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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鳥

2022-12-20 11:58
小說界 2022年6期
關鍵詞:煤氣罐小金

區域經理——這是我們這群身份可疑、處境微妙的業務員印在名片上的頭銜,聽上去非常光鮮,實際上只不過是公司放置在代理商身邊的一枚棋子,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干涉他們和其他廠商(尤其是競品廠商)之間的生意往來,密切關注他們的資金動向。但代理商也不是吃素的,他當然是哪家產品更賺錢就賣哪家的,貨款能拖多久則拖多久,你若是催他打款,他會說等下次進貨再一起結算,如果繼續追問下次進貨是什么時候,他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你,等這批貨賣完再說。他會把你帶到他的倉庫里去,指著那些碼得整整齊齊、堆到屋頂的貨品說:“都是你的貨啊,兄弟。要變成錢哪有那么容易!要不要我給你看看這個月的出貨單,根本就沒幾個客戶進你們的貨?!苯酉聛碜匀粫劦轿覀兊漠a品進價高,利潤薄,推廣力度小,毫無競爭優勢,總之一肚子苦水。他當然也知道,價格都是由公司定的,我并沒有調價的權限,但“推廣力度”一事卻與我脫不了干系。業務員們的處境微妙就微妙在這里:除了盯緊代理商之外,協助代理商做好市場推廣也是我們的工作職責。公司讓人家囤一倉庫的貨,如何保障他們順利脫手呢?于是給他們派來了業務員。

身為業務員,必須在公司與代理商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實難做到身在曹營心在漢。我們是公司的雇員,這一點沒錯,但成天跟代理商廝混在一起,與公司似乎漸行漸遠,感情淡漠。代理商何等精明,他關心你的生活起居,替你張羅吃穿住行,見面的第一天,就讓你先住在他家里:“反正家里房間多的是!”等你住了些天,感覺到不自在,提出要自己租房時,他又一面挽留一面表示理解:“也是,年輕人嘛,總要有自己的私生活?!钡饶阕夂昧朔孔?,他已經想你所想,將被子送到你的住處來了:“都是干凈的,我老婆昨天才洗過?!辈⑶腋嬖V你,以后到了飯點盡管到他店里去吃飯:“你一個人搞飯不方便的,在外面吃又不衛生?!彼踔吝€試圖攻破你的心理防線,跟你促膝談心,談公司對我們這些業務員的壓榨,談年輕人離家在外打拼的艱辛,談我這個年紀勢必會遇到的迷惘的愛情與水深火熱的性饑渴……

這一切,雖然不至于讓我們成為堅固的盟友,卻也迫使我不得不拿出自己的那一份虛情假意來回報他的虛情假意。而我又是這樣一個性格軟弱、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面對他的似火熱情,從一開始,我就顯得極為被動。每次催款失敗后(“老鮑,要打款了哦?!薄按蚴裁纯??你的貨賣得動嗎?”“你別讓我交不了差啊?!薄斑^幾天,等我把賬收上來再說?!保?,我會將代理商吐給我的苦水,原封不動地倒給公司:行情不好,貨賣不動,下面的客戶賒賬現象嚴重,老鮑手里也沒有錢,等等。有一次,我竟然舌尖失語,不小心將老鮑的那句“進價高、利潤薄”也復述了出來,氣得營銷總監在電話那頭暴跳如雷:“小彭!你到底是哪頭的人?你吃的是誰碗里的飯?你要搞清楚你的立場!”

不管我甘不甘愿,實際情況確實是——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從老鮑的使喚。配合代理商把產品賣出去的確是我的分內工作,為此,公司每天會給我一筆定額的差旅補助,我出差跑市場所產生的交通費和食宿費都從這里面出。我跑了一段時間的市場之后,老鮑便提出讓他的司機小金每天開車跟著我下去跑,既省了交通費,又可以當天去當天回,不必在外面住宿,甚至連吃飯都是由老鮑報銷,這樣一來,每天的差旅補助都進了我自己的口袋?!拔疫@是給你增加收入呢!”老鮑拍著我的肩膀道。當然,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從此犧牲了一些自由,肩負了一些壓力。之前我自己跑,只需帶上幾張產品資料和報價表,有選擇性地拜訪幾位我感興趣的客戶,剩下的時間就待在賓館里寫小說,從不給自己規定工作量,也沒有人來評估我當天的業績。但現在不一樣了,每天早上,小金拉著滿滿一車的貨,帶著我到各個縣鎮去挨家挨戶地搞推銷。我再也不能選擇我想拜訪的客戶。只要看到一家五金店或燈飾店,不管規模大小,小金就會將車停在路邊,我們一人拿幾件樣品(我拿的是我們公司的樣品,他拿的是其他廠商的樣品)走進去開始推銷。面對我們的突然襲擊,那些客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含糊其詞了(“名片留在這里吧,有需要打你電話?!保蚴裁措娫捘?,你要貨嗎,我車上就有!在我們進店之前,他們也親眼看到一臺五十鈴貨廂車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店門口,來者不善,有備而來,所以誰也不敢輕易松口,要么保持一種帶有距離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沖我們搖頭,要么警惕地板著臉一言不發,生怕一不小心流露出丁點兒興趣,幾箱貨就啪的堆在他店里了。但也不是所有客戶都這樣,搞推銷嘛,最有意思的就是你永遠不知道誰會買你的東西,你只管硬著頭皮跑下去,總有魚兒會莫名其妙地上鉤。大多數情況是,客戶店里剛好某個品種斷貨了,既然你都已經送貨上門,他也就樂得賣你一個人情,還省得為了補貨專門跑一趟。雖然他之前賣的是另一個牌子,但賣哪個牌子不是賣呢,只要能賺到利潤就行。每次跟這樣的客戶成交之后,小金都會欣喜地陷入一種微醺狀態,仿佛做成了一筆大生意似的對人家心存感激。他哪里知道,換了任何人帶貨來推銷,也照樣會成交。他今天可以因為你上門推銷而隨意更換品牌,等你下次再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貨架上擺的已經又換成別的品牌了。這種沒有任何品牌忠誠度的客戶,并不能給業務員帶來持續的業績,只會推一下動一下,你從他身上獲得的那點回報還不足以彌補投入在他身上的開發成本。這也是——除了懶惰之外——我不愿意掃街式地推銷,只堅持有選擇性地拜訪少數優質客戶的原因。

但是我的這套理論永遠不能使小金信服。他只相信每天滿載而發、空車而返的那種實實在在的成就感。每天傍晚,我們披星戴月地回到店里,在柜臺前面架起的簡易折疊餐桌上吃著晚飯,小金裝作突然才想起來的樣子,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鈔票交給老鮑,嘴里塞著飯菜,滿不在乎地說:“你數一下,看有沒有錯?!笨吹贸鰜?,他內心強壓著的愉悅在這一刻簡直登峰造極了。但如果那天業績不佳,交給老鮑的那沓錢薄了許多,他就顯得沒精打采,滿臉羞愧。老鮑當然也是見錢眼開的鼠目之輩,對我的那套所謂“品牌忠誠度”“優質客戶”的營銷理論,他豈止不相信,簡直就是嗤之以鼻、極盡挖苦。據我所知,他是賣豆腐出身,后來在燈具城做點空殼生意,自己連倉庫都沒有,每個老板那里賒點貨去賣,一直游離在市場的邊緣,被人瞧不起。后來托我們公司的福,扶植他做了代理商,才有他老鮑的今天。誰知他非但不感恩,而且還不思進?。ㄟ@比起不知感恩更是大忌),生意雖然做大了,思維卻仍停留在賣豆腐的階段,整個一個扶不起的阿斗。生意場上混了這么多年,關于經商,賤買貴賣和積少成多就是他知道的全部。他尤其信奉積少成多,所以再爛的客戶他都來者不拒,棄之可惜——他還指望他們為他的商業大廈添磚加瓦呢。

上有這樣的老板,那么作為手下的員工,小金的那些表現就很好理解了。但難以理解的是,在這兩個人的影響下,我原有的那一丁點優越感也漸漸地蕩然無存,甚至我的整個心靈都被一層失敗的陰云嚴實地包裹起來。我所有關于營銷的知識、關于品牌建設的理論,到頭來敵不過一個前豆腐匠“積少成多”的迂腐的經驗之談,任其爛在我日益壓抑的心里;我放任自己辜負了一個業務員的光榮使命,淪為我的博弈對手手下不必付工資的員工,幫他收集著一個又一個劣質客戶,甚至也開始變得像小金一樣從中獲得一些廉價的成就感(在那些業績不佳的日子里,收獲的則是沉重的壓力和高度自覺的愧疚);在飯桌上,當小金將大把鈔票邀功似的交給老鮑時,我心里竟也會涌起一股強烈的想要提醒一下在座各位的沖動: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難道這被動的局面皆緣起于我想省下那點差旅費?這是有可能的。為了供我們兄妹倆讀書,家里早已經負債累累,爸媽長年在外打工還債,作為長子,我有義務扛起家庭的重負,所以自從參加工作之后,我就盡我所能地省下每一分錢幫襯家里。業務員的基本工資都很低,每個月到手的就那么點錢,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收入主體還是獎金和提成,而這需要視年終業績考評結果而定,干得好的話,到年底確實可以拿一大筆錢,但那已是久旱逢甘霖,遠水之于近渴。更何況誰也不能理所當然地忽視一種可能性,那就是盡管你兢兢業業地工作,想盡辦法提高業績,結果卻仍不遂人愿,未能完成公司制定的銷售目標,那么到了年底,公司就只會象征性地給你發一點獎金,跟業績好的區域經理比起來,獎金差距竟然高達好幾倍。就算上一年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拿到了豐厚的獎金,回家過年的時候,我的心態也會完全變得跟小金在飯桌上給老鮑上交營業額時一樣,交得越多越有成就感。結果就是每年正月初八返工的時候,我的資產總是再度清零。接下來的一整年,除了那點微薄的基本工資,我能指望的也就剩下差旅費了……

老鮑還沒有派小金跟著我出去跑業務的時候,我就無意中發現了我和小金的共同愛好,那就是在背地里說老鮑的壞話。經過最初幾次試探口風,確認了雙方對老鮑的態度基本一致之后,我們便開始欲罷不能地時常找機會湊在一起,數落起老鮑夫婦身上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罄竹難書的缺點來,包括但不僅限于吝嗇、刻薄、陰險、狡詐、迂腐、貪婪、出爾反爾;而偶爾作為其引發的后果(真是報應?。┑娜舾尚φ?,如弄巧成拙、洋相百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等等實例,則將這種隱秘的快樂推至了高潮,使我們幾度笑得眼淚汪汪、幾欲呻吟。正是基于這一點共同愛好,我和小金一塊出差便不完全是一項苦悶的差使,它也可以是快樂的,令人沉迷上癮的。因為我們終于有了大把的時間——在漫長的差旅途中那煙霧繚繞的車廂內,在一起享用老鮑將為我們買單的午餐時——去探討老鮑的人性,將他那些早已被我們反復討論過的罪狀掰開了、揉碎了,細嚼慢品——這比以前只能躲在倉庫里緊張刺激地發幾句牢騷(因為擔心隔墻有耳)盡興多了。不過快樂的時光僅限于此,一旦從車上下來開始干活,我和小金便陷入了緊張的敵對狀態。我們各拿各的產品資料和樣品走進客戶店里,進門之前,小金總會下意識地昂首挺胸,好像暗中跟我較勁似的加快腳步走在前頭,用他所理解的業務員的職業素養喊出那一聲“老板好!生意興隆”。我的臉立馬紅得發燙。唉,我為什么要跟一個貨車司機一塊出來跑業務?為什么容忍這個門外漢來插足我的專業領域?特別搞笑的是,他還生怕我搶了他的風頭似的,難道他一點也看不出來,自從踏進這屋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嗎?我此刻唯一的興致就是看他怎么出丑。他哪里知道,搞銷售不是比誰更講禮貌,過分的尊重只會讓客戶如芒在背。但凡有點個性的客戶在無端端被問候之后,都會勃然大怒(因為他感到被將了一軍),只是不好發作罷了。他們往往會瞪你一眼,不咸不淡地嘀咕一句“生意?還行咯”,若還能擠出一絲笑意,用來代替那句沒有說出口的“哪里來的傻子”,那算是相當客氣的了。

但是,小金卻用這種我瞧不上的推銷方式給我上了一課,他誤打誤撞地收集來的那些劣質客戶已經達到了不容我忽視的規模。成天在市場上跑,瞎貓碰到死耗子的概率便成倍增加,我不得不正視:小金的業績已經遠超我了,甚至我們公司的一些老客戶都在我的眼皮底下被他搶了去。我將全部的過錯都賴在這個不成熟的市場上。比起發達的沿海城市,這里要相對落后一些,特別是在縣、鎮一級的終端市場,消費水平和消費觀念還停留在較低的層次,在物美和價廉之間,顯然后者對消費者更有吸引力?!澳銈儜撘龑M者樹立品牌意識和正確的消費觀?!蔽以囍鴮⑦@番道理灌輸給那些零售商們,“不要讓那些雜牌來擾亂了市場,砸了你們的口碑!”說到“雜牌”時,我大手一揮,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將客戶身后的貨柜上零亂堆砌的商品全都涵蓋了進去,最后,我的手勢有意無意地落在了小金手里的幾件樣品上。一場辯論在所難免??蛻舢斎粫页龈鞣N刁鉆的角度來反駁我,而讓我不爽的是,小金也因為我剛才的暗示而賭氣站在了雜牌那一方,卷入了這場辯論。當然,就憑他那智商,我可以讓他插不上話,可是對我形成威脅的不是他說了什么,而是他的立場,因為在客戶看來,小金是我的搭檔,可是連他都開始反駁我了,那么我所有的觀點也就不攻自破。我不得不騰出手來對付小金,想趕緊結束這場混亂的內戰,然后再集中火力進行攘外??墒强蛻粢呀洘o心再戰,他樂呵呵地看著我們內訌,時不時迸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表明他早已脫身事外,這場滑稽的論戰不管誰輸誰贏,都跟作為看客的他無關了。

一天傍晚,老鮑的店里來了一個業務員,賊眉鼠眼,短胳膊短腿,個頭比我還矮。他見到我一點也不覺得羞愧,就好像他并沒有在我眼皮底下搶我的客戶似的。除了用來裝產品資料的業務包,他還隨身拖著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箱。他沒有固定的落腳點,因為他不像我只負責半個省,從長三角到西南諸省,都是他負責的區域?!澳悄闶谴髤^域經理哇!”我頓時肅然起敬?!笆裁垂菲▍^域經理?!彼f是因為他們公司小,請不起那么多人,老板只招了三四個業務員,拿一張中國地圖只用了五分鐘就把區域給劃分了,每人能分到兩百多萬平方公里哩!我聽了直想笑,怎么有點像小孩子玩過家家,到底是雜牌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了一陣之后,他便問我:“你住哪里?”我說我在附近不遠處租了房。他說:“好,今晚就住你那里吧。我明天一早去安徽?!?/p>

還在路上,他就急于確定一件事情:在我房間里能不能如他所愿地看一整晚毛片。他在火車站附近買了十幾張黃碟,苦于沒帶電腦,這兩天都只能忍著。我說我倒是有一臺電腦,不過是古董機,不知道能不能讀碟。他說,怎么,沒光驅嗎?我說有。他便篤定地說,能能能,肯定能。到了房間之后,他打開行李箱,單手抓出幾張碟片,像握一把撲克牌似的捻成扇形,叫我把電腦打開。結果光開機就花了很長時間。他似乎預感到了后面的不順利,局促不安地問了好幾次:“還沒開機???”并語帶譏諷道,“你這是什么破電腦?”

這是一款古早的一體機(忘了什么牌子了),咖啡色的半球體機身,小巧可愛,有點像女生背在背上的那種鼓起來的雙肩皮包。買回來之后,我才發現它的運行速度慢得超出我的忍耐極限,用起來特別卡,還經常死機,所以用了幾次之后,我就沒怎么用過了。在等待開機的這段時間里,我的這位同行已經將自己脫得只剩下秋衣秋褲,在房間里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后來,他就一臉絕望地坐在我床上等,其間可能是感覺到冷,又一把扯過我的被子,蓋在了腿上。過了很久,屏幕突然大亮,放出蔚藍的光,流暢的開機音樂響起。他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雙手在我的電腦上到處亂摸,一邊扭過頭來問我光驅在哪里。我走過去,用身體將他擠到一邊,伸出食指摸到屏幕下方一個暗藏的按鈕,輕輕一摁,光驅就彈了出來;而他此時的反應,就像是一生都在等待一次機會的籃球明星,及時地出現在他最應該出現的位置上,然后運球、起跳、上籃,“砰”的一下,你還沒回過神來,他早已準確無誤地將球送進了籃筐——碟片就這樣穩穩地嵌進了光驅。這幾乎給我的電腦帶來了滅頂之災——它吞下這張碟片之后,便開始劇烈地抖動,發出如同刀子在它體內放肆劃拉的聲音,同時,屏幕上的藍光迅速黯淡下去,變成紫色,最后慢慢變成了灰色。有那么一瞬間,我陷入了恍惚,以為桌子上擺著的是小時候家里那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那是我們家的第一臺電視,在暑假里一個毫無預兆的趕集日,我爸用自行車把它從鎮上馱了回來,他推著自行車走進家門的時候,它正被五花大綁著擱在后座上。不到一個月,家里的電視機就開始出現各種狀況,最離奇的時候,整個畫面扭曲成夸張的S形,人走在路上像直立的蛇一樣扭動,而所有的特寫鏡頭中,人物的五官也都呈歪瓜裂棗狀,扭曲而流動的,如果剛好是側臉對著鏡頭的話,嘴巴竟可以游離于臉外,自個兒飄浮在空氣中。還有些畫面恰好是兩張臉并排的,那么還沒開始親嘴呢,左邊那個人的嘴唇就已經深深地嵌在右邊那個人的臉上了,而右邊那個人似乎極力想避開左邊那個人的親吻,整張臉竟像蜿蜒的小溪一樣,先急速地朝著熒屏的右框流動,一直流出了畫面,安全逃逸之后再沿著頭頂的方向回溯,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嘴也終于遺失在熒屏之外。此刻,我特別擔憂我的電腦也出現這種狀況,因為就在我回首不堪的童年往事時,它竟然慢慢地緩過氣來了,它那一度面如死灰的桌面,又恢復了先前的氣色,藍得像一片陽光照耀下的大海,光標在箭頭和圓圈兩種圖案之間來回變換,預示著后臺——經過一番費勁的運行之后——即將讀取光盤,激活我的播放器。我很怕童年的噩夢重現,尤其在那些人物都沒穿衣服的情況下。雖然我并不是很想跟這個剛認識的男人一塊欣賞那些畫面,但如果這一切不可避免的話,我還是更希望那些畫面里的胴體不要像披著人皮的蛇一樣扭曲、蠕動,我不希望那些漂亮的乳房被扯得脫離了身體(像達利的畫那樣),奇怪地懸掛在空中。

“你在哪里買的這臺垃圾?”

我記得,這就是繼“你這是什么破電腦”之后,他拋出的第二個意在羞辱我——如果不是存心想激怒我的話——的尖銳問題。當時,我上述的顧慮已完全被打消——碟片讀取成功,播放器給我們帶來了兩具年輕而端正的身體,雖然暫時還穿著少量的衣服,但裸露的部分足以看出他們絲毫沒有變形,舉手投足間,他們的動作也比較流暢。這些動作無非是兩個剛見面的年輕演員相互握手、鞠躬,進行禮節性的問候,(用日語)交談時所伴隨的一些手勢以及女方慣常性的掩口一笑。這時我那位同行從床上探過身去,抓起鼠標,將進度條往后拖了好長一截,畫面頓時卡住不動了。

接下來他就問了我那個問題。

我這臺破電腦嗎?是前不久在二手商城淘到的。每當我覺得自己十分需要某樣東西而又買不起的時候,我就會去舊貨市場買,這于我而言是個下意識的辦法。我突然想到,我家那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也是我爸用一個極低的價錢從它的前主人那里買來的。我這位同行對我的消費習慣給出四個字的評價:得不償失?!拔沂裁礀|西都買最好的,要么就不買?!彼麛S地有聲地說完后,我的目光便追隨著他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正躺在地板上的旅行箱上。這一瞥非同小可,我發現那只鼓鼓囊囊的玩意兒竟然是價值不菲的高檔貨,鑲著一行不易發現的金屬材質的英文Logo——這樣看來,他很有可能不是在吹牛!我心里默默收回了對他身為雜牌公司雇員的同情。

他見電腦一直卡住不動,又無計可施,便干脆起身去洗澡。我趁機把電腦給強行關機了??删驮谒丛钑r,發生了一點意外:熱水器壞了,我聽到他在里面尖著嗓門叫喚:“水冷了!哎喲,冷死老子了!快來看一下怎么回事!”

熱水器就裝在衛生間外面靠樓梯間的墻壁上,這樣一來煤氣罐正好可以隱藏在樓梯間里面,挨著墻放置在熱水器的正下方。聽到他叫喚,我立馬跑到樓梯間,抬頭看了一眼熱水器,它并沒有在工作。我問他是不是把水給關了。他氣得哇哇大叫,水冷了我還不關掉?等著被凍死嗎!我說,你再開一下看看。但他擔心出來的還是冷水,所以一定要我先檢查一下熱水器是不是壞了。我說你不開水,我怎么知道熱水器壞沒壞呢?他竟然咆哮起來:“肯定壞了!媽的!什么破熱水器!你從哪里買來的垃圾?你不要什么都買二手的!老子被你害慘了!”可事實上,這是一臺全新的熱水器,是我住進來的當天,房東的兒子親自買來給我裝上的,用了還不到三個月。而且我洗了這么多次澡,從來沒出過任何狀況。我說:“我知道你很冷,我也很著急,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你還不如抓緊時間把水打開一下,說不定出來的就是熱水了?!彼K于同意開一次水試試,條件是我必須將煤氣罐的閥門擰到最大,因為繼污蔑完我的熱水器是垃圾之后,他又開始懷疑我的煤氣罐“堵塞”了,要不就是快沒氣了。我本來有很多理由拒絕這么做,最主要的一條是我天生對煤氣罐懷有恐懼,不到萬不得已,我是絕對不會去碰它一下的,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不想再節外生枝,立馬同意了這個提議。但我還是留了一手,只是稍微擰了擰,并沒照他說的那樣擰到最大。他打開了蓮蓬頭。熱水器馬上工作了,我透過有機玻璃罩看到藍色的火苗在噴射,電子顯示屏上代表水溫的數字在快速攀升。過了一會兒,他冷漠地說了聲:“好了,熱了?!?/p>

接下來,我有一陣陷入了迷茫。問題解決了,遠比我預料的順利,仿佛剛剛干成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業,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干嗎。我站在原地,目光怔怔地望著熱水器上那個仍在不斷跳躍的數值。這時我又聽到他在里面叫我:“水又不怎么熱了——你剛才擰到最大了嗎?”我迷惘的心立馬變得充實,我又有事情干了?!皼]有,我只擰了一半……”“你把它擰到底!”從這句話的力度和我所感受到的不適來看,它應該是一道命令。而我這個人,面對命令,總會同時產生兩種相互抵觸的本能——去違抗它,以及去執行它。我憤怒地說:“不能再擰了!水溫已經顯示80度了!”然而他用強大的沉默回答了我的質疑,與此同時,執行命令的本能攫住了我,我伸手將閥門擰到了最大,水溫瞬間飆升到了90度。

沒過多久,他又覺得水不夠熱了,叫我每隔半分鐘就將煤氣罐搖晃一下,將那些沉積在瓶底的殘氣給晃上來。其間可能是嫌效果不夠理想,他竟然懷疑我沒有遵照他的指示去做,我急于證明我為他效命的忠誠與決心,將煤氣罐猛烈地撞向墻壁,搞出一些哐哐的動靜。搖了幾次之后,他叫我先別搖了,他說:“你把煤氣罐倒過來!”我一聽就覺得這是一道愚蠢的命令。我震怒了:“你開什么玩笑?你見過誰把煤氣罐倒著放的嗎!”他一點也不計較我極不友好的語氣,而是表現出鮮有的耐心,解釋道:“你聽我的,把它倒過來。煤氣太少了,上不來,你倒過來讓管子朝下?!奔词顾唤忉?,我心里也已經在盤算:有什么可行的方案能實現這一點呢?最大的阻礙是煤氣管太短了,我試了一下,根本就沒有多余的長度來讓它倒立。我最終想到的辦法是,只要將煤氣罐抱在懷里,就能將它倒過來了。我成了一只專門為倒立的煤氣罐而設的擱物架,我的客人終于能安安心心地洗個澡了。

熱水器肯定出了什么問題,依我之見,它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要么就是這個世界瘋了——它顯示的水溫是108度。它兩側的散熱孔開始冒出黑煙,隨即有黃色的火舌躥出。我丟下煤氣罐,跑了。

我拽開門,一口氣跑出門口,穿過月光下的大半個院子,躲在一棵粗壯的樹后面,探出頭來,沖著門口大聲喊道:“別洗啦!快出來,要爆炸了!”

“是你報的警嗎?”走在最前面的消防員(應該是他們的隊長)用手指了指我,開始發問。同時,緊跟在他身后的兩名同事自動散開,一個徑直朝敞開的房門走去,另一個則留在院子里四處溜達。

“是我報的警?!蔽艺f?!笆裁辞闆r?”“熱水器著火了?!蔽抑噶酥肝堇?,這時他那位同事已經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問我話的消防員(隊長)則平靜地偏了偏腦袋,瞟了一眼屋內:“沒看到明火嘛?!蔽艺f:“我剛才親眼看到有火苗冒出來,還在冒煙。不然我也不會報警?!薄班??!彼f,“你報警是對的,我不是說你不該報警。我只是告訴你,沒什么大的問題,你不用緊張?!边@時另一名消防員也進去了;他進去的時候,屋里的那位已經開始轉身出來,他拍了拍衛生間的玻璃門,撂下一句“誰還在里面洗澡?快出來,小心煤氣中毒”,然后就快步走了出來。隊長問了我一些問題,包括做什么工作的,哪里人,里面洗澡的人跟我是什么關系。他還問我這房子里還住沒住別的什么人,我告訴他房東太太和她的兒子住在二樓。最開始進去的消防員走過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向隊長匯報說(但是眼睛卻一直盯著我):“沒事了,熱水器表面有輕度燒痕,有少量煤氣泄漏,閥門已經閉合?!标犻L繃著臉點了點頭,簡潔有力地說:“嗯。注意保持通風?!边@時,后面進去的那名消防員也走到門口說:“屋里的煤氣味好像比剛才重了?!标犻L說:“那趕緊把門窗都打開。把煤氣罐提到戶外來?!彼麄兌歼M去了,我也跟在后面進去,一個消防員叫我去開窗。他們正好走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那門就開了,我的同行穿著秋衣秋褲出現在門口:“我操!怎么回事?”

隊長抬起手掌在鼻子跟前扇了扇,瞪著他說:“你剛才挺淡定的嘛,再多洗幾下你就死在里面了?!薄暗降自趺椿厥侣??”他也鼓起眼珠回瞪了一眼?!懊簹庑孤?!滿屋子的煤氣味,你聞不到???”他不好發作,犀利的眼神從消防員的縫隙中逮到了我,立馬就定住了,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聽到沒有,老子差點死里面了!你他媽的自己跑掉,不會喊我出來???你這個叛徒!”我說:“我叫了你,你沒聽見……”“那你不會砸門???你不會拽我出來???”這時幾名消防員同時嚷嚷起來:“快走!快走!”“不要擋在這里!”“一邊待著去!”于是他又跟他們吵:“你們什么態度?”“我態度怎么啦?”“請你到一邊去,別妨礙我們做事,OK?”“早這么說不就完啦?”“那你還杵在這里?”“速度!速度!快點騰個地兒!”……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女朋友打來的。我一邊接一邊從屋里退了出來,朝院子里走去?!澳隳沁呍趺催@么吵?”“剛才好危險啊,”我說,“差點著火了,來了幾個消防員,是他們在我屋子里說話?!薄昂呛?!”她笑了,“怎么回事?”“嗯,就是洗澡的時候,熱水器冒煙了……”“你等一下?!闭f完她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在樹底下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過了好一陣,她回來了:“嗯,你說吧?!薄澳阍趺礃??”“我還好啊。你時間定了沒?”“我下周告訴你吧,還不知道走不走得開?!薄坝惺裁醋卟婚_的,你那工作不是挺自由的嗎?”“沒以前那么自由了,客戶盯得緊呢,把我當員工一樣使喚——我不跟你說了,他們在叫我?!币幻绬T正站在門口招手叫我進去。

隊長告訴我閥門和橡膠管都已經壞了,所以煤氣罐不能再放在室內。一名消防員將它提了出去,扔在院子里的樹下。隊長又叮囑了我幾句,讓我今晚最好一直開著窗,等到煤氣味完全散了再睡覺。他說,以后不管哪個傻×叫你把煤氣罐倒過來放,你要是想跟他同歸于盡的話,那你就照做。這時,他說的那個傻×已經離我們遠遠的,一個人站在床邊,顯得十分沒趣,開始往凍得直哆嗦的身上套厚厚的毛衣?!俺踔谢瘜W,學過沒?”隊長繼續跟我說,“一氧化碳的密度比空氣小,它只會往上面走,你把煤氣罐倒過來,能管什么用?”我說:“課堂上是學過的,只是剛才一下子沒想到這個?!薄澳悄悻F在知道了,你屋里的煤氣會往哪里走?”我想了想,說:“樓上?!标犻L說:“你現上就上樓去,務必把房東一家叫醒?!?/p>

房東太太和她的兒子已經關燈睡覺了,我摸著黑上樓去叫他們的時候,發現樓上的煤氣味比我屋里還重些。他們很難接受自己差點在睡夢中死去,一想到那樣的結局,就覺得無比惡心、反胃甚至想吐。房東太太想到自己為了一點點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錢財,竟然差點搭上了性命,就覺得這一切實在不可理喻?!澳X子燒壞了!”她反復這樣評價自己干下的荒唐事?!拔以缇驼f過,不要租,不要租!”她又激動地沖她兒子吼,“咱們家不缺那點錢,犯不著把那些來路不明的外地人引到家里來住,搞得不好你有命掙也沒命花!”

我帶著這對母子下樓來的時候,消防員們已經走了。房東太太看到我房間里還有一個陌生人,便立馬抓住了把柄,一口咬定事故的起因就在于我——一個外地人——不該把另一個外地人帶進來住。我自知理虧,不便反駁,只好聽任她數落。但是我那位擅長交涉的同行,才不想聽她廢話。他先是就“外地人”這一嚴重損害他感情的說法提出譴責,并順手把事故的責任推給了房東一家。他指出,正是由于他們給我安裝了質量不合格的產品,才陷我們大家于生死邊緣。他聲明,這件事情跟他來不來住沒有任何關系,那煤氣罐存在安全隱患,早晚得出事,他只不過是碰巧撞上了。也得虧讓他撞上,假如發生泄漏時,這屋里只有一個人的話,后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決不能容忍她這樣顛倒黑白,因為他非但不是一個跟他們毫無關系的“外地人”,反而是一個跟他們的命運休戚相關的人——首先是他們的受害者,其次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非常激動地說了一大通,房東太太根本沒有置喙的余地。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為了推卸責任而有意使用了某種咄咄逼人的談判技巧,后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認真的,他心里當真是這么想的。他因為平白無故到鬼門關走了一遭而驚魂未定,末了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安撫他,那些有義務來救他的人還聯合起來兇他,叫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冷嘲熱諷地影射他是“傻×”,這些他都忍了,因為好歹人家還救了他的命??墒欠繓|太太!她算個什么東西?在她屋檐底下出了這么大的事,讓他這樣一位貴客受到如此驚嚇之后,她不僅連一絲愧疚都沒有,連一句關切的問候都沒有,還用冰冷的語言來刺痛他??墒欠繓|太太卻永遠也進入不了他的這種思維軌道,再加上剛才被煤氣熏過之后,到現在腦子還有點缺氧,所以盡管她能理解他每一句話的意思,但是她根本轉不過來:他到底是怎么說到這上面來的?怎么就“顛倒黑白”了?怎么突然又說到了“救命恩人”——誰是誰的救命恩人?她驚駭地認為對方一定施用了什么威力驚人的語言武器,讓她一字不落地承受著那種實實在在的擊打力量的同時,又絲毫捕捉不到究竟是什么躲在那語言的背后擊打著她。交戰至此,她的每一次蒼白無力的還擊,都可以看作是她為捕捉這種神秘之物所做的努力的軌跡——什么呀?——什么!——你說什么?——你這個小伙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我一點也不想錯過這場精彩的舌戰,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上來就是一頓怒斥:“你為什么掛我電話?你憑什么掛我電話!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掛我電話,害得我還在那里一個勁地說,說了半天也沒聽到你有一點反應,才發現自己是在跟空氣說話——你知道我多尷尬嗎!”我說:“我跟你說了呀,消防員叫我進去,我是跟你說了才掛的啊?!薄拔也皇墙心愕纫幌聠?!”“我沒聽到你說等一下啊,可能你說的時候我已經掛了吧?!薄澳遣痪褪?!我還沒答應你掛,你為什么掛?”“為了活命,可以嗎?”我說完這句,眼淚就流了出來。我說:“你有考慮一下我的處境嗎?我說我這里差點著火的時候,你關心過我一句嗎?我他媽的命都快交待在這里了,你在意的卻只是我掛了你電話!”靜了一會兒,“喂?”她說,像是在笨拙地搭訕,語氣柔和了許多,“你怎么不說話啦?你又掛了嗎?”“沒有?!薄澳敲次kU???我不知道嘛?!薄跋绬T都來了,你說危不危險?”“我不知道嘛?!薄拔仪笄竽懔?,以后對我溫柔點吧……”“對不起!對不起!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們以后都不要隨便生氣了嘛,好嗎?我今天也不應該生氣的,都怪我。其實我讓你等一下,就是想問問你情況嚴不嚴重嘛,你看,我本來是想關心你的,可是你把電話一掛,我就只顧著生氣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過了那么久才打電話來罵你嗎?就是因為我太生氣啦!我內心掙扎了很久。我本來想,再也不要打電話給你了,我都想過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月光如水,院子里一片闃靜。二樓客廳的燈突然亮了,窗戶后面映出房東太太的身影,她站在那里同情地望向我,那目光如夢如幻,緊接著便猛地拉上了窗簾。我仿佛又聽見了蟋蟀——它清了清嗓子。

“我想辭職了?!蔽艺f,“我不想干了……不是沖動……我連這個城市也不想待下去了,我想搬去和你住……嗯……是,我想你了……”

這個點,好像大家都在路上。教師新村站旁,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地駛來、???、開走,滿載著下班回家的人。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就出門,走上十分鐘左右,到這個離家最近的公交車站來接她。她一般會提前三個站發短信給我,我收到短信便出門,不過還是常常等上很久。有一段時間,我出門前總要磨蹭一會兒,估計她快到了才走過去,結果好幾次她都已經氣鼓鼓地自己走回來了,或是走到半道上了,像受了惡氣的孩子一樣,對迎面走來的我瞅也不瞅一眼。我若趕緊上去討好,請求原諒,就會被她兇一頓:“別跟著我!你在家里上網啊,你有本事別出來啊,還出來干嗎!”類似的情形經歷過幾次之后,我索性還是改了過來,恢復了之前一收到短信就出門的做法,寧可站在那里多等她一陣。她從公交車上擠下來之后,還沒站穩——腿顫顫巍巍的——便馬上用緊張的眼神在人群中搜尋,直到瞥見我,那眼神才會放松,不過并不馬上笑出來,而是趕緊扭轉頭去,裝作沒看到我,然后縮著脖子從站牌前來回涌動的人潮中走出來(時不時頓住腳步,避免與他人撞個滿懷),獨自往回家的方向走去,這時臉上才會掛上一絲抑制不住的笑。

她說過:如果她下車后,發現我沒在那里等她,我知道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嗎?

但是當她那樣一扭頭、一笑,我就知道她看見我了,并且她也知道我一直在看著她,但她還是會堅持把戲演下去,在那出戲里,我當然再次令她失望了,毫無懸念地缺席了一場重要的等待。我用比她稍快的速度跟在她后面。聽到我的腳步聲(有時是聽到我在她身后兩三米遠處喚她:“小妞!”),她就會加快步伐,一邊逃離一邊驚恐地回過頭來:“你是誰呀?我都不認識你,干嗎跟著人家?”“小妞,”我說,“男朋友沒來接你呀?你一個人回家嗎?要天黑了哦?!薄澳阆敫墒裁??我不認識你?!薄白屛宜湍慊丶衣?,小妞,我會保護你的?!蔽胰羰巧焓秩ダ氖?,或者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便一把推開我,并認真地在我手上打一下:“哎呀,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子的啦!怎么可以隨便碰人家……我要喊啦……”一天天的,兩人都有點兒為此著魔……

那也是一個著了魔的時刻,那時刻本身……

是傍晚嗎?我不大贊同用這種說法,因為“晚”字讓人聯想起毫不相干的情形:昏沉的天色啦,喘息的視線啦,空氣隨著暮色的加深而變得愈加渾厚、危機四伏啦,它吸收了一部分聲音和影像,使人們看到的和聽到的都顯得曖昧、模糊、不真實……其實不是這樣的,離這種時刻還早著呢。我說的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是日子的精髓部分,像是經過一天的釀制才滴出的幾滴仙露,濃縮著一個童話般純凈的夢境……這正是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被稱作“下班高峰”的那個時刻,倦鳥歸林,浮云歸山,天空像湖水一樣藍,光滑無痕地掛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方——即使邊緣仿佛被火燒過似的卷起來,但是人們仍然對這片未曾使用過的天空充滿了感激,他們行走在這片天空下,懷著某種如同愛情中的獻身精神般的堅定的決心和愉快的意志。

如果是冬天,我們依偎著走回去,便可以相互取暖。天空中的光顯得心事沉沉、行色匆匆,使得天色暗得比較早。人們提前啟用了燈光,我們走過圍墻腳下的一個路燈,又一個路燈,拖著漸漸拉長又漸漸縮短的影子??斓絿鷫战翘幍娘L口時,她都要站立不前,重新醞釀一番勇氣。不過那陣風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有所停歇,她剛一探出頭去,頭發和圍巾便被吹得狂舞起來,“??!”她一聲尖叫。我拖起她就跑:“哈哈,哈哈,你在等它過去,它也在等著你呢?!薄暗任腋蓡??”她邊跑邊喊,因為風饑不擇食地把她的聲音吞噬掉一半?!暗饶阋惶筋^,就吹你!”“媽的!”她恨恨地說。我們跑過風口,放慢步子,現在又來了一堵圍墻,我們貼著圍墻的墻腳走。走完這堵圍墻,還要過一個風口和半截圍墻,才到家。爬樓梯,她都要爬得喘粗氣,腳步簡直像砸在階梯上?!暗搅藳]有?”她崩潰地問。一般都是我在數;她爬到后面就有點神志不清了,像在死亡線上掙扎,到了幾樓根本就沒有概念,所以我會告訴她:“再堅持一下,就快到了?!蔽铱偛荒芤婚_始就告訴她實情,否則她的心態真的會崩潰,甚至會不切實際地想讓我背她上去。進了門,她把包一扔,又扯掉圍巾,脫去外套,往床上一倒,喘著氣(像是故意的)說:“我的媽呀!……累死老娘了?!备魩滋?,便要去洗一次澡,因為家里沒有熱水器,我們去浴室洗(這意味著,回來時又得爬樓梯)。我最喜歡看她忙忙碌碌地準備那些洗澡要用的東西:洗發水,沐浴露,洗面乳,面霜,身體乳,浴巾,干凈的內衣、內褲、襪子,擦腳用的小毛巾,洗衣液……最后用好幾個塑料袋分開裝起來,全部放進桶里。我不是說我真的會一直看著她干活;我會坐在一旁,要么上網,要么看書,但是我知道她在做這些,她忙得要死、急得要死(去晚了就沒熱水了),而我自己卻很清閑,等著享用她的勞動成果,或者說我已經從這種等待中享受到了某種世俗的滿足。

老板娘的目光令人發怵,她倒不是盯著你看,她會刻意淡化“看”這個動作。她努力讓你覺得,她看你幾眼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正是隱藏在她腦子里的這個善意的想法,使得她有意無意間瞟向你的眼神含有某種心照不宣的意味(特別是一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對時)。而這種讓我難以忍受的眼神總是在這樣的對話中密不透風地籠罩著我:“呵呵,來了?”“兩位,一間?!保ㄎ腋静幌胪龔U話。)“六塊錢?!蔽医涣隋X?!罢夷阋?,二,三,四,四塊?!庇袝r還有:“記得把排風扇打開,有水汽的?!蔽覒岩?,她是不是每次看到我們來,心里總要嘀咕:媽的,這兩個人,又來我這里搞搞搞。那確實是很尷尬的。

她,我的女朋友,是否也承受了這種尷尬呢?我不知道。反正每次都是我去交錢,去面對老娘板密不透風的眼神和那陣尷尬,就像——這倒也公平——每次都是她準備洗澡用品一樣。我交錢的時候,她會先進雙人浴室里去,將那些東西擺放好,將兩個水龍頭擰開,再拉上里面的玻璃隔斷門。水龍頭沖出來的水一開始是不熱的,或者只是溫的,放一陣,才會燙起來。等我交完錢進去時,她會迅速將門關上,反鎖起來。然后,站在玻璃門外面的隔間里脫衣服,將外套、毛衣、褲子仔細地折疊,用一個塑料袋墊著,放在水泥臺上;要換洗的干凈的貼身衣物用另一個塑料袋包著,早已放在一邊了,而浴巾則折好放在這個干凈的塑料袋上面;脫下來的秋衣秋褲和內衣內褲以及襪子全部扔在桶里備洗,這時兩個人都一絲不掛、冷得發抖了,于是拎著桶(里面除了要洗的衣物,還裝著那些瓶瓶罐罐),拉開玻璃門沖進去。那不是家里的那種蓮蓬頭噴出來的水,而是直接從大約兩米多高的上方的一根彎折的金屬管里瀉下來的銀光閃閃的水柱。水跌碎在瓷片上的聲音很好聽??諝庵蟹v的水汽只能稍稍緩和一下剛才的顫抖,并不能馬上使我們熱起來,最有效的做法還是一人對準一根水龍頭,沖過去?!鞍?,燙的呢!”她說,但并不躲開。水柱在我們身上濺開了花,整個人瞬間軟化了。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過于漫長的過程。她要先洗衣服,兩個人換下來的衣物洗完,我都覺得我差不多洗完澡了。其實我十分鐘就能把澡洗完,不過我會故意延緩所有的步驟,每次到最后,我都不知道還能對自己的身體做些什么了??紤]到程序煩瑣(秋衣秋褲、內褲和襪子都要分開洗),她洗衣服的動作算是快的了,我喜歡她這種干脆利落:搓一搓,揉一揉,用水沖凈。她蹲在水龍頭下洗,水流擊在她的背上四處亂濺。洗完衣服,大件的、吸水性強的衣物我們就一起擰干,一人抓一頭,并不交流也知道各自該往哪邊擰。擰干后她將桶沖沖水倒掉,把衣服(被擰得像一條條粗蟲)扔進桶里。我拉開玻璃門,提起桶放到外面的隔間去。動作慢了,她很惱火:“快點啊,熱氣都跑出去了!”她終于閑下來,開始洗澡……不過她真正洗澡還要等到后面,因為她剛把頭發淋濕,我就會走過去,撫摸她。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兩個人脫光衣服這么久還不做愛,還不碰一下對方,卻在那里一本正經地做各自的事情,仿佛那些事情那么重要,仿佛忘記了某個夢想似的。我們緊緊地纏繞在一起,持續不斷的水流從某次大力的撞擊后,便平靜地漫過我們的皮膚,另一注水流則從我身后的水龍頭澆下來,激動地敲打著地面,像一個旁觀者正努力喚醒我們的恥感……我從未感到另一個人如此完整地屬于我,我可以對她做任何事情,這無邊無際的權力讓我覺得恐怖。當我想到我也屬于她時,這種恐懼感才會消失。我感到一陣窒息,不好,我們吸入了太多長著毛的水汽……

稍稍陪她洗一陣(不然我會覺得自己是個負心漢),我還是先出來了,里面實在是太悶,還熱得出汗。我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坐在水泥臺上,呼吸玻璃門外寒冷的空氣,同她說話。

“你還記得我那條秋褲嗎,厚的、加絨的那條?”我沖著那扇起了霧的玻璃門說。其實這條秋褲現在就穿在我身上。

“記得?!彼f,“怎么啦?”

“有一次你跟我講過,好像是去年,我還沒辭職的時候,來你這里住了幾天,走的時候把那條秋褲留在你這里了。后來你一個人來洗澡,順帶洗衣服。來的時候很輕,回去時賊重——你事先沒想到我這條秋褲吸了水之后就很難擰干了,害得你歇了幾次才提回去的,哈哈?!?/p>

“是啊,怎么啦?”

“沒什么?!蔽艺f,“只是時不時想起這事。你說,剛才外面的人會不會聽到?”

“肯定會,”她說,“我叫得那么大聲?!?/p>

那叫聲不可思議,似乎因為事態過于離奇而掩藏不住內心的驚訝,那驚訝被激起后就不斷地涌出來而未停過,因為一個時刻比一個時刻更離奇,因為事態一直在朝著越來越離奇的方向發展,幾近失控;那叫聲仿佛在說,哦,你竟敢這樣!哦,你這個渾蛋!哦,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對我做出這種事情!

哦,我這個渾蛋!這個渾蛋啊……

自問自答

小說___________虛構。

小說可以虛構。

應該擺脫將小說視同于虛構的觀念桎梏。虛構對于小說藝術而言,只不過是可以為之、可有可無、可用可棄的手段。

藝術___________于生活。

藝術不等于生活。

藝術既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既不大于生活,也不小于生活;既可以來源于生活,也可以不來源于生活。一個“≠”,是對藝術和生活的關系最精當的描述。

只剩一個提問機會了……你還有啥想說的?

趁機感謝《小說界》。你們向我約過兩次稿,主題一次是“雪國”,一次是“人約黃昏后”,你們怎么知道我最喜歡黃昏,其次是雪的?套用塞林格的話,“黃昏和雪。我不管去哪里都要帶上它們的?!蔽覍懽髦?,曾沉浸在黃昏的傷感的氛圍中,貪戀著由光線的變化帶來的異樣的幸福。我給自己取的第一個筆名就叫“黃昏”,由于它的拼音縮寫是“HH”,所以我早期的小說中出現過很多名叫“H”的人物。你們兩年前的那次約稿,重啟了我的寫作,讓我結束了長達七年的寫作停滯期。更有意思的是,那次的作業寫到一半,文件丟了,于是另起爐灶寫了《天堂》;這次約稿時,我正好找回了丟失的文件的一部分,于是重新調整了一下構思,完成了這篇《倦鳥》。我感覺冥冥之中,跟《小說界》有一種奇妙的緣分。小說寫完后的那個黃昏,我帶小孩去玩沙子,抬頭看到幾只小鳥撲棱著翅膀掠過,腦中閃現出“倦鳥歸林”這個意象,就這樣,標題也有了,現實和小說之間也發生了一次奇妙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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