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適合詩歌生長

王 銘

昨日清晨

就在昨日的清晨

山下銀杏樹那些驕傲的葉子

與初冬的曉風聯手

染指了太陽的光暈

這光暈與幾根細長的手指一起

沿著身側緩緩地向山頂攀行

小心地遮住了能容納天空的眼睛

它們與即將荒寂的大山立誓

簽署了一份不知道內容的協定

于是，斑駁的光影奔跑起來

在每個激動的胸前掛滿獎章

叮當作響地碰撞，碰撞

像一塊棱角分明的玻璃

碎成了一捧收攏不起來的心情

這是冬天一步一個腳印地來了

有些話，不說自明

宣告一個季節的到來

總要有些莊重的儀式

或者跪下來祈禱或者低下頭靜默

你也可以唱歌，在心里唱

唱祖先寫在紙上的那些事

至于那些從前之外的從前

不要追問，追問之后的答案

與你的祈禱與未來無關

儀式的結尾，總是要點燃火炬的

與它一同點燃的

還有許多散落在屋頂的煙囪

在沒有飄雪的清晨

所有的燃燒都清晰可見

煙很白，在向山那邊

云飄過來的方向招手

云蒸霞蔚之處

有一只落單的北雁

夜晚適合詩歌生長

黑暗在病床的淺夢中驚醒

看不清吊瓶中液體的運行

能聽見心臟滴滴答答

手背上的血管被敲打得發青

一切還算安靜，窗外有光影

這個城市的夜晚比白天復雜

黝黑的巨人坐在城頭

用紙幣點燃一根粗大的雪茄

一亮一滅，宛若流星

對黑色的眼睛而言

這閃爍不能稱之為光明

在起身尋找煙盒的路上

除了身體還算清醒之外

所有可以被手、被皮膚、被鼻息

被空氣和嘴唇感知的一切

只有輪廓，沒有生命

對黑暗保持警惕是人類的本能

對黑暗保持距離卻幾乎沒有可能

煙點著了，總要在聚散之間說點兒什么

不然，失眠怎么會甘心與黑暗促膝而坐

生病的夜晚適合詩歌生長

除了排遣些憂郁，或許還有更好的結局

比如想想一首歌里的問題——幸福在哪里

我們用一生在準備著生命的遠方

卻弄不清過程和目標哪一個更需要尊重

或者再幻想點兒別的什么

比如詩中的老奶奶會不會也向我提問

——你還見過別的你自己嗎

不是指血緣，而是指心靈

所有的山頂都已青黛如煙

在這個季節

所有關于你的消息都在等著下雨

于是，寫詩的筆多過了讀詩的眼睛

塵埃落定，墓碑的光亦不再是火種

情緒都在野蠻地生長

思想在城市與鄉野之間來回奔跑

披頭散發，像一道時隱時現的閃電

一不留神，故事便由此而生

在這個夜晚

你和那匹即將沖破敵陣的黑駿馬

誰都不肯停下倔強的腳步

喘息之余，曾經的遠方都歸還了遠方

盛開的花朵只是另一種殘忍的寂寞

在等待天亮的間隙，篝火旁星空如洗

心底便在五千年里長出了兩個太陽

一個安詳溫暖，一個烈焰灼燒

電影里的音樂像喝醉了酒

在黑浪滔天的方舟中瘋狂搖擺

一枚斑駁的獎章懸在船首的桅桿

海水和淚水一起撲來

要淹沒并窒息你的靈魂

而此時，我看見你縱身一躍

如海燕一般

怒吼著用尖翼劃破茫茫無邊的絕望

我在山的北坡種滿了紫藤

我在山的南坡種滿了杜鵑

但我知道，這所有的色彩都不屬于你

嘗過露水的甘飴，便不再留戀美酒

晨光漸現，你忍不住開始和我告別

背影已遠，所有的山頂都已青黛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