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伙計

楊哲

民國時，天津有個老毛子叫謝爾蓋，是沙俄貴族的面包師。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后，他跟著主子流亡到了天津俄租界。因他嗜酒如命，老耽誤事兒，主子扔給倆銀盤子，把他轟走了。

謝爾蓋在津門無依無靠，幸好在這兒待久了，和中國人交流不成問題，于是他賣了銀盤子，在高加索路開了家小面包房。沒想到，買賣卻一下子火了。為嘛，因為他烤的大列巴又軟又勁道，尤其是各種水果口味的慕司黑面包，那在九國租界是獨一份。

買賣火了，謝爾蓋忙不過來，就想招個伙計。誰知，來了七八個小伙子，他都不滿意，直接回絕了人家。

這天，一個瘦小個兒來應招。謝爾蓋喝著燒酒，問：“你叫啥名字??？”

小伙子回答：“哈拉紹?！敝x爾蓋一聽，忽然一拍桌子：“好，就你了！”

有人納悶兒了，謝爾蓋為嘛單單就相中了哈拉紹呢？后來才終于弄明白，哈拉紹和俄語中的“好”同音。

哈拉紹還真是個“好”伙計：面包房烤面包用的煤是煤鋪子送來的，每次都摻煤矸石，氣得謝爾蓋直罵，哈拉紹卻說：“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然后他借了輛板車去煤鋪，挑來了最好的開灤煤?？久姘M木鏟，木匠偷工減料做得特薄，哈拉紹就照貓畫虎，做的木鏟好使還耐用。更讓謝爾蓋高興的是，哈拉紹居然會說兩句俄語，樂得謝爾蓋逢人就夸他“哈拉紹”。

哈拉紹還特會來事兒，時不時孝敬謝爾蓋兩瓶好酒，哄得謝爾蓋邊喝酒，邊教哈拉紹烤大列巴。不到倆月，哈拉紹就把烤大列巴的活兒全包了，顧客還以為是謝爾蓋烤的呢。

甭看謝爾蓋長得五大三粗，但他也留了一手，不教哈拉紹自己最擅長的慕司黑面包，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其實，哈拉紹背著謝爾蓋學著做了幾次，可每次都烤不成形。他很納悶兒，配料都是一樣的，為嘛就做不成呢？

這天，謝爾蓋躲在里間做草莓慕司。哈拉紹在門外干活，他故意把買來的一瓶好酒打開，喝光了。里面的謝爾蓋聞到這股濃郁的酒香，再也無心做慕司了，一把打開了門，大鼻子使勁地嗅著，問：“這是嘛酒啊，這么香！”

哈拉紹麻利拿起另外一瓶，說：“老板，這是我孝敬您的山西汾酒，中國四大名酒之一，要不您嘗嘗，倍兒好！”

謝爾蓋肚里的酒蟲一下子被勾了上來，他接過酒瓶，咬開瓶蓋，喝了一口，那叫一個美啊，大屁股一坐，就喝起了汾酒。

哈拉紹故意問：“老板，您不做慕司了??？”

謝爾蓋咂巴著嘴說：“你進去做吧，我喝幾口酒。這酒真棒?！?/p>

哈拉紹連忙進去，仔細一瞧面板，終于發現了其中的門道。難怪謝爾蓋做的慕司有模有樣，原來里面摻了壓碎的餅干渣啊。

一天晚上，趁謝爾蓋醉酒后，哈拉紹終于做出了正經八百的慕司黑面包。

半個月后的一天，哈拉紹忽然對謝爾蓋說：“老板，我看您一人特孤單，給您介紹個老板娘吧?！?/p>

謝爾蓋說：“我不喜歡中國的小腳女人，只喜歡俄國娘們?！?/p>

哈拉紹嘿嘿一樂：“您放心，我保證，給您介紹個倍兒漂亮的俄國娘們！”

第二天，哈拉紹果真帶來了個漂亮的俄國娘們，名叫娜塔莎，身材倍兒好，還是貴族出身，謝爾蓋一眼就愛上了她。半個月后，倆人舉行了婚禮。

婚后，娜塔莎才發現，謝爾蓋是個酒膩子，每天喝得暈暈乎乎才回家，她勸了好幾次，可他每次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照喝不誤。娜塔莎一氣之下就不搭理謝爾蓋了，還給公寓里的一個老毛子畫家當起了模特，兩人整天黏在一起。

哈拉紹多次提醒謝爾蓋：“老板，您可得多長個心眼兒，甭讓那畫家把老板娘拐跑了?！?/p>

這話戳中了謝爾蓋的痛處，他瞪著倆牛眼，舉起大列巴似的拳頭：“他敢！”

當天晚上，謝爾蓋醉醺醺地往家走。路上，他想起了哈拉紹的話，越想越來氣，決定今晚給那個破畫家一點顏色瞧瞧。

謝爾蓋和畫家分別租住的是13號和18號公寓。謝爾蓋到了18號，一腳踹開了門，進去后卻發現沒人，心想這倆一準去舞廳鬼混了，一股無名之火頓時升起來。他掄起膀子，一陣拳打腳踢，把畫家的家給砸了個稀巴爛，然后心滿意足地躺了下來，居然呼呼大睡起來。

娜塔莎回來后，見謝爾蓋在地上睡覺，而家里卻一片狼藉，雙手掩面而泣：“上帝啊，我該怎么辦??！”原來，謝爾蓋迷迷糊糊認錯了門，把自個兒家給砸了！

為這事，娜塔莎一個禮拜沒搭理謝爾蓋。謝爾蓋自知理虧，沒敢再喝一口酒，可娜塔莎還是不肯原諒他，并提出了分手，謝爾蓋卻不答應。

說來也巧。這天，一個俄國老娘們找上門來，娜塔莎見到她，一聲驚呼：“我的天啊，姨媽，您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原來，這老娘們是娜塔莎的姨媽，和娜塔莎在流亡路上走散了。她最后逃到了海參崴，穩定下來后，開始四處打聽尋找外甥女，一路尋到了天津衛。

哈拉紹給謝爾蓋出主意：“老板，機會來了。您只要對這位姨媽好，老板娘一準會原諒您?！?/p>

于是，謝爾蓋帶著娜塔莎和姨媽上登瀛樓吃中餐，到老城廂侯家后聽戲，晚上還去英租界維多利亞舞廳跳舞，并給她倆買了不少貴重禮物?；ü饬巳糠e蓄后，娜塔莎的臉上才終于有了笑模樣。

姨媽待了一個禮拜，就要回海參崴了。謝爾蓋打算去碼頭送，哈拉紹卻告訴他，英國使館訂了二十個草莓慕司。謝爾蓋只好讓哈拉紹陪著娜塔莎去碼頭送姨媽。

晌午時，哈拉紹一個人回來了。謝爾蓋問：“我的娜塔莎呢？”

哈拉紹沒言聲兒，遞過來一封信。謝爾蓋打開一看，上面寫著：“謝爾蓋，我陪姨媽去海參崴住一段時間。如果你真的愛我，知道該怎么做?！?/p>

謝爾蓋心亂如麻，一把抓起一瓶燒酒，蓋子一咬，“咕嘟咕嘟”全喝光了，喝得爛醉如泥，嘴里還一直喊著娜塔莎的名字。

哈拉紹費了不少勁，才把他弄回了公寓。

轉天早上，哈拉紹正在烤大列巴，謝爾蓋進了面包房，對他說：“哈拉紹，我要去找娜塔莎，我愛她，沒有娜塔莎，我一天也活不下去?！?/p>

哈拉紹點頭說：“老板，我支持您?！?/p>

問題也隨之而來，謝爾蓋手頭沒錢了，怎么去海參崴??？他琢磨了一會兒，決定賣掉面包房。

哈拉紹一聽愣住了，想了想才對謝爾蓋說：“老板，面包房的買賣這么好，賣了忒可惜了。要不這樣吧，我認識一個放印子錢的人，我給您做擔保，借一百塊銀圓，面包房我替您守著，這樣既不耽誤您去找老板娘，還能保住面包房。只要您三個月內準時回來，面包房還是您的，成嗎？”

謝爾蓋一聽，激動得抱住哈拉紹就是一通亂啃，嘴里說著：“哈拉紹，哈拉紹！”

第二天，放印子錢的人來到面包房，謝爾蓋摁完手印后，拿著銀圓就去買了船票，告訴哈拉紹自己三個月內一準回來，然后坐上鐵殼船直奔海參崴。

一年后，謝爾蓋獨自一人，蓬頭垢面地回到了天津衛。當他來到面包房門前時，又驚又喜，因為哈拉紹不但擴大了門臉兒，還給起了個“哈拉紹”的字號，買賣好得不得了。見到哈拉紹后，謝爾蓋上前就想抱住哈拉紹啃，卻被哈拉紹無情地推開了。

哈拉紹告訴他：“謝爾蓋，您可把我坑苦了。三個月的印子錢到期后，人家來收賬，連本帶利三百塊，要是沒錢還，就拿面包房抵賬。為了保住面包房，我只好把老家的房子和地賣了還債。告訴您，現在的哈拉紹面包房跟您半毛錢的關系也沒了?！闭f完，哈拉紹讓伙計扔給謝爾蓋一個大列巴，把他轟出了面包房。

謝爾蓋自知理虧，就這樣成了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一天，謝爾蓋來到謝家胡同，他聽說這里有家高級舞廳，是老毛子開的，想討個事由干。忽然，他看到從里面走出一男一女，那女的竟然是他苦苦尋找的愛妻娜塔莎。

謝爾蓋急忙迎上去，叫了一聲：“娜塔莎，我終于找到你了！”

誰知，娜塔莎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說：“謝爾蓋，我不叫娜塔莎，也不是你妻子，那女人也不是我姨媽，這一切全是哈拉紹花錢請我們演的一出戲。至于是為什么，你應該找哈拉紹問去?！闭f完，她扔給他一枚大子兒，貓腰鉆進男人的小轎車，一溜煙就沒影兒了。

謝爾蓋徹底蒙了。他把哈拉紹從應招到自個兒去海參崴的全部經過仔仔細細琢磨了三遍，終于咂摸出了點味兒，合著哈拉紹所做的一切都早有預謀，全是沖著自個兒的面包房來的。

謝爾蓋覺得肺要被氣炸了。當天夜里，他醉醺醺地來到了哈拉紹面包房前，用空酒瓶砸碎了窗玻璃，又一把大火點著了面包房。

等哈拉紹聞訊趕來時，面包房已被熊熊大火吞噬，而謝爾蓋呢，卻躺在街上鼾聲如雷……

（發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