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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輕煙

2023-03-22 00:55李王強
延河(下半月) 2023年1期

李王強

似乎是從冰窖里剛剛拎出一般,虛弱的冬陽正靠在一塊鉛灰色的云層邊,發散出一種浮腫的蒼白來。院門前的一棵核桃樹,不知最早是誰栽種的,樹干低矮粗壯,皴裂的樹皮堅硬如鐵,裂開了一道道垂直而下的溝渠,也早已被一陣緊過一陣的西風刪盡了一身的黃葉,空留盤旋交錯的虬枝,簡約著,也蕭索著,像一只滄桑的大手舉著天空破敗的瓷碗,又在篩下的陽光里,把自己縱橫交織的枝丫的暗影,蛛網般印在了土院上。

院門虛掩著。時不時會在北風的吹動下徑自開合,發出執拗沉悶的聲響。此刻,他就呆坐在一把陳舊的木椅上,深陷在蛛網般印在土院的枝丫的暗影中。遠遠望去,那枝影縱橫的紋路,繩索一樣勒在他灰白的衣服上,像極了一種命運的捆綁。已在門外站立很久了,我還是有著深深的躊躇和膽怯,推門進去,我該說些什么,我能說些什么。一個口舌笨拙的人,該怎樣拂去歲月厚厚的塵灰,去探望、安慰一個深陷重病的鄰居故友。這二十年來,我寄居在一座西北的小城養家糊口,年復一年,也便漸漸疏離了這曾讓我魂牽夢縈的故園。時空的阻隔,一層一層鈍化甚至消解了舊有的熟稔與親近,卻萌蘗了與日俱增的封閉和隔膜。這封閉和隔膜,帶給人的便是些許的尷尬、隱約的局促,甚至還有適度的羞赧和恐懼。

他長我八歲,按村里的輩分,我該叫他四爸。他身材魁梧,容貌并不十分俊秀,但也長得大氣周正。他是這大壑峴村最勤快的年輕人,更是干農活的行家里手。由于兄妹多,家境貧寒,初中還未畢業,便只能輟學回家務農,平日里不茍言笑的他,顯得更加寡言少語,可耕地、種麥、碾場、打窖、施肥、修剪果樹……樣樣在行,活兒干得出類拔萃,讓村里的長輩都嘖嘖贊嘆。有時,他會沒日沒夜地勞作,近乎瘋狂,報復,發泄一般,要把自己累到骨頭散架才肯善罷甘休,似乎在他體內蘊藏著揮霍不盡的洶涌氣力和蓬勃青春。一直干到喘息如牛、“汗出如漿”,才在父親嚴厲的喝令下,一屁股蹲坐在虛土上,望著高遠湛藍的天宇上滑翔的鷹鷂,或者花瓣一樣層層包裹、試圖打開卻終難打開的蒼茫群山久久出神。

在大壑峴村,螞蟻有著最黝黑的面孔,牛羊有著最陡峭的嘴唇,而四爸卻有著最多舛的命途。他是村里留守時間最長的年輕人,許多年輕力壯的同齡人,甚至晚輩都先后離開村莊,去往天水、蘭州,還有外省打工掙錢了。只會在歲末時節衣著光鮮地匆匆趕來,與久別的親人共度一個短促的團圓年后,又像漂泊的浮云一般四散天涯。每年初五過后,殘雪尚未消融,寒風依舊凜冽,清掃過的村巷里,時時會有些許干枯的草芥、脫落的雞毛、鞭炮炸裂后撕碎的紙屑在滾動翻卷,劃過白白的留有掃帚痕跡的路面,一起旋轉著被堆到犄角旮旯。村莊里的年輕人便會選擇良辰吉日出門遠行,先是對著初升的太陽,焚香化表、叩頭跪拜之后,再狠狠地轉過身去,掙斷親人牽絆的目光,坐上摩托車、三輪車、大巴車……一波一波潮水般涌出村子,涌向熟悉抑或陌生卻都充滿著誘惑的四面八方。就這樣,年復一年,輪轉不息,一座村莊的活水開始被慢慢抽干……這時候,四爸便會扛起一把明光閃閃的镢頭,心事重重地走出院門。路過驢圈旁碼放整齊的劈柴,穿過場院上晾曬一地的麥草,迎著料峭的風寒,沿著一壟一壟的田埂,向高峻宏闊的大東山一步步走去。耳畔的風,始終吹不散兒時玩伴從都市帶來的歆羨和驚嘆,在泛起的稀疏的鼓聲里,他第一次迎風落了淚。他的雙眼除了噙著淚水,還噙著對流光溢彩的城市最深的想象和憧憬,而孤獨的背影卻宛若一把年久失修的剪刀,裁剪出流年變幻里最深的寂寞和無奈。

群山逶迤蒼茫,似乎是向四面八方蕩漾不盡又瞬間凝固了的層層漣漪,一時覺得天高地迥,一時又倍感萬物逼仄??刹还茉鯓?,四爸的天地始終小到低矮屋檐下一雙布鞋的尺寸。二十多畝山地需要他精耕細作,五畝果園需要他用心作務,特別是雙親已風燭殘年、疾病纏身,還需要他精心照顧……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把他山羊般拴在命運的樹樁上,牢固得無法掙脫??焖氖畾q了,他還是光棍一條。父母急了,親戚急了,連村里人都急了,可他好像一點也不著急,賭氣似的。他有時會一個人對著自己的影子說好多孤獨的話,有時會待在麥地里夜深透了都不回家?!袄纤哪Я耍ň裼辛藛栴})?!贝謇锶硕急持钢更c點??伤陌直热魏稳硕记逍?,只是在夜深人靜時,眼巴巴看著寂寞的蟲子夢魘般不??惺乘乃吆湍钕?,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怕他這樣下去會出意外,后來便在村里人的攛掇下,讓他到二十里外的王鋪鎮一家摩托修理店去打雜。當時的王鋪鎮,只有一條二百來米長的土街道,路面一段相對平整,一段又坑洼坑洼,兩邊錯落著一些小商店、理發店、修理店、雜貨部、紙貨部、榨油坊……又沿著街面擺開了兩排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的攤位。王鋪鎮每單日逢集,雖不是人流熙攘,水泄不通,但畢竟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也氤氳著塵埃深處濃濃的煙火氣息。就這樣,四爸逢雙日就在家中干農活,逢單日就早早動身,背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騎著一輛二成新的飛鴿牌加重自行車趕到修理店當學徒打零雜。他每次回到家,都已是暮色深重,襤褸的工作裝布滿了油漬污垢,還有電焊燒出的星星點點的小洞。這種起早貪黑的奔波雖然艱辛,可比起先前來,他對自己說的話明顯少了,對別人說的話卻明顯多了。后來,他竟和一個離過婚的、有些智障的女人走到了一起。這對他來說,真的是仿若一場虛幻得不敢觸摸的午夜夢境。怕一伸手,夢境便如泡影倏忽破碎,了無蹤影,空留一枕恍惚和嗟嘆。

四十一歲了,四爸終于結了婚??苫槎Y簡單得像一場小孩子的“過家家”。請了一個略有口吃的媒人,送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彩禮,搭了一個簡易的彩條布帳篷,擺了三四桌家常便飯的宴席,這婚便算是草草地結了。然而,這樣短暫的幸福,仿佛是命運粗心時給予的一場意外的賞賜,當它猛然發現自己錯了之后,就要變本加厲地收回。

那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搓棉扯絮洋洋灑灑,一直從向晚時分下到次日拂曉又下到晌午才算大致剎住了手腳,變鵝毛大雪成零零星星的雪粒。雪后的鄉野被籠在童話的潔白與虛幻里,銀裝素裹遼闊無涯,人間萬物闃寂而安逸?!翱臁臁靵砣搜?!快救救老四兩口子,這兩個娃怕是——怕是被煤煙打完了……”一聲蒼老而凄厲的哭喊,遽然驚醒了童話里的村莊。村里人聞訊都急匆匆從四處趕來,在四爸平時住的一間土坯房里亂作一團。原來那幾日天寒地凍,傍晚大婆(四爸的母親)填炕時,便在樹葉和牛糞里多加了兩鐵鍬煤渣。次日早晨,看到大雪還下個不停,想著老四兩口子一年累到頭,沒好好歇緩過一天,大雪天的也沒啥要緊的農活可干,也便沒有叫醒他們,好讓他們歇緩歇緩??蛇@一下子,就出了大事。因著門窗緊閉,加上時間已久,四爸和四嬸都煤煙中毒了,深陷重度昏迷的危險境地。那看得見的青煙里,刀鋒般暗藏著看不見的輕煙,如無影無蹤無形的惡魔,張牙舞爪,飛揚跋扈,正一片一片撕碎著他們脆薄如紙的生命,落下一地狼藉不堪的悲苦讓人無從收拾。

山路崎嶇陡峭,加上大雪封山,沒過人膝。要把病人及時送到三十里外的鄉鎮衛生院,過程何其艱難。全村的人都出動了,鏟路的鏟路,掃雪的掃雪,找來床板綁上木椽,做成擔架,抬的抬,拖的拖,拽的拽……人們一步三滑,踉踉蹌蹌,艱難而行……除了稀疏的雪粒灑落簌簌輕響,便是大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雪天雪地間悲愴地回旋。她伶仃的身影,慢慢地被人們甩遠,小成了一滴淚水的暗影,久久懸在空茫的村口。好不容易送到鎮上,可衛生院的大夫滿臉驚駭,連連搖頭,“快往縣城送,我們實在沒轍”。又是一通慌亂的折騰,好不容易送到縣上,可縣醫院的大夫也是滿臉驚駭,連連搖頭,“快往市上送,我們實在沒轍”。輸液管、氧氣管、導尿管、心電監測儀器的管線……像一張巨大的網,把四爸四嬸緊緊捆綁在市醫院蒼白的病床上。他們沒有一絲的掙扎,因為連掙扎的一絲力氣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深淵般的平靜,已然接近甚至近似于恐怖的死亡。經過近一月的治療,四嬸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狀態,可四爸沒那么幸運,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肢體癱瘓、目光呆滯、口舌難言、水火失禁……看著這樣一個魁梧壯碩的生命被瞬間擊倒在地,無法起身,家人和村民都痛心不已,更不忍心讓他如此這般度過殘生。后來,在大家的幫助下,四爸的幾個弟兄每隔上幾個月,就遵照醫囑,帶著他艱難輾轉天水、蘭州的醫院做后續康復治療。玉走金飛,寒暑易節,就這樣,費去了大把大把的錢財、日子、空茫和無望,可效果并不理想,只換來四爸在別人的幫助下能勉強翻身坐臥、扶著炕沿短暫屈身站立的結局,無法自理的生活凝霜成冰,冰凍出生命里持久的水瘦山寒,隔絕了所有遠遁的溫馨和歡愉。

在故園,夕陽如橘,蒼茫群山起伏成海,我曾遠遠目睹那些心酸的場景,并悲愴成詩。

大壑峴,留下坍塌,留下破碎

留下老弱病殘,等待著

時光最后的刀鋒。唯一留守的

壯年男子,在大雪封山的寒冬

差點被扭動如蛇的氤氳煤煙,勒斷呼吸

現在,他耗費整整四十年的光陰,竟然

再次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

蒼老父親的攙扶下,再次開始

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遠遠望去

像空曠的場院上一座緩緩移動的墳冢

已在門外站立很久了,又一只鳥雀索瑟著,飄忽地從我頭頂飛過,風掀起了它胸脯前的羽毛,也順便吹遠了它零星的鳴叫。呆坐在陳舊木椅上的四爸依然紋絲不動,深陷病痛,似乎坐成了木椅的一部分。他的目光依然呆滯空洞,面容異常平靜,不掛絲毫表情。他依然無法說話,喑啞的喉嚨宛如青苔密布、經年未啟的沉重井蓋,封死了狹長幽暗的古井。那井底的干涸龜裂,抑或剩水余波,已然成謎,永遠都無法探知。我終是沒能進去,沒能進去,而這輕輕的一轉身,竟是天涯和永訣!

后來,那一幀幀流轉在煙火里的四爸命運的拼圖,是親友從故園,斷斷續續用話語的方式給我捎來的。精心照顧了幾年四爸的四嬸,見他的病情始終沒有起色,便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來。沒過多久,年邁多病的母親抑郁而終,把最后一聲痛苦的嘆息,枯藤般永遠搭在了矮墻邊。又一年,一直木訥寡言的父親,在晌午時分的夢境中溘然長逝。又是一個沒過多久,疏于照料的四爸,不幸從木椅上摔下,頭顱重重地撞在了廊檐下的石板上……四爸,終于用自己生命的消散,從血液里,從骨骼里,從經絡里,從每一寸身體里,一點一點逼走了那看不見的惡魔般的輕煙……

今冬回鄉,我又特意去看他。只見引魂幡的紙花白穗,已被凄風苦雨打落殆盡,杳然不知所蹤,空留一根底端燒黑的柳棍斜插在四爸的墳頭,挑著四野的岑寂和空茫。而遠處,蒼茫群山如臥,西墜的殘陽,正在一點一點收盡自己虛弱、昏黃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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