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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那邊的女人

2023-03-22 00:55龐瑞貞
延河(下半月) 2023年1期
關鍵詞:大哥母親

龐瑞貞

母親臨終的那天大霧,仿佛天地間突然變得一片混沌。不知誰家的狗吠,似乎來自遙遠的空間。屋內光線暗淡,更增加了壓抑悲慟的氣氛。大姐、二姐以及在外面工作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圍在已是昏迷了兩天的母親身邊不時發出抽泣之聲。大哥把我叫到外間說,我看咱娘挺不過來了,現在村里有專門幫著家人給老人送終的,朱秀就做這事,要不要讓她過來幫著照料照料?我對朱秀總有一些疙疙瘩瘩的感覺,便用懷疑的口氣問,朱秀也能做這事?大哥說,做了好多年了,聽說還不錯。

其實我們對朱秀都很了解,她是我們一條胡同的鄰居,我們家住西邊,她家住東邊。

記得我上小學四年級的那個春天,朱秀正在和孫祥談戀愛。我那時雖然年幼,也知道了戀愛是個不錯的東西。當時朱秀的父親是縣農具廠的會計,據說會雙手同時打算盤,并且兩個算盤算出來的數字都準確無誤??h里搞工業會計培訓,曾經請他去講過好多次課。那時候有這樣一位響當當的爹,家庭條件就比較好。不管是穿衣還是吃飯,我們這些莊戶人家都是用艷羨的眼光看。就連給孩子起的名字也透著學問。朱秀家一共姊妹四人,兩男兩女分別叫了朱山、朱明、朱水、朱秀。山明水秀,特有詩意。我們莊戶人家的孩子起名,就沒有這么多講究,不管孩子多少,后面的字既不成趟也不成行,更不會有什么寓意。相比之下她家就高了那么一頭。

而孫祥家早早死了娘,孫祥的爹拉扯著一女二子,窮得豎起個巴掌不見陰涼。兩家一比,就連傻子也知道肩膀不齊。這樣兩個青年又是怎么戀在一起的呢?就是因為村里排了《白毛女》,孫祥演了大春,朱秀演了喜兒。演著演著,村里就傳出了兩個人約會的事。

朱秀的父親知道了,從城里回來和朱秀嚴肅而又神秘地談了幾次話,朱秀一生氣就跑到孫祥家里住了下來。她的父親是個大白暄胖子,本身就有嚴重的高血壓,一生氣,吐了幾口黑血,一命嗚呼了。臨死的時候囑咐驚慌失措的大兒子朱山說,你是這個家里的長子,你要保證做到這個家里的人和朱秀老死不相往來。朱山點了點頭。

殯葬父親的那天,朱秀也回去了。滿院子都晃蕩著白,朱秀穿著綠軍裝褂子、學生藍褲子往屋子里走,就仿佛是一群白羊里混進了一只雜毛的狗,很有些格格不入。朱秀徑直走到父親的棺材前跪下磕頭,她的大哥朱山見了二話沒說,穿著白大褂子的身影閃了一道白光,從墻根下抄起一根搟面杖,掄得呼呼生風朝著朱秀頭上揮去。幸虧朱秀的三叔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擋了起來,那搟面杖在三叔的胳膊上一斷兩截。朱山瞪著布滿血絲的牛眼繼續尋找兇器,被三叔死死地攔腰抱住,朝著朱秀罵道,你還跪在那里等死啊,還不快滾!朱秀似乎沒有看見哥哥朱山掄起的搟面杖,也沒有聽見三叔的叫罵,不慌不忙地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冷眼看了看朱山,大步地走出了院子。

端午后,朱秀和孫祥舉行了結婚儀式。因為娘家不讓她回家,朱秀就借了我們的家出的嫁。她娘家人一個沒到,當然更沒有娘家陪送的嫁妝。整個婚禮的場面十分冷清。冷清的場面似乎沒有影響朱秀的心情,孫祥揭開她的大紅蓋頭,露出來的是一張燦爛的笑臉。

正月初二,朱秀和孫祥裝了滿滿一八升箢子點了紅點的大白面餑餑,用大花包袱蓋了出新年門。娘家早有準備,大門關得嚴絲合縫任你連喊帶叫、指叩拳擂就是不開。最后,朱秀搭了孫祥的肩,將用自己的圍巾拴了把的箢子,像往井里放水桶樣放到了院內。她剛從孫祥的肩上下來,那盛了大餑餑的箢子像一只花背白肚的大鳥,拖著那根被風扯得像只尾巴似的圍巾,越過墻頭飛了出來,咕咚一聲落在東西大街上。雪白的大餑餑掙脫大花包袱的束縛,骨碌碌滾出來,沾了滿身的灰土躺在泥路上,像一群東倒西歪的大蘑菇。街上的人駐足觀看,孫祥提了箢子慌忙往里拾。朱秀小跑著一腳一個將其全部踩得像一攤攤蒙了雪的牛屎。孫祥看了心痛地說,朱秀,朱秀,你這是咋?剝剝皮還能吃。朱秀不屑地看了孫祥一眼說,你還吃個屁。把孫祥獨自晾在那里走了。

從此,朱秀發誓再也不回娘家。

朱秀不回娘家,閑暇里就往我們家里跑??p衣繡花做鞋子,面食煮粥攤煎餅,炒菜煎魚腌咸菜,哪樣不會就過來請教母親。油鹽醬醋茶米面,哪樣沒有了就過來借。孩生日娘滿月老人過壽娶親隨禮,哪個不明白了就過來問。朱秀常說,她丟了一個同村的娘家,卻撿了一個一條胡同的更近的娘家。

大哥提出來讓朱秀過來幫著照料照料,是出于給老人送終的事在農村有好多講究,這些講究我們都不太明白。有些講究我是不信的,但是村里人信,大哥嫂子信。我想還是入鄉隨俗的好。

我和大哥正在商量,沒想到朱秀帶著一身霧氣竟然進了屋子??吹轿液痛蟾缯谡f話,朱秀說,大叔、二叔,我過來看看大奶奶。我倆和她一起來到里屋,朱秀脫了鞋爬到炕上,盤腿坐在了母親面前。她輕輕將手按在母親手腕寸口試了一會脈搏,又扒開眼睛看了看說,大限到了。朱秀將一卷衛生紙展開,來回折疊做成了厚厚的尿布模樣,將手伸進被子里,墊在了母親的屁股下面,然后對嫂子說,大嬸子你去把大奶奶的壽衣找過來吧,我和大奶奶拉拉呱。

朱秀趴在母親的面前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說,大奶奶咱們娘倆掏掏心窩兒。朱秀從二十歲跑到老孫家來跟您做鄰居,說是鄰居,實際上就是將您這兒當成了娘家。您老人家脾氣好,為人敞亮,來麻煩啥事您也不嫌棄。您的針線在村里出名掛號,縫的衣服從來不露針腳,繡的花兒活枝鮮葉都能引來蜜蜂,繡的蝴蝶閃著迷人的光斑似乎一有風吹草動就能飛逃。我不會做針線,您就手把手教,我手笨,教好幾遍也不會,您還是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教,直到教會為止。您老人家會持家過日子,不管收成孬好,大甕里都是陳糧接著新糧。就連燒火做飯,大嬸子為了圖省事,往鍋底下多填了幾根柴火,您看見了都會逼著大嬸子抽出來。您家吃頓水餃,都是包細面和粗面的兩種。細面的喂孩子,粗面的大人吃。朱秀在娘家是個慣孩子,被父母嬌慣得不會過日子,由著性子來。收了小麥就翻著花樣吃小麥,今天吃餃子,明天吃面條,后天烙油餅,大后天包包子。村子里來了賣魚的就取了小麥換魚,來了賣瓜的就用小麥換瓜,直到把點兒小麥折騰完算完。那一段時間倒把家人喂得一個個像氣吹的,賊胖。家里沒什么東西了就過來找您借。小一點的,像一根蔥一把菜的,幾乎是有借無還。大一點的,像借碗面,借瓢米,您都給盛得冒尖。我還給您的往往是平平的。借袋子瓜干,您借給我的是挑出來的又大又白的瓜干,我還回來的往往是里面摻了頭頭巴巴,明眼人一看就不是一回事兒。您知道朱秀賺了您的小便宜,可您總是不和俺一般見識。

朱秀對母親說到借東西,我就想起了她向我借錢的事。

那晚悶熱,仿佛要把人蒸成果脯肉干。朱秀騎著自行車從七里河村來到朱城三中家屬院的時候,已是夜間十點多了。那時我家院門早已關了。因為燥熱難耐,我脫得只剩了內褲。老婆矜持,身上穿的還算蔽體。兩人對著風扇吹,也還是各自流了一身膩膩歪歪的臭汗,在日光燈的映照下,頗有些涂了橄欖油的視覺。電視里正播高臺跳水的節目,運動員清脆的入水聲泛起,驚嘆聲、歡呼聲、掌聲、解說聲如同“啪”地打開了一聽啤酒的細碎泡沫,爭先恐后地躥出來,黏住了我們的耳膜。朱秀敲了半天大門我們誰也沒有聽見,她便轉到后窗戶在那里喊了好多聲二叔。我和老婆聽了好長時間,終于辨別出是朱秀的聲音。我對老婆說,你去開門吧。我指指自己的“玉體”,示意要穿衣服。

老婆無好氣地說,這大熱天的,又這么晚了,來咋?死了人也用不著這么急??!嘟囔著便去開門。

我穿上衣服,坐在沙發上猜朱秀的來意。

從大學畢業到結婚生子,再從老家搬到朱城三中家屬院居住也有十幾年了,除了回老家到大哥家看望母親,碰巧了能夠見著朱秀幾面,同她寒暄幾句,平日里并不太打什么交道。只是前幾年,她為二兒子二強的事來找過我。

二強在學校里伙同幾個小哥們把一個男生打了。打得并不嚴重,關鍵是手段惡劣。他們在宿舍里把那個男生扒光了衣服輪著扇耳刮子,并進行了百般羞辱。校長很惱火,準備開除他。她過來找我讓我向校長講情。她說他們家大強沒出息,上完初中就下了莊戶地,現在就指望著二強了。以我對二強的了解,這個孩子也不是學習的料,如果不出這檔子事,也就只能混個高中文憑,何況又出了這么嚴重的事情。就對她說,這事確實沒法幫。沒想到她就撲通給我跪下了。說二叔,你領著我去給校長磕頭也中??蓱z天下父母心啊,我只好領她去。校長說,一個學校兩千多個孩子,都這樣學校那還成學校了?誰還敢把孩子送到這里學習???這事必須嚴肅處理。她就真的給校長跪下磕頭。校長把她扶起來,沒跟她說什么,卻把我劈頭蓋臉地整了一頓。最后校長說,他也沒辦法啊,已經上報教育局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朱秀看到我也十分狼狽,只好流著淚走了。

這事之后我一直擔心校長會對自己另眼看待,事實證明我是多慮了。

今天這樣一個熱死人的天氣,又是這么晚了,會是什么事呢?

妻子和朱秀進了屋里,朱秀一屁股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上,汗水越過枯藤般的抬頭紋在汩汩往下流淌,胸前浸濕了肥肥的兩片,薄薄的半舊汗衫下透出隱約的肉色。妻子給倒了一杯白開水端過去說,喝杯水吧。朱秀倒很實落,拿了沙發邊上的一把蒲扇扇著說,我還是喝杯涼水的好,再喝熱水這衣服就成水簾洞了。我忽然發現朱秀發福了的身體,仿佛是從酸菜缸里撈出來的一棵酸菜,完全沒有了當年那種青枝綠葉的新鮮。那時候,她雖不是什么嬌艷的花兒,卻讓人生出一種生吃了她的沖動。

妻子聽到朱秀要喝涼水,就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端過去,朱秀接了咕咚咕咚牛飲了下去,咂吧咂巴嘴說,還是涼水好,喝了心里爽透。我說,朱秀你這么晚了過來,肯定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就說吧,鄰里鄰居的別客氣。朱秀說,二叔,我過來是想借一千塊錢用。有人給二強說了個女孩,后天過來過紅。媒人說得給人家包個六千塊錢的紅包。這東借西湊的,就差一千塊錢,您無論如何得幫這個急。我手底下一旦寬裕了就還您。

平日里為了預防有點什么特殊的事情,家里都是備著兩千塊錢。朱秀這么一說,我便叫老婆拿了一千給她。

周日的時候,攜妻帶子回家看望母親。中午一家人吃飯,大嫂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說村子里發生的一些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朱秀家的二強,昨天又領回一個。染著藍頭發,涂著黑眼圈,抹著紅嘴唇,裝著長長的假指甲,一看就不是個正經鳥兒。加上這個,最起碼也有一打了,別的沒能耐,找女人還真有一套。大哥平日里說話不多,今天冷不丁地就冒了一句,你就不看看人家的父母是干啥的。當時那可是咱村里自由戀愛的祖師。一句話逗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笑過之后忽然想起來,朱秀前些日子過去借錢說是二強過紅急用,這怎么又領回一個新的,那也太不那個了。就把借錢的事說了。大哥問,朱秀跟你借錢是什么時候的事?我說上周三。大哥夾了一筷子菜停在嘴前不往里送,瞪著眼看了我好長時間說,朱秀還給我的錢是從你那里借的?一屋的人都愣了。我說,這又怎么個說道?

大哥把菜填到嘴里嚼了嚼咽下去說,前年朱秀向我借了一千塊錢,一直沒有還。前些日子八大嘴說,朱秀把咱村里日子過得差不多的戶,都借遍了。我就把這事拾了心里,過后打聽了打聽,還就真是那么回事兒。我就找到朱秀說,想把南屋蓋起來,錢不夠,你緊緊手快把那一千塊錢還我。朱秀說,大叔你容我幾天工夫。結果上周四一早就還給了我。我知道她家肯定是拿不出這個錢的,沒想到她竟然去借你的。這可真是拆了你這東墻補了我這西墻了。我說,這不大可能吧,她去找我借錢還你的錢?大哥說,你不知道,她在村內借,誰還敢借給她?這個錢,我看你是要不回來了。我心里想,如果真的是這樣,這朱秀也有些太不像話了。但是,守著一家子人,再者老婆用一種不可捉摸的眼光看著我,只好說,鄰里鄰居的不至于賴我那么一千塊錢,說完就趕緊轉移了話題。不過,老婆還是嘟囔了好長時間。

五年后的一個冬日上午,陰冷,空氣似乎凍結了。朱秀身穿一件黑色大襖,頭上戴著一頂灰色毛線帽子,腳蹬一雙腳尖已經磨得發白了的黑色平底皮鞋,又來到了我家。她從大襖的口袋里掏出了皺皺巴巴的一卷錢,放在茶幾子上說,這兩年家里凈碰到些不順的事。二強不學好被公安抓去了,判了十幾年。大強還算正干,身體又不爭氣,整天病病歪歪的,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媳婦也沒娶上。這錢就先還你五百。

她家的事,我回家聽說過,也感到朱秀一家實在是太不幸了。所以還錢的事,回家碰到她也從來沒提過。朱秀見了我也好像把借錢那檔子事全忘了。我曾經好多次地想,借出去的這個錢,肯定沒指望了。今天沒想到她會過來還錢。就說,你家里事多,肯定花銷很大,你待急著還什么呢?

朱秀經我這么一說,似乎勾起了傷心事,眼里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她用手背擦了擦,用祈求的眼光看著我說,二叔,我還你這五百,不過你還得借給我兩千,大強還等著這錢去治病呢。我的頭一下子大了,哪有這樣還錢的???就是腦袋被驢踢了,也不可能再借給她。便說,你看你,既然缺錢那還什么???這五百你先花著就是。不過,再借兩千我實在拿不出來了。你弟弟上大學每年需要花好多錢。前幾天我在城里買了套房子,把所有的錢湊了湊,也不夠交首付的,還向別人借了三萬呢。

我對朱秀說的這些話,孩子上大學是真的,至于買房子的事,當然是為了拒絕借給朱秀錢而臨時杜撰的。為了快一點把朱秀打發走,我站起來把茶幾上的那皺皺巴巴的五百塊錢拾起來,放到朱秀的手里并且用力按了一下說,這錢你先用著,什么時候寬裕了再還。實在沒有,不還也行?,F在確實沒有錢再借給你,你一定要諒解。

記得母親過生日,我喝了點酒,不知怎的竟然把朱秀過去還錢又借錢的事當笑話說了。我問大哥,還有這樣借錢的嗎?大哥說,你在外面工作村子里的事知道得少。朱秀不管借了誰的錢,她都到人家家里來這么一手。所以債主寧可不要原來的錢,也不肯再新借給她錢。我心頭一驚問,難道這就是朱秀的智慧?大哥撇著嘴笑了笑。

朱秀從跟著母親學做針線飯菜,到向母親借油鹽醬醋茶米面。每當說到高興處,臉上就浮現著笑容,每說到感動的地方,眼睛就閃爍著淚花。隨著朱秀的訴說,我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逐漸由痛苦而變得平靜。

朱秀說完了她和母親的交往,又說我們家。

她說母親一個人拉扯一家人不容易,起早貪黑肚子貼著脊梁過日子,到現在兒孫滿堂一大家人家。大叔在村子里種果園是一把好手,幾畝果園賺的錢頂人家的一大片。雖然也是下的莊戶地,大叔的日子卻是村里上數的。二叔在中學干教師,桃李滿天下,誰提起來誰夸。大姑、二姑都在局機關工作,人人羨慕,個個敬重。數來數去,比來比去,全村還就數咱們家。

朱秀把我們敘說一遍,我發現母親的臉由平靜而變得安詳。最后朱秀對大嫂說,大嬸子你去準備一盆溫水吧。嫂子端過一盆溫水。朱秀對母親說,就讓我大姑給你洗洗臉,二姑給你洗洗手,我給你洗洗腳,然后你就干干凈凈上路吧。也幾十年沒有見我大爺爺了,去了和他說好好說說話,就說家里一切安好,不用掛念。朱秀說完,她把母親的眼睛輕輕地捂了一會,就聽到母親嗓眼里如笛子鳴了長長的一聲,隨后從被窩里涌出了一股渾濁濃郁的尿臊和屎臭。我強忍住洶涌澎湃的惡心,眼淚奪眶而出。隨即屋內一片哭聲。

朱秀似乎沒有聞到,慢慢從母親腚下掏出那疊洇了尿黃和黑屎的衛生紙,用濕毛巾給母親一點一點擦凈了屁股,又換了水洗了洗手。朱秀將洗凈的手伸進枕巾下面攬住母親的脖子往上一托,母親便坐在了朱秀的懷里。母親頂著稀疏白發的頭,隔著枕巾倚在了朱秀的肩上,兩條胳膊軟綿綿地耷拉在朱秀的腿上。大姐、二姐和嫂子給母親穿好內衣、外衣、襪子、鞋子,最后戴好帽子。朱秀從大哥手里接過早已準備好的幾個銅錢讓母親攥在手里,像囑咐孩子一樣跟母親說,錢給您了,您可攥好嘍,千萬別丟了。過江過河的時候好用它買船票,路上餓了就買吃的。您老可要記住,窮家富路,千萬不要苦著自己。然后讓母親平躺了下來,又整理了一番衣服,打扮得板板正正,像個出新門的老太太。她給母親磕了三個頭,爬起來抻了抻自己的衣服說,大叔、二叔、大姑、二姑,大奶奶已經走了。九十多了,在我們村已是高壽。瓜熟蒂落,走得安詳。應是喜喪了,節哀順變。我該回家了。

母親安詳地躺在炕上,仿佛靜靜地睡了。

我送朱秀到天井里,把早已準備好了的三百塊錢給她。朱秀說,二叔這錢我不要,我就是過來送送大奶奶,我都七十出頭了,她一直把我當孩子教著慣著,給錢就見外了。我看朱秀的態度,也不像謙讓的意思,只好把錢收了回來。

送走了朱秀,我忽然發現大霧已基本散盡,太陽露出了圓圓的輪廓,暗暗得像一個變質長了藍毛的大火燒。門前的老槐樹、院內的海棠樹、墻頭上的野草都頂著一層灰白的霧珠。兩扇黑色的大鐵門上似乎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我的心里也似乎塞滿了濕漉漉的沉重的涼。

大哥端出了半碗糨糊,將兩張燒紙貼在了掛著細密汗珠的大門上。

春節前我買了些年貨回家看大哥,放下年貨從大哥家出來,看見朱秀一手拄著一根不銹鋼四腳拐杖,另一只手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站在我的車邊。我早聽大哥說過,收玉米的時候,孫祥在村前的公路上被一輛大集裝箱車撞死了。大車正好下坡,速度又快,根本剎不住,前邊四個輪子從身上碾了一遍,鮮紅的血一直流到公路的邊緣,在秋陽的映照下觸目驚心。收起尸來整個人短了半截,根本就不相信那是孫祥了。朱秀隨她父親,遺傳性高血壓,一股子火頂上來,鼓破了腦芯子,偏癱了。我快步走過去想安慰她幾句。朱秀看到我含混不清地說,二叔求你個事中不?我心里想不會是借錢吧?但嘴里還是客氣地說,有啥事你就說吧。她說麻煩你送我到我父親的墳上,我給他燒燒紙,我還從來沒給他上過墳呢。我松了一口氣說,好啊,難得你一片孝心。我替朱秀打開車門,將她扶進車內。

朱秀燒完紙,在父親的墳前坐了一會,我便把她扶起來坐進我的車里往回走。她跟我說,她很后悔當年沒有聽父親的話,聽了父親的話,日子或許沒有今天過得這么苦。我想了一會,覺得沒有恰當的話安慰她,便說朱秀你不要想多了,這或許就是命。之后一路無話。

帕薩特拐上了我們的胡同,朱秀突然說,二叔,借你的那一千塊錢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有錢還你。我說,朱秀你忘了,那錢你還給我了。為了讓她相信,我又加了一句,你還我時還送了一只老母雞呢。朱秀頓了一頓有些吃驚地問,怎么會是這樣呢?孫祥車禍后人家給了賠償款,我想有錢了,趕快還你吧。因為腿腳不靈便,就把錢給了你家大叔。他沒給你嗎?我心里一顫,八月十五帶著煙酒回來看大哥,冬至那天回來給父母上墳,包括這次回來送年貨,大哥對于朱秀還錢的事只字未提。我曾經對大哥說過朱秀這錢沒指望了,就當丟了算了,不要了。難道大哥就打這個馬虎眼,把朱秀這錢昧下了?我在心里罵了一句錢這東西。但又一想,憑大哥的為人,也或許是他忘了。忙說,你看我這記性,把李紅家的還錢的事想成你了,想串了。你大叔……他把錢給我了。嗯,給我了。

到了門口,我把朱秀扶下車,又囑咐她說,你大叔把錢給我了,你不要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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