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秘密

葉廣芩

秀兒爸爸最近可是沒閑著，除了農家樂，他還有個大計劃。他盤算著，要是山外游客到唐安村能看到野生的金絲猴，該是一件多么吸引人的事情呀！在山野看歡蹦亂跳的猴兒，比在動物園看關在籠子里的猴兒有意思多了。山南古鎮租了幾只大熊貓，修了熊貓舍，去看的人一批一批的，門票也是收得一把一把的。唐安村不用租猴，唐安村自己就有，曹亮溝屬于唐安村，溝里的猴兒自然也屬于唐安村，這點應該沒有疑義。問題是得把溝里的猴群限定在半坡的顯眼處，不到處亂跑，讓人站在溝口一眼就能看見，當然最好還能和它們產生互動。像峨眉山的猴子們，守在路邊跟游客要吃的，拖抱游客后腿，撒嬌賣萌，渾打渾鬧，成為峨眉山一景。真要那樣，唐安村的旅游肯定一下就火了，何況曹亮溝的猴子漂亮、精神、色彩豐富，拍出照片來絕對搶眼，峨眉山的小獼猴哪能與它們相比！

秀兒爸爸越想越覺得這事可以操作。

他和村里的年輕干部們商量了好幾個晚上。他們知道，曹亮溝的金絲猴畢竟不是峨眉山的獼猴，那一幫猴子又精又野，而且拒絕人類，要馴服它們絕無可能！

甭管可能不可能，關鍵是得把老曹它們引誘出來，把它們強行圈在溝口山坡上，每天好吃好喝地按時供著，由不得它們不服。那個山野老曹，肯定架不住“糖衣炮彈”的猛烈攻擊，不出一個月就得乖乖投降，被唐安村“招安”。

對這個計劃，村里群眾明顯有兩種態度，年輕的躍躍欲試，要向自然挑戰；年老的明知不可，卻不知如何阻攔。只有老高爺冒出了一句：“胡鬧！”

最近幾天，秀兒覺出爸爸對爺爺分外孝順，平日不摸鍋碗瓢盆的爸爸每天爭搶著做飯，凈挑著爺爺愛吃的做，辣椒炒臘肉、洋芋燒豆角、大米飯、熱米皮輪番端上桌，吊罐里煮著高山頂采來的老鷹茶，飯桌上擺著自家釀的苞谷燒酒……爸爸的“糖衣炮彈”沒射向老曹，先砸向了爺爺，火力很猛，猛得秀兒天天撐得打嗝兒。秀兒也才知道，原來爸爸做飯的手藝還真不錯，就是平時忙得不動手罷了。

爺爺不動聲色地吃著，喝著，爺爺知道爸爸心里那點小九九，爺爺不傻。

王奶奶給秀兒做好了過年的紅襖，讓秀兒去試。秀兒過去的時候，看見王祥和他爸爸正在打洋芋糍粑。他們面前擺著一個圓圓的石臼，里面裝著剝了皮的熟洋芋，王祥爸爸高舉著一把沉重的帶把木杵一下一下地砸，王祥蹲在地上用手蘸著涼水一把一把地翻，爺兒倆配合默契，精準又利落。隨著砰砰啪啪的聲響，洋芋的香味四散飄溢，黃白的洋芋變作了黏稠筋道的一團。打糍粑是山里男人干的事兒，砸芋、翻芋的兩個人必須心到手到，彼此配合協調，稍有走神慌亂就會砸了手。秀兒站在旁邊看了半天，心里很是羨慕王祥和他的爸爸，真希望自己的爸爸和爺爺也能這么快快樂樂、和和氣氣地打一頓糍粑。不說好吃不好吃，只這熱鬧親熱的場景看著就很讓人舒心呢。

王奶奶正在屋里做澆糍粑的熱湯，蔥蒜熗鍋，酸湯韭菜紅辣椒，味道香得讓人流口水。冬天的糍粑要吃熱的，不似夏天，配兩勺蜂蜜就能對付。見秀兒進來，王奶奶趕緊解下圍裙，從里間取出給秀兒做的紅襖讓她試。紅襖很漂亮，中式對襟，盤著一排精致的蝴蝶扣，秀兒穿上就舍不得脫了，說要穿回家讓爺爺看。王奶奶說新衣裳大年初一才能穿，再說她還要在領子上繡一對白翅膀粉肚子的小朱鹮。朱鹮是極漂亮的鳥兒，跟金絲猴、大熊貓一樣被列為國寶，是老百姓心里的吉祥物。秀兒一聽王奶奶還要在衣服上繡朱鹮，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粗銉河屯敉舻男∽?，王奶奶問秀兒中午吃了什么好的，秀兒說：“雞蛋攤煎餅，炒紅辣椒?！?/p>

王奶奶說：“都是你爺喜歡的，我猜準是你爸做的?！?/p>

秀兒說：“嗯哪。我爸爸最近做了不少好吃的哪，我們家好像提前過年了！”

王奶奶說：“饞貓挨著鍋臺轉——別有用心！這個二安，平時當甩手掌柜，家里事不聞不問， 油瓶倒了都不扶，現在使出渾身解數，拍你爺爺馬屁?！?/p>

秀兒說：“我爸爸是想讓我爺爺幫他把老曹一家子引出來?！?/p>

王奶奶說：“我猜就是這么回事兒！怎么可能！你爺爺的脾氣我知道，吃一百張雞蛋攤煎餅他也不會干！”

秀兒說：“我知道爺爺不會干，我爸爸是瞎張羅，就跟黑熊掰玉米似的——瞎掰?！?/p>

王奶奶說：“秀兒你知道嗎，當年你爺爺和王祥爺爺是一塊兒對著山神爺發過誓言的?！?/p>

王祥爺爺叫王有財，前幾年去世了。秀兒見過有財爺爺，是個不錯的老頭兒，他會拿細竹篾編出很精致的籮筐、背簍。那些籮筐拿到北嶺鎮集上去賣，一會兒工夫就能賣光，有人還專門從山外來訂有財爺爺的籮筐，編籮筐是王家的一筆收入。

秀兒問王奶奶，爺爺和有財爺爺發過什么誓言，這事她從沒聽爺爺提過。

王奶奶說：“兩個老頭子一起發過誓，這輩子再不舉槍打獵！不但不打猴子，所有的動物都不打！”

秀兒睜大了眼睛說：“難怪啊，從我記事起，爺爺連一只小山麂也沒碰過！這到底因為什么??？”

王奶奶說：“因為猴子——”

從王奶奶嘴里，秀兒知道了原來爺爺和有財爺爺都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他們的名聲甚至傳到了華陽，傳到了更遠的佛坪，成為整個秦嶺獵人中師爺級的人物。但是兩個師爺級的獵人突然在同一個時刻放下了獵槍，并且永遠不再干這個行當，秀兒爺爺種起了苞谷，有財爺爺編起了籮筐，讓人們很是不解。

王奶奶告訴秀兒，幾十年前的山里人，靠山吃山，打獵是山民們的主要營生。有一年遭災，人們餓得沒有力氣了，為了活命，唐安村和附近幾個村聯合組織起來進行“大狩獵”。所謂大狩獵，是各村所有獵手一起出動，圍住幾座山頭，像用篦子篦頭發一樣細細梳理每座山，把所有活物都搜羅一遍，能吃的都打來吃。王奶奶說，她還記得地里莊稼顆粒無收，沒有飯吃，幾只小山麂、野兔已不能解決吃的問題，沒法子，只有大狩獵了。大狩獵的主要目標是猴子，猴子從來都是成群結隊，逮著便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大狩獵在冬天進行，因為冬天猴子們找不到吃食，天氣又冷，都無力地窩在山洼里，一抓一個準兒。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附近幾個村的獵手合伙將一群獼猴圍困在一個不大的山包上。山上的樹木已經被提前砍完，這是山里人千百年來抓猴的套路。

獵人的包圍圈在慢慢縮緊，猴子們待的范圍越來越小，最終被困在光禿禿的小山包上。面對逐漸走近的人群，猴子們自知已經插翅難逃。它們互相依偎著，大的抱著小的，小的摟著大的，簌簌發抖，猴群中的頭目和青壯年主力也失去了威風，眼神里滿是不甘和無奈。饑腸轆轆的人與饑腸轆轆的猴對峙著。太陽下山了，圍剿的人此時似乎并不著急，男人們開始在周圍安營扎寨，燃起一堆堆篝火，這里那里跳躍的火光讓猴群更加驚恐不安。村里的婦孺們在外圍敲出聲響，大聲吶喊，制造緊張氣氛，不讓猴子們睡覺。

整整圍困了兩天，人群開始喊叫著進攻，精疲力竭的猴群也開始了冒死突圍，在小小的山頭上跟人們打成一團。秀兒爺爺和有財爺爺為了追擊一只逃竄出包圍圈的猴子，離開了圍剿的人群。猴子在前面跑，他們在后面追，一般情況下，人是跑不過猴子的，但眼前這只猴子許是力氣不支，竄得不快，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張望。慢慢地，秀兒爺爺看清楚了，逃竄的是一只母猴，懷里緊緊抱著一只小崽崽，后背上還背著一只更小的，大概是緊急搶救出來的別家的“孩子”。秀兒爺爺和有財爺爺拿著獵槍窮追不舍，他們是有經驗的獵人，不忙著獵殺。因為他們知道，拖著兩只崽崽的母猴跑不了多遠。他們開始和母猴兜圈子，分頭包抄，消耗它的體力。母猴慌不擇路，最終爬上了一棵歪歪斜斜的小樹。這棵樹太小了，承受不住猴子們的重量，樹枝被壓得彎彎的，幾乎要折斷了。母猴蹲坐在樹杈上，巡視四周，見再無路可逃，望著追到眼前的獵人，驚恐絕望中把背上那只崽崽也拉進懷里，緊緊地摟住了它們。

秀兒爺爺和有財爺爺同時舉起了槍。正當他們要扣動扳機的時候，樹上的母猴突然朝他們伸出手掌，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分散了兩個獵人的注意力。正在遲疑間，只見母猴將懷里的兩只小猴崽兒推到胸前，將奶頭塞進它們的嘴里，給它們喂奶。母猴知道，槍一響，它的生命就要完結，但它要在生命終止前喂飽兩個孩子。它死了，也許孩子們能活下來，它們還小，能吃一口是一口吧，哪怕是最后的吸吮。兩只不諳事的小猴崽兒不知面前的兇險，只嘬了幾口便撒開奶頭，跳出母猴的懷抱，到旁邊玩耍去了。失望的母猴無奈地向四處張望，摘下樹上有限的幾片葉子，將奶水擠到葉子上，放在小猴能夠得到的地方……母猴從容地做完這一切，慢慢地轉過身，面對著兩個獵人，用手掌捂住了臉，將頭深深地埋在掌心里。

它的意思很明確——可以開槍了。

兩只小猴崽兒還在無憂無慮地嬉戲耍鬧，在細細的枝頭上躥下跳，它們的前面是它們絕望無助的“媽媽”。

看到此景，有財爺爺已經淚流滿面，雙手連同著心一齊在顫抖。秀兒爺爺更是一臉悲傷，他想起了和父親一起死在敵人手下的老老曹……

兩個人把槍放下了，他們面對的不是猴子，是母親。

不能對母親開槍！

秀兒爺爺和有財爺爺在原地整整坐了一夜，兩個人幾乎沒說什么話，但是心里都想了很多很多。天亮的時候，他們發現母猴已不知什么時候帶著小猴崽兒離開了，只剩下那棵空蕩蕩的小樹瑟瑟地站立在寒風里。初升的太陽照在太白山的雪峰上，把大山變成了金色。

兩個獵人跪下來，面對金光閃爍的太白山鄭重發誓——

從今往后再不狩獵！

秀兒聽得入了神，奇怪這樣的事情爺爺為什么從來沒對她提起過。她想，有機會一定得問問爺爺，僥幸存活的母猴和小猴崽兒到底去了哪里，它們該不是曹亮溝老曹家的成員吧？雖然老曹一家子是金絲猴，王奶奶剛才告訴她爺爺追趕的是獼猴，但是不知怎的，秀兒腦海里總想著的是金絲猴，是那只抱著小崽崽，從猴子秀秀手里接過橘子的猴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