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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驚綠衣

2022-11-08 19:03別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2年7期

別角晚水

——阿桉,我想我錯了……相隔山海,兩忘煙水,五內俱焚,六識湮滅,都不是此生最痛?,F在才是。

【1】

小木頭:

輸給我有這么丟人嗎?至于小心眼成這般?好話說了一籮筐,哄得嗓子都快冒煙了,你也不肯理我一理。

誠然你是被金子、銀子、雪珍珠細細嬌養出來的小侯爺,生來便是瑤環瑜珥,上一等的學堂,拜一等的先生,若論起做學問,我這個打小跑江湖的孤女估計再活八輩子也趕不上??晌耶吘固撻L你幾歲,比你多些別的見識,知道些你不知道的小玩意兒,這也不足為奇嘛!

比如每次你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繞到我身邊,用肩輕輕擦過我的肩,用指偷偷撫過我的指,待我望過去的時候,又迅速別開眼,自以為掩飾得極好,端莊正經地咳上一聲,其實我都知道。

可你卻不知道,在你瞧見我而眼睛亮起來之前,是我先認準了你,是我專門跑到你跟前去,又故意不挨著你坐,這樣,你才能有機會觸碰我。

再比如,你甫一碰到我就立刻縮回去的手,你難以啟齒時的膽怯,你惴惴不安的真心,我也都知道。

但你依然不知道,我笑聲輕,不是因為和你在一起不快活,而是我有多快活,只想讓你一個人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還有許多。

你不知道你已經躺在這張榻上七日了,唇色褪得幾乎能融進月光里,慘白得只剩一團死氣,渾身冰涼,我怎么焐都焐不暖。我戳你的頰,點你的額,揉你的臉,摟你的肩,把自己整個丟進你懷里,你就是不回應。

你不知道這一回我是真的生氣了。我摔了一屋子的醫書,我拼命克制,才沒有在把那些庸醫推到墻邊的同時擰斷他們的脖子。我就坐在你身邊,問遍每一個來打擾我們的人,他們淚眼婆娑,說話的時候偏要帶著抽泣。我忍著疼得快要裂開的頭,好聲好氣地問你為什么還不醒,他們像看怪物一般地向我投來眼神,里頭全是廉價又莫名的憐憫。直到你爹來了,他托住我的臂,抖得比我還厲害,他急促地喘氣,說:“桉兒不是睡著了?!?/p>

他說得很慢,分開聽每個字都是清楚的,可合在一起,我根本就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睡著了,那你這是怎么了?你合著眼,枕著我的膝,好說歹說都不睬人。我委實忍不住,起身頂撞了你父親。我盼著你伸出手攔住我,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眉梢揚到我心里去,再淺淺地嘆息一聲:“阿鶯,不得胡鬧?!?/p>

可是你沒有。你從我膝上滑落下來。我慌忙去接,你整個人都砸在我臂上。我們胸膛相抵,可我只能聽見自己一個人雜亂無章的心跳。

在那一刻我想我是恨你的。

我漂泊慣了,無牽無掛,經歷過太多是非浮沉,對許多事早就見怪不怪。我知道彩云容易散,明月不常圓,知道陽光未必會公平地灑向每個角落。如果胸膛里跳動著一顆滾燙的心,千萬切記按捺住了,寧可爛在肚子里,也不要傻乎乎地交出去。所以我從來都很快樂,把顛沛流離當作常態,把嚴苛教習視為鞭策,哪怕出任務時沾上一身血氣,是敵人或是自己的都無甚分別,直到遇見你。

你懂什么是江湖險惡?我同你說了一百遍,你還是赤紅著一雙清凌凌的眼盯著我的傷口,擾得我心煩意亂。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沒有半點兒魄力,不過是替我包個扎,手抖得比我還兇,連我早逝的娘親都比你有力氣。拜托,陸清桉,陸小公子,受傷的可是我!

明知我是個野的,不但妄圖把我帶回侯府藏起來,還嘴硬地說要保護我……你拿什么保護我?小病秧子,你自個兒的小命還要我來看顧呢!瞧瞧,我笑得傷口都快裂開了,你卻只是哭。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說只因未到傷心處,得嘞,左右沒法同你講道理。

我不恨從小師門加諸我的百般折磨,不恨身上大大小小的從未徹底好透的傷口,不恨風刀霜劍,陰謀詭計,可我是真的恨你啊。你偏要死乞白賴地跟著我,固執地教我有傷必須說,有痛不必忍。你自以為是地把我從滿地泥濘里拉起來,還永不饜足,非要我長長久久地只與你在一起。

我無法像對待敵人一般地對待你,無法把你想象成嶙峋的骷髏或是冰冷的枯骨,無法在你用珍而重之的眼神望過來的時候依然保持清醒與克制,于是我屈服了,你得逞了??墒呛髞砟??你讓我對人世間有了希望,有了留戀,可當我們兩個只能活一個的時候,你擅自做主,把長寧侯府絕無僅有的靈藥給了我,自己卻像個木偶似的躺在這兒!

誰準你這樣做?你不是最怕死、最膽小的嗎?你這個自幼被父兄呵護,用金屋供著不知愁苦,平日里連喝個藥都要哄上三回的小公子,怎么這會子閻羅殿都敢一個人闖?你既然知道傷口長在我身上你才會痛,如何就不懂將心比心?你不管不顧地兩眼一閉,指望誰和你一樣犯蠢,把別人的命瞧得比自己的還金貴?

他們一個個都束手無策,對你爹搖頭,也對我搖頭,搖著搖著,擺擺手,撂下一句:“還是準備準備吧?!?/p>

準備什么?

我傅鶯時瀟灑一世,是江湖中人人稱道的女俠,我是你的誰???我才不為你準備后事呢!

笨蛋,傻瓜,騙子!

你不是答應過我,在我壓根就不敢期許有任何未來的時候,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地承諾過,要陪我去看天山的白雪,大漠的紅花,你為什么要食言?

我恨你入骨,恨不得立刻替你好好死上一回,哪怕下到十八層地獄里去,也要把你這個糊涂鬼帶回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看,你輸得不冤吧。

【2】

小木頭:

我要丟下你啦。

愿賭服輸,你別怪我。

我實在不能再看見你了,一眼都不行。我怕我會忍不住想起我們說好的,杏雨梨云、桃蹊柳曲、長河落日、孤帆遠影……四時之景,各具奇美,值得窮盡此生,與君同看。

只要我們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

你定是不甘心的,明明約定了要一起游歷名山大川,現在卻被我遠遠地撇下了。你讓我別小瞧你,你身體再弱,也能做到每一步都走在我前頭,能牢牢地牽住我、守護我……我只需要踩著漫山的云霧,穿過遍野的花海,在你時不時地回頭看我的時候對你笑一下就行。

可是不行的,清桉。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我不想小瞧你,我想好好地瞧瞧你,描摹你的眉眼,目光巡過你的每一寸肌膚,但是你先做了逃兵,是你再也不肯睜開眼。

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一個人漫游天下。

世人會怎樣指著戳著我的脊梁骨厲聲斥責,我早有預料。我是多么卑劣的女子啊,騙了清貴無雙的陸小侯爺一顆真心,累他賠上一條性命,如此尚嫌不夠,還要在此時不辭而別,將他踐踏到底,忘恩負義,狗彘不如。

小木頭,你也會這樣認為嗎?你若有知,一定會原諒我的吧?畢竟你從來都不舍得埋怨我太久。

我常常想,你也沒有那么重要。在遇見你之前,我不也一直都是一個人嗎?你一聲招呼不打,瓢潑大雨里,那樣蠻橫地闖進我的生命,分明已經奄奄一息,眼里的光芒卻始終不肯熄滅下去。

是什么促使我在那個雨夜將你從山崖下救起?我事后好好地思忖了一番,同你斗嘴時說的也并非全是假話。你固然君子如玉,儀態萬千,可那日受困于亂石黃土之中,又逆著月光,縱使是天人臨凡,沖擊力也不過爾爾。后來這問題不了了之,你更在意日后我們的點點滴滴,于是我也就忘了告訴你。其實,比起你這張臉,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你仰頭看我的樣子,像是在看穿透烏云的一道光,虔誠得讓我自慚形穢。即便生于塵土,長于淤泥,微眇如我,也仍有機會成為誰的光嗎?

我當然要救你。

我多喜歡昏迷時的你呀,不知自己情況兇險,乖順地躲在我懷里哆嗦,任由我抓著手腕輸真氣。而一旦恢復意識,你就開始胡說八道,說自己是附近鄉民,一時不慎,途遇暴雨滾落山崖,才為我所救。

你倒是好好地看看我的臉,上頭那倆會發光的是眼睛,不是擺設!這里是大極皇城若清,而與你一道陷于山崖下的那匹白馬背上的鞍韉猶在,上面繡的可是千里之外照蒼城特有的圖騰??梢娔闶菑恼丈n城一路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的,加之氣度雍容,怎可能是區區鄉民。眼見瞞不住,你又開始用拙劣的演技假裝失憶,可知我忍得多辛苦才沒有在當下就笑出聲來?

你不會從來都沒說過謊吧?就沒人告訴過你,你一說謊便手指蜷曲,不停地摳手心,眼神軟綿綿的,不敢同人對視,只知一個勁兒地低頭當鴕鳥嗎?我覺得實在好笑,小聲地說一句“別摳手”,你就心虛得連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你太容易被人看透了。所以我豈會沒有發現,你對我存了戒心,是因為當我試圖將你背起時,你在我俯身的那一刻,窺見了那枚從我腰間垂落的青玉芙蓉佩。

那是由你的兄長,長寧侯府嫡長子陸之琮親手打造的。盡管打造這塊玉佩的技藝比起他及冠后名動天下的“十二瓊佩”尚顯稚嫩,可上頭沁了朱砂寫就的“景明”二字,卻是放眼大極,再無第二人敢用,因為那是他的字。

你與他一母同胞,母親因難產過世后,陸老侯爺未續弦,他便是你唯一的兄弟。其實,論及出生時辰,你早于陸之琮,原本你才應該是做大哥的,可因你自小體弱多病,他便將你認作弟弟,關懷得無微不至。陸之琮好靜,喜玉石之性,琢玉技出神入化。他原不必涉足官場汲汲營營,但清閑散人既然讓給你做了,他便再也妄想不得。有他負重前行,你才能過得不知愁苦,你們兄弟二人自然情誼甚篤。

可就在半旬之前,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彼時你正在照蒼城中休養,聞訊后拖著弱不禁風的身體趕回來,路上跑死了三匹馬,卻只恨自己不夠快。

你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這些?是啊,我為什么會知道呢……那你又為什么懷疑我和你大哥的死有關?僅僅是因為我戴著他的玉佩嗎?

你偷偷放走馬,丟棄干糧,寧愿拖著我一起滯留崖底,終日以野果充饑。你百般猜忌,千般試探,甚至在我疲憊不堪地假寐時,數次抽出袖中軟劍……你一定忍耐了許久,才沒有在以為我睡死過去的時候,用它刺破我的喉嚨。

我半瞇著眼,窺見你猶疑不定的模樣,正想著是不是不該再逗弄你,那群野狼便不請自來,助了我一臂之力。

青面獠牙的野東西,對付起來不比人容易。但我出師十年有余,在江湖中好歹也混出了點兒聲名,若非被你這小傻子暗中藏起武器,打退它們也不至于這般吃力。我手無寸鐵,又要護著你,身上難免掛彩?;慕家皫X,左右也沒旁人,叫你轉過頭去你偏不應,我便只好當著你的面處理傷口。你倒好,見我身上新傷疊著舊傷,像是被砸了一棍子般不知所措,褪下自己干凈的中衣給我不說,還非要撲過來替我包扎。你哭哭啼啼地道歉,語氣慌張,手也顫抖,害得我這個傷員還得反過來安慰你。

你說對不起,可心里實在太痛了。你說你哥哥對你有多好,為你抵擋風雨,像阿娘一般地照顧你。你如今也成人了,可他仍把你當作孩子,每每你喝完湯藥,他都不忘遞來蜜果。但現在,他死了。你必須查明他的死因,必須為他報仇。你的聲音發澀,已經開始哽咽。唉,陸小公子,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在這一點上,你我殊途同歸?

你是娘親早逝,我呢,父母健在,兄弟俱全,偏偏自己是多余的那一個。村里鬧饑荒,我被爹娘用來和人販子換了一袋粟米,由麻繩捆了帶到城里。當然我也跑過幾次,手腳都被打折了,那就等養好一些,接著跑,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哥哥。那時,之琮少爺遠不及你現在高,一舉一動卻已頗具威儀,比你可穩重多了。

他攔下追我的打手,替我贖了身,還差人送我去醫館療傷。不瞞你說,我的確想過他是不是看上我了。畢竟我年長你們幾歲,論相貌嘛,雖談不上容色傾城,那句“清寫芭蕉雪,秀盛芙蓉霜”可是你哥哥親口說的,夸完還說他新雕琢的青玉芙蓉佩稱我,直往我手里塞。

侍從小聲地催促他該往照蒼城去了。我想,那日他是急著要去探望你。于是,他只拍拍我的肩,像對兄弟,對親友,對和他一樣平等的人說:“姑娘,我予你玉佩,贈你盤纏,只因世道多艱,而你從不屈服。你不必自縛羽翼,以身相報,當繼續無畏無懼,前方自有廣闊天地迎你?!?/p>

是我看低了他。他若不承襲陸家爵位,大抵也會喜歡與我一般,肆意江湖,無所謂死在何時,死于何處,只為心中“義理”二字而死吧。

一別經年,我早就記不清你哥哥的模樣了。我得知他的死訊,雖痛楚不及你之萬一,但有一點堅持,卻與你沒什么區別,那就是無論如何,他絕不應該就這樣死去。

我的小木頭,現在明白了嗎?跋山涉水,為他而來的,不止你一個。

【3】

小木頭:

離開你已有月余。

沒能和你同來大漠,確是此生憾事,畢竟距離你我再見之日,大概要等上一輩子。

這兒總是日月輝映,天地蒼茫,足以同時容納血紅落日和皎皎新月。黃沙漫天,我寄居的客棧連門都關不緊。西北風沒日沒夜地吹,最容易偷懶的當數店小二了,反正無論怎么拾掇都難以將桌椅上蒙著的風沙清理干凈,索性便撂開手不干了,由著風塵砂石先于客人一步享用食物,美其名曰西域特色。

幸好我最近嗜睡,一沾到被子就不愿出來,帶的銀兩又多,店家也樂得殷勤,每日親自將飯菜送上樓。我窩在房中用飯,門窗緊閉,倒不必和風沙爭先后。

只是我免不得會想你。

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年,我被你養成一個十足的廢物,連穿衣洗漱都不用親力親為,何況吃飯?當年我們剛從山崖下逃離,我受了傷,手腳不便,你照顧我吃食尚且有幾分理由??珊髞砦叶己萌?,你卻變本加厲,我的一日三餐你從不假手于人,做好了,還要上手來喂給我吃,喂一口,再溫溫柔柔地喚我一聲“阿鶯”。

我臊得臉紅,你恍若未覺,仍是不厭其煩地喚我,還必須聽到我應聲才肯罷休,我少應一句都不行,喊你“陸小侯爺”也不行。我問你這又是鬧的哪門子脾氣,你支吾半之天,才悶悶地答:“兄長在時,也曾是被人叫作陸小侯爺的?!?/p>

好家伙,擱這兒呷醋呢。我不就是說了一句“你承襲侯府后處事越發穩妥,頗有幾分之琮少爺的風范嗎”,有必要記到如今?

罷了,你不讓叫便不叫唄。

叫你“小木頭”,你也聽膩了是不是?那喊你“阿桉”,你總該高興了吧?那么,阿桉,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如果我們果真心有靈犀,可以跨越生死,請你一定要牢牢記住,我希望你高興。

我給你寫了這么多的信,本就是想哄你高興的,可是寫著寫著,連我自己都高興不起來了。

我有什么資格恨你呢?我嘴上說著最舍不得讓你孤單,可一次次把你拋下的還是我自己。我仗著你喜歡我,總是捉弄你,招惹你,一言不合就出走,連累你放著正經事不做,盡顧著哄我,尋我,等我……

阿桉,我真的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骨氣。我睡著了還在牽掛你,就連做夢都在后悔。

后悔在你倒下去之前,我們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還是在斗氣。我明知你對國公府的小姐并無私情,與她踏青也不過是尋常交際,同你們一道去的盡是高門閨秀、世家公子,我不該疑你,更不該惱你??墒悄阈艈??自詡灑脫的傅女俠,至死都不愿承認自己在“情”之一字上也會自卑,但當她望見那位小姐綺麗如花,和她一樣眼中只有一個你的時候,還是會慌,會怕,會止不住地想,那位小姐是不是與你更般配,是不是比她更值得你喜歡?

終歸你不僅僅是我的阿桉,你現在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小侯爺了,你不該囿于兒女私情??勺运饺缥?,又無恥、卑微地期望,不管身處何等境地,你都能堅定不移地選擇我。

你做到了,于是我更加后悔。當我得知陸之琮之死另有隱情,我們當時以為的政敵傾軋不過是冰山一角,背后之人不僅掌握著滔天權勢,還與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懸魂門勾結時,我竟一時意氣,不曾同你商量,便自恃有武功獨自前去。仇是報了,可我自己身中劇毒不提,還害得你猝不及防,匆匆趕來,為護我而經脈盡斷,重傷垂?!?/p>

是我托大,有如此結局本是咎由自取??赡悴煌?,你本該如松風水月,仙露明珠,點亮塵世,為天下蒼生計,不該像個紙人一般輕飄飄地落在我懷里,我稍稍一動,鮮血就從傷處涌出來,又兇又急……我讓你千萬別睡,你還真就聽話到底,瀕死昏迷之際,呼吸脈搏都停止了,眼睛還勉力睜著,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掰都掰不開。

你不在,沒人替我掩住耳朵,于是我聽得清清楚楚,長寧侯府聲浪滔天的哀號聲里,他們肝腸寸斷地問,死的為什么不是我……

是啊,他們說得對,死的那個人,可以是我啊。

【4】

阿桉:

今日我鬧了個笑話。

連著發了三日高燒,可算清醒了幾個時辰。店家端了一碗粥上來,我瞧它燉得爛爛的,多少能養些胃,因此雖無酒菜,也將就著喝了。誰料剛喝一口,我就被齁得直翻白眼。這玩意兒哪里是粥,原來是一碗芝麻糊。你知道我不喜芝麻,更不喜甜。若你在我身邊,單就這口芝麻糊,我非要訛上你十頓八頓的珍饈美饌才勉強算完。

你一定猜得到吧,我的眼識和鼻識都已經不大好了,黑的認成白的,芝麻和粥的香味也分辨不出來。我破罐子破摔地想,還不如再等等,等我的舌識也罷了工,還能少些罪受。

痛覺倒是早早地鳴金收兵,在這次發燒之前,它就放過了我。最近一次痛覺發作,還是我剛從天山下來,趕往大漠的途中。痛楚毫無征兆地將我擊倒,吞咽變得十分困難,總覺得喉嚨里熱熱的,又帶了點兒腥,大概是血。但咳是咳不出來的,那時的我連喘息都是碎的,身上沒有傷,只是痛,一碰到哪里,就會驟然把身子蜷成一張弓,冷汗和青筋爭相恐后地往外沖,我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痛過。

該怎么向你解釋這一切呢?我師承斷霜閣,江湖中鮮少有女子在我這個年紀就能學全門派要法——以一當百的,羨慕嗎?拿命換的。斷霜閣并非什么名門正派,如何肯對一個半路弟子傾囊相授?我是被喂了百八十種毒藥,丟進密林七天七夜,活著爬出來之后,才被按著腦袋磕頭拜了師。

我能活下來,是老天爺都懶得收我。身上那些毒素糾纏不清,竟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直到被你喂下那粒藥……我怎么忍心告訴你,你舍棄自己的性命,卻只是將我往黃泉路上推了一把——體內平衡被打破,衰敗之勢如摧枯拉朽,大限將至,無力回天。

我也曾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陸清桉,他不重要;傅鶯時,你該習慣一個人來去。即便那個世界再也不會有他的陪伴,暗無天日,詭譎莫測,你都要一個人撐下去,你可以的。

但其實不是的,我不可以。阿桉,我怕得要命。每當午夜夢回,我望見奈何橋上殘影重重,鬼門關前凄風苦雨,有罡風撕扯我的血肉骨骼,有鐵狗和夜叉追著我咬……我多么希望前頭能有一個你,我可以一頭撞進你溫熱的胸膛,告訴你我不堅強,我不想死。我舍不得太多東西,舍不得塵世繁華,舍不得人間煙火,最舍不得的就是你。

幸好,六識逐步衰弱,漸漸地,我也不會再做夢了,日與夜,于我而言,都不分明,都不重要。

但是記住你的樣貌很重要,我想帶著對你的記憶去死??删驮谶@幾日,我驚駭地發現,你的輪廓,你的眉目,通通變得不再清晰。我該怎樣做才能把你留???描摹一千遍你的模樣夠不夠?寫一萬遍你的名字夠不夠?你救過我許多次,再救救我行不行?

阿桉,我想我錯了……相隔山海,兩忘煙水,五內俱焚,六識湮滅,都不是此生最痛?,F在才是。

我相信,哪怕我成了一只冰冷的鬼,你也不會嫌棄我半分??晌矣肋h都不能讓你知道這些。從頭到尾,我都不怪你。歲月有時盡,我遇到了這樣好的你,足夠讓我笑著去想象下輩子。算算時間,我大抵還能活兩個月,你呢,一定會長命百歲,說不定下輩子,等到我們重相見,我仍是烏發紅顏,而你也依然是我的此間少年。

我從未寫過遺書,不知這封到底算不算。但落筆的時候,除了你,我便想不出別的還有什么值得寫了??赡苁侨酥畬⑺?,到底眷戀紅塵,我變得婆婆媽媽的,一點兒都不像江湖兒女……可是阿桉,我還是想好好地囑咐你,不要傷心,不要自責,不要生病……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去年七夕,月老祠中,我許了什么心愿嗎?

我愿我的阿桉,我的如意小郎君,一生如意,逢兇化吉。

【5】

陸侯爺:

清桉今日安否?

您一定記得告誡醫師,那枚金針是用來護住清桉心脈的,無論做什么,替他擦身也好換藥也罷,都千萬不能擅動。否則金針一旦稍有偏移,他被吊住的這口氣立時便散了。

多謝您的信任,允我在如此焦灼的關頭離開。尋藥之路艱辛,所幸不負所托,我已覓得天山雪靈芝、大漠駝血散,配上從懸魂門搶回的護心丹,再以我這個毒人的一管血為引,他定會挺過去的。

煩請您見信后速至我處。我不能拿清桉的命去賭,救命之物,萬不敢托于驛使,只得勞您大駕,親自來取。

我當竭力撐到與您相見之日,但生死之事,從不由人。近日我越發頻繁地陷入昏迷,醒轉艱難。我唯恐徹底失去意識時您仍未至,因此不得不將心中牽念盡數寫下,望您不要見怪。

若您親至西域之時,我已身死,不必理會我的身后之事。我會將清桉治病所需之物藏于床下暗格中的秘匣之內,此機關由我親自設計,斷無第三人知曉,您盡可放心。

清桉傷重,縱有靈藥,療養仍需萬分小心。我并非質疑您的愛子之心,只是事無巨細,總想著能替他多考慮些。他天生根骨不好,積弱已久,加上一身傷病,用藥切忌過猛,用藥后更需仔細看顧,片刻不得離人。

重傷之人時睡時醒,心律失常也非異事,遇上失溫更是兇險萬分。此時您萬不可強行將他喚醒,應著人常燃暖爐,保持屋內溫度,有節律地撫摸他的后腦,必要時教他將淤血咯出便好。

陸侯爺,雖我接下來所言實為不敬,但仍請您務必立誓,此生決不與陸清桉談及我信中的只言片語。您如何杜撰我的去處都可以,說我刻薄寡恩丟棄他也可以,總之,決不能讓他知曉真相,更不能讓他恨自己。要恨,要怨,都只沖我一人來便好。

也請您……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告訴他我已不在人世。人死如燈滅,頭七送別或是清明祭奠,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陸清桉好好活下去才是有意義的。

日前大意,相思難耐,寫過許多書信,皆以火漆封緘,同置于床下秘匣中,我心志不堅,遲遲不忍銷毀,勞煩您代之。

伯父,昔日我與阿桉情意正濃之際,他總想著帶著我與您好好敘敘,他說,遲早要拜高堂的,卻不承想,我原也沒這個福氣。此刻,您愿意受我一拜嗎?

傅鶯時敬上。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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