94回，龐春梅為了收留陳敬濟，讓薛嫂把孫雪娥賣進娼門。孫雪娥被薛嫂以25兩銀子，賣給自稱為山東棉花客的男人為繼室。然而這個男人是買粉頭的水客，他把孫雪娥帶到臨清馬頭的酒店，強制她學習樂器彈唱，然后接待客人。孫雪娥徹底淪為娼妓。孫雪娥在酒店賣唱，被張勝看到并出錢包養了孫雪娥。第99回，陳三兒無意跟陳敬濟說張勝包養孫雪娥之事。陳敬濟向春梅透露張勝包養孫雪娥之事，被張勝聽到，張勝用刀砍死了陳敬濟，被李安拿后關在監牢里，被周守備以一百棍打死。又差人拿劉二，孫雪娥見拿了劉二，害怕拿自己，于是上吊自殺。劉二也被一百棍打死。

孫雪娥在《金瓶梅》中是一個悲劇人物，她坎坷的經歷在臨清大馬頭得以凸顯。她從陪嫁丫頭，變成西門慶的第四房妾，成為來旺的情人，跟來旺私奔，因錢財被偷盜而涉官，吳月娘不再認領其回家，被龐春梅以8兩銀子買回做廚房女仆。由于龐春梅想長期跟陳敬濟在一起，孫雪娥在家不方便，故找借口再次發賣雪娥，要求薛嫂將其賣入娼門，只收8兩銀子。孫雪娥被人騙賣為娼。在臨清大馬頭被潘五逼迫賣身賣唱。被張勝包養后，看似悲慘的生活有起色，但是因張勝殺人，被周守備打死，孫雪娥怕自己受到牽自殺身亡。

孫雪娥是一個既可以逆來順受，有機會也會努力爭取的女性。她被西門慶打、被龐春梅打都沒有走上絕路，即便淪為妓女也在努力。但是張勝被周守備打死，令她再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來自外部不可控制的力量徹底打垮她，使得她上吊自殺在臨清大馬頭的酒店里。因此，臨清大馬頭是孫雪娥悲劇人生的最高點和終點。

再次，陳敬濟——從臨清馬頭大酒店店主變刀下鬼。

陳敬濟是《金瓶梅》中死于非命者之一。他跟潘金蓮一樣都被人砍頭殺死。陳敬濟的一生可分幾段，第一段在東京居住，第二段避政治難躲到西門慶家，第三段從西門慶家出來后自謀生路，第四段以龐春梅表弟的身份寄居在周守備家。陳敬濟的一生跟清江浦馬頭、臨清馬頭密切的關聯。

第一、在清江浦馬頭失去貨物。第92回，陳敬濟帶著900兩銀子跟楊大郎去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綢絹。在清江浦馬頭?？康臅r候，他到浙江嚴州府想訛詐孟玉樓，結果失策，被孟玉樓設計打罰一頓，回到清江浦馬頭陳二店時貨物已被楊大郎帶走?；丶宜奶幷覍畲罄?，卻找不到。家里馮金寶和西門大姐吵架，西門大姐被陳敬濟打，氣不過，上吊自殺。吳月娘狀告陳敬濟，陳敬濟賣家產，賄賂知縣，保得性命。

第二、在臨清馬頭晏公廟做道士。第93回，陳敬濟身無分文，住到冷鋪中，開始乞討的生活。陳敬濟父親的朋友杏庵居士接濟他，但陳敬濟拿到錢后不務正業，很快又無錢。最后杏庵居士推薦他到臨清馬頭晏公廟，做任道士的徒弟。任道士在臨清馬頭開設米鋪?！斑@任道士將常署里多余錢糧，都令家下徒弟在馬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任道士的大徒弟金宗明愛好男色，跟陳敬濟有不正當關系，陳敬濟以此為條件，要錢和自由出入的權利。陳敬濟拿著錢到臨清馬頭游玩，碰上陳三兒，陳三兒告訴他馮金寶的下落，陳敬濟從此跟馮金寶鬼混，以此得罪了劉二，被劉二押解到周守備府，在此碰上龐春梅。

第三、陳敬濟進入周守備府，后在臨清馬頭開大酒店。第97回，張勝找到陳敬濟，接到周守備府。周守備收留陳敬濟，并為他娶妻，還以軍門帶得敬濟名字，升為參謀之職。守備交代春梅給陳敬濟本錢，做些買賣。就在這時，陸秉義告訴陳敬濟，楊大郎拐了他的錢財，在臨清大馬頭開了一家大酒店，每日獲大利。陸秉義給陳敬濟出主意，狀告楊大郎，追回本錢，奪了大酒店，給他和謝三主管。陳敬濟狀告楊大郎，在何千戶、張二官幫助下，追回銀子500兩，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春梅再出500兩，把酒店重新裝修開業了。就在陳敬濟做臨清馬頭大酒店店主期間，碰上韓愛姐。因劉二在他酒店里鬧事，便想尋張勝的破綻，不巧陳三兒告訴陳敬濟，張勝包養孫雪娥。陳敬濟向春梅告狀被張勝聽到，張勝拿刀砍死陳敬濟。

可見，陳敬濟的后半生跟馬頭有密切的聯系，從清江浦失財到臨清馬頭得財，從乞丐到臨清馬頭晏公廟的道士，馬頭在塑造陳敬濟形象中起到重要的作用。陳敬濟在馬頭的經歷一方面突出了陳敬濟商人的特點，另外一方面也突出了他尋花問柳、好吃懶做的性格。杏庵居士把陳敬濟送到晏公廟的原因是“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里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毙逾志邮空J為此地適合好吃懶做的陳敬濟，卻不想陳敬濟不僅耗盡任道士的積蓄，還把人氣死了。故作者借用馬頭這一空間全方位的展現陳敬濟性格和悲劇命運的關系。

綜上所述，馬頭在《金瓶梅》眾多空間描繪中有著獨特的意義。它對于展示人物命運，勾連故事情節，展現豐富的人物關系有著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