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詩人鄭獻甫文學交游考
——兼補《鄭獻甫集》及年譜之闕

張 煒

（百色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西 百色 533000）

壯族名士鄭獻甫（1801—1872），名存紵，避咸豐帝諱，以字行，別字小谷，號識字耕田夫，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分發刑部，后年余以丁憂辭官，人又稱鄭比部。鄭獻甫是晚清著名的儒學大家，張舜徽認為“逮乎晚清，通人碩彥又繼揚州諸儒而興，若陳澧、夏炘、鄭獻甫、朱一新，皆其選也”①張舜徽著，戴建業導讀：《廣校讎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2頁。。小谷又頗以詩名，徐世昌稱其詩“直抒胸臆，無所依傍，骨韻甚秀。當時粵西詩人以朱伯韓、王少鶴、龍翰臣為最著，小谷頡頏其間。其伉爽之氣，清越之音，亦拔戟自成一隊”②徐世昌編，聞石點校：《晚清簃詩匯》，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976頁。。至于散文、時文、方志等文體，皆有獨到之處。鄭氏一生行狀以入仕與退隱從教為前后，早期喜游歷而重情義，但他又并不喜交游，在《識字耕田夫別傳》③本文鄭獻甫詩文均見于顧紹柏、岑賢安點校之《鄭獻甫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中自稱“性不好品茶，不好飲酒，不好馴禽，不好種花，不好琴，不好棋，不好蓄古玩，不好仙，不好佛，不好作官人。其與人也，不好結盟；其處己也，不好講學；而好讀書，好游山，好近婦人”。日常生活中利于結交之事多不為，鄭氏得以讀書精進，學問日益宏富。與之游者，除師友、同年外多為當時文學之士，留下大量的詩文、書信、筆記、評論等，對研究晚清兩粵文壇與學界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一、賢師摯友

鄭獻甫《識字耕田夫別傳》曾自述：“少年受知于上元伍實生中丞，中年見重于泰安程酉山太守，而生平最契于同里李秋航大令。是數公者，性情既各異，學識亦不等，而相得分誼最篤，其有偏好耶？抑有別鑒耶？外人固不得而知也?！雹茑崼I甫著，顧紹柏、岑賢安點校：《鄭獻甫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76頁。由此可見，恩師伍實生、程酉山以及至交好友李秋航三人在鄭獻甫心目中無可替代，其余則不過為“外人”而已。

伍實生，即伍長華，字實生，回族人，江蘇上元（今南京）人。曾任兵部侍郎、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湖北巡撫、兩廣鹽運使、甘肅按察使、云南布政使等。其功業最著者當屬任湖北巡撫期間與林則徐一同禁煙。

伍長華欽點探花出身，仕途卻并非一帆風順，大多輾轉地方任職，為官盡忠職守，整肅地方甚為得力，任長蘆鹽運使期間，“承鹽務積弊之后，杜絕苞苴，一裁以法，內外肅然”①繆荃孫纂錄：《續碑傳集》卷一六—二三，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伍氏為政寬仁，鄭獻甫《伍實生中丞墓志銘》說伍氏“奉己至薄，而待人則厚；律己至嚴，而取人則寬”。道光二年（1822），伍實生自廣東督學使擢為廣西右江道，鄭氏時方為諸生，得以師事之。鄭獻甫《伍實生中丞墓志銘》稱“方公之觀察右江也，獻甫為諸生，公召入署內，資其讀書，及其巡撫湖北也，獻甫已歸田，公召致幕下，待若參佐”。伍氏對鄭獻甫實有授業之恩，而鄭獻甫對恩師亦非常尊重，師承的影響不可忽視。據《歸安姚先生傳》載，伍實生受業恩師姚學塽居京師，伍氏從湖北布政使任上至京，“以五百金贄獻”，先生固辭不受，則“強留而去”②劉東主編：《近代名人文庫精萃》，太白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頁。。鄭氏一生行事也多承恩師衣缽?！段閷嵣胸┠怪俱憽费晕椤捌缴磭L以私干人，亦不喜人以私干己”，是為“清慎”；“自履外任以來，文簿雖繁委，必自閱；奏疏雖尋常，必自草”，是為“謹慎”。觀鄭氏之為人處事，亦大抵如此。作為對鄭獻甫影響最大的人，伍氏與鄭獻甫名為師生，殆同父子。伍“門下士數百人，顯者數十人”，“獨獻甫以嶺外書生受知二十年，從游數千里”，伍氏之賞識鄭獻甫若此。鄭為伍師校詩集所作《補園詩集后序》中說自己“平日受師恩飲食教誨，幾過于所生”，可見二人之關系實際上已超越師生而情同父子。鄭氏又自忖與伍氏諸多不肖處，“公性喜淳和，而獻甫偏宕；行喜修謹，而獻甫坦率；文喜壯麗，而獻甫清寒”，而“相得乃在門下士之右，亦奇矣”。獻甫不獨嶺外書生，亦本為壯人，其自白之偏宕、坦率、清寒等，多符合壯人性格特征。偏宕者，與人無可妥協，鋒芒必出，故鄭氏急流勇退，早早歸田，實為明智之舉；坦率者，與人交不作偽，以質實之心赤誠待人，稍若不慎即墮小人彀中，禍則難免。有此性格，恰可以游于伍氏之門，可保無虞，而賓主亦正相得。道光二十一年（1841），伍實生無辜受累罷官歸鄉，鄭獻甫應師命同船由武昌至九江，作《辛丑人日武昌幕府送實生師罷官歸金陵》四首，詩中反復表達與恩師的深情厚誼?！扳琢恋菢呛鍪b，候芭問字久登堂”（其一），以庾亮登樓與殷浩“談詠竟坐”和候芭問學于揚雄的典故形容與恩師的師生緣分；“棲烏幸得依王幕，羅雀何堪別翟門”，寫對世態炎涼的諷刺和對知遇之恩的感激；“此生充隱非吾事，立雪重尋未了緣”又借楊時立雪之典顯示追隨之志，充分表達了對恩師遭遇的同情和堅定的支持。為表達對恩師的崇敬，鄭獻甫還在《別鄂渚詩，時阻風江上呈實生師》四首中多次將伍實生比作蘇軾，如“寄語封姨休作劇，詩人從古住黃州”（其二）；“楊生喜佐東坡宴，陸賈詡歸南海裝”（其四）。至九江，師生分別，鄭獻甫獨自南下赴廣州，不日又作長篇五古《舟中志感寄實生師》，漫敘自己遠赴武昌入幕到伍實生罷官，又聽命同行至九江的經過，如話家常，處處透露出師生之間親密的情感，如“謂予返故鄉，何不行新途”，又對恩師細說自己希望開拓視野而慨然從游的心態，如“人生未游山，譬如未見書”，“無奈遠游客，譬如遠嫁姝”，“胡為謝公屐，欲過惠子車。念此尚缺略，慨然許驅馳”。最后又表達了既思鄉情切又不忍分別的矛盾心情：“反顧自惆悵，坐起搖襟裾。幾日到粵海？幾日歸吾廬？平生未報恩，朝夕空撚須?！睔w家數年后，鄭獻甫在宜州主講當地書院，又作詩懷念恩師，其時伍實生已經病逝，從詩題及內容來看，身處閉塞之地的鄭獻甫卻并不知情，詩題仍用《寄懷伍實生先生》，而非悼唁之詩，詩中還在想象著伍實生退居鄉里的生活場景。詩云：“先生高臥返林丘，小子閑居憶石頭。亭上琵琶猶夢別，山中松桂忽驚秋。一身輕后霜侵髩，萬卷開時月滿樓。想見雨花臺畔望，江聲帆影日悠悠?！钡肽疃鲙煹耐瑫r想見其風采，情義之深切令人動容。另，伍長華子承欽奉鄭獻甫為師，鄭課徒甚嚴。承欽有《彭城旅館自述》詩句云：“口親授經史，俎豆得名師（自注：謂錢伯瑜中丞，鄭小谷比部）?！雹畚槌袣J：《燹余雜詠》，南京通志館1948年版，第419頁。

程燦策，字炳黎，號酉山，泰安州（今泰安市）人。道光八年（1828）舉人，二甲第七十七名進士。歷江西豐城、廣昌、會昌、南昌縣知縣，所到處政聲卓著，“以卓異升至廣西慶遠府知府”①劉廷鑾、孫家蘭編著：《山東明清進士通覽》，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43頁。。慶遠府，即今廣西河池一帶，其時鄭獻甫恰好執教于宜州慶江書院，遂見知于程氏，深得其愛重。此時的鄭獻甫已辭去刑部職事歸鄉，身份同布衣無異，二人身份懸殊而能結下如此情誼，主要在于程氏對鄭獻甫學問和人品的欣賞。據《與李秋航書》，程酉山為鄭氏提供資助，代刊付梓八股文160 首，輯為《補學軒制藝》，程酉山為作《補學軒制藝》序說：“道光甲辰（1844）冬，予守慶陽。時主講書院為象州鄭小谷比部，年方強仕而退歸鄉里，余嘆為恬淡中人，未知其文奚若也。次年（1845）復來，間出素所疑者相質，則博學強識，貫通百家……”不僅如此，程氏在許多篇章后都作出評點，多有譽美之辭。如《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一篇，程氏評曰：“大意似折衷《封建論》，而補其所未及，借題以發揮其理者，崇論宏議，墨舞筆歌，固是古文能手?！编嵤显凇杜c李秋航書》中說：“惟比年為慶遠府主講，與程酉山太守略吏隱之分，托文字之契，最為雅素，可照汗青?！敝毖远艘晕淖窒嘟?，情誼遠非世俗交際可比。鄭氏在信中還稱揚程酉山“如此宗工，乃出循吏，亦奇矣”，對其學識文章同樣十分敬重。在交往中凡涉及學問之事，鄭獻甫對程酉山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少客套遜讓之態與虛言矯飾之辭，二人相交之誠摯坦蕩可見一斑。如《答程酉山太守問作志條例書》一文，談及志書修撰之弊端時直言不諱，且語帶譏諷：“至天文之說，最為荒杳。一州一縣系屬何星，雖見之各志，不可不刪也。又俗志皆有八景之號，支離因襲，俗士又妄為八景之詩，令人噴飯，此尤不可不刪也。又凡新志之書，必并存舊志之序，而俗人多求之上官，上官又假手陋生，累牘連篇，輯庸綴故，此又不可不刪者也?！碧煳纳窆种T說，多以訛傳訛且無可稽考，鄭獻甫素來反對在詩文中濫用；地理方面則八景之說泛濫，穿鑿附會者極多，鄭獻甫亦向來不為。文中所指摘地方志書編撰之痼疾沉疴由來已久，但如此直言譏諷在其文集中極為罕見，足見鄭氏對主政一方的程酉山是何等的推心置腹。

李秋航，原名光鼎，字秋航，號光如，晚號幻幻生，柳州馬平縣人。后名炳南。道光二十三年（1843）鄭獻甫任德勝書院主講時訪李秋航，方知其已改名李炳南。鄭獻甫嘉慶二十年（1815）入柳江書院讀書，與李秋航同窗，年僅15歲。據柳州市志，李秋航生卒年為1793—1858年②柳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柳州市志》，廣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06頁。，長鄭氏8歲，道光二年（1822）中舉，又比鄭氏早了三年，二人少年同窗，情如兄弟。李秋航性格雄爽耿介，獨與鄭獻甫相洽，在鄭獻甫文集中二人書信往來也最密。二人的書信交往主要涉及四個方面。一是學術討論。如《再答李秋航論“婦人無伏拜”書》，二人就“婦人伏拜”展開辯論，鄭氏主張“周以前無伏拜，唐以后亦無伏拜”，李秋航則觀點相左，笑鄭氏“多言舉典”，勗其“平心靜氣”，而鄭氏堅持己見，引經據典以證其非，態度極其認真。之后又發互勉之語：“足下有論事之識，具讀書之略，宜掃去粃糠，別尋機杼，以為不朽大業。至參偽正誤，嚼字咬文，讓小谷獨張偏師可也?！闭Z氣中雖毫無退讓之意，勸勉之言顯然出于至誠。二是詩文往來贈答。據《與李秋航書》其一，鄭氏有文二百余篇，友人“編輯巨冊，屬為擇其尤習之”，而鄭氏未許，卻獨“約取之不下一百首”以示李秋航，并說“而丁敬禮不逢子建，王仲寶非得彥昇，誰與去非？孰為正可？足下以張子訂頑之銘，兼劉邕嗜痂之癖。后世相賞，未卜何人；及身而思，是在吾子?！比翘接懱幨乐?，人生態度。鄭獻甫在信中對李直言：“而況足下者，熱腸愛客，冷眼看人。讀書不下董子之帷，作詩不入右丞之甕。債帥如雁，酒人貫魚。能不米鹽耗其神，血氣僨其脈哉？”言語中不無關懷勸勉之意。又寄書袒露自己“以儉養廉”，與世無爭的生活理念：“量入為出如治國然，以儉養廉如居官然，然后聽婦持家，使妾和墨，借其粉黛，消我風云，豈不勝于愁對麹生，悶呼橘叟哉？”自稱“有田可歸，有書可讀者，象州鄭小谷也?！褚杂惺聳|皋，無心西笑，因取而自種之”（《與李秋航書》其二）。清心寡欲，處處合乎修身立德之道，與摯友共勉之意甚為殷切。二人還曾在信中討論交友之道，李秋航信中疑鄭氏與故人陽子梅疏遠，鄭氏不以為然，認為交情不在于“以執手為密，以談心為親”，又說：“鄙意謂交友者，雜不如稀，濃不如淡，熱不如冷，要之終身，自有定論?！保ā杜c李秋航書》其一）正俗語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四是述生活境況，抒心境情思，甚至私密如家書。鄭獻甫在信中告知小兒在流亡中夭折一事：“……癸年所生次子，纖細置懷，早疑柳弱；漂泊失乳，竟致杏殤?！庇謬@息時局傾頹：“柳水以下，號為畏途；象州居中，迄無樂土?！蓖瑫r自述心境，幽獨不群，以招鬼女談詩為樂：“日來獨居精廬，游思故里?！昶请x身，恍若交鬼；魍魎問影，懶不見人。幸招紫姑，常來素女，……閑取晦明自課，與鬼女談詩者十之六，與學子論文者十之三，與士大夫往來者十之一而已?！保ㄍ希?/p>

詩歌交往方面，鄭氏詩與李秋航送別、贈答者最多，最能反映二人友情。鄭氏一生大半在江湖漂泊，只在晚年回到象州執教象臺書院，旅途之中動輒以詩相往還，寄托思念之友人，唯李秋航一人而已。正如其所言：“舊游無恙舊人多，風雨打門隨處走。就中誰有文字緣？相見為解衣冠纏?！保ā读輨e李秋航舟次卻寄》）這些詩以情駕馭，真摯感人，主要內容是敘二人相識相知的經歷，發惺惺相惜之慨，寄殷殷思念之意。如道光五年（1825），鄭獻甫中舉后北上參加會試，從柳江書院啟程時別李秋航所作《北上答李秋航送行之作》，中有“從此文壇共醉醒，百杯細讀《離騷》經。有時樂府唱懊惱，兩人高論長安道”之句，回顧二人在書院的讀書生涯。據周永光《鄭獻甫生平年表》所記，嘉慶二十年（1815），年僅十五歲的鄭獻甫從象州象臺書院轉柳江書院，與李秋航同窗，二人遂相識，可謂“總角之交”（《鄭獻甫集》附錄）。又如《洛城雨泊，李秋航寄詩送行，作此答之》一詩中回憶前緣：“佛曰前生緣，儒曰舊相識。一見我心怡，再別我心惻?！蓖瑫r勉勵道：“不惜各分飛，只望同努力?！钡拦饩拍辏?829）鄭獻甫二次赴京應試不中，南歸舟行至湖南作《己丑南歸舟中作寄李秋航》三首，將李秋航與自己比作李杜，說自己是“眼底逢人太瘦生”，而“料得謫仙人正健，青青河畔獨吟詩”則將李秋航比作李白。不論詩才，單從二人性情、文筆以及交情來看，確實比較貼切，可見二人相交之深。幾年后，鄭氏任洛江書院主講，仍作詩以李白稱李秋航，表達對老友的牽掛之心：“潯陽潮不到，李白近何如？持我一瓢酒，待君雙鯉魚?！?/p>

李芝湖，生卒年不詳，為鄭獻甫同年，相識較晚而情義深篤?！独钪ズ暝姶嫘颉贩Q“癸卯以公事至郡，始相識。甲辰又以解官居郡，始相聚”，二人相識于宜州，后再聚宜州，而鄭獻甫已經是辭官歸里之人。在詩序中鄭氏稱李“本燕趙人”，“補官武宣”，“為同年幾廿年，相識才兩年”，“方冀人事少閑，只僮匹馬，直至公堂小住，乃余未往而君已歿，到官才閱兩月有余耳。讀其詩想其人，泫然不知涕之何從也”。相識兩年，便投契如老友，自言“嗚呼，余從君游雖甚遲，與君交非甚淺”。又大賞其詩，稱其詩“慷慨有燕趙聲，自抒所見，從中唐晚唐入，自然及格”，又稱“恨余相知之晚，而又怨君自藏之深也”，讀其詩而泫然涕下，并在唁信中引唐詩言“相知惟我獨，無補于人同”。與李秋航相較，與前者是總角之交，同李芝湖情誼則不以相識時間長短而論，純粹是志趣和性情相投。李芝湖慷慨直率的性情與鄭氏相近，“自抒所見”的詩歌風格也被鄭氏所欣賞。

李芝湖歿后，鄭氏有《挽武宣令李芝湖同年》四首，痛悼好友。第一首對李氏之死感到震驚和哀痛：“鵑啼鵲噪到雙魚，浩氣聞君返大虛。榜上又添新鬼錄，案間尤庋故人書?！逼溆鄮资谆虮磉_與摯友陰陽永隔的痛苦，如“慟哭君前君識否？一篇《薤露》送黃腸”（其四），“粵雪燕云相望處，魂歸應亦不勝情”（其二）；或痛惜李氏之才德：“長吉有才偏是鬼，子文無壽或為神。芝蘭舊譜三生契，桃李新封幾日春?！保ㄆ淙?/p>

據李芝湖友人高繼珩（繼珩字寄泉，直隸寶坻人。嘉慶二十三年（1818）舉人，由大名教諭保知縣，補廣東博茂場鹽大使。參與梅成棟所結梅花詩社。年六十九卒。有《培根堂集》）作《己丑報罷后車中作寄李芝湖學博昌平》①《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培根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芍钪ズ橹彪`昌平人，即鄭氏所言“本燕趙人”。疑為鄭同榜進士順天人李維醇，曾任沂州知府。

二、詩朋文友

鄭獻甫道光十八年（1838）辭官，后輾轉流連于兩廣，主要生活在桂林、廣州兩地，均為兩廣文化中心所在，同一些詩人、學者以詩文相交，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足跡，其中較為重要的有倪鴻、汪瑔、陳朗山等人。

汪瑔（1828—1891），字芙生，號無聞子，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少時隨父客居廣東番禺（今廣州）。志書載其“七歲能為詩，長有文名，粵中詩文之會，輒冠其曹，遠近耆秀，皆愿納交”。咸豐三年（1853），入曲江令五福幕，為曾國荃等人所重。①辛朝毅編輯：《番禺縣續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0—401頁。汪與蘊玉仲過從甚密，而玉仲為小谷弟子，因此以晚輩與鄭氏交往。其詩《贈鄭小谷比部獻甫即題其補學軒集后四首》其四記錄了他和鄭氏結交的經過：“我生羈旅中，讀書等墻面。頻年走塵土，結交罕名彥。先生誠通儒，何意此相見。前年同避兵，近日共文宴?！毕特S八年（1858），鄭獻甫為避戰亂赴廣東，在順德執教書院三年，與汪瑔相識當在此時。從汪詩看，汪對鄭氏慕名已久，難免登門請教，二人也多有論詩之什。鄭氏《書汪芙生〈桃花潭館詩鈔〉后》《詩旨四言四首為汪芙生書素箋》等詩以指導的口吻陳述了自己的詩歌觀念，如“志以詩言，事以史紀。奈何詩王，謬稱詩史”，指出要善學杜甫，不可舍本逐末；又如“扣槃捫燭，似之愈差。方知入門，終非到家”，指出模仿蹈襲之弊。汪瑔有《贈小谷比部即題其補學軒集后四首》稱鄭氏“能探鄭馬源，更入韓蘇室”，贊其文“議論尤所長，宏達驚人群”；對于詩法，汪瑔稱其“作詩摹古人，其弊在無我。作詩無古法，其理又不可。先生誠通儒，用筆如用笴。每發輒中的，何有右與左。秋月固皎潔，春花亦婀娜。惟其金心中，所以玉色瑳。學術既湛深，格律自帖妥”，對鄭氏詩論深有心得，同時指出鄭氏作詩能做到將深湛的學術素養和性情的抒發結合起來，無復依傍，自成一格。同時，汪瑔對鄭氏生平志趣頗有體會，其《題小谷比部識字耕田圖》其四：“讀書過五千卷，種樹須三百載。他日故鄉無恙，帶經驅犢歸來?！绷攘葦嫡Z即道出小谷之秉性和經歷。鄭獻甫也有《題汪芙生秋城夜角圖》一詩，詩中說“狼奔韶石山，馬飲曲江水。山環水繞大合圍，圍中乃有魯連子”，是贊賞汪瑔守城之功。上文志書載其“咸豐三年（1853），入曲江令五福幕。四年，賊陳開、何六黨數萬人圍縣城，賊營城北帽子峰，與城絕水，掠民船，濟而南，晝夜聚攻?，喸弧强苫稹?。據上風，以火箭射焚其舟，會夜，數十里水光皆赤，賊船殲焉。由是賊不得逞，城賴以固。漢軍秀琨為繪《秋城夜角圖》,一時名流題詠盈卷”。鄭詩所言即此事。由此亦可知此圖非汪瑔自作。

倪鴻（1829—？），字延年，號耘劬，桂林人，長期游宦廣東，詩畫兼擅。據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載：“（倪）官福建候補知縣。有《退遂齋詩鈔》。詩話：耘劬以簿尉官粵東，游張南山之門。同時如陳蘭浦、譚玉生皆與締交，筑野水閑鷗館于越秀山之麓，觴詠于此。詩功力不深，而自饒情韻。集中多載明季閩、粵遺事，足補志乘之缺?！雹谛焓啦?，聞石點校：《晚清簃詩匯》，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348頁。倪鴻與鄭獻甫亦有詩文交往，其《題鄭小谷比部獻甫識字耕田夫圖》曰：“自悔拋書誤覓官，出山容易入山難。他年倘做歸田賦，可許同牽黑牡丹?！编崼I甫《行篋隨筆》謂倪詩“取境眼前，得解句外，皆能脫去涂飾滑熟之習氣”（《退遂齋詩鈔·雜錄》）

倪鴻輯有《小清秘閣集》一卷，由藤縣蘇時學收入《江村題襟集》，“輯時人番禺張南山維屏、香山香石黃培芳、南海李子黼長榮、順德吳星儕炳南、番禺李碧玲能定、江都符南樵葆森、侯官林香溪昌彝、番禺陳蘭甫澧、象州鄭小谷獻甫、山陰汪芙生諸家詩話。后又收錄《退遂齋集》,更有增益?！雹蹌h中：《廣西文獻舊籍叢札》，《廣西地方志》2017年第1期，第46頁。其中記鄭獻甫詩話稱：“倪云癯少尹詩集其佳句有在張氏、黃氏、吳氏、李氏、符氏、梁氏、林氏所摘之外者，五言如‘門通丁字水，家仿午橋莊’，‘白袷尋詩客，黃壚賣酒家’，‘獨樹當門立，雙江抱郭流’，‘一片云為地，千層石作天’，‘山僧頭似雪，石佛髻生云’。七言如‘古道僧歸黃葉寺，秋墳鬼唱白楊天’，‘入春天氣晴兼雨，餞歲人家懶亦勤’，‘我似閑云初出岫，人言何日始歸田’。取境眼前，得解句外，皆能脫去涂飾滑熟之習氣，正不獨《洪郎曲》《琵琶行》獨得初唐轉韻風調也?！雹訇惤ㄈA主編：《廣州大典》第57輯，集部總集類第31冊，廣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510頁。其余林昌彝、陳澧、汪芙生等，加上徐世昌所提及譚瑩皆與鄭獻甫友善，為鄭獻甫以廣州為中心交游的主要群體。倪鴻對鄭氏之經學、文學都十分欽佩，其《寄懷鄭小谷比部粵西》云：“誰言風雅粵無人，振起騷壇有子真。手著高文傳簡槧，心堅晚節保松筠。此生私幸瞻韓遂，到處曾勞說項頻。何日束書來谷口，誅茅愿結鄭公鄰?！雹凇肚宕娢募瘏R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退遂齋詩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1頁。

三、交際遇合

林昌彝，字惠常，號薌谿，侯官（今福州）人，林則徐族兄。有《射鷹樓詩話》。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主持過廉州海門書院。咸豐十年（1860）鄭獻甫應兩廣總督勞崇光所聘，執教越華書院，應于此時與林氏相識。林氏集中有《鄭小谷（自注：獻甫）比部招飲三元宮并惠詩文集及雞酒豬鴨口占三首奉謝（自注：時比部掌教廣州粵華書院）》詩，可證。③［清］林昌彝：《中國近代文學叢書·林昌彝詩文集》，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17—218頁。又，林氏子慶銓《楹聯述錄》卷十二“雜志”載：“象州鄭小谷比部，學問淵博，下筆萬言，才大而量廣，無名士傲物之習。同治壬戌，先嚴遇于羊城，相得益彰，詩酒過從無虛日。比部贈聯云‘試問眼中人有幾，空言名下士無雙’?！庇挚勺C之?！堕郝撌鲣洝肪矶肮适隆庇州d：“同治元年，余侍先嚴游嶺南。七月朔日，羊城颶風為災，河南之西岸有牛吹到東岸，……先嚴與鄭小谷比部各作《風災行》以紀其事?！雹埽矍澹萘謶c銓：《楹聯述錄》，清光緒七年廣州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云云。其事甚怪，而鄭獻甫與林氏作詩紀其事當非虛言。

據林氏所作《先妣吳太安人行略》，林母吳氏自其小時教讀甚勤，族人逼迫林昌彝經商，其母力主讀書，曾投井以抗爭（《林昌彝詩文集》379 頁）。其母死后，林昌彝請常州畫家汪昉作《一燈課讀圖》，請阮元、林則徐、魏源、陳澧等題詩，編輯《一燈課讀圖冊》并發行。林亦作《自題一燈課讀圖后》：“寸草難酬罔極親，井燈回首淚猶新（自注：井燈事見先母本傳）。種瓜負米今無分，天下傷心第一人?！保ㄍ?5頁）鄭獻甫亦有《題林香谿〈一燈課讀圖〉》一詩。另外，林昌彝《射鷹樓詩話》載小谷少作詩9 首，彼時二人并未相識，小谷怪之，作詩三絕志之。詩題名為《閩中林香谷孝廉著<射鷹樓詩話>，內載余少作五古五首，七律一首，七絕二首，稱余有〈小谷自訂稿〉，余實無此詩集名也。林以甲午舉孝廉，而余以丙申出京師，彼此絕不相聞，不審詩句何以相見，為拈三絕志之》，其三有“雕刻揚雄悔不文，流傳陽五竟相聞”之句。

從二人詩歌交往來看，林氏對鄭獻甫十分心折，《識字耕田圖為象州鄭小谷比部題》稱其為“校書紫府之仙官”（同上217頁），《鄭小谷比部招飲三元宮并惠詩文集及雞酒豬鴨口占三首奉謝》稱自己“十年心折鄭康君”?！渡潸棙窃娫挕贩Q其“詩筆嫻雅幽絕，如馬守真畫蘭，秀氣靈襟，紛披楮墨之外，又如倩女臨池，疏花獨笑?！炔拷^句，俊逸超拔，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集中附錄有鄭獻甫留別詩一首，其中亦有“二十年前心早契，四千里外手初交”之句，說明二人神交已久。雖相識未久，但情誼卻十分深厚，林氏《送鄭小谷比部歸粵西》其四吟出“腸斷河梁五字詩，千秋高誼見襟期”“從此辛劉長入夢，當年管鮑苦相知”這樣的詩句，誠摯感人（同上231頁）。

對林氏詩學及其詩作，鄭獻甫也有很高的評價。林氏集中《衣讔山房詩集評贈》錄鄭獻甫評語：“昨見其射鷹樓詩話，今見其衣讔山房詩鈔，又復宏肆綿密，才大律細，此真耕田得稻，鑿井得泉，視世之謹守倉囷，販賣瓶盎，以就饑渴者，有宵壤之別?！保ㄍ?40頁）

楊恩壽（1835-1891），字鶴儔，號坦園、蓬海，長沙人，與郭嵩燾、王先謙、王闿運、曾國荃等交往密切。著有《坦園日記》，載與鄭獻甫交游事：“晡后著衣冠拜鄭小谷主政（獻甫），暢談今古。鄭以文章卓行，負海內重望，現主榕湖經席者也?！币钊沼钟洝顿浶」缺炔吭姟?，稱鄭氏“老輩竟無名士氣”，“獨秀南天屹一峰”。鄭氏答贈五古三首，以“英才當壯年，勿怪老夫避”勉之，又鼓勵對方將讀書與壯游結合起來，開闊視野：“入將萬卷讀，出作萬里游。茍思擅兩奇，安肯臥一邱。高深巨麗場，都向奚囊收?！雹伲矍澹輻疃鲏壑?，陳長明標點：《坦園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8—109頁。楊又作詩回贈，頌其“仕隱日以邁，七十臻高年。文壇小鄒魯，老將推幽燕”?？梢姰敃r鄭獻甫執教于桂林榕湖書院，已近七十高齡，平易近人，不以前輩自居。后楊恩壽往北流，寄詩鄭氏云：“四海落落一鄭虔，家無長物余寒氈。東坡先生好說鬼，西粵道士歌游仙。骨相更比老衲瘦，節操不數吟筇堅。宵來瘴海見明月，蘿影遠墮漓江煙?！庇址Q“鄭固好召卟，托為鬼詩也”（同上169頁）。此詩刻畫晚年鄭獻甫，可謂形神兼備，得其神髓，而數年后鄭獻甫竟逝于榕湖，一語成讖。楊恩壽識鄭氏未久，對其了解之深卻是罕見的。

張敬修（1823—1864），字德甫，東莞可園園主，工詩善畫，文武兼備，后散家財起兵對抗太平軍，因軍功授廣西按察使、江西按察使，畢生功業均在行伍。鄭獻甫《清江西按察司按察使德甫張公別傳》說他“權奇雄爽，比于古豪士”，“善鳥槍，發必命中，而不與武人競；工文藝，畫尤入妙，而不與文士競”。又為其作行狀，述二人相交經過：“公宦于江西凡二年，獻甫無由謁；宦于廣西過十年，獻甫亦未及謁。惟咸豐六年，公退休東歸；七年，獻甫亦避寇東下東莞，五向亭大令館予官廨；公偶訪予官廨，始相識。其后公貽予紅蘭四盆，將蒞任，又贈予端硯一方?！辟浱m一事，鄭氏有詩，題曰“張德甫廉訪除夕見餉食物，別有盆蘭，綠葉紫莖，非常品也，拜而受之，賦以志謝”。二人相識出于偶然，鄭獻甫又年長二十余歲，而撰別傳與行狀言必稱“公”，足見敬重之意。張“毀家紓難”，因公廢私，曾得咸豐帝關注，鄭氏行狀稱其“行軍能得眾，蒞官能治事，臨陣能居先，寵辱不驚，生死不奪，可謂振奇人也”，贊美發自真誠。②楊寶霖編著：《東莞可園張氏詩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100頁。

又，林貞柏（生卒年未詳），鄭氏之友。同治八年（1869），林為貴州按察使時于桐梓修橋筑路并建亭立碑，百姓自發捐資為其立生祠，林散其資用于修路。后林氏書信囑鄭獻甫為記，鄭作《紀善亭記》記其功，又彰其拒建生祠之德，載桐梓縣志，鄭集中未見。③胡大宇校點編輯：《桐梓歷代文存》，桐梓縣地方志編輯部2004年編，第132頁。

上述所錄，皆以詩、文、書信、詩文評等文學載體記錄了鄭獻甫與師友親舊的交往，呈現的是鄭獻甫和他們的情感交流、思想交流及文學理論的總結和融合，他們中不乏在兩粵地區乃至全國都具有聲望的著名文士?？疾爨崼I甫文學交游對我們研究鄭獻甫乃至清代晚期粵西文學發展狀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