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重構
——烏克蘭危機以來的康·阿克薩科夫研究*

2023-03-25 15:42劉雅悅
俄羅斯研究 2023年5期
關鍵詞:斯拉夫科夫話語

劉雅悅

【內容提要】話語體系蘊含著一個國家特定的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關乎該國的軟實力及其國際話語權建設,而歷史話語體系在其中占據著基石般的地位。當代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包含了對于俄羅斯自身歷史的認知與評價。蘇聯解體后,該體系在歷史虛無主義的思潮中一度面臨解構的危機。而伴隨著后冷戰時期國際政治格局的“鐘擺式”變遷以及“東西方”問題在俄烏沖突背景下的日益凸顯,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逐步進入重構階段。在這一過程中,作為19 世紀俄國斯拉夫派代表人物的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格外受到當代俄羅斯學界的關注與挖掘?!鞍⒖怂_科夫共同體”的成立,以及安年科娃、德米特里耶夫等權威學者的論著,推動了對于康·阿克薩科夫的思想研究與話語解讀。新時期的康·阿克薩科夫研究,著重強調斯拉夫派歷史理念的當代定位、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的整體敘事、以及俄羅斯獨特歷史使命的話語回歸。尤其在2022 年俄烏沖突升級之后,康·阿克薩科夫在19 世紀克里米亞戰爭背景下有關俄羅斯歷史使命的諸多話語,被俄羅斯學者解讀為當今俄羅斯歷史使命及其在戰爭中話語合理性的思想依據。通過梳理當代俄羅斯學界對于康·阿克薩科夫的接受與闡釋,能夠窺見當前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方式及其基本架構。

歷史學家貝奈戴托·克羅齊曾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并解釋道,“只有現在生活的興趣才能促使我們探究一個過去的事實,……當生活的發展逐漸需要時,死歷史就會復活,過去史就變成現在的”①[意]B.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田時綱譯,《世界哲學》,2002 年第6期,第7-11 頁。。的確,與其說人們似乎總能發現某種歷史驚人的相似抑或冥冥中的輪回,不如說人們往往傾向于選擇性地搜尋歷史中那些格外具有當代性及現實性意義的人物、事件及思想,并在其與當代視域的重合中構建出新的、富有生命力的闡釋性話語。這或許便可以解釋當代俄羅斯學界對于19 世紀斯拉夫派代表人物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К.С.Аксаков, 1817-1860)的濃厚興趣。然而,如何定義和看待“當代俄羅斯學界”及其歷史觀,卻是一個略顯復雜的問題。

如果說“當代俄羅斯”是指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聯邦的話,那么這并不算長的30 余年的歷史卻充滿了曲折與悖論,頗具滄海桑田之意味。學者趙華勝曾用“歷史的鐘擺”②參見趙華勝:“歷史的鐘擺——蘇聯解體30 年以來的國際政治變遷”,《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15 頁。來形容蘇聯解體30 年以來的國際政治變遷,可謂恰如其分又一針見血。俄羅斯曾在蘇聯解體后近乎徹底而全面地倒向西方,卻又在普京執政后與西方漸行漸遠,直至2014 年烏克蘭危機后步入“冷戰回潮”的局面,甚至自2022 年起在俄烏沖突中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代理人(烏克蘭)展開“熱戰”。相應地,在思想界和學術界,當代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也經歷了“鐘擺式”的命運?!皽缛酥畤?,必先去其史”。蘇聯解體前后,在西方和平演變下蔓延開來的歷史虛無主義思潮,解構了蘇聯時期原有的歷史話語體系,使得20 世紀90 年代的俄羅斯學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面對自己的歷史文化呈現出“失語狀態”。自2000 年以來,這種態勢逐漸得到扭轉,歷史虛無主義的危害以及重構歷史話語體系的必要性與迫切性愈發凸顯。無論是當代俄羅斯的政治精英還是學界人士均認識到,若想重塑大國形象和國家認同、重拾對于自身歷史文化的自信,必須重新構建一套言說和評價自身歷史傳統、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的理論與知識體系,并將其外在表達為歷史話語體系。

當代俄羅斯的斯拉夫主義思想以及學界對于康·阿克薩科夫等人的研究,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以復興的。那么,在當代俄羅斯,尤其是2010年代以來,學界在康·阿克薩科夫及其代表的19 世紀俄國斯拉夫派的文化遺產中,挖掘出了哪些重構當代歷史話語體系所必要的文字、觀點與思想?又是怎樣整合并構建出新的、與當下現實息息相關的敘事話語與思想表達?此即本文試圖探討的主要內容。

一、永恒的“東西方”問題與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重構

提及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自然會浮現出關于他的一系列身份標簽與思想標簽。從身份標簽上看,康·阿克薩科夫身兼哲學家、歷史學家、政論家、文學家等多重身份,譬如俄羅斯當代學者葉蓮娜·安年科娃(Е.И.Анненкова, 1946-)便形容其為“熱忱的歷史學家和毫不妥協的政論家”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這種多重身份首先是“阿克薩科夫家族”成員的共性。盡管他的父親謝爾蓋·阿克薩科夫(С.Т.Аксаков, 1791-1859)更多地以文學作品聞名于世,兄弟格里高利·阿克薩科夫(Г.С.Аксаков, 1820-1891)與伊萬·阿克薩科夫(И.С.Аксаков, 1823-1886)又分別以社會活動和哲學思想見長,但家族成員們實則在上述各領域均涉獵廣泛,當代的研究者們也時常將“阿克薩科夫家族”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而推而廣之,阿克薩科夫們的多重身份,實際上也反映出19 世紀俄國知識分子普遍所具有的“積極入世”的、熱衷于探討與當下社會乃至國家命運密切相關的問題的心態。因此,盡管康·阿克薩科夫的首要身份是哲學家,但由于俄國知識分子的如此特征以及俄羅斯哲學素來對歷史與現實問題的觀照,圍繞這一人物的研究和討論,顯然也就很難局限在單一的哲學、歷史或政治學科之中了。

從思想標簽上看,康·阿克薩科夫與基列耶夫斯基、霍米亞科夫等人一道,是早期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是最早一批系統而深入地探討“東西方”問題的俄國知識分子中的一員。橫跨歐亞大陸的俄羅斯究竟屬于西方還是東方?應當走西方式的發展道路,還是走本民族獨特的發展道路?這一系列被赫爾岑喻為“斯芬克斯之謎”的問題,對俄羅斯而言是如此由來已久而又令人困惑,以至于它們“成為俄羅斯民族文化認同的癥結,成為主導民族精神文化傳承的‘俄羅斯思想’的核心問題,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是無數俄國社會精英畢生探求的歷史疑問,也是國家當權者始終力求破解的外交難題?!雹賹O芳:“反西方主義:俄羅斯對西方‘恐俄癥’的歷史回應”,《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1 頁。因此,在19 世紀俄國斯拉夫派與西方派的思想對峙中,兩個派別并不只是談論各自主張的“斯拉夫問題”或“西方問題”,而是在“東西方”抑或“俄羅斯-西方”問題的框架下,在“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這一預設問題的基礎上,進行各自的立場闡發與論證。

以康·阿克薩科夫為代表的19 世紀斯拉夫派的思想,便是建立在“俄羅斯與歐洲之間具有原則性的差異”這一出發點上的。斯拉夫派認為,這種差異體現在社會(奉行個人主義的西方,有別于遵循村社制度的俄國)、政治(因相互入侵和征服而形成的歐洲國家,有別于和平形成的、人民對政治權力不感興趣的俄羅斯國家)、宗教(信仰理性化的天主教的西方,有別于具有完整基督教信仰的俄國)等各個方面,繼而形成了“批判西方文明并捍衛俄羅斯,即批判市儈思想、天主教與新教,并為東正教及在其基礎上形成的聚合性而辯護”的基本思想特征。②См.Аксаков К.С., Аксаков И.С.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 (сост., авт.вступ.ст.и коммент.А.А.Ширинянц, А.В.Мырикова, Е.Б.Фурсова).М.: РОССПЭН, 2010.С.5-6.

可以說,“俄羅斯與西方”的二元對立架構,貫穿了歷史上圍繞“東西方”問題所產生的浩如煙海的事件與討論,從伊凡四世與庫爾勃斯基的爭論,到阿瓦庫姆的殉教、彼得大帝的改革,再到19 世紀俄國知識分子的論戰、20 世紀的美蘇爭霸及冷戰,直至今日。無論在斯拉夫派、西方派抑或后來的歐亞主義者那里,幾乎所有的討論都是在這組二元對立之上展開的。它好似一則關于俄羅斯永遠向往著西方、卻又始終無法真正融入西方的讖言,推動著俄羅斯歷史走向如別爾嘉耶夫所描述的“鐘擺式”的進程,使得俄羅斯不斷地搖擺在東西方之間,很難在某一端真正安心地棲息停留。這一進程發展到當代,便呈現出“后冷戰歷史……像鐘擺一樣,在有力地沖向高點后又向回擺動。諸多因蘇聯解體而出現的重大國際政治改變都沒有延續,相反都不同程度地發生逆轉,甚至回到起點”①趙華勝:“歷史的鐘擺——蘇聯解體30 年以來的國際政治變遷”,《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 頁。的局面。

該局面中的一個重要表征,是“從東西方體系的消失到新東西方體系的再現”②同上,第7 頁。,其中包括在文化軟實力層面的“話語體系”。話語體系即思想理論體系和知識體系的外在表達形式,受到思想理論體系和知識體系的制約?!霸捳Z體系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文化密碼,蘊含著一個民族國家特定的思想文化、價值觀念,乃至意識形態,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一個國家的國際話語權的前提和基礎”③楊鮮蘭:“構建當代中國話語體系的難點與對策”,《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 年第2 期,第59 頁。。而“歷史話語體系”則是圍繞歷史思想理論與知識體系所進行的話語表達,在整個話語體系建設中占據著基石般的地位。當代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包含了對于俄羅斯自身歷史的認知、思索與表達,對當代俄羅斯意識形態的支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然而蘇聯解體后,東西方話語體系相互抗衡的局面不再,伴隨著西方意識形態的“入侵”和虛無主義思潮的蔓延,蘇聯時期的歷史話語體系被西方“吞并”了,或者說,它被里應外合地解構和消除了。

于是,自蘇聯解體后至今,當代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經歷了十分明顯的從解構到重構的轉向過程。我們可以將這一過程分為以下三個時期:

1991—2000 年為解構期。在這一時期,歷史虛無主義的余波仍在延續,該風潮起初以抹黑歪曲甚至全盤否定蘇聯歷史為表征,但很快波及了對于其他歷史時期的俄羅斯歷史傳統、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的解讀與闡釋,并導致該時期的史學界及社會觀點對整個俄羅斯歷史的闡釋出現種種謬誤、斷層與自相矛盾之處。從這一意義上講,解體后的俄羅斯看似全面地“擁抱”和“融入”了西方,卻付出了“消解自身”的代價。

2000—2014 年為轉向期。普京執政以后,歷史話語體系的解構趨勢逐漸得到遏制。在這一時期,反對篡改歷史的相關立法的出臺、“俄羅斯歷史年”活動的舉辦、歷史統一教科書的重新編寫等標志性事件,均意味著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已發生重大轉向,重新審視歷史、構建歷史話語體系的進程逐步開啟。

2014 年至今為重構期。2014 年的烏克蘭危機與克里米亞事件,意味著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在政治訴求與價值體系層面已然分道揚鑣,隨著2022 年俄烏沖突升級,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更是惡化到了冰點。同時,在俄羅斯國內,2014 年也是《俄羅斯歷史統一教科書新教學法總體綱要》正式發布之年,還是六卷本集體著作《20 世紀的“俄羅斯世界”》出版之年。因此可以說,自2014 年以來,在歷史話語體系領域能夠看到“鐘擺”的回擺,看到新的東西方體系對峙的形成,看到重構期的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基本面貌——當前俄羅斯的歷史話語體系作為當代俄羅斯國家話語體系中的重要一環,以保守主義價值觀為基調,以歷史主義、愛國主義為特征,以“俄羅斯世界”為認同空間,是一種致力于契合當代俄羅斯國情的歷史話語體系。

目前看來,俄羅斯依然在對其歷史話語體系進行積極的重構,且隨著國內國際局勢的變化,不斷夯實和發展著以下幾個目標:

第一,掃除蘇聯解體后歷史虛無主義的陰霾。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經歷了一段“自毀長城”的創痛歷史,而當代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無疑旨在掃除歷史虛無主義的消極影響,引導當代俄羅斯人正視蘇聯時期的重要歷史人物與重大歷史事件,認可蘇聯時期的文化成果與歷史意義,并弘揚作為有機整體的俄羅斯歷史文化。正如我國學者馮紹雷所總結的,“對本國歷史的敬畏與擁抱,而不是虛無主義式地全盤否定,看來乃是當代俄國主流精英的一個顯著特點”①馮紹雷:“大歷史中的新定位——俄羅斯在敘事-話語建構領域的進展與問題”,《俄羅斯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6 頁。。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種對于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并不是“推倒重建”,而是注重修復歷史、重拾歷史,在被破壞的體系廢墟上建構出歷史應有的樣貌。

第二,以作為文明認同空間的“俄羅斯世界”話語體系與西方話語體系進行對抗。從“俄羅斯—西方”的兩極架構看,冷戰結束后,當西方學者提出“歷史終結論”,宣告西方價值體系已取得歷史終結性勝利的同時,也近乎輕視地宣告了俄羅斯一方在歷史觀和價值體系上的崩塌。然而時過境遷,在如今俄羅斯重建“小帝國”阻擊西方的跨大西洋“大帝國”,并愈加升級“帝國反擊戰”①參見張昕:“作為帝國間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0-48頁。的過程中,2007 年由俄羅斯官方牽頭提出的作為“文明的、社會文化的、準民族的空間”②馮紹雷:“大歷史中的新定位——俄羅斯在敘事-話語建構領域的進展與問題”,《俄羅斯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21 頁。的“俄羅斯世界”(Русский мир)這一概念,在2014 年之后愈加發揮出構建文明認同和話語體系的重要作用?!皷|正教、俄語和俄羅斯文化、共同的歷史記憶、對社會發展的共同的觀點,乃是‘俄羅斯世界’的最主要支柱”③同上。。顯然,若能形成“俄羅斯世界”共同的歷史記憶、對于歷史的統一言說與確認,便有可能打破“歷史終結論”,與西方歷史話語體系進行積極的對抗。

第三,為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在政治和軍事上的一系列行動提供歷史正當性與合法性?!岸砹_斯所要構建的,是基于自己歷史特性和當下現實需求的、文明結合部大國的敘事系統”④同上,第32 頁。。而具體到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過程與方法,如何從眾多的敘事話語中進行搜尋篩選并“為我所用”,以使構建出的體系盡可能地符合俄羅斯的現實需求與國家利益,甚至迎合俄羅斯民眾的當下期待,是一個頗具現實性乃至功利性的問題。我國學者張昕便指出過俄羅斯官方通過塑造史觀來為當下對烏行動提供合法性的嘗試:“在此次軍事行動前,俄羅斯最高領導人多次幾乎是以歷史學家的身份,在烏克蘭問題上做了對內對外塑造史觀、‘正本清源’、統一思想的努力。2021 年,普京發表長文《論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重申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為同一個民族,而現代烏克蘭作為一個國家(包括當下的疆域領土)實為蘇聯的產物?!雹輳堦浚骸白鳛榈蹏g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4-45頁。

當代俄羅斯學者鮑里斯·梅茹耶夫在談及俄羅斯與西歐之間不可調和的價值及話語沖突時曾經指出,“俄羅斯似乎一再被要求:如果它要求融入歐洲世界,它首先必須從根本上重建其價值體系,但這無法做到;如果出于全歐洲的和平與福祉,那么,俄羅斯還必須首先放棄政治獨立,這更是天方夜譚”①Boris Mezhuev, “Modern Russia and Postmodern Europe”, Russia in Global Affairs,March 2, 2008, https://eng.globalaffairs.ru/articles/modern-russia-and-postmodern-europe/。十分巧合的是,在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于1856 年克里米亞戰爭期間所寫的諷刺短文《五個要點》(пять пунктов)中,曾有一段頗為類似的論述:

列強的聯盟希望,俄國能夠如此珍視歐洲的福祉,以至于心甘情愿地同意為了歐洲的福祉而矮化、弱化、阻斷自身通往榮耀與強盛的道路,甚至做出如此的自我犧牲,以至于推翻和否定掉自身,——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歐洲的福祉。②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71.注:引文中的斜體字為康·阿克薩科夫標記。

事實上,此類表述并不是19 世紀俄國知識分子談及俄羅斯與西歐關系時的唯一立場及話語,但顯然,它是當今許多俄羅斯人更傾向于挖掘并傳播的話語。以上述文字及其所屬的短文(短文題目“五個要點”,指的是克里米亞戰爭中西方列強向俄羅斯提出的五點要求)為例,俄羅斯當代學者德米特里耶夫(А.П.Дмитриев, 1963-)等人從檔案館的手稿中搜集整理出這些文字,并編入于2016 年首次出版問世的阿克薩科夫家族的作品選集中;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德米特里耶夫本人以及葉蓮娜·安年科娃——這兩位阿克薩科夫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又在各自的論文中引用了這些文字。③Cм.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28-39;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7-27.可以發現,在重構歷史話語體系的過程中,為了更好地實現目標,歷史上著名思想家的話語遺產能夠、且需要參與其中,并作為歷史正當性的來源,賦予該體系以話語憑據和思想支撐。這也是為什么2014 年以來,圍繞斯拉夫主義的學術研究獲得了相當的熱度與關注。

二、斯拉夫主義的“復興”與當代俄羅斯的康·阿克薩科夫研究

興起并繁榮于19 世紀中期的斯拉夫主義思想,在20 世紀初逐漸淡出了思想論戰的中心,盡管其與西方主義的對峙仍作為一種思想史脈絡,潛在地貫穿于整個20 世紀。蘇聯解體后,斯拉夫主義幾乎十分迅速地回到了熱門學術話題之列,只是獲得關注的原因在當代俄羅斯的不同時期不盡相同。

起初,斯拉夫主義的“復興”是由于蘇聯解體后的“宗教熱”。隨著東正教重新回到了俄羅斯人精神生活的中心位置,信奉和推崇東正教傳統的斯拉夫派思想家自然收獲了學界熱切的關注與積極的評價。而在當代俄羅斯,斯拉夫主義的真正復興,是與20 世紀90 年代末西方自由主義在俄的衰落、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漸行漸遠有關。此時的俄羅斯,重拾對于自主性道路的訴求,民族自我意識回歸的熱潮興起,重構歷史話語體系的進程開展,斯拉夫主義思想中有關俄國與西方的根本性差異、俄國道路的獨特性等論述,愈發受到重視與研究。這種復興趨勢在2014 年之后逐漸走向高峰。

在此處有必要對當代俄羅斯的斯拉夫主義與反西方主義進行一定的辨析。一方面,斯拉夫主義確實是對西方主義的反撥,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反西方主義。當今,斯拉夫主義的確是俄羅斯與西方在政治、外交、文化等領域對峙乃至對抗中重要的思想來源。但另一方面,也不能簡單地將斯拉夫主義與反西方主義完全畫上等號。①參見孫芳:“反西方主義:俄羅斯對西方‘恐俄癥’的歷史回應”,《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6 頁。如果說反西方主義的重心在于反對他者,那么斯拉夫主義的重心則在于構建自身,二者是“破與立”的關系。因此,斯拉夫主義在批判西方的基礎上延伸建構了更多的內容與主張。正如哲學家瓦西里·津科夫斯基在《俄國思想家與歐洲》(1955)一書中所指出的,“斯拉夫主義者從此變成了反西方主義者。但是,這并不是他們思想趨向中的主要方面和關鍵點,斯拉夫主義者只是俄國特色的堅定捍衛者,而他們認為這種特色的核心和創造基礎是東正教……斯拉夫派的主要熱情在于感知他們所找到的那個支撐點——民族意識和東正教真理的結合”②[俄]霍米亞科夫、赫爾岑等著:《俄國思想的華章》,肖德強、孫芳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35 頁。。

也就是說,斯拉夫主義在面對西方時,并非全然否定西方,也并非一味地冥頑不化、因循守舊。相反,該思想提倡在俄國傳統的基礎上構建出與西歐不同的、新時期的道路。正是這一點賦予了它對于當代俄羅斯思想的建設性意義。具有較強宗法觀念和家庭意識的典型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往往都是“家族式組合”①劉文飛:《伊阿諾斯,或雙頭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第29 頁。,阿克薩科夫家族即為其中最重要的家族之一。當代俄羅斯的康·阿克薩科夫研究,一方面是整個“阿克薩科夫研究”(аксаковедение)的一部分,能夠由此出發對阿克薩科夫家族乃至斯拉夫派的整體思想進行共性研究;另一方面,康·阿克薩科夫的觀點在斯拉夫派中具有鮮明的特性。安年科娃認為,康·阿克薩科夫的觀點“總是直截了當地被表達出來(即使站在斯拉夫派的立場上來看,有時他的觀點也顯得出奇地尖銳),這使得他既能揭示彼時社會生活中俄羅斯與西方問題的實質,又呈現出對于這一問題本身的認識過程?!雹讧¨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康·阿克薩科夫的這一特質,使其思想十分適合被當代俄羅斯學者在新的時局下所捕捉和闡釋。

在當前從事斯拉夫派與阿克薩科夫研究的俄羅斯學者中,葉蓮娜·安年科娃是該領域最具權威和影響力的學者之一。這位學者既深耕作為整體的斯拉夫主義思想,也單獨關注過康·阿克薩科夫在內的代表性人物。自20 世紀70 年代末以來的40 余年中,她在此領域進行著不懈的研究,發表了近200 篇學術成果,“這些作品不僅為斯拉夫主義的學術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其自身也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歷史文獻,講述了自20 世紀后半葉至21 世紀初期斯拉夫派遺產的研究史”③Непоклонова Е.О.Рецензия на книгу: Анненкова Е.И.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Вестник Свято-Филаретов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2019.№31.С.243.。而她的專著《阿克薩科夫家族》(Аксаковы,1998)與《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精神的歡樂》(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2018)更是突出體現了當代俄羅斯阿克薩科夫研究的成果與特色。安年科娃對于康·阿克薩科夫的研究,在客觀標準的學術研究方法之外,往往試圖以斯拉夫派的理論精神浸入式地理解和闡釋其思想內涵,或者借用學者涅波克羅諾娃對于專著《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精神的歡樂》的評論來說,該書充滿了“對話式的相遇”、“朋友式”的感性研究,而非提煉式的邏輯分析?!白髡呱钊氚⒖怂_科夫統一的內心世界,感受相近的心靈之融合所帶來的歡樂”①Непоклонова Е.О.Рецензия на книгу: Анненкова Е.И.Константин Аксаков.Веселье духа// Вестник Свято-Филаретов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2019.№31.С.244, С.253.。學者彼羅什科娃(Т.Ф.Пирожкова, 1938-)也長期從事斯拉夫派的研究,尤其是斯拉夫派在19 世紀的期刊與出版物研究,②См.Пирожкова Т.Ф.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ая журналистика.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7.后來延展至對于阿克薩科夫家族的書信研究與史料挖掘,比如文章《農奴制改革前后的阿克薩科夫家族》,便通過分析家族通信揭示出阿克薩科夫家族在農奴制改革前后的經濟狀況變化——盡管改革使家族的收入近乎減半,甚至不得不拋售莊園,但該家族成員皆一如既往地堅定支持農奴制改革,并延續了家族節儉的傳統。③См.Пирожкова Т.Ф.Семейство Аксаковых до и после крестьянской реформы//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17.№5.С.225-246.由此可窺見斯拉夫派對農奴制改革的推進作用。

此外,學者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在近年來的阿克薩科夫研究領域也占據著特別的地位。德米特里耶夫的教育背景與人生經歷十分豐富,有在克里米亞地區軍校學習和在扎波羅熱附近參軍服役的經歷,因此,雖然德米特里耶夫的研究涉及俄羅斯經典文學的多個領域,但自2014 年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他對于斯拉夫主義與戰爭主題表現出愈加顯著的興趣。2016 年,德米特里耶夫與費奧多羅夫共同編纂出版了文集《俄羅斯歷史及斯拉夫派家族生活中的克里米亞戰爭》④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其中收錄了戰爭期間阿克薩科夫家族內部的大量通信及文章手稿,包括康·阿克薩科夫的長篇政治宣言《俄羅斯與西方》《俄羅斯大地上的敵人》等未曾正式出版的作品。2022 年,德米特里耶夫在第二屆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上作主旨發言,以該發言為基礎的文章《俄羅斯應接受西方的挑戰:阿克薩科夫父子論與歐洲的武裝對抗》⑤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39.,后來隨會議論文集發表。這篇文章的觀點在當代俄羅斯學界頗具代表性和現實意義,我們在后續的論述中會重點關注此文。

可以看出,近年來俄羅斯學者普遍更加關注康·阿克薩科夫等人的社會政治主張及其與現實的聯動關系,巴拉諾夫的文章《斯拉夫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作為無政府主義理論家的康·阿克薩科夫》①Баранов И.О.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 и анархизм.К.С.Аксаков как теоретик анархизма//Наука в мегаполисе.2020.№9.、阿列克謝·希什金的《康·阿克薩科夫論國家與社會的力量平衡》②Шишкин А.Е.Баланс сил общества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по К.С.Аксакову//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литературно-эстетическом контексте цифровой эпохи?, Материалы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12 ноября 2020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0.С.130-144.及其與阿格尼婭·尤蘇波娃合寫的文章《一致性安全語境下的斯拉夫派與恐俄主義者》③Шишкин А.Е, Юсупова А.С.Славянофилы и русофобы в контексте консциент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83-394.等,均屬此列。而從宏觀上看,“阿克薩科夫研究”這一學術領域本身,也被賦予了愈來愈強烈的社會政治屬性,與此相關的許多學術機構的成立、學術活動的組織,往往都由官方牽頭,且有政府官員出席參與。如今,“阿克薩科夫遺產研究中心”遍布俄羅斯各地,其最主要的中心分布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烏法、薩馬拉、烏里揚諾夫斯克等地。2017 年是康·阿克薩科夫誕辰200 周年,俄羅斯學術界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其中包括全俄羅斯規模的學術會議,論文集《阿克薩科夫家族遺產與當代文化中的價值選擇問題》隨后于2018 年出版。④?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и проблемы ценностного выбор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культуре?, Материалы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14 ноября 2017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18.

2020 年,阿克薩科夫研究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是大型文化和學術組織“阿克薩科夫共同體”(Аксаковское сообщество)的成立,該組織獲得了來自各地方政府、高校、研究機構、全俄博物館協會等諸多政治、文化及學術機構的支持。在該組織的框架下,2021 年,第一屆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在莫斯科召開。俄烏沖突背景下的2022 年9 月,第二屆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在薩馬拉召開,會后出版的論文集《俄羅斯文化、歷史及社會生活中的阿克薩科夫家族遺產》充分反映了阿克薩科夫研究的最新成果與指向。根據大會的主要討論內容、總結與提議,我們可以發現當前研究的以下特點與趨勢:

第一,對于阿克薩科夫研究的興趣持續升高,近年來涌現出一批高水平的學術成果,充分挖掘阿克薩科夫家族遺產,著力展現該家族及其思想對當代世界的現實影響?!鞍⒖怂_科夫家族”儼然成為一種“新的社會-文化現象”①?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492.出現在當代學術和社會意識中。2022 年的大會論文涵蓋哲學、歷史、政治、美學乃至自然科學諸多學科領域,許多對于之前未發表的阿克薩科夫家族信件、手稿的研究(比如對于康·阿克薩科夫早年的幻想小說《瓦爾特·艾森伯格》的分析②Кривонос В.Ш.Мотив оживающего портрета в ?Вальтере Эйзенберге? К.Аксакова и ?Портрете? Н.Гоголя//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00-309.等)均隨論文集的出版首次進入到學術視野。大會討論的主題之一是“阿克薩科夫價值觀與當代世界:阿克薩科夫家族遺產對于俄羅斯精神生活發展的意義”。學者們紛紛致力于從斯拉夫派的精神遺產中尋找當代以及未來俄羅斯道路的發展指向。

第二,阿克薩科夫研究在當代俄羅斯被賦予了“教育和培養俄羅斯青年一代的崇高精神和愛國主義思想”③?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493.、促進歷史話語代代相傳的特殊意義與使命。大會提議將高校學生、青年創作者乃至中學生等群體吸引到阿克薩科夫作品的學習及研究中來,保證其思想在俄羅斯當代青年中的影響力及傳播力。從某種程度上講,阿克薩科夫研究已成為當代俄羅斯話語體系建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三,除較為“核心”的學術研究領域外,圍繞阿克薩科夫研究的社會和自發性組織的數量增多,各類型、各層面的組織及活動協作開展。當前,有關阿克薩科夫家族的各類博物館、圖書館、基金會等機構均致力于相互合作、信息共享。而在社會層面,圍繞阿克薩科夫家族的大眾文化活動、紀念性文化地標(如主題街心公園、紀念碑、雕像等)日漸增多,這些都能夠間接提升各種形式研究工作的效率,更有利于促進阿克薩科夫遺產中冷門問題的研究。

第四,俄羅斯政府機構對于阿克薩科夫研究在當代社會中的角色與意義更加關注。包括地方政府官員出席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以格里高利·阿克薩科夫命名的國家獎章的設立等,均能體現出當代俄羅斯的“阿克薩科夫熱”不僅是學術界、文化界的一種自發行為,更是受到了俄羅斯政府的大力肯定、支持與推行。

當今俄羅斯阿克薩科夫研究如火如荼的發展態勢,不禁使人愈發好奇,在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中,具體有哪些理論、話語及觀點,能夠如貝奈戴托·克羅齊所說,激發起“現在生活的興趣”,并促使俄羅斯學界去“探究一個過去的事實”?而在對“舊歷史”的探究中,又產出了哪些書寫“新歷史”的話語?

三、康·阿克薩科夫思想新論與話語重構

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在進行重構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對于以下三方面問題的“再思考”:首先,該體系中應包含何種基本的歷史理論框架?——這涉及如何看待歷史以及身處歷史中的俄羅斯的基本理念與視角;其次,俄羅斯從何處來?——對于俄羅斯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應當如何認知與評價;再次,俄羅斯向何處去?——這一經典問題至今仍顯得迫切且懸而未決,并關乎對于當今世界中俄羅斯歷史使命的錨定與展望。在康·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中蘊藏著不少上述問題的線索與答案。因此,在近年來俄羅斯學者對于其思想的論述和話語的解讀中,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基本架構或可見一斑。

(一)何謂真正的“歷史”——斯拉夫派歷史理念的當代定位

冷戰結束后,日裔美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史觀一度在俄羅斯盛行,這種本質上富有“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的歷史觀認為,“自由民主的理想則已盡善盡美”,而作為這一理想體現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之為人的本性的發現”,并得出結論,自由民主或為“人類意識形態演化的終點”和“人類政體的最后形式”,因此構成“歷史的終結”。①參見[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陳高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9 頁,第71-72 頁;陶富源:“福山‘歷史終結論’的歷史觀剖析”,《馬克思主義研究》,2020 年第9 期,第129 頁。事實上,早在19 世紀,類似持有“西方中心主義”立場的歷史理念便已在俄國思想界出現,譬如以謝·索洛維約夫等人為代表的“西方派”歷史學家,強調俄國歷史與西方歷史發展的統一性以及俄國學習西方的必然性,認為俄國與西方是“學生”與“老師”的關系,將西方描述為“文明福音”傳播者,并相信俄國最終也將按照歐洲基督教國家的形成模式來構建自己的歷史敘事。②參見郭丹、周鞏固:“謝·米·索洛維約夫的俄國史理念及其價值”,《史學理論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118 頁,第123-124 頁。

而與這種“西方派”歷史理念相對立的,恰是彼時以康·阿克薩科夫為代表的斯拉夫派歷史理念。正如學者馬寅卯所指出的,“斯拉夫主義者面臨的任務,是如何從價值論的層面顛覆西方和俄羅斯的關系,把看似占據著強勢地位并象征著完美歷史模式的西方解釋為脆弱的和殘缺的,把看似脫出了歷史之外、對人類毫無貢獻的俄羅斯解釋為偉大的和完美的”③馬寅卯:“作為他者的俄羅斯——早期斯拉夫主義中的俄羅斯和西方問題”,《社會科學輯刊》,2006 年第4 期,第18 頁。。在這一過程中,康·阿克薩科夫的兩個觀點尤其得到當代俄羅斯研究者們的關注。

第一個觀點是,應當構建具有“連續性”的歷史觀。這顯然與斯拉夫派拒絕將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看作某種歷史的“革新”和“飛躍”的總體立場有關?!八估蛑髁x者對歷史的理解重在連續性而非變化性,重在永恒性而非即時性,重內在價值而非時間的先后”④同上,第19 頁。。安年科娃在2022 年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上的主旨發言中強調,“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將真正的歷史性時刻建立在數世紀的歷史進程中,聚焦傳統的連續性(непрерывность традиции),只是他認為,這種連續性在順風順水的情況下往往暫時顯得薄弱”⑤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6.。的確,彼得改革所帶來的西化的新氣象,似乎一度削弱了這種歷史的“連續性”,甚至使人們在某種程度上忘記了與過去歷史的聯系,而聚焦于超越過去的、一系列顯著的進步與革新。然而在19 世紀50 年代西方派與斯拉夫派論戰正酣之時,俄國與英、法等西方列強在克里米亞地區所發生的不可調和的爭斗以及最終俄方在戰爭中的失敗,卻將相當一部分俄國人對于告別舊俄的陳腐過去、融入象征著啟蒙與進步的西歐文明的幻景打碎,并將其拉回到俄國的歷史與現實中。正是在這一情形下,康·阿克薩科夫發現了重構“連續性”歷史觀的可能,即“悲劇性事件重建了這種聯系,使當代人能夠在祖國歷史的語境中感受到自身?!雹侑¨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6-17.

安年科娃所提煉的康·阿克薩科夫的這種觀點實則頗具現實意味和當代指向。正如身處19 世紀的阿克薩科夫所敏銳洞察的,在和平年代,人們其實更容易忽略歷史的連續性,忽略傳統的不可斷絕,甚至反而會期待革新與突變,期待彼得大帝式的“否定過去”,亦即對歷史及傳統的挑戰與顛覆。然而直到某些悲劇發生后,人們對于“連續性”史觀的重視才被激活。甚至可以說,恰是一些突發的悲劇性事件,能夠觸底反彈式地、強力地聯結當代人與其祖國的歷史,激發人們對于歷史傳統之無法割裂的共識。這種觀點似乎均在蘇聯解體前后的俄羅斯得到了歷史性的證實,甚至在近年來愈發緊張的俄羅斯與西方的關系中獲得了更為具象且泛化的表征。譬如學者張昕認為,在最近20 年俄羅斯領導人的史觀塑造中,能夠發現“構建從(前現代)沙俄、蘇聯到當代俄羅斯的歷史延續性”的嘗試,“普京在烏克蘭問題上不斷調用‘歷史的俄羅斯’‘歷史上的俄羅斯土地’等說法,就是這種史觀的具體體現”。②張昕:“作為帝國間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4 頁。

第二個觀點是,應當用俄羅斯自己的歷史概念及話語體系去闡釋俄羅斯歷史,解讀俄羅斯人民。與刻板印象中斯拉夫派的所謂“尚古守舊”、“難以接受新事物”等特征相反,實際上,斯拉夫派的歷史理念充滿了對于當時歐洲史觀的突破與顛覆。在此之前,俄國并未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史學觀念,并且,在長久以來歐洲的史學視野中,俄國“由于其特殊的歷史發展過程和文明開化的滯后而顯得尤其格格不入?!洺1慌懦谕?,一直無法完全融入歐洲人的整體觀念認同之中,始終游離在‘歐洲’的邊緣?!雹蹖O芳:“反西方主義:俄羅斯對西方‘恐俄癥’的歷史回應”,《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50 頁。當時的謝·索洛維約夫等西方派史學家們接受并沿襲了這種“中心-邊緣”的定調,試圖通過闡析“由西方至東方的宗教傳播歷程”,來證明作為“中心”的歐洲文明啟蒙了作為“邊緣”的俄羅斯文明。①參見郭丹、周鞏固:“謝·米·索洛維約夫的俄國史理念及其價值”,《史學理論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127 頁。于是,俄羅斯在由歐洲主導的歷史敘事中顯得無所適從,在歷史中的身份與地位并非由自己掌控,而是由西方來“啟蒙”與“定義”。然而,在康·阿克薩科夫等人的歷史理念中,俄羅斯恰恰實現了從“邊緣”到“中心”、從“被闡釋者”到“闡釋者”的身份突破?!八估蚺芍R分子以俄國東正教為中心,勾畫了一種以俄國為中心或將俄國作為一個歷史發展過程頂點的俄國史觀念”②同上,第123 頁。??怠ぐ⒖怂_科夫在《論俄國歷史的基本法則》(1850)等文章中反復指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具有如此多的本質性的差異,以至于用西方的話語體系是無法闡明俄國歷史及俄羅斯人民的存在特質的。例如,在涉及“國家”的概念范疇時,阿克薩科夫發現,“我們所有人都想在這些西方概念的基礎上去看待每一個國家,于是只能在俄羅斯身上看到要么革命的、要么保守的因素”③Теория государства у славянофилов.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6.。但是,俄羅斯國家的發展并非全然遵循這種簡單化的、二元對立的歷史敘事思路,而是保有“自愿、自由與和平”④[俄]霍米亞科夫、赫爾岑等著:《俄國思想的華章》,肖德強、孫芳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61 頁。的國家基礎,甚至常常以宗教精神消弭政治理性,以“內在的人”取代外在的國家機制,并構成國家發展進程的核心線索。

面對這種斯拉夫派與西方派歷史理念的差異,當代俄羅斯學者的評價并未厚此薄彼,卻也有所側重。安年科娃援引蘇聯著名歷史學家奧司波瓦特(А.Л.Осповат)的觀點——“索洛維約夫寫下了第一部學術意義上的俄國史,而阿克薩科夫書寫的則是‘神圣羅斯’的歷史”⑤Осповат А.Л.К характеристике исторического мышления К.Аксакова// Труды по знаковым системам.Т.22.Тарту, 1988.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3.,并進一步評價道:“阿克薩科夫所關注的中心,不是所謂的國家性與歷史的洪流,而是人的命運,……有著哲學-人類學的指向”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3.。從“以國家為線索”到“以人為線索”的轉變,體現了斯拉夫派自主闡釋俄國歷史、解讀俄國人民的思想主張,即意味著,可以不再使用從他人那里移植來的理論與話語,而是“依照俄羅斯自己的理念和需求”②Там же.С.16-17.去看待歷史以及身處歷史中的俄羅斯。

康·阿克薩科夫有關歷史觀的連續性、歷史話語的自主性等基本理念,無疑在當前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重構的語境下被賦予了愈發清晰顯著的價值定位。在政治場域中愈演愈烈的領土及權力紛爭的背后,是思想場域中不斷升級的話語權爭奪。正因為如此,構建一套堅實深厚的、能夠如康·阿克薩科夫所言“支撐起不同時代的聯結與統一”③Там же.С.17.的歷史理論框架,便不再僅是老生常談的前人舊論,而是任重道遠的當下議題。

(二)“內在統一的必要性”——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的整體敘事

回望蘇聯解體前后和當代俄羅斯“鐘擺式”發展的30 余年,再讀1854年康·阿克薩科夫寫給奧博連斯基信中的文字,或許更能察覺此中的深意:

真正的危險在我們內部,在于信仰的缺失,……真正的東西方之間、俄羅斯與歐洲之間的戰斗,不在我們的邊境上,而在我們自身之中?!獠康膽鸲啡Q于這種內部的戰斗。俄羅斯人抑或外國人,誰在這場內部斗爭中取勝了,誰就會在外部的戰斗中取勝。④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62-263.

阿克薩科夫強調內在信仰與一致性話語的構建,唯恐俄羅斯民族會因缺失它們而從內部瓦解。然而歷史無情地應驗了阿克薩科夫的擔憂,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從何處來?”這一問題的答案一度變得面目模糊,蘇聯時期的歷史話語體系坍塌之后,新的歷史敘事眾說紛紜,遲遲無法得到統一。在此境況下,重新挖掘與探討阿克薩科夫等人對于俄羅斯自身歷史文化傳統的認知與評價問題,便在學界顯示出充分的迫切性。

正如當代學者安年科娃所概括的,康·阿克薩科夫始終將“內在統一的必要性”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17.視為俄國贏得與西方之間博弈的重要因素。而這種“內在統一”至少應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涉及俄羅斯的“來處”,需對俄羅斯文化及歷史淵源的統一作出界定;另一方面圍繞俄羅斯的“現狀”,需對俄羅斯民族的自我意識進行整體認知。

在康·阿克薩科夫看來,一方面,應當充分承認俄羅斯與西歐在文化及歷史上的共同淵源。這一點體現出了康·阿克薩科夫反文化虛無主義的一面,也即我們在上文中所說的,斯拉夫主義與反西方主義在“建構”與“解構”上的最大區別。當代俄羅斯學界十分看重阿克薩科夫的此類觀點。安年科娃在《康·阿克薩科夫理念中作為俄羅斯主題的俄國與西方》(2016)一文中指出,即使在俄國與西方最為激烈對峙的時刻(克里米亞戰爭期間),康·阿克薩科夫也從未否定過俄國自身文化中的西方元素,并強調俄國認知西方世界及其智慧成果的重要性。安年科娃同時援引斯拉夫派其他代表人物的觀點(如基列耶夫斯基在致霍米亞科夫的信中曾承認自己“愛西方、習慣于西方、受教于西方”),以證明“眾所周知,斯拉夫派沒有推翻西方文化和歷史,也不否認彼得改革的歷史意義?!雹讧¨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8.此種傾向是與當今俄羅斯主流政治觀點相吻合的。顯然,當代國際關系的親疏與歷史文化淵源的遠近不可混淆而論。俄羅斯總統普京、外長拉夫羅夫等人近年來均明確表示過俄羅斯對于歐洲文化的認同,強調“俄羅斯的文化和歷史與歐洲不可分割?!雹郄抱濮洄讧?В.В.?Быть открытыми, несмотря на прошлое?.22 июня 2021 года.htt 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65899; 參見趙華勝:“歷史的鐘擺——蘇聯解體30年以來的國際政治變遷”,《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21 年第6 期,第14 頁。

然而頗為有趣且與當下現實遙相呼應的是,康·阿克薩科夫對于美國及美國文化是不以為然的。安年科娃在文章中特別將同屬“西方”的“西歐”與“美國”進行了區分,點明了阿克薩科夫對于二者截然不同的態度。如果說阿克薩科夫對于西歐的種種批判雖斷然,卻不乏共情甚至溫情,只因其始終珍視西歐與俄國在文化上的親緣;那么對于美國這樣一個在其眼中“未曾經歷過民族文化塑造的歷史進程”①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2.的國家,阿克薩科夫則完全顯露出一副尖銳直白甚至輕視淡漠的態度。他斷言:“北美完全被利己主義的冰冷元素所貫穿,其聯結人與人的社會契約僵化且堅硬,喪失了一切的愛,而僅建立在自私利己的基礎上?!雹讧¨堙悃学堙唰?К.С.Эстетика и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критика.Москва: Искусство, 1995.С.443.此類認知傾向自19 世紀一直延伸到了當下現實中,不斷印證著在所謂“俄羅斯與西方”的二元關系中,“西方”并非鐵板一塊,對于歷史上以及當今的俄羅斯人而言,同屬“西方”的美國與歐洲始終具有兩種迥然不同的存在特質。但無論如何,俄羅斯都需要在與此二者的相互比較與映照中,厘清并確認自身。

在19 世紀50 年代與友人波波夫的通信中,康·阿克薩科夫正是在這種對比之后,提煉出了“俄羅斯世界的基本原則”——“既與西方世界、也與美國世界截然不同的‘人民性原則’”③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2.,并進一步將其解釋為“真正具有人民性的、保守主義的原則”。這一原則關乎上述“內在統一”的另一方面,即對于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的整體認知。顯然,康·阿克薩科夫與同時期其他斯拉夫派思想家一道,均強調要從古羅斯人民的世界觀中尋找19 世紀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應有的內核,并判定:

俄羅斯人民的歷史是世界唯一的基督教民族的歷史。不僅從信仰上來說,而且從人民自身生活的追求上來說?!砹_斯人民有能力保留祈禱的寧靜與謙恭,而也正因為如此,才不至于墮入傲慢之中。④Аксаков 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

康·阿克薩科夫圍繞古羅斯歷史和俄羅斯民間文學所撰寫的一系列文章,均得到了當代俄羅斯學界的充分關注。在這里需要提到安年科娃的另一篇重要文章《作為俄羅斯自我意識之化身的阿克薩科夫世界》⑤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在這篇文章中,作者認為康·阿克薩科夫在挖掘并描述古羅斯生活的同時不斷地將其美化、理想化,從而展示出古羅斯人世界觀是統一、完整且神圣的——這實則也是康·阿克薩科夫本人意識主張的映射。

康·阿克薩科夫在敘述古羅斯歷史時采取了極富特色的、整體性的方式。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關于俄羅斯民族之“英雄主義”的闡釋。他首先在壯士歌體裁與古羅斯勇士①康·阿克薩科夫有過十分精彩的對于“古羅斯勇士”的形象分析,且這種分析是在與“西方騎士”的對比中展開的。他認為西方騎士的高尚行為大多出于外在的義務與責任;古羅斯勇士則并不受此類義務的束縛,而是依照內心深處的善,自由地行事。См.Аксаков К.С.Эстетика и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критика.Москва: Искусство, 1995.С.102.的文學主題中,采掘出具有神圣性的英雄主義因素。然而眾所周知,在后來的蒙古桎梏時期,大量哭泣與犧牲、懺悔與拯救的動機開始在文學作品中涌現。于是,阿克薩科夫選擇將這種悲劇性與之前的神圣性有機融合,共同組成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中的重要方面——兼具神圣性與悲劇性的英雄主義。與此同時,這種英雄主義與阿克薩科夫所處的19 世紀中葉俄國的時代特質極為契合。彼時,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與犧牲,隨著塞瓦斯托波爾失守等悲劇性歷史事件的發生,作為有機整體的、融合了神圣性與悲劇性的英雄主義,更加適合被接受為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可以說,阿克薩科夫所敘述的這種“英雄主義”特征,伏脈千里地貫穿于古羅斯、19 世紀的俄國乃至當今俄羅斯的各個歷史階段。當代俄羅斯學界從事阿克薩科夫研究的學者們,贊同并秉承了阿克薩科夫的這種“連續性”歷史觀與“整體性”敘事方式,主張對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進行貫穿歷史的整體敘事。安年科娃在《作為俄羅斯自我意識之化身的阿克薩科夫世界》中直言,她希望借此文章呼吁當下俄羅斯社會的內在精神團結。為此,作者不止分析了康·阿克薩科夫一人的思想理念,而是將阿克薩科夫家族的文字遺產之整體,看作“俄羅斯/西方語境中民族自我意識的顯著體現?!雹讧¨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8.其中,作者選取和引用最多的,是克里米亞戰爭期間阿克薩科夫家族的通信、日記與文章。這種選擇在2022 年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的場合、在當年的時事背景下,顯然是別有寓意的。

(三)從克里米亞戰爭到克里米亞事件——俄羅斯獨特歷史使命的話語回歸

如果說在“俄羅斯從何處來?”這一問題上,康·阿克薩科夫等斯拉夫派思想家并未否認俄羅斯與西方的歷史淵源,并常常在俄羅斯與西方的二元關系中展開對于自身歷史文化的認知與敘事,甚至認為歐洲有珍貴的文化傳統,可以對抗美國式的、冰冷的利己主義,那么,一個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二者既然有著如此的親緣,又為何屢次在“向何處去?”的問題上分道揚鑣甚至水火不容?

顯然,在斯拉夫派看來,與文化傳統的“初心”漸行漸遠、逐漸“墮入傲慢之中”的是西方;由此傲慢產生出狹隘的仇恨、成為雙方沖突升級的始作俑者的也是西方??怠ぐ⒖怂_科夫對于西方的批判言辭向來犀利,但真正使其創作風格從學術探討轉向思想論戰、真正激發了其對于西方的徹底失望乃至無情決裂的,是1853—1856 年間的克里米亞戰爭——這一分水嶺式的歷史事件。①1853—1856 年間的克里米亞戰爭也稱第九次俄土戰爭,是英法等歐洲國家所組成的聯盟與俄羅斯帝國為爭奪小亞細亞地區而展開的一場軍事沖突,主戰場在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亞半島。該戰爭被視為19 世紀中葉歐洲最重要的戰爭之一,最終以俄羅斯一方的失敗而告終。正如康·阿克薩科夫本人所說:“我的學術活動被偉大的事件所驚攪?!雹讧¨堙悃学堙唰?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而對所謂“偉大”,阿克薩科夫本人有這樣的闡釋:

當前的時代可以稱之為偉大的,……因為它如今揭開了苦澀的真相,揭示了西方人所有的低微鄙俗、貧乏空虛……哦,這對于已經一只腳踏上了西方道路、踏到了深淵的邊界的俄羅斯來說,是多么重要、多么有教育意義的一課?、郄¨堙悃学堙唰?К.С.Голос из Москвы.Западная Европа и народность// Литература и история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процесс в творческом сознании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 XVIII–XX вв.).СПб.: Наука, 1992.С.310-311.

俄國與西歐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的直接沖突,使得阿克薩科夫等當時的斯拉夫派思想家驚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對立,已經愈發不可調和,甚至成為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對立,即本質上的、涉及存在本身的矛盾沖突。安年科娃在談到這一對立關系時指出,阿克薩科夫等人“在一系列展開的歷史事件中看到了本體論的意義?!砹_斯與西方的不相像被視為本質上的對立,并在某種意義上被理解為世界歷史進程中善與惡的兩極之體現?!雹侑¨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0.基于此,康·阿克薩科夫在這一時期堅決主張與西方決裂。他的文字風格變得更加尖銳、斷然、主觀,無法不動感情地進行冷靜分析。在整個19 世紀50年代,康·阿克薩科夫于憤怒之中寫下了不少激烈的、未能通過當時書刊審查的文字,因而部分文章未能完整出版,或僅留存手稿的形式,其中包括寫于1854 年的長文《俄羅斯與西方》②當代學者安年科娃認為,這篇文章標志著康·阿克薩科夫文章風格從學術到政論的徹底轉向。在該文中,阿克薩科夫使用得更多的不是學術詞匯,而是政論詞匯,其文風非常直截了當,感情充沛且極富傾向性。、寫于1856 年的諷刺短文《五個要點》,以及《什么是當今的我們?》《俄羅斯大地上的敵人》等作品。

在這些文章中,阿克薩科夫反復強調俄羅斯與西方的兩極性,并通過兩極對比的方式揭露出西方的敵意、偽善與傲慢。阿克薩科夫將克里米亞戰爭的爆發視為西方對于俄羅斯之敵意的最明顯的佐證,甚至斷言“俄羅斯恒久不變的、但又不總是公開明顯的敵人——是正在用盡全力、毫不退讓地仇恨著俄羅斯的西歐?!雹郄¨堙悃学堙唰?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4.這種西方對俄羅斯的仇恨是“本質上的、方向上的、原則上的、人民精神上的仇恨”,而結合當時的戰爭局勢,阿克薩科夫認為,“局勢的危機性還在于,……這種‘仇恨’不僅來自政治和意識形態,還來自西方人民自身,這是全歐洲聯合起來反對俄羅斯”。④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4-15.而為了抨擊西方的偽善與傲慢,阿克薩科夫從俄羅斯歷史與西方歷史的對比著手,將歷史看作一種“美學現象”,并將俄羅斯歷史與西方歷史看作是“內在的美”與“外在的美”之對立。俄羅斯歷史的內在之美被形容為一種“深刻的簡單”、“內在的力量”;相反,阿克薩科夫認為西方歷史的外在之美看似華麗、考究,但卻充滿了“精致的獸行”。面對在俄羅斯的歷史進程中同樣具有的罪惡與污點,阿克薩科夫坦言:“當然,這是一個有罪的民族,……但自始至終作為墮落后懺悔著的基督徒,俄羅斯民族認為,罪永遠是罪,而非善行。他為此懺悔,而非驕傲?!雹侑¨堙悃学堙唰?К.С.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此番解讀顯然映襯了西方,后者恰恰相反,常常把罪行美化為善行,甚至還為此感到驕傲,懷揣著粉飾后的歷史在其他民族面前擺出傲慢的姿態。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康·阿克薩科夫以上觀點及作品的集中挖掘,均出現在當代俄羅斯,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出現在2014 年之后,即如我們在本文的第一部分所劃分的,屬于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期。顯然,這里作為分水嶺事件的是2014 年3 月克里米亞“脫烏入俄”的“克里米亞事件”。新的歷史事件促動了新的歷史話語體系的構建。②這也是為什么在圍繞阿克薩科夫思想新論與話語重構的整個當前部分的討論中,本文所選取的均為2014 年以后俄羅斯學者的代表性作品。而更具現實性及迫切性的思想觀點,自然需要在2022 年2 月俄烏沖突爆發之后的學界文章中進行搜尋。隨著俄烏沖突的不斷升級以及俄羅斯與西方關系的日趨緊張,愈發能夠在康·阿克薩科夫于19 世紀所表述的觀點與當下俄羅斯在俄烏沖突中的主張之間,發現驚人的相似性。

學者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相似性,并以“借古喻今”的方式闡明了自己對于當下俄羅斯軍事行動的支持態度。德米特里耶夫早在2016 年便將康·阿克薩科夫的《俄羅斯與西方》等上述未能完整出版的作品匯編在文集《俄羅斯歷史及斯拉夫派家族生活中的克里米亞戰爭》中出版,又在2022 年9 月的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上宣讀自己的文章《俄羅斯應接受西方的挑戰:阿克薩科夫父子論與歐洲的武裝對抗》。正如文章題目所點明的,此文旨在通過梳理阿克薩科夫家族對待俄羅斯與西歐之間戰爭的態度,為當下俄羅斯在俄烏沖突中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尋找話語依據。作者甚至在文章開頭就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認為“阿克薩科夫家族對于戰爭的態度”這一主題在俄烏沖突的背景下具有極強的現實性意義。③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

雖然阿克薩科夫家族中的這四位思想家及社會活動家各自耕耘的領域不同,但他們在這一主題上的觀點卻十分一致。德米特里耶夫發現,阿克薩科夫家族成員普遍認為“克里米亞戰爭形成的原因,乃是俄羅斯的存在這一事實本身,她強大、獨立,同時又謙恭、虔誠,而這讓歐洲惱羞成怒,激起了他們難以抑制的憎惡,產生了來自他們一方的武裝挑釁?!雹侑ェ蕨讧洄猝讧支?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1.的確,正如康·阿克薩科夫在《俄羅斯與西方》中所斷言的:

如今長久隱藏的仇恨浮出水面,……這是全歐洲的聯盟與我們對抗,……這是原則性的敵意(вражда),它深植于西歐世界與斯拉夫世界的根基上。它本就應在某個時候爆發,而它果然爆發了。但先挑起事端的不是我們。②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59.

憎惡也好,仇恨、敵意也罷,總之西方的這種“恐俄癥”,或者說與俄羅斯的對抗情緒,在19 世紀克里米亞戰爭期間爆發過之后,又在2014 年的克里米亞事件之后爆發了。2023 年1 月,俄軍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В.В.Герасимов)在接受俄羅斯主流媒體《論據與事實》采訪時指出,“我們國家及其武裝力量如今正在與整個西方對抗”③Герасимов: такой интенсивности военных действий 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Ф еще не знала.23 января 2023 г.https://aif.ru/society/army/gerasimov_takoy_intensivnosti_voennyh_deystviy_s ovremennaya_rf_eshche_ne_znala?ysclid=ljjmj2wnx6337738539。這種近乎重合的話語表述,恰恰反映出在相似的歷史境況下,康·阿克薩科夫等人有關俄羅斯何去何從的歷史話語正愈發明顯地在當前的俄羅斯產生回響。

那么,面對西方如此的敵意以及不可調和的沖突局面,俄羅斯應當錨定的行動方向、也即俄羅斯在當今世界中的歷史使命又是什么呢?可以看到,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等當代研究者們,從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中提煉出了以下三個方面來支撐俄羅斯歷史使命的話語。

首先,俄羅斯負有領導“俄羅斯世界”乃至“斯拉夫世界”的歷史使命。在當代俄羅斯的語境中,“俄羅斯世界”這一概念是在2007 年由俄羅斯官方所提出的,此概念對歷史上斯拉夫派的思想因素自然有所借鑒,如前文所提到的,早在19 世紀50 年代,康·阿克薩科夫便在與友人的通信中提出了“俄羅斯世界的基本原則”等諸多理念。在19 世紀的克里米亞戰爭期間,康·阿克薩科夫對于戰爭中俄羅斯的使命的定位是:

如果俄羅斯能夠以她實質性的面目出現——即神圣羅斯、斯拉夫強國、斯拉夫部落的領袖——那么俄羅斯將必勝。①Аксаков К.С.Ты древней силою полна, или Неистовый москвич.М.: Русский мир,2014.С.298.

這一定位除了涉及相對狹義的“俄羅斯世界”,更將俄羅斯的使命外延至更加廣義的“斯拉夫世界”中。該指向也是“斯拉夫派”之所以被如此命名的要因。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阿克薩科夫等知識分子的重要訴求是“將所有斯拉夫人從不合法的土耳其桎梏下解放出來?!雹讧¨堙悃学堙唰?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5.而在克里米亞戰爭之后,他們甚至創建了專門的“斯拉夫委員會”(Славянские комитеты),“目的就在于幫助處在土耳其和奧匈帝國壓迫下的斯拉夫人?!@不僅強化了各斯拉夫民族間的文化聯系,也使得俄羅斯人建立統一斯拉夫大家庭的‘泛斯拉夫主義’理想變得更加強烈了?!雹蹌⑽娘w:《伊阿諾斯,或雙頭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第36 頁。由此也可看出,在這種對于斯拉夫民族的關切中,俄羅斯始終占據著獨特的、中心的、領導性的地位。這也是為什么有觀點認為,“在斯拉夫主義學說中,斯拉夫問題只占據著較小的位置”④吳哲:“當代俄羅斯社會中的斯拉夫主義”,《俄羅斯文藝》,2013 年第2 期,第135 頁。?!八估蛑髁x學說的本質因素是俄羅斯的,它根植于俄羅斯民族精神生活的深處”⑤白曉紅:《俄國斯拉夫主義》,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年,第48 頁。??梢哉f,對于俄羅斯自身所具有的彌賽亞式的“拯救”與“解放”之能力的篤信甚至迷戀,不僅構成了阿克薩科夫那個時代有關俄羅斯歷史使命的定位基礎,還與如今俄羅斯自詡的作為烏東地區俄羅斯族人乃至烏克蘭全境的斯拉夫族人“解放者”的身份相契合與呼應。⑥2022 年2 月,在發動特別軍事行動前的講話中,普京從三個層面論述了發動此次行動的理由。其中的兩個層面就包括“烏克蘭政府在克里米亞事件之后的八年里對烏東地區的壓迫,限制乃至剝奪了該地區俄羅斯族裔的文化語言權利和選擇自己政治命運的權利”;以及“基輔政權自身已經蛻變為法西斯政權,因此俄羅斯開展的‘特別軍事行動’是將烏克蘭(人民)從法西斯政權下解放出來的一場‘解放戰爭’”。參見張昕:“作為帝國間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6-47 頁。

其次,俄羅斯負有鞏固自身文明、抗衡西方文明的歷史使命。為了實現解放“斯拉夫世界”的上述使命,接下來必然要進行的行動,便是與站在對立面的西方相抗衡。根據德米特里耶夫在文章《俄羅斯應接受西方的挑戰:阿克薩科夫父子論與歐洲的武裝對抗》中的總結,“康·阿克薩科夫堅持認為,俄國的神圣使命是與歐洲開戰直至最后的勝利——為了保護和拯救被天主教徒和土耳其-伊斯蘭教徒所壓迫的、具有共同信仰①這里指共同的東正教信仰。的人民(斯拉夫人、希臘人、敘利亞人)?!笨怠ぐ⒖怂_科夫在這里特別強調,為此應當“勇敢地投入與歐洲的戰斗中,不給歐洲留下使我們陷入最困難境地的時間?!雹讧ェ蕨讧洄猝讧支?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2.此處德米特里耶夫所發掘的阿克薩科夫的言論,幾乎又與當前戰爭中俄羅斯的主張如出一轍,即2022 年2 月普京所論述的“特別軍事行動”的第一層理由——“過去三十年北約五次東擴給俄羅斯帶來了安全威脅,這種不斷積累的威脅已經關乎俄羅斯的生死存亡”③張昕:“作為帝國間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6 頁。。而康·阿克薩科夫對于西方更為一針見血的認識,來自其寫于1856 年1 月的諷刺短文《五個要點》??死锩讈啈馉幤陂g,西方對俄羅斯提出各種傲慢要求,使阿克薩科夫愈發深入清醒地意識到歐洲在政治企圖上的貪得無厭與居高臨下。我們在本文的第一部分就曾將短文中的段落與當代俄羅斯學者梅茹科夫的觀點共同列出,作為歷史與當代思想相互呼應的鮮明例子。阿克薩科夫對于歐洲逐漸失望的心路歷程,恰似冷戰后俄羅斯曾一度希冀的大歐洲理想破滅的歷程。歷史以其驚人的輪回帶來了諸多敘事話語的回歸,阿克薩科夫家族曾經將19 世紀的克里米亞戰爭看作是“兩個文明之間的全球性的對抗”④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28.,如今的俄烏沖突,亦可看作是“俄羅斯文明(或者斯拉夫—東正教—歐亞文明)對西方文明及其代理人(烏克蘭)的生存危機式的自衛反擊?!雹輳堦浚骸白鳛榈蹏g沖突的俄烏戰爭”,《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第47 頁。而這一切對抗與反擊的根本出發點,在當代學者安年科娃看來,早已被康·阿克薩科夫歸結為一個迫切而必要的問題,即“從自身出發,以及為了自身,俄羅斯需要做什么?”阿克薩科夫在此給出了回答:“不要服從于那個與自己相對立的世界,而是鞏固自身——為了保持存在本身的勢均力敵?!卑材昕仆拚J為,這一回答“不僅在彼時的歷史階段,而且對于全人類的命運亦至關重要?!雹侑¨擐擐支擐堙唰缨?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

最后,俄羅斯負有捍衛其在當前戰爭中話語合理性的歷史使命。無論在19 世紀的克里米亞戰爭,還是當今的俄烏沖突之中,尋找并凸顯俄羅斯在當前戰爭中所具有的歷史及文明層面的話語合理性與正當性,是推崇斯拉夫主義以及如今的新斯拉夫主義、政治保守主義等思想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共同嘗試。為了構建并捍衛此種話語,首先需要強調的是當前戰爭的必要性。安德烈·德米特里耶夫特別舉出了未能通過書刊審查的、僅在檔案館中留存草稿的康·阿克薩科夫的以下言論:

戰爭對于國家而言往往是必要的,甚至是一種義務?!斎祟惿形催_到那種沒有任何外在的、粗魯的、強迫性的暴力表現的完美境界時,戰爭經常是必不可少的。②Аксаков К.С.?Война, – пока человечество не достигнет той степени совершенства…?: статья// РО ИРЛИ.Ф.166: Л.Н.Майков.Оп.6.Ед.хр.12.2 л.轉引自Дмитриев 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С.34.

甚至在談到克里米亞戰爭中各帝國之間互不退讓的艱難戰斗時,阿克薩科夫在1854 年8 月的文章《俄羅斯大地上的敵人》中寫道: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用防御性戰爭的條框來束縛自己是很可笑的,應當以最有效益的方式推進戰爭……即使在一個據點上取得進攻的態勢,也可能需要投入大量的戰斗。③Дмитриев А.П., Федоров Д.А.Крымская война в истории России и в жизни славянофильского семейства: переписка Веры Аксаковой и Марии Карташевской,1853-1856.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Росток, 2016.C.265.

此番種種引用看似與傳統印象中信奉東正教、主張人類間兄弟般友愛、謙恭的斯拉夫派的形象大相徑庭,但在德米特里耶夫看來,這實則體現了戰爭的一體兩面。一方面,阿克薩科夫家族“絕沒有將戰爭理想化,而是相信將來的人類是能夠改變的,能夠在非戰爭的、兄弟友愛的原則上建立生活”,而另一方面,“出于捍衛和拯救自己的祖國以及其他友好民族,戰爭的途徑是不可避免的?!雹侑ェ蕨讧洄猝讧支?А.П.?Россия должна будет...принять борьбу с Западом?: С.Т.Аксаков и его сыновья о вооруженном противостоянии Европе//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4.德米特里耶夫在借此解釋克里米亞戰爭的必要性的同時,也暗示了當下俄烏沖突的必要性。他在文章的結尾徑直指出,“阿克薩科夫家族的代表者們完全意見統一地將與敵對的西方的戰爭看作往往是唯一的拯救和捍衛祖國與信仰的手段?!P于戰爭與國家的斯拉夫派的學說,……保留有自己的現實意義,并能夠被我們當今所取用”②Там же.С.38-39.。由所謂“拯救和捍衛祖國與信仰”的說法也可以看出,為鞏固俄羅斯在戰爭中的話語合理性,還需強調當前戰爭中俄羅斯一方的正義性與神圣性。阿克薩科夫賦予了克里米亞戰爭以極強的宗教和文化意義,認為這場與西方的武裝對抗“帶有宗教-道德性質”,在人民眼中是“自覺而偉大的英勇行為”、“拯救并捍衛祖國與信仰的手段”③Там же.С.28.。除了外御強敵,這種愛國主義的功績還體現在對內進行的自我批判,即建立“道德凈化”的功績。盡管承認“戰爭仍然是一種災禍”,但康·阿克薩科夫明確表示:

我相信,伴隨著外部的戰爭,將會進行對于俄羅斯內在的凈化。④Аксаков 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7-18.

當然,以上觀點并不代表當今阿克薩科夫研究者們看待俄羅斯歷史使命的全部視角。仍有部分學者對于“俄羅斯向何處去”乃至整體歷史話語體系的構建表達出不甚相同的主張。阿列克謝·希什金與阿格尼婭·尤蘇波娃在《一致性安全語境下的斯拉夫派與恐俄主義者》一文中仍對全球化和俄歐一體化持樂觀態度,并認為應當致力于消弭“斯拉夫主義”(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與“恐俄主義”(русофобство)之間、“東西方”之間絕對的二分格局。⑤См.Шишкин А.Е, Юсупова А.С.Славянофилы и русофобы в контексте консциент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Наследие семьи Аксаковых в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й жизни?, Материалы III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учно-практиче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Самара, 9 сентября 2022 г.Самара: Самар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культуры, 2022.С.383-394.但總體而言,在借用康·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進行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重構的這一過程中,更加鮮明迫切、并得到官方默許及認可的,是對于西方歷史話語體系的挑戰與對抗意圖。①這一點從2022 年阿克薩科夫共同體代表大會全體會議上主旨發言的選擇與安排便可見一斑。安年科娃的《作為俄羅斯自我意識之化身的阿克薩科夫世界》與德米特里耶夫的《俄羅斯應接受西方的挑戰:阿克薩科夫父子論與歐洲的武裝對抗》分別為首要和緊接其后的主旨發言。盡管這種對抗從哲學的話語場域走向了現實,從一種思想史中的觀點走向了一種政治軍事中的以暴制暴的方式,但它無論在形而上的思辨方式上,還是形而下的行動方式上,都未擺脫誕生于斯拉夫-東正教文明的帝俄氣質,且始終肩負著有如一條紅線般、從歷史中綿延而來的獨特的使命感。而回顧當代俄羅斯學界對于康·阿克薩科夫思想及話語的整體挖掘與重構過程,亦可明顯地看出帶有以上特質的、對內及對外的雙重訴求。對內而言,這一過程致力于構建與俄羅斯自身相契合的歷史理論與觀念,構建對于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的整體認知與敘事;對外來說,俄羅斯從未放棄其在斯拉夫世界乃至世界舞臺上的領導力和影響力,堅信其歷史使命的獨特性以及話語的正當性。從某種意義上講,當代俄羅斯學者們幾乎是攜帶著這些預設的立場,在面對“何謂真正的歷史”、“俄羅斯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等問題時,從康·阿克薩科夫等人那里尋到了歷史所埋下的參考答案,并在歷史與當代關切的交融中選擇認同和相信這些答案。

四、結 語

斯拉夫主義對于俄羅斯哲學史與思想史而言,是一個甚為宏大的思想主題。它脫胎于19 世紀俄國斯拉夫派面對具有深刻歷史文化淵源的“東西方”問題的獨特立場,百余年來深刻影響了俄羅斯社會政治的變遷,并在蘇聯解體后的當代俄羅斯,伴隨著東西方格局的鐘擺式轉向,日益彰顯出新的生命力。新斯拉夫主義、保守主義、歐亞主義等當代俄羅斯社會政治思想中頗具影響力的思想流派,均不同程度地從歷史上的斯拉夫主義汲取思想養分,并試圖為當下構建新的歷史話語。通過分析梳理當代俄羅斯學界對于康·阿克薩科夫這一俄國斯拉夫派代表人物的接受與研究,本文可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從時代背景上看,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在蘇聯解體后經歷了“解構-轉向-重構”的演變階段,并由于俄烏沖突加劇后“東西方”問題的再度凸顯,在當下的重構期面臨新的建構目標,亟需新的話語支撐。在經歷了1991—2000 年的解構期、2000—2014 年的轉向期之后,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自2014 年至今處于重構期,并伴隨著時局的變化,在當前具備三點目標:掃除蘇聯解體后歷史虛無主義的陰霾、以作為文明認同空間的“俄羅斯世界”話語體系與西方話語體系進行對抗、為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在政治和軍事上的一系列行動提供歷史正當性與合法性。以上目標意味著,當代俄羅斯學界需要在斯拉夫派等思想家的歷史遺產中為該體系的重構尋找話語憑據和思想支撐。

第二,從展開途徑上看,當代俄羅斯的康·阿克薩科夫研究看重斯拉夫派圍繞俄國與西方的本質差異、俄國獨特的發展道路等問題的思考,并通過代表性學者的深入研究、“阿克薩科夫共同體”的廣泛影響,在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重構的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19 世紀的斯拉夫主義主張在俄國傳統的基礎上構建出與西歐不同的“俄國式道路”,這一點賦予了該思想對于當代俄羅斯的建設性意義??怠ぐ⒖怂_科夫作為斯拉夫派中思想觀點最為鮮明的人物之一,他的作品得到了葉·安年科娃、安·德米特里耶夫等當代學者在新時期的挖掘與闡釋。2020 年,大型文化和學術組織“阿克薩科夫共同體”成立,2021—2022 年,在該組織框架下召開了兩屆阿克薩科夫共同體全俄代表大會,這更加擴大了康·阿克薩科夫研究的規模及社會影響力。

第三,從思想成效上看,當代俄羅斯學者結合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進程,有針對性地在康·阿克薩科夫的思想遺產中,從看待歷史的理念視角、對于自身歷史文化傳統的認知、對于當下俄羅斯歷史使命的定位三個方面,尋找到當代俄羅斯所需要的話語表達與思想闡釋。當代俄羅斯學者強調歷史觀的連續性與歷史話語的自主性;認為應當構建對于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的整體認知與敘事;與此同時,堅信當下的俄羅斯肩負有以下歷史使命——首先是領導“俄羅斯世界”乃至“斯拉夫世界”,其次是鞏固自身文明、抗衡西方文明,最后是捍衛俄羅斯在當前戰爭中的話語合理性。而康·阿克薩科夫的文字,無疑為上述觀點提供了有力思想佐證,并助力搭建了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基本架構。

第四,從深層啟示上看,俄羅斯思想所具有的深刻的內省性及其所執著追求的獨特性,可以視為促使當代俄羅斯撥開虛無主義迷霧、重構歷史話語體系的關鍵性因素。一方面,深刻的內省性能夠不斷地將俄羅斯人拉回到歷史的寶貴遺產中,以歷史之連續性、傳統之整體性等嚴肅理念,提醒俄羅斯人在反思歷史的同時務必珍視歷史,糾正否定、割裂、曲解歷史等虛無主義的錯誤傾向;另一方面,從19 世紀至今,俄羅斯的思想家們一直懷有對于俄羅斯文明之獨特性的執念與追求,可以說,正是“這種‘自視不凡’的意識始終在頑強地保護著俄羅斯文明圈的精神基礎,”①祖春明:“斯拉夫主義與歐亞主義:俄羅斯文明圈重構的兩種范式”,《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2 期,第26 頁。使當代俄羅斯能夠在這一未曾塌陷的地基上,重啟歷史話語體系的建構之路。

有趣的是,學者安年科娃曾將俄羅斯思想的上述特點合二為一進行了例證。她在《作為俄羅斯自我意識之化身的阿克薩科夫世界》中曾提到伊萬·阿克薩科夫的一篇文章《為什么在俄羅斯過日子這么難?》。這一題目自然而然地使人聯想起之后尼古拉·涅克拉索夫的名篇《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此種相近并非偶然,安年科娃指出,“很難想象某個法國或者英國的政論家抑或文化歷史學家能夠寫一篇題為《為什么在法國/英國過日子這么難?》的文章。之所以很難想象,倒不是因為在所有的歐洲國家過日子都很輕松,而是類似的問句極富問題意識,這是一種內省,而它更有可能出自我們俄羅斯人”②Анненкова Е.И.Аксаковский мир как воплощение русского самосознания.С.7.。言外之意是,西方人較為缺乏此類深刻的自省,此即俄羅斯相較于西方的獨特之處。

俄羅斯人似乎總是如此強調自身的獨特性,以至于有學者認為,“俄羅斯哲學患有一種追求獨特性的‘神經病’?!雹垴R寅卯:“作為他者的俄羅斯——早期斯拉夫主義中的俄羅斯和西方問題”,《社會科學輯刊》,2006 年第4 期,第22 頁。而此“病”的“癥狀”顯然綿延至今,正如安年科娃在《康·阿克薩科夫理念中作為俄羅斯主題的俄國與西方》一文的最后選擇引用康·阿克薩科夫的箴言:“對于俄羅斯而言只存在一種危險——即當她不再是俄羅斯的時候?!雹侑¨堙悃学堙唰?К.С.Ты древней силою полна, или Неистовый москвич.М.: Русский мир,2014.С.410.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

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堅信:“依托于深厚的信仰和精神的內在力量,俄羅斯才不至于衰敗?!雹讧¨堙悃学堙唰?К.С.Письма к А.Н.Попову//РО ИРЛИ.Ф.3.Оп.8.Уд.Хр.15.轉引自:Анненкова Е.И.Россия и Запад как русская тема в концепции К.С.Аксакова// Известия РГПУ им.А.И.Герцена.2016.№179.С.18.而無論是對于內省性的秉持,還是對于獨特性的追求,都蘊含著來自歷史傳統的綿長脈絡,支撐著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的塑造方式,推動著當代俄羅斯歷史話語體系的重構進程。

猜你喜歡
斯拉夫科夫話語
早期斯拉夫派宗教哲學家對德國唯心主義的闡釋與批判
現代美術批評及其話語表達
科夫·皇后鎮:漂洋過海的離開
東斯拉夫諸語言
西斯拉夫諸語言
斯拉夫諸語言
話語新聞
話語新聞
“那什么”的話語功能
狗狗世界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