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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海未眠

2022-11-08 19:03劉巳巳
花火彩版A 2022年7期
關鍵詞:晚會單車導師

劉巳巳

“因為不放棄每一次向前跑的機會,是我的人生信條?!?/p>

我將遠行,去馴服我舊日的夢魘?!菽取讨?/p>

01

她說不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種睡眠后遺癥的。

先是頭腦的眩暈,像是被強行從那個虛幻的世界抽離,伴隨著慌亂的心跳,她要緩一會兒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就連只有十幾分鐘的午睡也不例外。門外又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聲響,像是重物跌落在地,林恩姍眨眨眼,確信剛才就是這樣的聲音將她驚醒。

她從沙發上起來,赤腳踩在地毯上,走去冰箱拿了一罐飲料。清涼而刺激的氣泡包裹了她的味蕾,讓她回歸了現實。

墻上的掛鐘顯示剛過七點,外面的天色微暗,綢緞似的深藍。林恩姍把窗簾拉上,打開暖色燈,房間里寂靜無聲,外面也再沒有響動。她突然想起來對面好像搬進了新住戶。

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偶爾會有食物的香氣飄進她的家,于是猜想對方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慢騰騰地喝完最后一口飲料,林恩姍習慣性地把罐子捏癟,把垃圾收在一個大袋子里要倒掉。在看到對面的門半開時,她下意識地想縮回門里,但已經遲了,對方好似正要出門,穿著寬松的黑色T恤,下身是到膝蓋的五分運動褲,還有顯眼的新球鞋。

是一個長相清俊的男生,短發,年紀大概和她相仿,此刻抬頭看到了她,主動打招呼:“你好哇,我是你的新鄰居。

“我叫陳瑯,琳瑯的瑯?!?/p>

林恩姍抿唇,點了點頭:“你好,我是林恩姍?!?/p>

她只穿著睡衣,氣色大概也不好,不用照鏡子都能猜到的萎靡模樣,簡短的招呼過后,兩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林恩姍當初選這里租房,一是離學校不遠,二就是房子裝修采用了她喜歡的西歐風格,藍色的屋頂,只有三樓,房子前還有一片綠植,鵝卵石小徑。她把一樓右邊的房子租下,出門只需要走幾級階梯。

陳瑯看林恩姍倒完垃圾,并不再看他,他脫口而出:“以后請多多關照?!?/p>

林恩姍這才回頭,隔著幾米也說“多多關照”,剛剛他禮貌地要幫她提垃圾,卻遭到了她的拒絕。

她想這樣的“多多關照”好像也只能停留在話語的客套里。至少在她這里是這樣。

不過林恩姍還是認出新鄰居是和她同校的陳瑯。體育學院大三的學生,她看到過的視頻里是一場長跑比賽,鏡頭里的他和其余選手站在起跑線上。他身形高挑,側臉輪廓分明,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容恣意。

林恩姍回了家終于撈起掉在地上的手機,機身冰涼,她已經有半天沒用它,一解鎖就有幾條未讀信息。

是導師發來的,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02

陳瑯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道身影消失,才邁開腿跑向連通學校的那條公路。這是他剛開始的夜跑計劃,那條公路筆直,很適合鍛煉,是他搬過來后的新發現。

預計大概五十分鐘,現在是仲春時節,天氣還沒有完全回暖,晚上七點半的溫度有些低,不過對他來說剛好,半程結束只出了一層薄汗。

不時有車輛駛過身邊,卷起一陣風。他往回跑時,遠遠看到樹葉掩映下的藍色房子一角,不知怎么,腦海里突然閃過鄰居女生的面容。

原來她叫林恩姍。

陳瑯夜跑結束,臨進門前看了一眼對面,落地窗簾已經拉緊,沒有一絲燈光泄露,里面黑暗而寧靜,他進了門,手表顯示不到九點。

搬到這里是朋友的提議,原本他們宿舍四個人,結果其余三個都由于各種原因搬出了學校,他一個人住著也無聊,不如把宿舍空出來。所以他就選在這里,開始了真正意義的獨居生活。

在這里看到林恩姍時,陳瑯有一絲驚異,他沒想到對門住著的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女生。

但他不動聲色地把這絲情緒斂去,沒有提起舊事。他看出她沒有認出他,她目光謹慎,疏離而冷淡,完全是初次見面的表現。

那已經差不多是兩年前的事。彼時陳瑯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無意在路上看到有人偷車,慌張地在他面前閃過,沒過幾秒就有一個女生從小路跑出來,她蹙起眉毛,看著那個人離開的背影。

陳瑯馬上反應過來,高聲問她:“是偷車的?”

女生點頭,被偷走的是一輛米白的單車,锃亮嶄新。陳瑯發揮了他的特長,盡管偷車賊鉚足勁蹬踏板,他和單車的距離也慢慢縮近,到最后硬是抄一個近路,截住了對方。

“沒事了,你的單車完好無損?!?/p>

陳瑯記得自己當時和林恩姍說。

她趕過來,小聲地對他道謝,還鞠了躬。她認真的模樣讓陳瑯記了很久,后來他們一起把那個犯罪嫌疑人送去警局,等他再出來時,林恩姍已經不在了。

再見就是今天。

一場小小的見義勇為,甚至后來都沒有同朋友講過,陳瑯還是很奇怪地記住了單車的主人。頭頂的燈亮起,光暈灑在林恩姍身上,她的臉頰白皙,眼睛大而無神,頭發被虛虛地用發夾固定,因為局促,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給陳瑯的感覺不是不好相處,而是根本拒絕一個接近的機會。

她總是這么不開心嗎?

陳瑯想。

03

毫無意外地,導師的消息加下午的小睡,讓她再次遭到失眠的折磨。

林恩姍已經習慣,不規律的睡眠是常態。她很少做夢,就算夢到,也會在睜眼的那一刻迅速忘掉。這是大部分時候,但有一部分夢卻不會忘記。

只因為那些都曾經真實發生過,耀眼的燈光,一腳踏空,無盡的黑暗,喧囂的人群,水中抓不到浮木般的窒息感。

哪里都沒有一座愿意收容“林恩姍”的小島。

再過一個月,就是學校百年校慶。屆時會舉辦一場晚會,節目單在上周已經呈報上去,導師預報了一個節目,經過她的考慮,決定出一個五人的古典舞表演。

“我想,應該給你一個展示的機會,所以由你來做本次的主舞。具體舞曲我們一起定?!?/p>

林恩姍回復了導師,那邊很快發過新消息:“我相信你可以,對自己有點信心?!?/p>

導師心思細膩,大概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原本干癟的自信源泉好像突然擠出幾滴,就算為了導師,她也應該努力一次。

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就會感覺掉入空曠的、沒有邊際的空間里,胡亂的思緒涌入腦海,入睡無果,只好抱了薄被和枕頭走向沙發——這樣更有利于她的睡眠。

長夜寂寂,客廳里只有一盞微弱的燈還陪伴著她,她蜷起全身,看到角落里被黑布遮住的琴身。

陳瑯是長跑運動員,今年夏季的市級馬拉松比賽在這兩天已經開始報名了,他還同前兩年一樣報名參加,時間就在五月中旬。

他希望能突破自己的成績,當初來到這座城市求學時,了解到這里有每年一度的馬拉松比賽,對他來說是一個不錯的驚喜。

雖然不在學校住,但他訓練任務一直沒有落下。他醒來時確信很早,還不到六點,但在穿衣服時卻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陳瑯想細聽,那個聲音卻沒有再出現。

有氧跑結束后,他又在快進門時聽到了聲音,是從緊閉的對門傳出來的。

他們再遇見是第二天下午,陳瑯記得在他小時,姑姑曾經逼他學過鋼琴,是為了治他調皮多動的性格,結果他實在不喜歡,最后還是沒學成。

鋼琴的聲音很好辨認,這次還是陳瑯打招呼,林恩姍準備出門,化了淡妝,穿了一襲淡綠色的長裙,搖曳在微風中。

“林……恩姍,你要出去嗎?”他在猶豫要不要叫全名。

她抬頭看他,“嗯”了一聲,補充:“去學校?!?/p>

附近有好幾所大學,陳瑯不知道她是哪所學校的學生,他笑了一下。

“你今天早上是在彈鋼琴嗎?”

林恩姍無意識地搓動衣裙的一角,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沒有,你可能聽錯了?!?/p>

陳瑯微愣:“是嗎?我還以為是鋼琴?!?/p>

林恩姍小幅度地擺擺手,沒有等他的下文,先開口告別。

“我先走了,還有課,再見?!?/p>

“好的,再見?!?/p>

陳瑯回道。

04

林恩姍騎著單車去了學校,舞蹈室還沒人,距離集合時間還有半小時。她開了門,換好練習服熱身。

壓腿,壓肩,隨后是痛苦的推腳背。

腳后跟抬起,左腳腳尖慢慢繃直,使腳背繃成月牙形。

動作規范后,再用同樣的方法練習右腳。兩天不動,就感覺關節生了銹。等她把一整套基礎訓練做完,導師和被選定的同學也陸續到了。

這次沒有報名環節,人員全權由導師選定,否則林恩姍也沒可能成為主舞。果然在聽到導師的宣布時,其他人都有些微訝。

“校慶晚會是今年比較隆重的一個活動,所以我們要認真對待,時間比較緊,不過我一直對你們有信心?!?/p>

第一天只是簡單確定了舞曲,導師就離開了,留她們熟悉舞步。林恩姍性格內斂,好像身上從來沒有舞蹈生的張揚和高傲。她聽到其余四位女同學的談話。

“憑什么呀,她的成績也一般吧,她竟然還能被選為主舞?”

“真奇怪啊,選了她,我們還能在舞臺上統一好嗎?”

另一位女同學的聲音有些低,似乎在安慰:“行啦,我們馬上要畢業了,這個學期很忙,難不成你想做主舞,攬下這個大任務嗎?”

說是熟悉舞步,但她們只是待了會兒就走了,從明天開始到演出那天,都要加緊練習,所以今天是唯一放松的機會。門徹底關上時,林恩姍還坐在地板上,正在垂眸撥弄手機。

之前為了不那么尷尬,她裝作看視頻,等到教室里只剩她一個時,她才放下手機。但指尖無意觸到下一個視頻,那是一個人高腿長的男生,被推搡到鏡頭里接受校園采訪,他笑著回答問題,下巴處有水珠滴落。

林恩姍把音量放大,聽到嘈雜的背景音里男生清冽的聲音。

“因為不放棄每一次向前跑的機會,是我的人生信條?!?/p>

聲音回蕩在舞蹈室里。

林恩姍輕輕地眨眼,站起身。

聽到陳瑯問出“是不是在彈鋼琴”時,她驚訝是因為她最近第一次碰鋼琴,就被他聽到,為了不想再讓別人知道,她矢口否認。

母親的電話在入睡前打過來,林恩姍接通,在她的記憶里,母親的聲音一直是這樣,寧靜溫和,從來不會生氣。

“這次要加油,恩恩?!?/p>

她答:“好?!?/p>

林恩姍曾自己定義過勇氣,盡管是普通的話語,卻讓她感同身受,就像找到了她的充氣口,讓癟掉的她鼓脹起來。

05

陳瑯沒有再聽到對面的琴聲。

但他很快發現林恩姍也是Z大的學生,后來再深入打聽,才知道林恩姍是一名舞蹈生,已經大四,即將畢業。體育學院和舞蹈系相距不遠,但陳瑯卻在21歲時才重新認識了林恩姍。

他搬到對門住好似并沒有什么發生變化。他按時把每天的鍛煉完成,還有時間研究菜譜,日子被拉長,雖然他也想邀請林恩姍品嘗一下他的菜,例如黃燜栗子雞就很不錯。但對面人的生活卻突然變得忙碌起來。

她早出晚歸,陳瑯很難見到她的身影,有一次他看到她急匆匆地出門,像在為了一件事燃燒最后的熱愛。

練舞的時間枯燥而短暫,要做到每一個動作都要極致,同一個動作拆解,然后重復無數遍。作為主舞,林恩姍也是領頭羊,不能有絲毫的差錯。

加上她的基礎本來一般,更要刻苦才有效果。她從十七歲才開始學舞蹈,在那之前是零基礎。當初母親要她選一門藝術,她執意選了舞蹈。

藝考那一年是最黑暗的,不愿回首的歲月。

但林恩姍還是堅強地挺了過來,好處是她奇跡般憑借成績考上了這個學校,來到這座城市,壞處是偶爾會夢到泛著酸氣的夢。

舞者需要自信,傲然地俯視臺下。

這是她入門后老師給所有人的忠告,很不幸,自信和扎實的基礎,她一樣都沒有占到。

“學姐?”

陳瑯住在對門,再怎么忙也總會有相遇的時刻,他自從知道林恩姍比他高一屆后,就試著這么叫她。

林恩姍最初聽到這個稱呼時,還愣了一瞬,是那種有些茫然的神色。

陳瑯解釋:“我是Z大體育學院的,比你低一屆?!?/p>

“我是舞蹈系的林恩姍?!边@是她慣用的自我介紹。

“我知道?!标惉樞?。

房子外面一派春光爛漫,陳瑯剛剛還在感慨天氣很好,下一秒林恩姍就開了門。

“學姐是要去學校嗎?”

“嗯,去練舞?!?/p>

“那我們一起吧,我剛好也要去?!标惉樧匀欢坏卣f。

林恩姍點頭,她還騎著單車,沿著公路的邊沿向前,不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身旁多了一個青年。

陳瑯沒想到她會同意,學校距離家不算很遠,他權當鍛煉,慢跑在單車旁邊。

單車并不快,慢悠悠的,陳瑯有意和她同頻,還可以偶爾交談。

在問起“練什么舞蹈”時,林恩姍說:“是校慶晚會的一支舞?!?/p>

“是獨舞嗎?”

“不是,五人舞?!?/p>

“練舞很辛苦吧?!标惉槀阮^問。

林恩姍搖搖頭:“有時就算很苦很累,如果達不到效果,那甚至都不能定義為辛苦?!?/p>

陳瑯一頓:“學姐,晚會那天我去給你捧場?!?/p>

學校到了,女孩瘦削而細長的手指按住剎車,第一次覺得自己消沉脆弱的情緒消褪下去。

“謝謝你,陳瑯?!?/p>

06

林恩姍練舞的教室在博美樓203室。

是陳瑯無意中發現的。他某天在藝術樓的走廊上看到一間舞蹈室的牌子,隨即想到林恩姍。透明的玻璃內,是空曠的舞室。

他望見里面的身影。音樂輕緩、模糊,卻能清晰地看到林恩姍刻苦練習的模樣。沒有同伴,她站在中央不知疲倦地糾正動作。

一次又一次,有時會重重地跌倒,“咚”的一聲撞在木板地面上。

陳瑯的三個舍友都是因為有了女朋友,才選擇搬出學校去住。他們是一個訓練隊的,關系也很好,四個人里只有陳瑯沒有這方面的打算,對此,他們不止一次地調侃過他。

“順其自然的事,不能強求?!?/p>

他們在一起訓練時,操場上每次都有專門來看他們的女生。陳瑯人緣好,性格隨和開朗,似乎更容易得到女生的青睞。

面對示好時,他每次都用這句話搪塞。盡管拒絕是常態,但陳瑯漂亮的肌肉線條和那張清俊的臉還是會吸引很多人。

舍友的戀人也是舞蹈系學生,陳瑯從她那里打聽到,林恩姍在系里并不出眾,成績中等。再了解到她本來不學舞蹈,后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零基礎開始學。

那她最初學的是什么?

女生蹙眉想了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

鋼琴吧,我記得好像是……

陳瑯的心如沾水的羽毛般慢慢落下去。

“所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陳瑯狀似無意地問。

林恩姍有些疑惑,想了半天還是皺著眉頭:“我們之前見過?”

陳瑯抱著籃球,并肩和她回家,林恩姍推著車。他此刻卻停下腳步,右手搭上單車的前杠,讓它不動?!澳愕膯诬囃旰脽o損?!?/p>

她看看單車,又看向他,緩了片刻才慢慢說:“是你啊?!?/p>

“怎么樣,我們是不是還挺有緣?”

林恩姍被一句話勾起回憶,驚覺他們原來在那么早之前已經見過,而她一直沒認出來,還需要陳瑯主動提示。

“真的很有緣?!?/p>

“你應該早點和我說?!?/p>

陳瑯的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我想努力讓你先回憶一下,結果發現你好像真的忘了?!?/p>

“以后不會了。那次真的謝謝你?!?/p>

林恩姍小聲說。陳瑯聽到這里,莫名翹起唇角,似乎很受用地點了點頭。

“那就說好了,你要記住自己說過的話?!?/p>

下周三就是舉辦晚會的日子。將近一個月的苦練,林恩姍已經把每一個動作都熟記于心。她的表現被導師看在眼里,連那四位舞伴都不再竊竊私語。

陳瑯很快轉移話題,提起即將來臨的晚會:“你準備好了吧?!?/p>

這次是長久的沉默。

“我有些沒信心。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站在舞臺中間了?!彼穆曇艉茌p。

那是一個萬眾矚目的地方,有些人天生適合站在那里,耀眼,發著光,天之驕子般的存在。

陳瑯的喉嚨上下滑動了一下:“你只是把它搞丟了對不對?所以還可以再找回來?!?/p>

那個埋藏在過去的故事露了個頭,但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兩人在門口分別,說起來這么久以來,林恩姍從沒邀請陳瑯進去過。但陳瑯看著那扇慢慢閉上的門,似乎能透過它看到里面的那架鋼琴。

它一定有些年紀了,但不必調音。

07

那張床很大也很柔軟,林恩姍就是在看到它后才當即決定要租下這間房子。但等她搬進去后,卻很少在床上安穩入睡。

原本以為晚會前夕那晚會照常失眠,她已經做好對抗黑夜的準備,卻出乎意料地在床上陷入沉睡,什么也沒夢到,只感覺到一層溫暖的白光籠住了她,而后一夜好眠。

晚會結束后,她請對門的陳瑯喝汽水,拉開拉環,就能感到氣泡的跳躍。

他們悄悄碰杯,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晚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那場古典舞,舞者好似真正地達到了舞曲合一,含蓄而傳神,結束后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

陳瑯盡力爭取了前排,近距離目睹了那支古典舞表演。他一早知道她是主舞,等到看到中間的她時,他突然變得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一刻她不是林恩姍,而是一位神韻怡然的古代姑娘,演繹著她的一生。

“終于結束了,我的表現還好嗎?”

林恩姍喝下一口汽水,側頭問陳瑯。

“簡直是……”

陳瑯拉長音調:“驚心動魄。很厲害?!?/p>

“我在臺上看到你了?!?/p>

“是嗎?我說過會去捧場的?!标惉樜⑻籼裘济?。

“謝謝你?!?/p>

夜空散落著忽隱忽現的星,半月灑下銀色的光輝,氣氛安寧而靜謐。

“別道謝了,如果想謝我,要做出行動。到時候也來看我比賽吧?!标惉槣睾偷匦?。

“好?!绷侄鲓欘H為認真點頭。

汽水快要見底時,林恩姍突然開口:“我那天吵到你了嗎?”

陳瑯用手撐在地上,姿勢隨意地曲起一條腿,明白她話里說的是哪天。

“沒有,如果不仔細聽都聽不到。那就是鋼琴,對吧?”他低聲問。

大概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她說。

“我那時候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碰鋼琴,后來才過了不到一年,就發現了一個事實。它早就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就又把它搬到了我身邊?!?/p>

“它是什么樣的?”陳瑯偏頭看她。

“黑色,臥式三角,很漂亮?!?/p>

“舞蹈對我來說,最開始不是因為熱愛,是因為我賭氣……”后面的聲音漸漸微不可聞。

“賭氣?”陳瑯輕聲重復。

“嗯,可以是舞蹈,也可以是其他。說起來,我學舞蹈的時間還沒有鋼琴的一半?!?/p>

在站上臺,耳邊的音樂響起時,她一眼就看見了臺下的陳瑯?;蛟S是燈光的緣故,她看到那雙眼睛,里面有星星點點的碎光。

這會兒坐在他旁邊,林恩姍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突然想到那道令她鼻腔酸澀的眼神。明明才過了五年,她卻覺得恍若隔世,沒有人再愿意幫她打氣,連母親也再沒有坐在臺下。

她很想講講自己的過去,那是夢魘般的舊事。

08

她從五歲開始學鋼琴,最后止于十七歲。

母親曾以她為傲,她也很爭氣,年少成名,童年被禁錮在巨大的三角鋼琴面前,然后參加各種比賽,得獎或者被淘汰,畢竟擁有天賦的同齡者數不勝數,她從來沒有埋怨過母親的狠心,甚至于慢慢喜歡上了臺上展示的機會。

她在老家上了高中,即使在高二時課業繁重,元旦晚會的必備節目中,也一定有她的鋼琴獨奏。

但那次很不幸運,先是她那兩天剛好感冒,上臺后坐在鋼琴面前還覺得頭重腳輕。不過選的是爛熟于心的曲子,她幾乎閉著眼也能彈下去,所以就沒推托。

再就是意外的發生。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覺得天旋地轉,恍惚不知自己身處哪里。

場下的尖叫與恐慌如一場颶風驟然卷起,起初她茫然四顧,只覺得是普通的停電,因為她突然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場下的觀眾都起身擁向出口。只留她一個人在臺上,她使勁甩了甩頭,猝然發現就在一側的幕布一小半已經被火舌吞噬,通紅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臉。

那次母親出差去了,沒有來觀看晚會。很多年后,她依然想不通,為什么偏偏會在她上臺的那幾分鐘中,發生那樣的意外。

她暈暈沉沉地擠在人群里,手腳乏力,那時沒有人記起要拉她一把,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混亂,后來她終于逃出現場。

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半場演奏。

也許是因為感冒,她在醫院里做了很可怕的夢,夢里惡意縱火和鋼琴演奏,仿佛再也分不開,陰影自此開始籠罩住她。

“后來,母親讓我重新選一門藝術學習,我選了舞蹈?!?/p>

陳瑯垂下眼,他終于聽她親口揭開這道傷口,他想安慰她,張了張口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你……”

他升起一股沖動,慢慢輕握住她細瘦的手腕,右手指節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無名指上顯眼的傷疤,那根手指微微蜷曲,再也直不起來。

林恩姍縮回手,無所謂地笑了下,很快隱去不見。

“逃出去時不小心跌倒了,有人踩了它,就變成這樣了?!?/p>

陳瑯的心一寸寸地沉到底,他想觸碰她,卻不敢,放棄畢生所愛,轉身去做一件不熱愛的事,她的心在什么時刻遭受折磨,他永遠也不知道。

夜已經深了,她拿著捏癟的易拉罐站起身,向他伸手:“我拉你,已經很晚了,我們該回房間休息了?!?/p>

她還是很喜歡鋼琴,可是它變成了她最大的遺憾。

陳瑯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來,卻沒有松開:“我能抱抱你嗎?”

林恩姍眨眨眼,知道這是安慰,下一秒就被擁進了一個溫熱的胸膛。

“沒關系,我們要努力向前看。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你都很厲害?!?/p>

他觸摸到她漂亮的蝴蝶骨。

09

陳瑯在七歲時,追著汽車跑過。

起初只是覺得有趣,后來開始有意鍛煉自己,中學時他在運動會上大放異彩,之后順風順水地成為長跑運動員。

他也確實被認為慢肌纖維比例高,加上從小的耐力訓練,讓他很適合長跑。家里也一直支持他,他才能奔赴自己所愛。

他也被別人夸過有天賦,有一點天賦又可以在長跑上繼續努力是很幸運的事,這是他后來才明白的,林恩姍還可以彈簡單的曲目,但對她來說,最好不必再碰。

陳瑯突然就理解了她為什么要轉學舞蹈,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了。

馬拉松比賽那天陽光明媚,參加者眾多,陳瑯看見有幾個熟面孔,大概都是來看他的,向他招手,見他注意到那邊,幾位小姑娘忙舉起手機開始拍。

他在人群中尋覓林恩姍的身影,但她一直沒出現。原本約定好要給他加油,但那天上午學校突然有事讓林恩姍過去,她也有些無措,還是陳瑯松口讓她先去,但他顯然有些失落。

比賽馬上開始,他只好專心跑步,鳴槍發令之后,烏泱泱的一群運動員從起跑點出發,盡管出發時有很多選手,但最后能堅持跑完的很少。

陳瑯有規律地一呼一吸,感受到太陽穴的跳動,肺葉正在全速供氧,三個多小時的全程馬拉松絕對是一場耐力比賽。跑進最后十公里時,他覺得自己比上次的狀態好一些。在起跑的那刻他已經想好——她這次不在也沒關系,總還有下次。

“恩姍,怎么了,有急事嗎?”

林恩姍匆忙下樓梯時,正好碰到導師,她抿嘴點頭:“是急事?!?/p>

“是嗎?那快去吧,不要耽誤了?!?/p>

一向嫻靜冷淡的林恩姍似乎還是第一次這么著急,導師默默想著,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她最終還是趕上了比賽的開始,鳴槍的那刻她看到陳瑯疏朗的眉眼,于是只來得及用手機拍下他的背影。

她又去終點等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等到遠遠的一個小黑點,愈來愈近,五官和身軀漸漸顯出輪廓。

她對他大聲喊:“加油!”

沖過終點線的那刻,他的心跳動得厲害,耳邊除了混亂的呼吸聲之外,他還聽到林恩姍在叫他的名字。

“我以為你不來了?!?/p>

林恩姍把毛巾和水遞給他:“不會的?!?/p>

像她這樣警惕又敏感的人,原來也會有人愿意接近。她看著他,想起他裝作熟絡地請她吃黃燜栗子雞,她也知道自己因為練舞而很遲回家時,陳瑯總是磨蹭在球場打球,其實是為了等她一起回家。

還有后來她回憶起的第一次見面,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法熟練,她追出去時已經不抱希望了,只是半路突然出現了陳瑯。

單車被追回來時,她想原來那就是失而復得的感受。

10

“學姐,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名字其實很好聽?”

“沒有?!绷侄鲓檽u頭。

“是嗎?我發現念出來要微笑,所以你也要開心一點?!标惉樀偷偷匦ζ饋?。

“恩姍?!?/p>

云端露出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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