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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身樹

2022-12-20 11:58鄭在歡
小說界 2022年6期
關鍵詞:小娟事兒光明

鄭在歡

作為對門,她們得有五十年沒說過話了,這簡直比有的人的一生還長。

說完,我們都覺得有點夸張。應該沒有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光明說三十年也多,畢竟我倆才三十出頭。我說是,我也記得她們在我們小時候說過一次話。

那就是二十年,光明說。

二十多年吧,我說,那也比有的人的一生還長。

你非要這么說也對。

為什么總有一種五十年的感覺呢。

其實我也有。

對啊,為什么?

我也納悶。

大概因為她們太老了吧。

她們是老了。

她們,就是光明的奶奶和我奶奶。我和光明的妹妹要結婚了,她們之間的問題才變成我們的?;槎Y上,把她們安排到哪兒比較合適?我奶奶肯定是要去的,我是我奶奶帶大的。光明說巧了,小娟也是我奶奶帶大的。小娟就是光明的妹妹,和小娟在一起時,我沒考慮過光明的奶奶,小時候和光明在一起玩,我也沒考慮過光明的奶奶。那時候她們就不說話了,但這并不能影響我和光明的友誼,也不能影響我和小娟的愛情,現在,似乎確實會影響到我和小娟的婚禮。按光明的意思,就別讓她們去了,或者把她們安排到相距最遠的那兩桌。

反正她們眼神也不好,光明說。

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啊。

這算什么問題,我們今天得把煙酒定了,還有菜,還有禮金,怎么個分法。

禮金?為什么要分。

來的都是咱門兒上的人,禮金都在一塊兒收,我爸說了,這得提前說清楚。

門兒上的人,就是門里的人,我們管同宗的人叫一門的。我和光明是一門的,照理我和小娟是不能結婚的,但我們從小就知道,小娟是抱養的,小娟自己也知道,只是我們都裝不知道。小娟每次見自己的母親,都假裝叫她姨,每次見自己的姨,都假裝叫她媽。我們不清楚這種錯亂對小娟造成了多少困擾,只是覺得她很可憐。長大后,小娟決定糾正這個錯誤,她跑了回去,重新管養母叫姨,管姨叫媽,為示決心,她把姓也改了回去。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陷入了新的錯亂,她還是習慣管媽叫姨,管姨叫媽,于是她又跑了回來??伤男找呀浉牧?,也得虧她改了姓,才讓我們的結合顯得不那么別扭。因為這層關系,我們婚禮上的賓客基本就是同一波,用光明的話說,是一門的。這一門的人也是頭一次參加這樣一場婚禮,他們可能會有些困惑,但在禮金上必然會精明地只給一份,這種判斷源于對同門親友充分的了解。同時,我也理解光明他爸只能收半分禮金的不甘,畢竟,小娟已經讓他們充分體會過什么叫失去了。我想讓他們重新體會一下什么叫失而復得,所以我說,禮金?為什么要分,你們都拿去好了。

你能做主嗎?光明說,還是跟小娟商量一下吧。

小娟有什么不愿意的,反正都是給你們家的。

過了今天,小娟就是你們家的了。

怎么連你也這么說,光明,你可是個年輕人,怎么連你也這么斤斤計較。

我不年輕了,我也不斤斤計較,我是怕小娟計較。

小娟是你妹妹,你覺得小娟會計較嗎?

我不知道,所以要你問問。

我不問,小娟也不會計較。

真不一定。

好,我現在就給小娟打電話,我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年輕人。

我舉著手機,等著證明光明的愚蠢和丑陋,得虧我等得太心急忘了開免提。掛了電話,我只能把小娟的前半句話告訴他,這有什么好分的!我知道回去有的吵了。我很愚蠢,我知道,但我更想證明光明的愚蠢。小娟的后半句是,一家一半不就完了。但我寧愿完的是我。

那行,光明說,雖然你們這么說,估計我爸還是會分你們一半。

分什么啊,不要。

要不要另說,我們還是看看煙酒吧。

看什么煙酒,事兒不得一件一件說嗎。

什么事?

你奶奶的事,還有我奶奶。

她們那算什么事。

她們怎么就不算事了,聽你這么說我就來氣,兩個老人,八九十了,半輩子不說話,你覺得不是事兒?

是事兒,可半輩子不就這么過來了嗎。

我氣壞了,不是因為光明的話,雖然他的話也很氣人,我氣的是竟然會被這種話噎住。其實這話一點都不高明,他只是為了結束話題就把你的每一句話反過來說,但他沒想過要是你也像他一樣再把話反過去說會怎樣?會永遠不得解脫。比如第一時間頂到嘴邊的這句:那就要這樣過一輩子啊。然后他就會說:不然怎么過呢。然后我再說:反正不能這么過。然后他又說:不然怎么過呢——這樣就保證永遠可以在第一時間把球踢回來,并且非常省力,所以可以一直保持戰斗力。我一向以為自己是聰明的,尤其在口才方面,我一個編故事的,難道還說不過一個賣空調的?所以我憋住第一反應,想直接去回答他沒說出來的那句:不然怎么過呢?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省力,然后就被噎住了。因為噎在了兩句話之間,以至于兩句話都不能應對,噎得久了,氣勢弱了,還覺得已經說出來的話也不無道理,雖然打心底里認定沒有一點道理!可我是不是武斷了呢?我是不是傲慢了呢?我是個作家,我讀過很多書,我當然不能武斷不能傲慢,所以我只能惱羞成怒,以致破罐子破摔。

那就這樣過一輩子?

不然怎么過?

反正不能這么過。

那要怎么過?

你說怎么過?

這下輪到光明懵了,估計他也想不到在反問的過程中成了被提問的人。我也沒想到,我只是出于尊重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伤皇俏?,他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破罐子破摔,他略一思索,就來了招以退為進:要我說,誰的日子誰過。咱們做小輩兒的,也不好管老人家的事吧。

不試試怎么知道。什么叫誰的日子誰過,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嗎?一家人不就應該幫助一家人嗎?

這話說完,我無比厭惡自己。想不到,我也會情感綁架這一套,并且如此熟練,并且一上來就是家庭捆綁這樣的大招。我狠狠地難過起來。我寫了那么多文章,編了那么多故事,痛斥過那么多人,我甚至還說過,就算給親生父親寫悼詞,不讓他踹兩腳棺材蓋都不算真正的寫作?,F在呢,為了證明光明的愚蠢,我一句話就否定了自己。我不想再聊下去了,我寧愿看看煙酒。我也不想看煙酒了,我只想自己待著。我也不想結婚了,我一點結婚的力氣都沒有了??晒饷鱽砹司?,光明說是啊,我們是一家人了,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幫助一家人。

是啊,怎么幫呢?我說,依舊是破罐子破摔地說。

要不給我爸打個電話?讓他從中說說。

光明他爸當過大隊干部,最風光的那會兒是計劃生育專干,逮誰干誰。大家被他干怕了,碰到干不過的人自然就想到了他。大家請他吃席,聽他評理,由他調停。這么多年,他會不知道這件事嗎,難道只是因為自家老娘不請吃席他就不管嗎?肯定不是,就算不是,那也有不是的道理。

這倒是,光明說,不過要是連我爸都不行,咱就更不行了吧。

你爸是厲害,不過也不是離了你爸就不行了吧,那你爸還生你干嗎,你可是個年輕人啊。

我真的不年輕了。

那也比你爸年輕。

你怎么老跟年輕較勁,年輕就好嗎,我不覺得。

我也沒說年輕就是好,不過年輕人多少有點新東西吧,你爸那些老東西搞不定的,說不定我們就行呢。

你好好說話,你爸才老東西呢,很快你也得叫爸了,說話注意著點。

我的意思是你爸的那些老一套——的東西,我肯定不能罵他嘛。

我知道你沒罵他,我是讓你說話注意點。

好,我注意點。

我們有一會兒沒說話,似乎我們已經忘了為什么在說話。又過了一會兒,光明打開一包煙,問我抽嗎。我點了一根,翻轉濾嘴,看上面的商標。我說這煙就行吧。光明說這煙嗎,才二十。二十是貴還是賤。光明說,賤。那多少合適。光明說,我就是來問你多少合適的。我覺得二十合適。光明說,二十有點賤。那三十呢。光明說,三十行,不過有點貴了。那就三十。光明說,軟玉溪,二十二,長得像紅雙喜,很合適。那就玉溪。光明說,不考慮考慮別的了?不考慮了,就玉溪。光明摁了煙,說好。我又問他酒,多少合適。光明說你覺得呢。我不喝白酒。光明說,那你到時候還是得喝。喝肯定得喝。光明說,瀘州老窖,二百六一件。就它了。光明說行,那就定了。我說定了,菜呢。光明說,有八百八的,有六百六的。那要八百八的。光明說,你都不問問八百八的有什么嗎。八百八的有什么……

我們定了八百八的。把該定的都定完了,我問光明,你還記得她們最后一次說話是什么時候嗎?

誰?

你奶奶和我奶奶。

哦,這得想想。光明又點了一根煙,陷在沙發里。幾口煙之后,他說,真有點想不起來。我就記得有一次,你在我家玩,外面天都黑了,你奶奶來喊你吃飯。

哦哦對,她到你家喊我吃飯,每次都站在門口不進去。

對,她就站在燈里,外面都黑了,還有蚊子飛。

好像不止一次吧,你說的是哪次。

是有很多次,我只記得那一次。那次咱倆在看動畫片,我家開飯了,我媽讓你吃你非不吃,我們吃你也不走,就坐那兒看。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是想讓你一起吃的。后來你奶奶站在門口的燈影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她叫了你一聲,我媽也不好意思了,一個勁兒地說讓你一起吃你就不吃。你奶奶站在燈影里叫你,你看迷了,光答應不挪步。后來還是她進屋,把你提溜走了。

對對,就是那次。我們看的是一個日本動畫片吧,我也看不太懂,但就是入迷。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的動畫片里有一個詞,掉包,主角一伙人被騙進了一座掉包的大樓,他們怎么也跑不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掉包,我一下就記住了,還根據劇情猜出了它的意思。

對,你一直都很聰明,不過我不確定咱們說的是不是同一次。

你不記得那一集嗎,掉包,我一直想問問你那是什么動畫片。

我也忘了。

你怎么會忘,你不是每一集都看嗎。

我看太多動畫片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肯定是個科幻片,能掉包一座大樓,不是科幻是什么。

那就是科幻,可那時候就算看到了科幻也不知道那是科幻吧。

這倒是,我也是后來才覺得那是科幻的。不過我一直記得那天那次,掉包,印象太深了,他們在樓里跑,但是跑不出去,特別驚險,特別為他們著急,所以我奶奶才叫不動我,一定是那樣。

是吧。

那次有你奶奶嗎?

我還是不確定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次。

肯定是同一次啊,就算不是同一次,就以你的那次為主,那次有你奶奶嗎?

沒有。

那你說它干嗎。我說得急了點,可能我并不是對光明著急,而是為那群跑不出大樓的人著急。我不光對那天有印象,接下來的幾天也一樣,那應該是第一次產生焦躁情緒,為一個看不太懂的動畫片,為一群叫不上名字的動漫小人。我還想看,可奶奶不讓我去了,她嘀嘀咕咕地念叨,說人家在吃飯,我在旁邊看,有點不像話。我使盡渾身解數告訴她,是人家要我吃,我非不吃的。她說那也不像話,影響人家吃飯多不好。我雖然還小,雖然還沒接觸到尷尬這個詞,但也差不多明白這個意思。此后我再沒去過。在我的記憶里有兩個詞是第一次聽到就深深記住的,一個是冷淡,一個就是掉包。冷淡在生活里還經常用到,在剛聽到不久我就把它寫在了熱情的破折號后面,雖然淡字不會寫,用的是拼音。那次考試只有我一個人寫對了,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表揚了我,或許也是這次表揚加深了記憶??傻舭?,幾乎沒有應用的場合,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說出過這個詞,但就是一直記得。因為這次聊天,我毫無防備地說了出來,并且一連說了幾次,還帶著那時的焦急,也帶出一點灰撲撲的傷感,甚至還產生了一股沖動,我想抱一抱光明,以此來疏解回憶的哀幽。光明必然會不自在,所以我抱了上去。

哎哎我操干嗎呢。光明直往旁邊躲,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哈哈大笑,為這出于溫情實則惡作劇的雙重效果。

沒什么,我笑個不停地說,我就是覺得,咱們小時候,感情可真好啊。

光明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驚魂未定地說,咱們是玩得好。

沒有感情嗎?

有,有。

咱們有感情,她們怎么可能沒有。她們可是一起吃過苦的妯娌啊。你再想想,在你的記憶里,她倆最后一次同時出現是什么時候?

真想不起來了。光明說,在我的記憶里,她們好像真的沒有一起出現過,可能出現過,但她們已經不說話了。我好像有這種記憶,我跟我奶奶一起走在路上,迎面碰上你奶奶,我奶奶和你奶奶不說話,但我還是會跟你奶奶打招呼。

我也有這種記憶,畢竟她倆住對門嘛,我又住我奶奶家。我總有這種記憶,你奶奶坐在門前,我奶奶裝看不見,但我也會跟你奶奶打招呼。

對,就是這樣,有時候我去我奶奶家,也會看到你奶奶,反正我一直跟你奶奶打招呼。

那我就沒你懂事了,我有一段時間是不跟你奶奶打招呼的,后來我長大了些,才重新跟她打招呼。

可能因為你一直跟你奶奶在一起吧,不站隊不行。

也不能這么說,那時候不懂事嘛。

你還記得嗎,她倆最后一次說話是什么時候。

我記得特別深,可能不是最后一次,但我只記得那一次。那天我在看電視,應該不是動畫片,我家的電視收不到幾個臺嘛。你奶奶端著一盆羊肉過來,是生的,那時候羊肉還很稀罕,我第一次聞到那么難聞的膻味兒,特別重。好像是你家的羊死了,也不知道是被你放死的還是被人打死的,所以你們才有羊肉吃。

是我放羊的時候被人打死的!光明叫起來,我記得這事兒,那時候我最多八歲,我放羊,羊跑到人家地里,被打死了。

怎么會,誰敢打你家的羊。

真的,那時候我爸還沒當干部。

那就說得通了,你八歲,我六歲,差不多。我就記得你奶奶坐在我身邊跟我奶奶說話,她比比劃劃的,可能就是在比劃打死羊的事兒。她估計是拿我當那個打羊的了,跟我奶奶演示她怎么跟人家吵架。她說一句話就拍我的肩膀一下,說一句話就拍我的肩膀一下,我被熏得難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奶奶手還特別重,把我的肩膀拍得又酸又痛,還膻。我那時候很不喜歡她,心里就盼著她趕緊走。她走了之后,我奶奶吐了。我奶奶一輩子不吃魚不吃羊,最受不了腥和膻,但那一次,她就是吐了,也沒有說一句你奶奶的壞話。

后來呢?

嗯?

后來她說過嗎,壞話?

那肯定說過。

說的啥?

她說你奶奶心壞。

巧了,她也說你奶奶心壞。

怎么個壞法?

不好說。

她沒有說嗎,我奶奶為啥心壞?

我想想。光明眼瞅著天花板,竟然透出幾分天真。我喜歡他這樣,這樣說明他真的在想。趁他想的功夫,我給他添了點水,這迫使他收回目光。夠了夠了,他托起杯子,顯得過于客氣,她說你奶奶脾氣壞,從年輕的時候就欺負你爺爺,罵你爺爺,你爺爺那么老實一個人,那么早就死了,都是被她欺負的。

你爺爺不是死得更早嗎?

是,我都沒見過他。

光明他爸是家里的長子,光明是他爸的長子,光明都沒見過,說明他爺爺真的死很早。我和我爸也是長子,但我見過九年的爺爺,從這一點來說,我確實比他幸運一些。我說抱歉,我這么說只是覺得你奶奶的話似乎沒什么道理。

講什么道理呢,光明說,這種牢騷話也當不得真。

有沒有道理先不說,牢騷話也是話,是話我們就有必要認真對待。

怎么反說正說都是你,合著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

別急啊你,職業病,你體諒一下,別當真。

那我到底是當真還是不當真呢?

怎么說呢,就是話在說的時候,要當真,話說完了,最好別當真。

那不說不就完了。

你說的是一種理想狀態,要是大家都不說的話,不說就完了,但現在世界上已經有話了,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

聽不懂。光明喝了口茶,吐了吐茶葉,跟你說話真是太費勁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又給他添了點水,你知道嗎,其實我干的這一行,我的目標,就是讓說話變得容易,認真的,我在說話的時候,絕對是認真的,這可以說是我的終極目標。但我也知道有時候我說話是費勁的,比如現在,有時候我說話,別說你,我都覺得費勁。

我知道你看書多,光明說,我也很佩服,但是你跟我說話能不能選一種看書少的辦法。

光明,你應該是了解我的,我最開始的成語都是跟你學的,我絕對不是賣弄的人,只要我說話,就是想用最省勁兒的方式把話說清楚,可話就是這樣,說得越多,反而越不清楚,但你不說又不行。你一定有過這感覺。

我真沒有,光明說,要是說不清楚,我寧愿不說。

我又一次被噎住了,不得不說,光明總能噎住我,因為他是一個做自己的人,尤其在說話這方面,他除了表面的幾句客氣,絕不遷就任何人??赡芩菍Φ?,在他的世界,我呢,我想把話說到別的世界去,可能這就是我說不好話的原因。

沉默尷尬地持續了三分鐘之久??吹贸鰜?,光明想走了,他有點如坐針氈,我又給他添了點水。

你是個作家,你對人好奇,我是理解的,光明說,只是我有一個觀點,你可以不認同,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沒什么勁,包括我在內,還有那兩個老太太,有什么可說的呢。

那我確實不認同,我覺得你是有勁的,兩個老太太也是有勁的,我們可能對有勁的感覺不一樣。比如你說你奶奶覺得我奶奶壞的地方,居然是她對我爺爺不好,這其實挺有意思的,她為什么會那么關心我奶奶和我爺爺的感情呢,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

可能她沒有自己的感情可以關心吧,我爺爺死得更早嘛。

這或許就是一個原因,甚至可能就是事實。如果是這樣,你會不會覺得你奶奶有點可憐呢,她嫌我奶奶心壞的原因,可能只是因為自己傷心。

我就順嘴一說,當然你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你看,我們剛剛還說沒什么道理可講,講著講著就變成也不是沒有道理了,這不就是說話的收獲嗎。

哦。光明說。

你別不耐煩好不好,我們就當閑聊好不好,就當玩狼人殺了,你玩過狼人殺嗎?

公司團建的時候玩過。

那就當我們在玩狼人殺,我們兩個平民,猜猜兩個老太太為什么互相殘殺,好不好。

好是好,光明說,不過我真挺忙的,我一堆事兒呢,你的事兒也不少吧。這樣吧,我最多陪你玩一個小時,

那就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夠了!我幾乎要拍著胸脯保證了。

好,玩吧。光明兩手一攤,又陷沙發里了,這次陷得更深。

行,你奶奶還說我奶奶什么壞話了?

你爺爺死的時候,她說你奶奶哭的時間太短,根本就沒怎么哭。

這她都有意見?

所以說嘛,她的話能有什么道理。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爺爺死后的兩年,我奶奶都還在哭。我和她睡在一起嘛,有時候夜里她都會把我哭醒,很嚇人。還有一次,天亮了她還在哭,我怎么叫她都不理,后來還是我跑出去滿處找人,來了一屋子人,有個老人會叫魂才把她叫醒,這事兒應該很多人都知道,你奶奶也知道吧。

她知道了之后說,那是因為你爺爺死了,沒人給她欺負了她才哭。又說你爺爺死了那么久她才知道你爺爺的好,才想起來哭。

這兩個說法有點矛盾吧。

矛盾嗎,知道一個人的好跟欺負一個人不矛盾吧,更何況她是欺負死了才知道這個人的好,不是更能說明她的壞和蠢嗎——你別著急啊,我是按我奶奶話里的意思分析,不是我的意思。

我著什么急,咱不是在玩狼人殺嘛,我沒忘。我只能說,你奶奶說話還挺有水平的。

那是相當有水平,尤其罵起人來。

還有嗎?

你祖奶奶上吊死的時候,她說都是你奶奶害的。

這就有點人身攻擊了吧,她有什么依據嗎?

純人身攻擊。光明說,你奶奶呢,都是咋攻擊的,我也有點好奇了。

她說你奶奶對小孩不好,小娟就不說了,畢竟所有人都說她對小娟不好。

這倒有點冤枉她了,她對所有孩子都不好。

是對所有外面的孩子都不好,這是我奶奶總結的,你家的孩子她只對男孩好,對女孩不好,對小娟更不好。

我說的冤枉就是這個意思。光明有點激動,你不是愛講道理嗎,我也跟你試試道理。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她對小娟不好呢,因為大家知道小娟是抱養的,這是個公開的秘密,可又沒完全公開。每一個人看到小娟,都像看到一個秘密,都覺得自己知道的比看到的要多一點。大家知道我奶奶對小孩很兇,就會覺得她對小娟更兇。

厲害,厲害厲害。你這個邏輯理得很清啊,你看,這就是說話的意義,道理就是說出來的。

還真不是,光明說,這是我想出來的,早就想出來的。還很小的時候,我就接受不了這件事,大家看小娟的眼神,都覺得她很可憐,連我也跟著覺得她可憐。我跑去跟我奶奶說,讓她別對小娟那么壞,結果她特別委屈,她根本不覺得自己對小娟壞。我跟我媽說,我媽說她就那樣,我爸兄弟幾個就是這么過來的。但我明明又能感覺到,她確實對男孩比對女孩好,她把好吃的都留給我們,也很少罵我們,對小娟她們就很兇,就像小時候對我爸兄弟幾個一樣兇。我那時候想不明白這件事,又拿我奶奶沒辦法,在外面,我都有點怕和小娟跟她走在一起了,我能感覺到大家的眼神,那種心照不宣的、同情和審判的眼神??晌沂裁炊甲霾涣?,只能想,等我想到這個想法,才好受了一點。

他說完,有點如釋重負,也有點不好意思。我又想抱他了,但我忍住了。

其實小娟也跟我說過,她不恨你奶奶。

她就那樣,你怎么恨她呢。

但不管怎么樣,不管別人的感覺怎么樣,我們還是要以小娟的感覺為準??赡芪也辉撜f,畢竟都過去了,其實小娟也不想說,但她還是說過,雖然她能感覺到你奶奶對女孩們不好,甚至后來她還感覺到你奶奶對自己也不夠好,但她那時候還是覺得受傷。

當然。光明說,小娟確實吃了很多苦,所以你更得對她好了。

我會的。

又是一個沉默,這個沉默不太好形容,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沉默。覺得差不多了,我對光明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游戲還在繼續。

嗯,還有嗎,別的壞話?

她還說你奶奶對鄰居不好。

那她還說你奶奶對動物不好呢。

動物?

對啊,她說你奶奶都不喂狗的,一個狗餓得像瘦猴,到處翻垃圾吃。

那她還說你奶奶不愛干凈。

她還說你奶奶貪小便宜。

她也說你奶奶貪小便宜。

依我看,她們都愛貪便宜。光明說。

那倒是,不貪便宜的太少了。

可不。

又是一個普通的沉默。我們各喝了一口水。我還在想下一個話題,他先開口了。

對了,你奶奶說過她們是怎么結的仇嗎?

我想想,好像是因為樹的事兒。我奶奶沿著院墻種了一排楊樹,院墻外面就是兩家的公攤路嘛,雖然樹是貼著我家的墻種的,你奶奶還是不同意,說等樹大了就會長到公攤路上。我奶奶覺得你奶奶不講理,你奶奶覺得我奶奶沒公德,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怎么跟我奶奶說的不一樣。

你奶奶怎么說的?

也是樹的事兒,但不是楊樹,是槐樹。那兩棵槐樹現在還在門口長著吧,一棵是你奶奶的,一棵是我奶奶的。你奶奶的那棵有點歪,就歪在我奶奶的那棵上,長著長著就長到一起了。有一年,我奶奶腰疼,咋也治不好,一個會看相的就說,我奶奶那棵樹天天被你奶奶那棵壓著,咋能治好呢。我奶奶要砍樹,放樹的說兩棵長一起了,砍哪一棵另外一棵都活不成,要砍只能一起砍。我奶奶找你奶奶商量,你奶奶死活不同意,還罵我奶奶迷信,說樹沒成材就砍,可惜了。

我奶奶也說過槐樹的事兒,她說的是你奶奶不讓她砍。那一年我四叔結婚,家里沒什么錢,我奶奶想把樹砍了做點家具,你奶奶躺在樹下攔著不讓。

是,她那時候很神氣,覺得出了口惡氣。

后來你奶奶背駝了,有人傳是樹壓的,我奶奶也很解氣,說是報應。

她的背越來越駝了,她后來也嘀咕過砍樹的事兒,不過她也知道,只要你奶奶在,樹是砍不掉了。

想起來,她們后來也不是沒說過話,只是沒有臉對臉說話,指桑罵槐的話可沒少說。比如每年槐花開的時候,她們中只要有人打槐花下來吃,另一個人就會站在樹下罵,都覺得打到了自己的樹。

是啊,還有倒污水的事兒,樹不是離你家比較近嘛,有時候你奶奶就近倒刷鍋水,她看到了也罵,覺得你奶奶淹她的樹了。

所以她們這些年沒少互相罵。

絕對不少。

就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就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而且她倆說的事兒還不一樣,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是啊,都是小事。

你奶奶沒有說過那件事嗎?

哪件事?哦,沒說過。

那件事應該比她們說的這兩件都大吧。

是,不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說呢。

我說是。

這回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沉默。那件我們心照不宣跳過的事,是一場典型的家族大戰。那一年我爸因為倒賣黃書鋃鐺入獄,光明他爸正好當上干部。光明他爸以我爸有辱門風為由,吃我四叔的麻糖不給錢,作為家族長兄公然教訓小弟。在光明家的蓄糞池前,兩家人都展開了一場大戰,我的二叔三叔和光明的二叔三叔四叔陸續加入戰斗,一陣腥風血雨之后,兩家算是結下了大仇。那時我也就六七歲,我記得兩個老太太也都在場,也都曾哭天搶地。因為這件事,我和光明都被迫斷交過一段時間。后來年輕人逐漸恢復交往,兩個老太太卻從此行同陌路。這么大的事,在她們各自的講述里卻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包括我那些參加過戰斗的叔叔們,也都緘口不言。我不禁都要懷疑,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再進一步說,我們心照不宣跳過的事,是同一件事嗎?擱以前,我肯定會拉著光明聊聊這件事,但我忍住了——在和光明說了那么多之后——或許這也是說話的意義。我突然陷入了一種倦怠,比光明在沙發里陷得還深。以前,我最避諱說意義這件事,意義是如此飄渺,又是那么無處不在,每一件事情都在有意義與無意義之間浮沉,往往在浮出最多的時候,沉得最徹底。光明決定跳過,我選擇尊重,在還沒沉到底的時候打住,先讓它懸在那兒吧。

所以呢,光明說,說了那么多,想到什么辦法了嗎?

沒有。

她們要是都非去不可的話,怎么辦呢?

不知道。

你想想啊,你不是最愛想事情嗎?

我想不動了。

我也想不動了。

算了,到時候看情況吧。

自問自答

秋天到了,有什么想做的事嗎?

想踩落葉。想大風天裹緊外套走在夜里,又能很快走到室內。想一早出門碰到下雨,穿的衣服足以御寒,但還有一點涼意提醒著你:又是一年將盡。每一次秋天來的時候,都會有些凄涼,每一次天氣的轉涼,早起的雨,晚歸的大風以及滿地落葉,都像時間的突襲讓人猝不及防。想好整以暇,從容面對。

凄涼是從哪兒來的?

大多應該是過往提供的,還有一小部分來自想象。比如衰老,尤其是獨自一人的衰老,想來似乎無比凄涼?;蛟S都不是想象,而是一種文化植入,太多的詩詞、圖畫、民間故事和電視節目在強化這種凄涼,令人畏懼,不敢深思,以致殫精竭慮去預防這種情況的發生??此剖穷A防,實則是逃避,當然,面對,始終是個問題。預防可能只是一廂情愿,或許無論秋天來多少次,總會涼到你。能做什么呢,能做的可能就是描摹上一個秋天,在涼意中描出暖意,把畏懼轉換為期許。

為什么是兩棵樹?

看到“人約黃昏后”,首先浮現在腦中的是兩棵樹,兩棵長在門前的樹,它們共同經受風雨,相互爭搶陽光。它們抵御時間,也被時間改變。它們此消彼長,又并蒂連根。它們互相看不順眼,又拿彼此沒辦法。它們肉眼可見地長大,遮蔽的光越來越多,生活在樹下的人,或許曾無數次抬頭,總有一些時候,會猛然意識到樹冠昭示的時間,意識到樹下的光陰與樹與樹之間的間隙。這就是樹,似乎越蒼老越繁盛,但也有老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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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處處是考驗
走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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