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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隔千里,書音知問

2022-11-16 11:09趙鯤
藏書報 2022年38期
關鍵詞:顧隨周汝昌學術

趙鯤

多年前,我在張中行的《紀念顧羨季先生》一文末尾,見他寫到顧隨先生有很多著作皆已散失,周汝昌曾保存不少顧隨的著作和書信,也遺失了——“每想到這件事,總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辈唤锶?。后又見周汝昌說他和顧隨先生通信多年,直至顧先生去世。顧隨的信中有大量的談詩論學的文字,尤其是在1953年之后,“先生給我的書札從品詩論文變為論學為主的內容了。不但如此,他的來信逐漸變為長幅——以致變為數十頁的學術論文”(周汝昌《燕園名師顧隨先生》)。彼時,葉嘉瑩聽顧隨課的筆記,尚未完全整理出,我不禁對顧隨致周汝昌的信向往之至。2010年,由趙林濤、顧之京兩位教授整理的《顧隨致周汝昌書》出版,我興奮地閱讀之后,慨然嘆曰:“顧隨真才人也、君子也、詩人也?!比欢?,周汝昌所云顧隨給他的長篇論學文字并不多,因為此書搜集到的只是顧隨致周汝昌書的一部分,還有很多渺無蹤跡。

后趙林濤、顧之京依據周汝昌之女周倫玲交給他們的新發現的顧隨手札,增訂校注,編為《顧隨致周汝昌書信集》,于2021年12月在中華書局出版。新補書信乃寫于1954至1957年,計三十通,兩萬來字。潛心讀過,欣悅悲慨,俱來心底。

周汝昌是顧隨最出名的弟子之一,也是最特殊的弟子。其特殊在于,周汝昌曾為燕京大學外語系學生,1941年秋季,他選修了顧隨的宋詞選讀課,只聽了三四節課,即因日寇封校而止。不久,周汝昌離開北平,返回故鄉天津。1941年冬,周汝昌給顧隨寫了封信,翌年春季,收到顧隨復信。此后二人雖極少見面,但情誼綿深,書簡不斷,直至顧隨1960年離世。

就書信內容看,顧隨與周汝昌交流最多的是各自的生活、詩詞創作及書法(其手札即為書法),也論及紅學及其他學術問題。顧隨是把周汝昌當知音來對待的,對他尊重、誠懇,信中既有交流,也有指點、贊賞、勉勵。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其交流已超越了尋常師生的界限,可謂朋友了。

縱觀整部《書信集》,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

其一,1942至1953年間,顧隨與周汝昌的交流以談詩詞創作和書法為主,1953年之后,談學術的內容多了起來,用周汝昌的話說,即顧隨在1953年冬月之后“忽然有了一次奇突的學術‘爆發”。此節關乎顧隨的文化理念,以及他的創作與治學歷程的微妙變化。

顧隨與周汝昌的書信交流多以詩詞創作為主,首先,這是他們的愛好。周汝昌癡迷詩詞,隨時有作,寄呈顧隨,顧隨不僅從風格、用意、造語等方面給予細致的指點,而且常有和作,并把自己的近作隨時寄與周汝昌,以相切磋。有時,周汝昌詢問顧隨近況,顧隨徑直以詩答復之,如1942年12月30日,顧隨所寫組詩《玉言有書來問近況,賦五絕句報之》,第一首曰:“萬方一概更何之,如此衰軀好下帷。怕讀稼軒長短句,老懷無緒自傷悲?!憋@然,此詩表達的是身處淪陷區的北平,國仇家恨,悒郁滿腔的愁苦之情。第三首曰:“知我惟余二三子,時時書札問何如。坐看堂堂白日去,獨抱冬心到歲除?!背绨蓊欕S的周汝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走入了交游寡落、情懷抑郁的顧隨的心靈世界,遙隔千里,書音知問,歷經時代的波濤風雨。這種以創作為主的交流,出于某種心靈情感的需要,此一層也。另一層,我們發現,上世紀50年代之前,顧隨并不與周汝昌多談學術,原因是顧隨更看重文人,而非學者。他曾對周汝昌說:“蓋不佞欲玉言將來成一文人,而不必成為學者耳?!保?947年12月2日信)這是顧隨對周汝昌的期待,實亦是夫子自道。顧隨所謂“文人”即創作家。由此理念返觀顧隨生平,即可知其一生并不多寫學術專著(有些“述而不作”的味道),而以創作小說、詩、詞、劇曲、散文為主,就可以理解其心曲了。顧隨1940年代所作《稼軒詞說》《東坡詞說》,學術價值甚高,但卻不用現代學術著作體,而是以“神乎技矣”(張中行語)的禪宗散文體出之。實則顧隨學問很大,他的“學”與“文”是彼此融化的。顧隨給周汝昌說:“文人之讀書與考據家有別?!保?942年5月26日信)他推崇文人于學者之上,其所謂“文人”乃有學問之文人,其所謂“學者”非考據家之學者。就學術而言,顧隨之所以在現代學林傲然獨立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學問不走現代學術的主流考據路線,而是走文藝批評路線,他有很好的考證和文獻功底,但他對考證成風的學術不大看得上,他的文學研究是以人的生命精神以及藝術的奧妙為根本的。

然而,為何“平生不愿以學者面目示人”(周汝昌語)的顧隨自1953年冬月始在給周汝昌的信中爆發式地縱論學問呢?據周汝昌說,“可能是當時文學創作的環境使他落筆較為困難之所致”,這應該是準確的觀察。顧隨此點與新文學中的一些名家如沈從文的際遇相同。故此,他們被迫從創作轉向學術。另有一點,即顧隨在1949至1952年間曾大病三年,病后,他那種蘊蓄已久的平生所學,未及發揮的緊迫感愈加強烈。顧隨在1954年4月11—12日致周汝昌信中說:“唯是平居自念,戔戔所得,或堪自信,或在半途??白孕耪?,亟欲以告之來者;在半途者,亦甚思借助于他山。環視四周,俱不得其人,此老糟之所以日夜盼望于吾兄之北還也?!蔽覀儸F在看顧隨,皆知其桃李滿園,卓然成家之弟子頗多,但那多是弟子們對短暫求學生涯的追憶??箲饡r期,世亂時亟,許多仰慕顧隨的學生畢業之后皆無緣再親炙顧隨的教誨,因此顧隨才會對追隨他數年的葉嘉瑩寄予厚望。顧隨欲傳學于周汝昌。

1953年后,顧隨不僅對周汝昌大談學術,而且據說他立有一項宏偉的學術計劃,即撰寫一部《中國文字大系》,“把每一個漢字的歷代鑄刻、墨寫、碑拓、其它可獲的書寫形態,逐次詳列,并細講此字的形音義的多方涵蘊與演變發展,實際是一部綜合文字學、訓詁學、用法學、書法學的‘漢字大典”(《燕園名師顧隨先生》)??墒遣痪弥?,顧隨就聞悉了漢字改革的消息,于是已經列有大綱的《中國文字大系》之寫作只好擱筆。這“對先生晚年失意改入治學之途的興致與心理的影響頗大”??梢?,顧隨被迫轉入治學之途,本不無雄心,擬撰寫學術著作(另如《章草系說》已寫出一部分,后亦因文字改革運動而作罷),可是不久之后即因形格勢禁而遭遇阻遏,所以他才會以書信的形式對周汝昌傾瀉其平生所學。然而,世事難料,當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出版,激出了顧隨大段思緒,并且開寫其紅學論著時(即《書信集》中長達20余頁的《說紅答玉言問》,其見解之透辟獨到,文字之花團錦簇,儼然又現《稼軒詞說》《東坡詞說》之精彩),旋復戛然而止,蓋因1954年,批判胡適、俞平伯“紅學”的運動啟幕了,自此,顧隨在信中再也不提《紅樓夢》一字。

本《書信集》另一值得重視的特點,即是顧隨“如何可說”的悲情。顧隨致周汝昌書中經常使用“如何可說”“如何可言”“無可如何”“都無可說”之類的嘆語,有時直接嘆曰:“苦哉!苦哉!”試看顧隨1942年8月27日致周汝昌信中之言:“今日陰雨竟日,潮涼有如新秋,而筋骨酸痛,坐立皆無所可,臥床偃息不復欲起。向夕雨止,即如復活,燈下獨坐,乃作此書,然中懷郁結,恐亦未能盡所欲言也?!薄稌偶分杏泻芏噙@種身苦心悲的傾訴。顧隨體弱多病,這是他常年抑郁的重要原因;不僅如此,他似乎天性憂郁善感。顧隨曾評曹雪芹是“古之傷心人也”,并自剖道:“山翁生性感情太重,感覺過敏,感想忒多,病此三感以讀傷心人底傷心語,不病尚且禁當不得,況有病耶?(《說紅答玉言問》)可知顧隨憂郁的性情也是他悲情特重的原因之一,這是第二層。第三層是顧隨是一個特別正直、誠篤的人,是以常不偕于庸俗之世事。所以,他以為嵇康所謂“直性狹中,不偕于俗”是自己的寫照。此類俗事,顧隨并不在信中多談,然要亦不可忽視。第四層,顧隨1942年8月27日信中有句曰:“然末法凌遲,繼起無人,一付擔子幾番欲卸不能,苦哉,苦哉!”這大約是顧隨痛苦的最深的原因,即其文化理想的難以實現。所謂“擔子”即是道統也、文統也,文化理想也。顧隨1944年2月3日致周汝昌書中說:“賤恙仍未大好,今日降雪,竟日郁郁?!┠钌硇慕徊?,??謥砣諢o多,平生所思所學,最好感急寫出,為旁人借鏡,而衰疾如斯,不克命筆,未嘗不引以為大痛也?!边@段話可謂此《書信集》的思想與情感之主脈,出語何其沉痛!四十多歲的顧隨就時常發出身心疲憊,時不我待的感嘆,直至去世,并且隨著世事的變遷,其心情日益沉重。顧隨1944年1月16日信曰:“年華已老,精力日疲,應作之事,多是尚在半途,思之悵恨,都無可說?!?月2日信曰:“日來病中百感交集,處此叔季之世,生作文字之行,已是大錯,然當年行腳城西時,董大師曾言‘晝夜思量千條計,來朝還是磨豆腐,苦水今日亦復如然?!笨芍浔嗖粌H由于志業難濟,其中還夾雜著對世事的無力感,以及對書生事業的虛無感,此皆與抗日戰爭的艱難時世有關。1947年9月18日信曰:“拙作比來悲愴益甚,年長體衰,所如不合,了無佳趣,亦自難怪,絕非好氣象耳?!鳖欕S對自己的悲愴了然于心,然亦無可如何耳。

雖然顧隨悲情特豐,但他絕不頹唐,而是向佛家之“無生法忍”看齊,擔荷苦難,勇猛精進。明乎此,我們就會理解為何顧隨自號曰“倦駝”,為何他推崇陶淵明“以工作克服痛苦的精神”、推崇杜甫所謂“掙扎、奮斗的精神”;我們也就能明白顧隨在致周汝昌書中時常表達的“亟思學道”“吾又時時思學道”的心志,如他說:“涼秋將去,寒冬繼之,衰病之身,若不學道,更將何之?”(1942年10月24日)學道,既源自克服痛苦的內需,也出于對理想人格的追求。所以,顧隨常讀佛經,“欲為《中庸》箋說”,1947年寫出了將禪學與人生乃至文學打成一片的著作《揣龠錄》,他要探究的是能給人的生活以及生命的創造以力量的心靈哲學。

然而,情感的復雜在于,盡管顧隨時時以道心砥礪自己,但時代的苦悶實在濃重,一種老死牖下、萬事虛空的悲涼感還是不時襲上心頭。1949年春,顧隨似乎感覺到了古典文學即將難容于世的苗頭,不禁感嘆“韻文現在不能寫,即將來亦不擬寫”。一日,他自視自己的書札后,對周汝昌寫道:“書法與文辭俱頗有書氣,雖不能與古作者之林,然亦是數十年功夫所獲得之小成績。時移世換,此后將無所用之,不佞亦不自謂可惜?!鳖欕S在1953年10月11日信中說他時時讀曲,遂有作曲之意,“自惟此事今日殆成絕響,述堂不作,恐無作者,當仁不讓,不復?謙”,但風花雪月,卿卿我我之類,不必寫了,然而社會主義的新內容新題材,他又沒有生活基礎,寫不了,“言念及此,輒復氣短,后來繼起,更有何人”?嗚呼,廣陵散自此絕矣!才調絕塵,欲吐萬千之蘊蓄;年華老大,難擋漸減之風懷。

正是:當前哀樂要須遣,論定千秋自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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