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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深海

2022-11-11 02:55聿刀
花火B 2022年7期
關鍵詞:霧里寧寧白鷺

聿刀

作者有話說:我一直覺得“互相治愈”是一個很宏大的命題,一生那么長,會遇到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困難。文中的男女主是幸運的,因為他們遇到了彼此,同時也是不幸的,他們縫合了彼此心里的傷口,卻沒有足夠的緣分一起走下去。祝愿現實里的大家都足夠幸運,如果還沒遇到合適的情感寄托者,那便做自己人生中的“自愈者”。

漂亮的、外表無損的小美人魚,奮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絲光明照進來的無底漩渦。

一小時前,氣象臺發布了大風藍色預警信號。

實際上更早一些,臨近傍晚的時候,天就陰下來了,沙灘上幾乎沒有什么游人。平靜的海水漸漸涌起了波瀾,太陽沒入海平線前最后一線朦朧的亮光,照在起起伏伏的粼粼海面上,像小小的燭火在黑暗中飄搖不定的焰影。

許映西遲遲沒有走,直到第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額頭上,他才收起畫具和尚未完成的油畫,撐開傘,拎著折疊畫箱離開了海灘。風大,雨沒有要停的跡象,等他從海濱棧道走回民宿,兩條褲腿已經濕透。

他在廊下收起長柄傘,還沒推門進去,他就聽見自家民宿的前臺小姑娘正與人爭執著什么。

前臺小姑娘看見他如同看見救星:“老板,我們的房間上上個月就被訂光了,現在哪來的空房間呢?而且這位小姐開口就要租兩個月,我勸她去島里的居民區找找,可她非要住在海邊的景區……”

那個背對著他趴在接待臺上的女孩,穿明黃色的連衣裙,栗色的長發從肩頭鋪瀉而下,垂至腰間。聽到前臺喊老板,她轉過頭來看他,眼神懶洋洋的,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模樣。

許映西走到她面前:“身份證拿出來看看?!?/p>

“干什么?”她很警覺。

他實話實說:“看看是不是離家出走的未成年人?!?/p>

對照了下身份證照片和她本人,許映西打量著她的娃娃臉:“二十歲,還在讀大學吧?學校兩個月都沒課?”

“喂,你們是開民宿還是開派出所啊,怎么還管我們學校上不上課的?!?/p>

她說著就從他手里抽走那張薄薄的卡片,拉過自己的行李箱徑自往門口走,嘁了一聲:“不想做生意就算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p>

“誰說我們不留人?!彼凶∷?。外面風雨交加,一個小女孩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能走幾步遠,況且他眼尖,早在她背對他時,便注意到了她腳上那雙涼鞋的系帶已把她的腳后跟磨出了血痕。

這回前臺小姑娘急了:“老板,我們是真沒空房了!”

“登記一下,讓她住三樓東邊那間?!蹦腥说恼Z氣輕描淡寫,說完也沒有再耽擱,提起腳邊的畫箱踏上了樓梯。

池霧里被前臺小姑娘領進他口中所說的那間房間,進門一開燈,饒是有點心理準備的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這是一間少女心滿滿的粉紅色臥室,從花苞型的吊燈到四面墻的壁紙,再到所有家居擺設,皆是嬌嫩的粉色。如果不是前臺事先透露這是老板妹妹的房間,從不對外出租,她幾乎要以為這家民宿的老板有什么惡趣味的怪癖。

房間很干凈,應該是天天都有人打掃。池霧里收拾完行李,走過去拉開了遮住一整面墻的雪尼爾窗簾,窗簾另一邊是整扇的落地窗和寬敞的開放式陽臺。

雨停了,烏云散去,露出淡白的月亮,她走上陽臺,深呼吸一大口雨后的空氣,聞到了海風清淡的咸味。陽臺圍欄是大理石的,約一掌寬,池霧里兩手一撐,原地起跳,很輕巧地坐在了圍欄上,不遠處那片墨色洶涌翻滾的海水盡收眼底。

白鷺島是中國南端的一座島嶼,從衛星地圖看,島的形狀似一只展翅的白鷺,由此得名。島上最出名的景點是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北延伸的粉紅沙灘,受當地特有的一種微生物影響,這里的沙礫呈現出罕見的粉色,因此也被稱為“玫瑰海岸”。

不過夜里也看不清楚什么,反倒襯得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格外震耳。池霧里晃著懸在半空中的兩條腿,閉著眼睛,張開雙臂,擁抱自海上呼嘯而來的大風。

一個不留神,身后突然有人摟住她的腰把她從圍欄上抱了下來。

那人力氣極大,勒在她腰間的手臂像鐵打的。女孩吃痛,一落地就掙脫開,充滿敵意地瞪向背后的不速之客。

屋里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照出來,照亮他的眉目,男人唇角緊抿,臉色無端有些嚴肅。池霧里放下緊握的拳頭:“你屬貓的?走過來怎么都沒聲音?”

按照前臺小姐姐所介紹的,三樓本不對外開放,三樓的三間房,一間是老板自己的臥室,隔壁是他的畫室,再隔壁就是她現下住的房間。三間房的陽臺是打通的,可以來去自如。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男人皺著眉,想到剛才令他心驚的一幕。坐在陽臺邊緣的女孩那么瘦,是已經不能算作健康范疇里的瘦,簡直能被風吹跑似的,海風揚起了她的長發和明黃色裙擺,裙子蓬起來,像一只搖搖欲墜的降落傘。

“三樓而已,”她撇開臉,不甚在意,“摔不死人?!?/p>

“你……”

她揮揮手,打斷他即將說出口的說教,眸子里即刻泛上了倦意,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許老板,謝謝你今天愿意收留我?!?/p>

她轉身回房間,拉上玻璃門和窗簾,陽臺上的燈光隨之消失,只剩下稀薄到如透明水流的月光,潺潺地淌過寂靜的夏夜。借著月亮幽微瑩潔的光芒,他攤開手,掌心里是之前攔腰抱她下來時,手表不小心從她的裙腰上刮下來的一枚小小的桃木紐扣。

許映西經營的這家叫“蔚萊”的民宿不算大,他雇了打掃的阿姨,還有伶俐能干的前臺小姑娘,自己則安心做甩手掌柜,每天提著油畫箱在島上各處寫生。

有一次顏料沒帶夠,他回來得早,剛巧在大堂聽見阿姨和前臺小趙聊天。阿姨正拖地,空氣里彌漫著清潔劑那種濃烈的檸檬香:“哎,三樓那個小姑娘,我每天去打掃,她都不讓我進門,就讓我順手把垃圾帶下樓。你說這么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成天悶在房間里不出門,怪不怪?”

前臺小趙一邊涂指甲油一邊說:“失戀了唄?!?/p>

“我見過的奇怪的客人多了?!毙≮w吹著自己手上剛涂完的紅色甲油,口吻篤定極了,“一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十有八九是以前跟男朋友一起來島上玩過,分手了,故地重游,來療情傷的。這個年紀的小女生嘛,把失戀看得比天還大?!?/p>

阿姨表示認同,繼續埋頭拖地,連一旁的許映西也覺得這個說法說得通。他去畫室找沒開封的新顏料,路過自己房間,隔著門聽見里面傳出模糊的水聲。

怎么會?他滿心疑問地打開房門,發現居然有人在他的浴室里洗澡。白蒙蒙的水汽凝結在浴室的磨砂玻璃上,映出毛毛的人影。里面的人是誰,他不用猜也知道。

落地窗沒鎖,她一定是從陽臺上偷偷溜過來的。

過了好一會兒,水聲才停,裹著浴巾的池霧里從浴室里出來,冷不丁與他打個照面也絲毫沒有驚慌,她贏就贏在這種理不直氣也壯的坦然態度:“我房間的淋浴頭壞了,洗到一半不出水,借你的浴室用一下?!?/p>

男人靠在門框上低頭看她,看她堆在頸間的濕潤柔軟的長發,發梢不斷滴下的水珠在鎖骨處積了小小的一汪,也滴到地板上。他從門后的鞋柜里拿了雙拖鞋,彎腰放在她腳邊:“別光著腳到處跑,容易著涼?!?/p>

許映西叫了師傅去修她的淋浴頭,修理師傅帶著一堆工具到處敲敲打打。池霧里嫌吵,合上玻璃門,把自己關在了陽臺上。他也沒有再出門去寫生,而是待在了畫室里。

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他聽見陽臺上的她“砰砰砰”拍打畫室的落地玻璃窗想吸引他的注意。他走過去拉開窗簾,看到她興奮得微微漲紅的臉,眉眼間是滿滿的孩子氣。女孩指著西邊的天空給他看:“看,好漂亮!”

是很漂亮。民宿的地理位置好,在陽臺上能遠眺海岸邊的山崖,舉目望去,是茫茫無際的碧藍海水,浪花不斷沖刷著黑色的礁巖,崖壁下長著成片的狐尾椰,下垂的羽狀葉像極了蓬松的狐貍尾巴。太陽從西邊落下去,絢麗的晚霞像是油彩,一筆筆描繪在海藍色的絨幕上。

可是——

他有些費解:“天氣好的時候,每天傍晚都能看見這樣的景色。這么多天,你是第一次看到嗎?”

“我平時都拉著窗簾,看不到外面?!?/p>

“你拉著窗簾干什么?”

“睡覺?!彼D了頓,補充道,“有光的話睡不著?!?/p>

所以她這半個月里都足不出戶,躺在房間里就是為了睡覺。許映西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旁人沒有資格干涉??煽粗丝烫煺婵鞓返哪?,便忍不住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池小姐,人的一生是很長的,遇到困難或者什么自以為過不去的坎,放眼未來,打開眼界,其實都只是暫時的。

“凡事要想開一點,多出去走走,心里也不會那么壓抑……”

看他眉頭緊鎖,一本正經說教的樣子,池霧里有心逗他:“你覺得我遇到什么困難了?”

“比如……”他盯著她微妙的神色變化,謹慎地探問,“失戀?”

她的唇角忽然微微抿起,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猜得真準。我遇到了一個超級無敵渣的渣男,不僅騙我的錢,還騙我的感情?!闭f到這里,她轉過身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彼此陷入沉默的幾分鐘。而后,背對著他的女孩很小聲地問了一句,“許老板,你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小而膽怯,如肥皂水剛浮起一個泡泡,還沒升空,就已經破碎。

海島的黃昏很短暫,天空的顏色像浸了水一般漸漸變得深沉。在溫柔而黯淡的暮色里,許映西沒有回答,只是安撫性地將手輕輕覆在了她小幅度顫抖著的肩膀上。

那個傍晚發生在陽臺上的簡短對話,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

她仍然從早到晚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有拿外賣和拜托阿姨丟垃圾時才開一下門。許映西撞見過她幾次,在深夜的陽臺上,女孩穿著一身睡衣,腳上趿著人字拖,沒梳理的長發有些凌亂,趴在圍欄上遠眺大海的方向,看背影就沒精打采的。

她完全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像某種離群索居的夜行動物,不過倒是再也沒有像入住的第一晚那般,做出讓人提心吊膽的危險舉動。

他悄悄合上自己臥室的玻璃門,打消了吹吹海風的念頭,退回室內,刻意不去打擾她。

十月底,臺風高發期已經過去,白鷺島一周沒下過雨了,民宿院子里的花圃曝曬在熱帶強烈的紫外線下,草木萎靡。每天午后,許映西都會給走廊前的花圃澆一遍水,這天,他剛擰開園藝水槍的噴嘴,有個東西突然從天上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他面前的花叢里。

他還沒看清這個從天而降、差點砸得他腦袋開花的黑色不明物是什么,一道清脆的聲線在他的頭頂響起。

“是我的?!?/p>

許映西循聲望去,只見三樓東邊的陽臺上探出一只手:“是我的?!币馑纪γ黠@,還要麻煩他跑一趟腿把東西物歸原主。

許映西丟下澆花的水槍,爬到三樓,敲開她的門。

門只打開了一條縫,門后的人說了謝謝,伸手便要從他手里拿走那臺遙控無人機。許映西個子高,手臂稍微一抬,就抬到了她夠不到的高度,讓她撲了個空:“池小姐,民宿畢竟是住戶的隱私空間,有些客人不喜歡拉窗簾,最好不要在這里使用航拍器?!?/p>

“更何況,如果我運氣再差一點,你這就是高空拋物殺人事件了?!彼忌乙惶?。

“我是用它來拍海灘的,”她急忙解釋道,“沒有拍民宿周邊。不知道是不是放在行李箱里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磕壞了,現在操縱它降落不太靈敏,不好意思啊?!?/p>

許映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一臉倦容上,看著她一身頹廢的宅家打扮,活脫脫一個因失戀而一蹶不振的青春期小女生,他嘆了口氣,還是放不下心,旁敲側擊地引導她不要終日待在房間里:“那你為什么不干脆帶著設備去海邊調試呢?”

“懶?!?/p>

“……”

來到白鷺島的第三十七天,池霧里總算被住在民宿二樓的一個小女孩強行拖下了樓。

小女孩的小名叫寧寧,寧寧的爸爸媽媽對女兒的五周歲生日很上心,熱情邀請所有住戶參加寧寧的沙灘生日派對。

民宿在景區內,從這里沿著海濱棧道一路到沙灘,不過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夜幕降臨海岸,派對現場的布置很有氛圍感,到處是氣球裝飾物,霓虹燈串在鐵架上纏出“Happy?Birthday(生日快樂)”的明亮軌跡,海鮮燒烤的香氣四溢。穿著清涼的男男女女們來自五湖四海,熱絡地攀談著,池霧里則認真地坐在桌邊剝一盤烤好的海蝦,剝一只吃一只。

許映西握著兩瓶冰汽水走過來,跟她搭話:“我還以為你鐵了心不下樓,現……”

“別演?!彼^都不抬一下,波瀾不驚地打斷他正要施展的表演,“我知道是你讓寧寧把我拖過來的,今晚之前,我跟她連面都沒見過?!?/p>

男人笑笑,沒有否認,“砰”的一聲啟開汽水瓶蓋,插上吸管推到她手邊。他望著不遠處歡呼涌動的人群:“偶爾參加一下集體活動,也沒什么不好,不是嗎?”

大家圍著寧寧給她唱生日歌,小女孩飄揚的公主裙像粉紅色的花朵在海風中綻放,稚嫩的臉上是無憂無慮的笑容。寧寧的媽媽在旁邊溫柔地注視著快樂的女兒,她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慶賀一條小生命降臨在這個世界第五年的同時,也充滿期待地孕育著新的生命。

這應該是一個家庭最幸福美滿的模樣了。

她心里突然有種異樣的難受。

一群素不相識、叫不上姓名的陌生人,在月光薄涼的海岸邊,在海浪聲和激烈的鼓點中,將派對的氣氛推至高潮,陸續有人來邀請他們加入這場狂歡中。

池霧里一一婉拒。

“不下水,我不會游泳?!?/p>

“不唱歌,我五音不全?!?/p>

“不跳舞,我肢體不調?!?/p>

在許映西長久凝視、飽含深意的目光中,她起身端起那盤蝦殼,走到了燒烤架附近:“不過我可以幫忙燒烤,在學校里組織社團活動的時候,十幾個人的量都是我……”

“小心!”

男人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把她的手拉回來,但還是慢了一步,她左手的虎口碰到了燒烤架上正在冒煙的鐵網,燙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房間里,他拿來藥箱,半跪在沙發前幫她處理傷口。暖融融的光如溫柔的紗籠罩下來,他眼窩很深,鼻梁高挺,像美術室里那種供人臨摹的石膏像。他問她疼不疼,池霧里只顧望著他的臉出神。許映西沒聽到回答,抬起眼看她。

池霧里這才反應過來,慌忙移開眼,狼狽地找了個新話題:“對了……你是怎么說動寧寧的?”

“一幅速寫肖像畫,當作送她的生日禮物?!?/p>

聞言,她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某處,沒說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幫她包扎好左手,許映西回屋整理藥箱,原以為今晚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一轉頭,走廊壁燈幽暗的光照下,女孩靠著門,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見他看過來,沖他揚了揚手中的無人機,雙眼彎成月牙,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走啊。派對還沒結束,既然答應寧寧了,做人要說話算話?!?/p>

寧寧一家離開前,池霧里交給寧寧的媽媽一支視頻,說是補給寧寧的生日禮物。

視頻拍攝的是生日派對的后半夜,她從房間里取來無人機,將那一晚溫柔的景致——綿延曲折的海岸線、隨風飄動的氣球、顏色繽紛的霓虹燈、沙灘上盡情舞動的人群,都封存在了不會隨著時間淡化的影像里。

“別這么驚訝,我的學傳媒的,學校的名字說出來嚇死你?!彼牧伺臏愒趯帉帇寢屖謾C前觀看視頻的許映西,說完,猛地低下頭,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大概那一夜吹海風受了涼,她回到民宿就開始發燒,還要熬夜剪視頻,導致感冒加重。對于她的感冒,許映西自覺有一份責任,不顧她的反對,把她塞進車里押去醫院。

到了醫院,他把車停在門口,自己卻不陪她進去:“你一個人可以的吧?”

她做完檢查,拿了醫生開的藥出來,看到明澈的日光下,他背靠車門,凝神想著什么的模樣,樹蔭的陰影在他英俊的面孔上分出明暗。池霧里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拉開副駕駛室的車門。

“醫生怎么說?”

“小感冒而已,我都說沒事了,就你大驚小怪的?!?/p>

他笑了笑,幫她打開車門:“現在想去哪里?回去繼續閉關睡覺,還是……”

當池霧里坐在車里,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海風,風吹過來的濱海綠植的清香,她體會到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心臟狂跳,快要蹦出胸膛。來到島上一月有余,她幾乎哪兒都沒去,此刻風馳電掣般地行駛在淡季無人的環島路上,藍天、白云、椰子樹,她張開雙臂,在空曠的道路上發泄似的吶喊,覺得自己抱住了滿懷的風,即將與萬里晴空融為一體。

海上呼嘯的大風,在這短暫如幻夢的午后,吹掉了世間的一切煩憂。

她最開始看到許映西把汽車頂篷降下來時,才驚訝地發現這是一輛敞篷跑車,嘖了一聲:“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富豪,開民宿這么賺錢?”

“旺季賺錢,淡季倒貼?!彼裆?,“幸虧還有老本可以啃?!?/p>

他載著她沿環島的高速路兜了一圈風,下車時,她的小腿還熱熱的,有些發麻,整個人沉浸在興奮中。他把她忘在車座上的藥拿給她:“怎么樣?有沒有開心一點?”

她眼睛明亮,目光灼灼:“超級開心!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比這更開心的時刻了?!?/p>

“你才多大啊?!彼怪劭此?,笑了起來,“現在就說一輩子?!?/p>

池霧里的白鷺島之行,其實只有一個目的,為了親眼看一次“火星潮”。

“火星潮”是一種生物發光現象,據海洋生物學家的解釋,無數散發著幽藍光芒的浮游生物隨著浪花沖集在海灘上,當受到海浪拍打等外力壓迫時,便會像螢火蟲一樣亮起成片的藍色光斑。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奇景,近年來只有白鷺島的玫瑰海岸出現過,并且被新聞報道過。

因此,她才選定了離海灘最近、地理位置最佳的蔚萊民宿,站在三樓陽臺上,一眼就能眺望到懸崖下壯闊的海灣。池霧里滿打滿算要在白鷺島住兩個月,可惜在此期間,“火星潮”現象一次都沒出現過。

直到她離開前的最后一晚,兩個人并肩坐在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上,池霧里百無聊賴地將一顆小石子投到海里,妄想看到閃閃發亮的熒光海灣,可黑色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她今天身上是第一天抵達白鷺島時穿的的那條明黃色連衣裙,裙擺上印滿了郁金香,胸前少了一枚裝飾的桃木紐扣。

許映西把第一天晚上抱她下陽臺時不小心拽下來的紐扣還給她。

她的手指摸過那處小小的空缺:“你有沒有聽說過衣服上第二顆紐扣的意義?”

他搖搖頭,虛心請教:“是什么?”

是離心臟最近的紐扣。在她讀高中時,學校里曾流行過一陣這樣的小游戲——互相有好感的男生女生會在畢業季來臨時,將校服襯衫上的第二顆紐扣送給對方,是屬于青春期孩子們幼稚而浪漫的小小儀式感。不過眼下她什么都沒說,大大咧咧地揮了下手:“算了,給我也沒用,我懶得把它縫回去?!?/p>

月光落在海天一線,非常恬淡而溫柔的光,籠罩著綿綿無盡的幽藍色海面,像藍墨水洇開在白宣紙上那般混沌的藍。

“今晚怎么不說話?都沒有點臨別祝福送給我?”她伸出手指頭戳了戳旁邊安靜的許映西。

他想了想,叮囑道:“回學校后要好好學習,不要動不動就請假跑出來玩,也別總是在宿舍里窩著睡覺。多吃一點,還有,我看你體質太差,要多運動?!?/p>

她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就這些???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p>

“什么?”

“重新開始畫畫?!?/p>

什么?他以為自己聽錯,望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詫異。

“重新開始畫畫?!彼貜土艘槐?,“我說的重新開始不是你現在這種狀態,老實說,你已經很久沒有畫完一幅完整的油畫了吧?!?/p>

她的頭發被風吹亂,發絲輕飄飄地拂到他的臉上,像春天的柳絮一樣柔軟。許映西沉默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澎湃浪聲中,聽她慢慢說出自己這些日子的推斷。

“你畫室的窗簾一直都拉得緊緊的,我浴室淋浴頭壞掉那天,在陽臺上叫你出來看夕陽,你出來的時候忘了把窗簾拉好,我看到了。你畫室里那么多的油畫,沒有一幅是完成的。

“那天你送我去醫院,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你好像……很排斥醫院的樣子。

“而且,我住的房間很干凈,是從來沒有人住過的那種干凈。我猜,蔚萊這個名字,是原本應該住在那個房間的人的名字吧?!?/p>

池霧里停了幾秒,因為怕傷害到他,所以小心翼翼、輕聲細語:“你曾經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但是許映西,你心里的坎,你跨過去了嗎?”

她一語中的。

在池霧里這個年紀時,許映西是摘獲美術專業國家級最高學術獎項的最年輕的新銳畫家,備受矚目,在他即將開辦第一場個人畫展的時候,妹妹許蔚萊被診斷出了急性白血病。

父母意外早逝,兄妹倆是彼此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為了逃避現實,他陷進了一個怪圈。蔚萊病情惡化的那段日子,身為哥哥的他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不分晝夜,一幅接一幅地畫畫。那個時候,他滿腦子只想著賺錢——再畫一幅,可以負擔高昂的治療費用;再畫一幅,可以送蔚萊去醫療水準頂尖的醫院;再畫一幅,可以請到國內最專業的醫療團隊。

再畫一幅,再畫一幅就好了。

他沒有精力籌辦畫展,在那短短的一年里,他似乎透支了今生全部的靈感和才氣,賣出的油畫皆被炒至高價。彼時他的腦海被一種奇怪的思想牢牢占據——好像只要攢夠了錢,蔚萊的病就能好起來。

“等把病治好,無論你想去什么地方,想看什么樣的風景,哥哥都會陪你去?!?/p>

年僅七歲的蔚萊不堪忍受一次次化療后因骨髓抑制引發的感染等副作用,哭著請求他:“哥哥,我疼,我不想再住在醫院里了,我想回家?!彼麖娖茸约河蚕滦哪c,安慰妹妹乖乖聽醫生的話,自她確診后,他一次,一次也沒有帶她回過家。

多年以后,他在池霧里身上看到了某種和當初的自己很相像的氣質,一種不愿接受現實而極力逃避的膽怯,讓他想起了一直以來他試圖遮掩的創面,想起了對蔚萊永遠無法彌補的虧欠,想起最后那段時光,他年幼的妹妹該是多么孤獨而傷心地守著自己生命的沙漏,一點一點,漏到了盡頭。

在醫院整理遺物時,他從病床的枕頭下翻出了蔚萊的日記本。她還小,只會用畫的,小孩子的想象力天馬行空,筆觸稚嫩,畫面中有蔚藍色的大海、粉紅色的沙灘,還有用熒光筆涂得亮閃閃的海灘,岸邊是一座紅屋頂的三層小洋房,柵欄圍著花圃,有大大的陽臺和明亮的落地窗。

是只有童話書里才會出現的插畫一般的場景。

然而在那棟小房子旁邊空白的地方,有她寫下的小小的、歪歪扭扭一個字:家。

許映西把這幅畫收起來,他花了很長時間,終于在溫暖的南方海域,找到了一座有粉紅沙灘和夜光海灣的島嶼,他也終于不再流浪,定居在島上,開了一家名為“蔚萊”的民宿。

他們坐在海邊,從深夜到凌晨,看著寥寥幾顆晚星在夜空中淡去,黎明前的海上流轉著瀲滟的波光,浪花細細翻卷。等到太陽徹底升起來,金色的晨曦暖洋洋地灑在他們的身上。池霧里從一場長夢中醒來,發現肩上披著他的外套,她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他又維持這樣一個給她依靠的姿勢維持了多久。她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許映西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你不是下午的飛機嗎?看你睡得熟,就沒叫醒你?!?/p>

他率先跳下礁巖,因為半邊身體被她當作枕頭枕了一個晚上,已然僵硬,身形晃了幾下才勉強穩住。然后他向她伸出手,示意扶她下來,他把她臉上那種復雜難辨的神情誤認為是沒能看到“火星潮”的不甘心,微笑著寬慰道:“沒關系,還有下次?!?/p>

三樓走廊最東邊那間病房,住著一個奇怪的病人。

當時我為了寫一本臨終關懷題材的小說一籌莫展,于是去醫院做義工,尋找素材和靈感。我遇見她時,惡性淋巴瘤將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持續的發熱令她蒼白的臉上泛起詭異的紅。

即便是這般不容樂觀的病況,她還是打起精神同我聊了一會兒天。她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居然會把患癌比喻成遇到渣男。難道不是嗎?她笑瞇瞇的,這狡猾的癌細胞,騙她一次次化療,甚至進行了自體造血干細胞移植,卻又在病情似乎有好轉的時候,急轉直下地惡化,給了一點希望又轉瞬奪走。

她住在價格不菲的單人病房,我卻從未見過有人來探視她。她說她的運氣一直不算好,和寧寧不一樣,她不是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母親生下她,前腳剛出院,后腳就和父親去民政局辦理了離婚,原因是“懷孕了才知道當初嫁的是人是鬼”。

她的父母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她自小就在兩個家庭的夾縫中安靜長大,哪邊都不是她的歸宿,她的存在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隱秘的裂紋,時時刻刻提醒著兩個家庭的不圓滿。

她努力念書,考上國內最好的高校,是為了在不久的將來可以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結果入學一年,她在體檢中便查出了惡性淋巴瘤。

她說,她是想過破罐子破摔的,申請休學,放棄治療,買了飛往白鷺島的機票。

她沒能在白鷺島等來火星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都還沒塵埃落定以前,她也曾像無數普通的少女一樣,幻想過要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要豁出全部心力、無所顧忌地去愛一個人。我問她有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她沒回答,眼睛里卻分明閃動著甜蜜的光芒,看來是有的,只不過她的愛情,在還沒來得及開始的時候,就過早地被宣判了死刑。

她沒能在白鷺島目睹到火星潮,也沒能將自己的心意訴之于口。

在即將離開他的那個清晨,她是想過要不管不顧地說出一切真相的——關于她為什么要來白鷺島,以及離開這里之后她慘淡無望的未來。

彼時晨光熹微,男人的眉眼蒙上了淡淡的金色,他笑得那么溫柔又好看,那個笑容里,似乎世間的一切傷痕都蕩然無存。

池霧里在那一瞬清醒了過來。

她知道,有些話她再也不會說出口了。他已經體會過一次眼睜睜看著失去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她不忍心在他那正在緩慢愈合的傷口上再劃一刀??傆幸惶焖麜浰?,如同忘記民宿里無數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過客一般,如果今后他在度過自己漫長而順遂的人生時,偶爾還能想起她這個人,她希望他記憶中的池霧里一直是那個張揚恣意、無所畏懼的池霧里。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六月份初夏的天氣。

她抱著膝蓋坐在窗前,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香樟樹,她的淡藍條紋的病號服上落上了樹葉的影子,斑斑駁駁的。她一頭秀麗的長發早已在一次接一次的化療中掉光,可是日光如金色綢緞般覆在她身上,莫名令我想到了小美人魚。漂亮的、外表無損的小美人魚,奮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絲光明照進來的無底漩渦。

兩年后,我受邀出席一場畫展。

這兩年經歷的人和事太多,我忘性也大,遲遲沒有把畫展的舉辦地“白鷺島”和我認識的那個女孩關聯起來。直到看見那幅作為主展品的油畫,我的心怦然一動。

畫作是一個年輕女孩側面的肖像畫,閃爍的陽光和微妙的陰影在她潔白的臉龐上交疊,她如瀑的栗色長發有著沙礫般的顆粒感。她的背后是一片波瀾壯闊、星潮輝映的熒光海灣,整幅畫色彩濃烈,旖旎無限,畫中的海,卻是我從未見過的純凈模樣。

或許是我在這幅畫前站了太久,畫展主辦人來同我打招呼。我問及這幅畫的創作靈感,他只是神秘地微笑,說來自他的繆斯。天氣炎熱,男人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被解開,露出脖頸間一根細細的紅繩,紅繩穿過了一枚小小的桃木紐扣中間的孔洞。

在這紛紛擾擾的世間,我想他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錯判了對方,一個篤定另一個會遺忘,一個堅信另一個會回來。

他們之間的結局,我已能預見。

小美人魚化作了海上的泡沫,而他一直在等,等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的人。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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