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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劍南道南部唐、吐蕃、南詔交通地理研究

2023-03-26 08:36朱悅梅
西夏研究 2023年3期
關鍵詞:鐵橋南詔吐蕃

□朱悅梅

費孝通先生1978年9月提出的“藏彝走廊”概念,既是特定區域“民族之間文化交流的歷史和這一歷史的結晶”[1],也是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在中國民族研究中地位與價值的客觀、準確的概括?!安匾妥呃取笔乔嗖馗咴瀑F高原、四川盆地之間一個大的民族連接地帶,而“藏彝走廊”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中華民族流動與形成”的典型區域,應當有其歷史時期長期發展的積淀與形成基礎。這個基礎就是交通地理基礎,即特定歷史時期的交通地理格局奠定了青藏高原、四川盆地與云貴高原之間相互聯系的交通地理空間基礎,使“藏彝走廊”的形成成為歷史必然性。

正史對于唐代吐蕃在劍南道南部與南詔地區東向交通路線的記載語焉不詳,幸敦煌寫本與唐代地方文獻留下了一些記載,為復原唐代藏彝走廊的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寶貴的信息?!安匾妥呃取钡男纬煽缮纤莸教拼?。有唐一代,唐、吐蕃、南詔比鄰,三者之間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聯系密切,傳統文獻對于唐、吐蕃與南詔關系的錯綜復雜亦有明確的認識與記載,但大概是由于唐朝的史官對于唐代軍事力量所能控制的劍南道管轄區域的記載較為清楚,甚至對于劍南道北部地方的羌藏及其與唐間的交通關系都有較為清晰的記錄,卻對唐與吐蕃、南詔交集的劍南道南部地區及更遠地區的地理形勢與交通分布語焉不詳。唐蕃圍繞劍南道南部地區的交通關系、吐蕃與南詔之間的交通關系等是復原歷史時期中原與吐蕃、南詔關系的基礎,也是確認“藏彝走廊”形成時間與形成的地理空間基礎的重要條件。

今借由傳統文獻、敦煌寫本,結合《蠻書》對吐蕃的零星記載,僅就唐、蕃、南詔在唐代所溝通的道路交通及其地理空間分布,以管窺唐代唐、吐蕃、南詔關系史的交通地理條件,探討“藏彝走廊”形成的淵源與區域范圍。

一、吐蕃在劍山、馬嶺開辟的軍事交通路線

兩《唐書》在記載貞元十三年(797)唐蕃之間圍繞臺登城的戰役時都提到了劍山與馬嶺?!杜f唐書?吐蕃傳》載:貞元十三年“五月十七日,吐蕃于劍南山、馬嶺三處開路,分軍下營,僅經一月,進軍逼臺登城”[2]5258?!缎绿茣?吐蕃傳》所記相同,云同年“韋皋取新城,虜治劍山、馬嶺,進寇臺登。嶲州刺史曹高仕擊劫之,擒籠官,斬級三百,獲馬、糧、械數千”[3]6099。嶲州,州治越嶲,在今四川省西昌市;《新唐書?吐蕃傳》之劍山乃《舊唐書?吐蕃傳》劍南山之省稱,且吐蕃于此兩山的三處地點開路。往攻臺登,實則新辟溝通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的交通路線。

臺登城,據考為今瀘沽鎮[4]222-233,乃吐蕃攻蜀時所設“東府”之所在①,與維州互為掎角[5]271。由于以臺登為打擊目標的交通線路開辟較遲,故唐代史籍幾無記載。有幸的是,曾隨安南經略使蔡襲出兵南詔的唐人樊綽,受命搜集南詔地方風情與資訊,在參考唐人袁滋《云南記》(散佚于宋代)的基礎上,寫成十卷本《蠻書》(又名《云南志》《云南記》《云南史記》《南夷志》《南蠻志》《南蠻記》),為復原唐代“藏彝走廊”提供了重要依憑。

(一)唐蕃圍繞臺登城的軍事交通路線

過去人們對吐蕃以取成都為“東府”東擴戰略之實施有所關注,但都將焦點集中在松州之安戎城(今四川茂汶西)、劍南西山之維州(州治在今四川理縣東北薛城鎮西南)和嶲州(今四川西昌)一帶,且都注目于東逾雅礱江后北入大小金川地區[6]144-145[7]25。至于吐蕃從南線過雅礱江直接劍指川腹之謀,則往往語焉未詳[8]76。實際上,這一線吐蕃用力之勤,對后來若干年當地的形勢都產生了影響。翻檢《新唐書?兩爨蠻傳》,貞元五年(789)五月,劍南節度使韋皋遣將王有道與東蠻兩林苴那時、勿鄧夢沖等與吐蕃寇清溪關之軍作戰:

勿鄧、豐琶、兩林皆謂之東蠻,天寶中,皆受封爵。及南詔陷嶲州,遂羈屬吐蕃。貞元中,復通款,以勿鄧大鬼主苴嵩兼邛部團練使,封長川郡公。及死,子苴驃離幼,以苴夢沖為大鬼主,數為吐蕃侵獵。兩林都大鬼主苴那時遺韋皋書,乞兵攻吐蕃。皋遣將劉朝彩出銅山道,吳鳴鶴出清溪關道,鄧英俊出定蕃柵道,進逼臺登城。吐蕃退壁西貢川,據高為營。

……

詔封苴那時為順政郡王,苴夢沖為懷化郡王,豐琶部落大鬼主驃傍為和義郡王,給印章、袍帶。三王皆入朝,宴麟德殿,賞賚加等,歲給其部祿鹽衣彩,黎、嶲二州吏就賜之。以山阻多為盜侵,亡失所賜,皋令二州為筑館,有賜,約酋長自至,授賜而遣之。然苴夢沖內附吐蕃,斷南詔使路,皋遣嶲州總管蘇峞以兵三百召夢沖至琵琶川,聲其罪斬之,披其族為六部,以樣棄主之。及苴驃離長,乃命為大鬼主。驃傍年少驍敢,數出兵攻吐蕃。吐蕃間道焚其居室、部落,亡所賜印章。皋為請,復得印。[3]6317

此役唐軍三路均指向臺登城,而吐蕃則退壁西貢川??梢?,由西貢川往臺登城,有一條吐蕃勢力控制的道路,其若進入臺登城,則可與兩林苴那時、豐琶部落等東蠻各部密切接觸,形成與唐爭奪南詔的地理空間基礎。但由于此西貢川—臺登城一線在吐蕃勢力的控制之下,唐史對其記載并不清楚?!缎U書》卷一《云南界內途程》中在記錄黎、嶲兩州地望時有云:“瀘水從曲羅南經劍山之西,又南至會同川?!保?]34樊綽稱“臺登城西有西望川,行一百五十里入曲羅。瀘水從北來,至曲羅縈回三曲,每曲中間皆有磨些部落,以其負陰深險,承上莫能攻討”[4]54。曲羅,即《水經注》卷三六注引《益州記》中“瀘水源出曲羅,嶲下三百里曰瀘水”[9]826之曲羅,為東瀘水,即今雅礱江南流至今四川省冕寧縣西南之三角崖折而東北流,至冕寧縣西馬頭山附近復折而徑南流,形成的迀回三折之地,與樊書所云“縈回三曲”[4]54相合。瀘水從曲羅南流經劍山之西,則劍山當在東瀘水以東,臺登城以西,即為東瀘水與孫水(今安寧河)自北向南流的分域山脈。

從兩唐書《吐蕃傳》所記吐蕃對唐臺登城的戰術部署看,吐蕃是以三路軍自西向東主攻臺登城。既然其軍隊的集結和進攻是自西向東,那么,從當地川原山嶺的排布情勢看,從兩側縱深包圍則距離太遠、戰線過長,向北有保塞城(即天寶前之柳強鎮,今四川冕寧)、新安城(今四川越西北),向南則指向嶲州理府越嶲城(今四川西昌市),兩處都有劍南西川節度使置重兵大將鎮守,故吐蕃的進攻方向是在臺登以西三路縱隊最終合同一線向臺登城合圍。果如此,則可推斷劍山、馬嶺實為同一山系——牦牛山的分脈。

牦牛山屬涼山西部高原的大雪山山脈,安寧河居其東,雅礱江在其西側,是以瀘沽為中心的南北向狹長山脈,海拔3000 米左右。牦牛山東麓,在冕寧以南、西昌以北有四處海拔1590 米的東西向山谷。劍山近曲羅南,在臺登城西南,為牦牛山之南段山峰;馬嶺或為今冕寧縣西之馬頭山,為牦牛山之北段山峰。今天從瀘沽鎮(漢、唐之臺登)仍有一條通往山中的小路可達牦牛山深處的河里鄉,從冕寧到麥地溝鄉的公路則穿越了牦牛山另一條最大的縱谷?!缎绿茣?南蠻傳》記:“劍山當吐蕃大路,屬石門、柳強三鎮,置戍、守捉,以招討使領五部落?!保?]6324這里的“當吐蕃大路”當指曩貢川到柳強鎮城下之路?!缎U書?云南界內途程》“黎州”條記:

(臺登)西南八十里至普安城,劍南西川節度使重兵大將鎮焉。臺登北去保塞城八十里,吐蕃謂之北谷,天寶以前巂州柳強鎮也。自入吐蕃,更增修崄,因城下有路向曩恭地。貞元十年(794)十月,西川節度兵馬與云南軍并力破保塞、大定,獻俘闕下。[10]33

可見,臺登城南邊的普安城有劍南西川置重兵大將鎮守,而北邊的保塞城已于此役之前的貞元十年收復,由于與吐蕃在大雪山以西的集結點——曩貢川有道路直達,必為劍南西川節度使所重防,兩側突破對吐蕃來講無疑更加艱巨,故吐蕃選擇避兩翼而開山筑路偷奔臺登的策略。

從唐軍圍繞臺登城部署的反擊路線,亦可反觀吐蕃以臺登為目標的進攻路線。唐軍圍繞臺登城安置了密集的軍城(鎮),在臺登城北、東、南方圓一百里左右的范圍內,集中有保塞、新安、永安、羅山、沙野等城,后來又新置普安城[5]272-273,形成“嚴兵以守,屯壁相望”之布局。從唐朝一方的軍事部署亦可反觀其扼阻的正是來自劍山、馬嶺方向的交通線路,而“以臺登城為中心的這一小區域正處于藏區與漢區兩扇形大區域對接后的軸心部位”[5]269。正是由于以臺登城為中心之區域戰略地位重要,盛羅皮嗣立之后即被朝廷授以“特進臺登郡王,知沙壺州刺史”名銜,其中不僅有南控南詔之圖,亦有阻隔吐蕃之意。這也是目前所見吐蕃與南詔、唐在軍事活動中交織在一起的最北端。

《蠻書》卷一《云南界內途程》“石門路”條云:

天寶中,鮮于仲通南溪下兵,亦是此路,后遂閉絕。僅五十年來,貞元十年,南詔立功歸化,朝廷發使冊命。而邛部舊路方有兆吐蕃侵鈔隔關。其年七月,西川節度韋皋乃遣巡官監察御史馬益開石門路,置行館。[10]19-20

貞元五年(789),唐在臺登城之戰中大捷,但僅事隔五年,貞元十年(794)朝廷冊命使入南詔時,清溪關路已處于吐蕃的“侵鈔”下,唐使不得不于當年七月另開石門路去往南詔。石門路指從戎州(今四川省宜賓市)出石門(今云南省大關縣北)經魯望(今云南省魯甸)、昆州(今云南省昆明市西)的入云南之路,文獻中稱其為“北路”。當時,唐蕃雙方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在靈鹽與唐京畿周圍的拉鋸戰當中,特別是唐朝已無力再對南線用兵,故吐蕃中節度在當地的留守力量還能占據一定優勢,并能在清溪關路附近地區游掠。

吐蕃自劍山、馬嶺“侵鈔”劍南道南部地方,阻隔了唐人南下的道路,得以打通進入四川盆地西南邊緣地區的通道,并從這里南聯南詔勢力,增大了與唐爭奪聯合南詔的影響力,從而開創了“藏彝走廊”的雛形,并界定了其北部地理邊界。

(二)劍南山、馬嶺線的西端——曩貢川、西貢川

如果說臺登城是劍南山、馬嶺交通通道的東部端點,則此新辟之路的西部端點當在曩貢川與西貢川。

曩貢川又為吐蕃九節度之一,說明曩貢地區已經在吐蕃的實際控制之下,并有條件承載繼續向東拓展的基地。因此,曩貢川所在地一定在吐蕃與唐、邛蠻聯軍戰場的后方,是針對臺登城方向專線軍事建置。貞元十六年(800),“吐蕃大臣以歲在辰,兵宜出,謀襲南詔,閱眾治道,將以十月圍嶲州……吐蕃引眾五萬自曩貢川分二軍攻云南,一軍自諾濟城攻嶲州,異牟尋畏東蠻、磨些蠻難測,懼為吐蕃向導,欲先擊之,皋報:‘嶲州實往來道,捍蔽數州,虜百計窺之,故嚴兵以守,屯壁相望,糧械處處有之,東蠻庸敢懷貳乎?’異牟尋乃檄東、磨諸蠻內糧城中,不者悉燒之……”[3]6276-6277文中吐蕃入寇嶲州的軍事路線,依然是自曩貢川橫穿劍山縱谷。貞元十七年(801)春,唐與南詔大破吐蕃,“獲甲二萬首”,收復昆明城(今四川省鹽源)。次年,“嶲州經略使孝陽與行營兵馬使何大海、韋義等磨些蠻三部落主苴那時,率兵四團攻昆明、諾濟城(今四川省西昌西北)”[3]6278。這里諾濟城亦是針對臺登城,并指向曩貢川方向。

《蠻書》有“曩恭川”一名,即前引《新唐書?南詔傳》之“曩貢川”,當在今九龍縣境,地近四川省冕寧縣西南雅礱江西瀘寧附近。曩貢川是吐蕃軍隊駐扎的后方營地,從曩貢川到嶲州的保塞城下有直達的通路。上引文中“吐蕃大路”當指曩貢川到柳強鎮城之路,即翻越馬嶺之路。

西貢川,出現在貞元五年的唐與兩爨蠻合擊吐蕃的臺登北谷之戰中。吐蕃分兵四萬攻兩林,三萬攻東蠻,皆由清溪關方向而來。當時三方之間的軍事行動分別為:“劉朝彩出銅山道、吳鳴鶴出清溪關道、鄧英俊出定蕃柵道,進逼臺登城時。吐蕃退壁西貢川,據高為營。苴那時戰甚力,分兵大破吐蕃青海、臘城二節度軍于北谷?!保?]6317吐蕃的后方據點為曩貢川。這里出現的“西貢川”只是吐蕃暫避唐三路軍馬之鋒的堅壁之所。因為吐蕃二節度之主力很快就與苴那時戰于北谷并敗北,此時苴那時的活動區域即在臺登城以南,故“西貢川”因當是隔劍南山與臺登城相對應,如果吐蕃避劍南軍時直接退回曩貢川,則無法短時間內軍臨北谷參加與苴那時的戰斗。

由此,曩貢川—馬嶺—柳強鎮(保塞城)、西貢川—劍南山—臺登城構成劍南道南部吐蕃、東蠻諸部與中原軍事交流的重要軍事交通路線,同時,也界定了吐蕃與南詔交往交流的北境。這兩條新開辟的穿越山地的交通路線,因都是圍繞臺登城為主方向,這里姑且名之為“臺登城之路”,以便于描述。

二、吐蕃對南詔軍事控制的交通主干道

7世紀末8世紀初,唐蕃雙方都花費大氣力爭奪對西洱海地區的控制權。吐蕃鑿通道路,曾經兩次進入西洱海地區。據考證,吐蕃勢力于永隆元年(680)入西洱河地區,并憑借占據浪穹(今洱源)的優勢與唐朝爭奪對洱河諸蠻的控制權[11]156?!顿Y治通鑒》載:“則天永昌元年(689)五月,浪穹州蠻酋傍時昔等二十五部,先附吐蕃,至時來降。以傍時昔為浪穹州刺史,令統其眾?!保?2]6457《蠻書?南蠻疆界接邊諸蕃夷國名》記載了相關內容:

念異牟尋乃祖乃父忠赤附漢,去天寶九載,被姚州都督張乾拖等離間部落,因此與漢阻絕,經今四十三年。與吐蕃洽和,為兄弟之國。吐蕃贊普冊牟尋為日東王。[10]263

南唐異牟尋之所以在唐蕃之間首鼠兩端,與吐蕃打通了控制南詔的交通路線并建立控制南詔的軍事建置有關。

(一)吐蕃入南詔的“寇路”及其終點

《嘉慶一統志》“大理府?古跡”條載:“《滇記》記,唐貞元十五年(799),異牟尋謀擊吐蕃,以鄧川州安北等城當寇路,及峭山深塹修戰備,為北面之固?!保?3][3]6276鄧川州即邆川州;安北城,即《正德云南志》之寧北,為避清宣宗諱而改,地在邆川北三十里。

“寇路”即沿《蠻書》所述之“寧北城……東地野共川,北地有虺川,又北有川,又北有郎婆川,又北有桑川,即至鐵橋城北九賧川”[10]151。虺川、川、郎婆川、桑川今地不可考,從《蠻書》之記述來看,當在寧北城北至鐵橋城之間。

除寧北正處吐蕃南下之要,另一沖為巴蹻山?!赌显t德化碑》(又稱《太和城碑》)記天寶十三載(754)李宓攻太和城一役時道:“時神州(川)都知兵馬使論綺里徐來救,已至巴蹻山,我命大軍將段附克等內外相應,掎角競沖?!保?4]5這是史料所見吐蕃進入西洱海地區的最遠處。方國瑜先生疑巴蹻山為今洱源縣北境之巴谷山[15]551-552,《中國歷史地圖集》亦如是標注。若此說不誤,則其位置在點蒼山東麓與彌苴佉江之間,介于劍川城與寧北城之間。

這是一條吐蕃勢力進入云南的主要道路,段氏大理及元代皆沿用之,亦即后世文獻所言之“鶴慶路”。大理五華樓所出宋元碑刻中有一方元至正十五年(1355)所立之《敕授鶴慶路照磨楊伯□墓志》,在追述墓主人之八代祖時云:“師生般若恩,拜謀統演習,澤加境內,威懾吐蕃,戎夷不敢入寇,朔方安堵。謀統乃今鶴慶路也?!保?6]93可見,“謀統”為蒙段時之稱謂,元代稱“鶴慶路”?!洞竺饕唤y志》記“東漢為永昌郡西北之境,唐時為越析詔之地,名鶴川及樣共川,南詔于樣共置謀統部”[17]133,則謀統即在樣共川,與鶴川相接,正與《蠻書》所記之“劍共川”契合。

從鐵橋南下,經劍共川、鶴慶到寧北城是吐蕃南下對洱河南詔諸城構成直接威脅的要沖,故貞元十五年(799)南詔有“異牟尋謀擊吐蕃,以邆川(即鄧川)、寧北等城當寇路,乃峭山深塹修戰備”[3]6276的舉動。

吐蕃勢力通過鶴慶路,將其活動范圍向南詔腹地延伸,并于貞元年間進入昆明,侵占鹽池取池鹽?!袄ッ鞒怯写篼}池,比陷吐蕃。蕃中不解煮法,以咸池水沃柴上,以火焚柴成炭,即于炭上掠取鹽也。貞元十年(794)春,南詔收昆明城?!保?0]189這里的昆明,并非今天的云南昆明,而是今云南鹽源。有唐一代,文獻未見吐蕃勢力向東突破昆明、昌明(今云南鹽邊)一線的記載。

(二)吐蕃“寇路”的起點:“三川鐵橋”

如前引文所見,吐蕃“寇路”入南詔的起點在“三川鐵橋”,因其西鄰吐蕃,則地當在南詔境內?!兜崾贰肪砦遢d:

鐵橋在[巨津]州北三百里,此處北接三川,西鄰吐蕃,雄據九賧,橫亙十里,中有雪山門,極為險峻,皆穴石錮鐵為[之],吐蕃嘗置鐵橋節度于此守之。[18]137

由此可知,鐵橋因北接三川,又被稱為“三川鐵橋”,吐蕃在這里還設置了“鐵橋節度”?!拌F橋節度”即“吐蕃中節度”。[19]80《蠻書?山川江源》“瀘水”條中對吐蕃中節度的位置給出更為明確的位置:

又有水,源出臺登山,南流過嶲州,西南至會州諾賧與東瀘水合,古諾水也。源出吐蕃中節度北,謂之諾矣江,南郎部落。又東折流至尋傳部落,與磨些江合。源出吐蕃中節度西共籠川犛牛石下,故謂之犛牛河。[10]43

這里出現的“吐蕃中節度”,此前僅知《蠻書》有載,被視作孤證。敦煌文獻Дх.1462+P.3829,經由李正宇先生綴合,定名《大蕃古沙州行人部落兼防御兵馬及行營留后監軍使論董勃藏重修伽藍功德記》,文書中有云:

高皇祖論乞利髯農恭,前任中節度函館使,□□□川大統首領,授大石告身。[20]250

論董勃藏的祖父論悉悉諾悉獦大概在元和十四年(819)時為征朔方兵馬使[20]254,則其高祖論乞利髯農恭出任吐蕃官員當更早,而中節度函館使又是論乞利髯農恭早年出仕之官,故推測論乞利髯農恭為中節度函館使約在大歷(766—779)前后,吐蕃中節度之設立當在此之前。

吐蕃中節度的設置是打造“藏彝走廊”的關鍵節點,但并不是“藏彝走廊”形成的時間上限。如引文所見,吐蕃中節度又稱為“鐵橋節度”,則鐵橋的地理位置及其筑造時間,對于“藏彝走廊”的確立更具重要價值。

(三)“三川鐵橋”與“金沙江鐵橋”

前引明人所著《滇史》所見之“三川鐵橋”,于正史中并無有關筑造的信息,但地方史料與地方野史對鐵橋多有記載,而明清一統志亦多采用這些地方文獻的觀點。

“閣羅鳳陰修城堡,習馬練兵,結好吐番,以圖大逞于么些九睒之地,置鐵橋跨金沙江以通往來?!保?1]107《嘉慶一統志》卷四八五“麗江府?古跡”條亦持此說。但查《南詔野史》并無此載?!赌显t野史》中所能見到的鐵橋見于“南詔古跡”,言“在巨津州,隋開皇年鑄”[22]380。巨津州,元至元十四年(1277)于九賧置,屬麗江路,治所在今云南麗江玉龍納西族自治縣西北一百五十里巨甸鎮?!赌显t野史》未知成書于何年,但其記事止于萬歷十三年(1585),文字僅兩萬余,為歷代云南志書及考究滇史者多所征引。雖與《滇史》同為明代成書,但《滇史》言鐵橋在巨津州北三百里,而《南詔野史》記其在巨津州,到底哪里更有可能是吐蕃中節度所在之鐵橋?如果在巨津州北三百里,則大致在今云南迪慶州藏族自治州的德欽縣,這里在唐代時,吐蕃于此建有聿賚城?!缎U書?云南城鎮第六》記:

寧北城,在漢碟榆縣之東境也……東地有野共川,北地有虺川,又北有川,又北有郎婆川,又北有桑川,即至鐵橋城北九賧川……鐵橋城在劍川北三日程,川中平路有驛。[10]150-153

這里的鐵橋城,在劍川北三日程。按隋唐時期官郵交通線以京城長安為中心,向四方輻射,直達邊境地區,大致30 里設一驛。唐代對郵驛行程亦有規定,陸驛快馬一天走6 驛即180 里。如此,則三日程當為540 里。從今劍川古鎮至巨津所在之今巨甸鎮之間大至250 里,而從劍川古鎮至德欽縣東南碩曲匯入金沙江的奔子欄的距離為500里,即德欽所在位置符合《蠻書》“三日程”的條件。此外,德欽也具備“三川”匯流的地理條件,而巨甸則在其南近60 里處才有一條鎮蘭河在今地名金河處注入金沙江,與《蠻書》所記并不相合。明清文獻對巨津之鐵橋的記載,當多是對“三日程”的漏記,只重“巨津”之地名所致。

“三川鐵橋”位置的確定,也對判斷明清文獻中關于鐵橋由南詔閣羅鳳所建的觀點提供了參考。鐵橋的位置深入吐蕃控制的地區,南詔政權幾乎沒有必要深入劍川以北500多里的地方去建鐵橋,故鐵橋當由具有建鐵橋傳統的吐蕃人所造。但鐵橋對區域間經濟與文化交流卻是至關重要的,正如《元史?地理志》“麗江路軍民宣撫司”條所載:

巨津州昔名羅波九睒,北接三川鐵橋,西鄰吐蕃。按《唐書》,南詔居鐵橋之南,西北與吐蕃接。今州境實大理西北陬要之地,磨些大酋世居之。憲宗三年內附。至元十四年于九睒立巨津州,蓋以鐵橋自昔為南詔吐蕃交會之大津渡,故名。[23]1464

至于《南詔野史》所言的“隋開皇年鑄”,亦當指鐵橋的建造時間相當于隋代開皇年間,而非為隋朝人所造。

另據考,吐蕃中節度西、北部的大致范圍,南至神川,西南與永昌西之雪山相接,東抵唐朝西川節度轄控的東蠻主要活動區域,以神川鐵橋地區為中心,主體范圍與磨些蠻居地犬牙交錯,向東最遠到昆明、邛部一帶。[19]79從吐蕃中節度的轄域,亦可見設于鐵橋一帶的吐蕃中節度,戰略位置“北接三川”,“雄據九賧,橫亙十里”,作為交通要沖,適合成為攻略西洱河地區的指揮中心。久而久之,因地而名,又被稱作“吐蕃鐵橋節度”,并成為吐蕃“寇路”進入南詔地區的交通起點。

這條吐蕃“寇路”并非只是一條軍事交通通道,還是一條溝通吐蕃與南詔間經濟交流之路?!缎U書?云南管內物產》所載“大羊,多從西羌、鐵橋接吐蕃界三千二千口將來博易”[10]204。從西羌、鐵橋接吐蕃界處博易大羊是一條主要途徑,這條交通道路也是吐蕃軍事力量進入南詔地區的前沿軍事基地所在。吐蕃在鐵橋建立吐蕃中節度軍事指揮中心后,向南進一步向南詔永昌府核心地帶(今云南省大理、保山地區)拓展,向北則可與前述東攻成都的力量相配合。

三、藏彝走廊最南端的交通道路——吐蕃與南詔之民間商路

除前文所述兩條吐蕃具有軍事用途的翻越劍山、馬嶺通往臺登之路和軍事貨易用途的三川鐵橋之路外,《蠻書?山川江源》還記載了一條大雪山貨易之路:

大雪山在永昌西北,從騰充過寶山城,又過金寶城以北大賧……三面皆大雪山,其高處造天,往往有吐蕃至賧貨易,云此山有路,去贊普牙帳不遠。[10]42-43

這是除鐵橋之路外的又一條通商之路,經過永昌(今云南省保山縣)北之大雪山,經大賧地區,溝通吐蕃與南蠻之間的貨易。這條資料為理出吐蕃與南詔以及當時南亞各地的貿易路線留下了有價值的線索,但道路交通的具體情況完全沒有其他史料的佐證。從《蠻書》這段記載,可知這條道路在永昌西北,即今保山西北的大雪山,過今德宏州的騰沖寶山城,再折而向北進入永昌府南詔政權活動的中心地區。

從文獻所記這條道路的路徑可知,相當于今天從西藏沿雅魯藏布江流域以南地區的門隅和察域地區,走南線進入今云南高原的交通之所在。從現有傳統交通路線看,從雅魯藏布江流域林芝以南的墨脫和怒江流域的察隅地區,都有東南向進入云南的交通通道。

從墨脫至騰沖的交通線路,由墨脫南下進入大秦婆羅門國(今藏南地區)向西南,渡過魯希特河(即察隅河上游),繼續向西南經過今緬甸密支那,可達騰沖、保山(即永昌府府治所在地)。從察隅出發,沿察隅河到達魯希特河段,與墨脫南下之路匯合。從文獻給出的信息,則道路在“永昌西北”且“三面皆大雪山”[10]43。說明此道交通線的出發地當在察隅一帶。察隅一帶的經濟外聯更多分布在其東南的云南地區,這與察隅—騰沖一線的交通條件較為優越有關。顯然,從察隅地區往云南地方較林芝及更遠的邏些(今西藏拉薩)交通更為便捷。

這條高黎貢西麓的大雪山路今已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筆者曾試圖探訪這條交通路線,但由于這條線路要跨越緬甸北部和印度東北角,此路線的交通考察難以成行。在走訪當地文史專家時,也獲知當地人并不認為保山或騰沖與西藏之間有交通道路,甚至建于云南劍川縣中國南方絲綢之路博物館的“藏彝走廊”地圖中,亦未將這一交通線所在區域劃入。

唐代,吐蕃與南詔地區的關系之密切,不僅反映在政治層面,在經濟互補與文化交融上亦從此交通線路的使用可見一斑。例如,從賧之地名即可看到吐蕃在蠻地的影響。白蠻謂川原為“賧”,實是藏語thang之對音,有漢語“灘”的意思。古代吐蕃地名后帶“賧”字者甚多,在西北地帶多對音為“灘”“塘”。古代云南以“賧”名地者,向達先生統計了《蠻書》《新唐書?南詔傳》《元史?地理志》及《嘉慶重修一統志》諸書,計有四十余處,大都集中于金沙江南北、瀾滄江、怒江、伊洛瓦底江上游之東西兩岸,以及洱海附近,不過今楚雄以東。故向達先生言此“皆古代吐蕃兵力所及,或吐蕃人移居之地。就帶賧字之地名,尚可以推見古代吐蕃勢力在古代云南之一斑也”[10]218。

除以“賧”為地名的情況說明吐蕃與當地文化關系早期接觸的遺留外,有《蠻書》卷六《云南城鎮》“安寧鎮”條所記“量水川,漢舊黎州,今吐蕃呼為量水川”[10]145。量水川,指今江川華寧一帶之壩子。此句記錄提供了一條吐蕃在南詔占領區之外的活動范圍,其縱深至少已到達昆池(今滇池)以南地區,否則不會以吐蕃的習慣稱法來稱呼當地川名。吐蕃稱法在當地能成為習用地名,也是吐蕃勢力在當地影響力的一個縮影。

四、唐代唐、吐蕃、南詔道路交通及其地理空間分布特征

以劍南南道及其南詔地區為中心,吐蕃東向的交通路線,自北向南依次為臺登路、劍共川鐵橋路、大雪山路。這些道路交通在吐蕃與其東面的唐、南詔等的關系中所發揮的作用有所不同,形成之后的使用狀況亦各異。

臺登城之路,當為吐蕃制定東攻成都以為“東都”的戰略目標后,在唐劍南道配合康定道而開辟的一條新的東向進攻唐軍的軍事交通路線,其道路條件艱險,是一條專門為軍事行動臨時開辟的道路。從道路的開辟和不便性可知,此路并非為軍事以外的其他用途所使用過。即此役過后,此路即告廢止。臺登城之路又分兩線,分別從吐蕃一方的不同軍事駐地曩貢川和西貢川,越馬嶺與劍南山,最終指向嶲州的保塞城、臺登城方向,這是兩條山路,與橫斷山脈地區多以河谷間道溝通交流關系的形式不同。

三川鐵橋之路則為吐蕃與南詔建立“贊普鐘”關系的主干道,吐蕃還于劍川鐵橋處設置中節度,形成了吐蕃南詔戰區的軍事中心,以制約南詔政權。此吐蕃中節度及其進駐的軍事路線,得益于敦煌文獻才得以明了。

大雪山路溝通了察隅與南詔永昌府之間的聯系。察隅地區位于青藏高原西南邊緣,在唐代即與吐蕃政治中心邏些的關系不甚緊密,反而與云南的經濟聯系更為密切一些,這種關系延續至近世。這一推斷,民族學調查資料也可提供一些證據,如除前文所記在云南保山一帶還有藏族整合在當地傈僳族、怒族當中外,在大理劍川也有古村落中有藏族居民與其他民族共居,這些都反映出中古時期唐、吐蕃、南詔之間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的史實。

從唐、吐蕃、南詔之間的道路交通的地理空間分布格局可以看出,“藏彝走廊”的正式形成或追溯到唐代,而其南部邊緣則受到區域間經濟成分互補的因素推動,形成時間當更早。至遲在隋代,青藏高原東南緣與云貴高原西部地區之間的交流交往已經存在,且交通路線受到橫斷山脈地形條件的限制,多沿河谷分布。不惟如此,在穿越河谷地帶的同時,也推動了橋梁技術,特別是鐵橋的普及,也是“藏彝走廊”在唐代即已形成的重要基礎。而更為特殊的是,東西向的臺登城之路是為實現特殊交流形式而專辟,并非為河谷間道,這也為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和云南高原的交通拓展了新的內容,擴大了區域交通的范圍。

“藏彝走廊”的早期區域范圍,雖然有唐一代吐蕃的勢力并未超過昆明(今鹽源)、昌明(今鹽邊)一線,但吐蕃從青藏高原進入四川盆地和云貴高原西部,則開創了藏彝走廊形成與發展的先河,為區域多元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基礎。而唐代藏彝走廊的西南部,則較今天民族學界劃定的范圍要更廣,大致包括了今緬甸北部密支那以北的地區,甚或還將印度魯西特河流域也包括在內。

注釋:

①《資治通鑒》卷二二六“代宗大歷十四年冬十月”條載:“丁酉朔,吐蕃與南詔合兵十萬,三道入寇,一出茂州,一出扶、文,一出黎、雅,曰:‘吾欲取蜀以為東府?!保ㄋ抉R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2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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