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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封的旅程

2023-04-16 00:53邢俊霞
綠葉 2023年12期
關鍵詞:王安憶張愛玲上海

◎邢俊霞

即使是有備而來,我仍然難以在晨曦初露時,把上海和漯河區分開來,就像今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立馬從床上彈跳下來,好像忘記了什么,又好像記起了什么。窗外,碎金般的陽光均勻地滑過景觀樹的枝枝杈杈,草地上,落葉間,窗欞上,然后一路滑進房間,占據床上半壁江山。目光稍移,落在50米開外的地方,地上的雙向六車道崧澤高架橋,地面的崧澤大道依然繁忙,來來往往的各種車輛依然絡繹不絕,人行步道上前往地鐵站的男男女女依然步履匆匆,看樣子,他們大部分是去上班的年輕人。那天,在小區內我無意中聽到兩個年輕女孩聊天,說自己的通勤時間多長多長,我不明白,轉頭問女兒,女兒說“通勤”指的是從家往返工作單位的時間。我問為什么不說上下班時間,她說這其實是城市化與工業化的產物。仔細想想也是,上海房價居高不下,年輕人別說買房,就是租房也往往舍近而求遠,其結果必然是職場與居住地二者分散。就我女兒而言,十年間工作單位越換越遠,最初單位到家,騎自行車只有短短的10分鐘時間,到現在單位與家隔著30公里的路程,坐地鐵上班要90分鐘,這還只是單程的距離。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和百度地圖聯合發布《2022年中國主要城市通勤監測報告》,報告中說2021年,全國承受60分鐘以上“極端通勤”的人口超1400萬,其中600萬為年輕人。

我在漯河生活和工作幾十年,從來沒有聽誰把上下班時間說成通勤時間,不是不說,而是按上海的說法,他們大多在“15分鐘的生活圈”,屬于“幸福通勤”。即使少部分人多于15分鐘,他們也不屑于對上下班這幾個字進行修飾,以“通勤”之詞進行描述,我想,不只是說上下班順口,更是因為說起來接地氣,幸福感更強而已。

上海與漯河對上下班的描述之詞我也僅僅是在腦海中飛速地過了一遍,思緒便被窗外的鳥鳴聲拉回到現實。我整理好衣服,準備到小區的步道上走幾圈。女兒所住小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順著樓前的步道走一圈是1公里,如果在小區內走大圈,少說得有3公里以上。早晨散步是我多少年堅持下來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好像濺到衣服上的陳年老抽一樣,已深深地滲入日常生活的經緯里。

吃完早餐,熱熱鬧鬧的一個家瞬間變得寂靜無聲。上班的走了,上學的也早早地去到學校,我走出家門,如此這般地開啟了我在上海的一天。盡管由于女兒在上海的原因,這些年我每年會在上海住上一陣子,看過高119層樓的上海之巔,轉過仰慕的東方明珠,走過人頭攢動的上海外灘,溜過人流如潮的南京路,另有七七八八的人文景點,我都與它們面對面地接觸過,但是,我最想去的,是我看過張愛玲作品后夢寐以求想要見識的地方。我想看看那些弄堂里局促擁擠的生活空間,是怎樣傳播著迥異于五四啟蒙話語的各路“流言”。我想看看在她的《公寓生活記趣》中,那些“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里。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面熨衣服,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里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充滿了“市聲”的萬丈紅塵還在不在。其實,我去過常德路195號的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但是,可能是我去的不是時候,故居不對外開放,我失望的心情無處安放,只好閉著眼睛,坐在故居外面很久很久,久到從日正中天到日暮黃昏。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大概我潛意識里想著這樣做,看能不能與張愛玲的靈魂隔空對話。

而現在我在這座城市里隨處俯拾的所見所聞,對曾經渴望再走一遍張愛玲生活過的地方而言,好像一場大戲之前的“過門”,又好像扦插一棵等待開枝散葉的花樹。也因此,當我想起過去那個渴望身處上海的自己,我總是會在上海游覽時,極盡可能地,注意與我擦身而過的行人,注意與我發生交集的事,以及能引起我共鳴的物品。比如那天在廣富林文化遺址,猛然聽到“你從哪里來”時,我便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原來是兩個女大學生在做社會調查,她們佇立在走道的中間,好像圓的中點,以此為圓點,向外輻射,半徑之內皆是來此觀瞻的游人。

又如我在武康路,旁邊一對情侶在小聲交談,男的說:“這條路沿線有優秀歷史建筑14處,保留歷史建筑37處。有30多位名人曾在此居住,賀子珍在此居住20多年,宋慶齡也曾生活在這里,113號則是一代文學巨匠巴金的故居?!迸恼f:“巴金在這里完成了被海內外文學界、思想界稱之為‘一部說真話的大書’的《隨想錄》。整條路被譽為‘濃縮了上海近代百年歷史’的‘名人路’?!?/p>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還在河南省糧食學校上學,我朋友是王安憶的“鐵粉”,我們經常在一起交流,讀王安憶作品的心得體會,討論她筆下人物的命運走向,以及她筆下的上海。后來,我也常常把王安憶的作品放置床頭,時時觀看。那天,看到王安憶說上海,她說我對上海的認識是比較有草根性的,不像別人把它看得那么浮華的,那么五光十色的,那么聲色犬馬的。好像上海都是酒吧里的那種光色,抽抽煙,喝喝酒,與外國人調調情……它對于我們實在是太具體了,具體到有時候只是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那時候我就在想:上海人和河南人有什么不同?他們是一種什么臉型?什么口音?什么氣味?對未知的探索猶如百爪撓心,讓我時時不安,怎么能變未知為已知?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讀書,讀王安憶作品。書中那些精彩的片段好似天光云影一般,吸引著我,讓我興奮之中著迷得流連忘返。

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歡想象上海的十里洋場——那個象征著繁華的海派文化,但現在的我,卻時??粗比A的上海,想起求學時的河南省糧食學校,心底涌起的那一抹抹暖意,令我沉溺其中,不愿蘇醒。

但每當我從漯河來到上海,新鮮期過后,總會生出一種沖動——騎著自行車去到上海本土居民居住地,去看一條條小巷,去讀一個個里弄,以好奇的目光,去探索這座“魔都”的前世今生,去觸摸它綿綿不絕的脈絡走向,重新做回當年向往此地的旅人,試圖為當年那個青春正盛的自己,收集上海土著居民生活的點滴碎片。我似乎走進了一條命中注定的道路,在當年描繪出的輪廓之內,認真地涂色,與之親近,仿若能解我心中萬千郁結。

我的這種渴望越來越強烈,強烈到我壓抑不住地想要走進上海每一個角落,我把這種渴望攪拌研磨,然后再造為我探索這座城市的力量。上海對過去的我而言,是一座由張愛玲、蕭紅、丁玲、冰心、王安憶、林徽因等各種人名組合的城市,是我曾經在課本與課外讀物中,都不斷讀到的城市。然而,現在我每每以旅人的身份來到這里,依舊覺得過去所學到的關于這個城市的一切,輕而易舉地被眼前的景象沖擊,甚至磨滅。上海不再是由張愛玲、蕭紅、丁玲、冰心、王安憶、林徽因等各種名字編織而成的世界,而是一個在時代的浪潮里尋找屬于這個城市的新坐標,一個令全球矚目、燦爛輝煌的“魔都”。

“幾十年間,將一個小漁村逐漸發展成一座‘魔都’,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鼻啻赫r,我是這樣理解上海的。這種理解更多地來源于我看過的小說、散文,而當我看過廣富林文化遺址后,我才知道,上海的根深植于歷史深處,曠古久遠,早在6000年前,上海就已經有了成熟的新時期時代文化。

3年前,我在《遠古之遠》中寫過廣富林文化的形成:“彼時,空中日月星辰俱全。大地上除了山川兀立,河流奔騰,阡陌縱橫,飛禽走獸,還有無人欣賞自帶芬芳的野花、四下張望的小草,以及葳蕤的大片樹林。一片原生態的水墨畫卷,年年復年年,就這樣展開。

“這一切看似歲月靜好,然而,生產力低下導致的貧窮、蒙昧,加之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彼時,河南、山東的百姓流離失所,不得不背井離鄉,逐水而行。

“漫漫長路,何處為家?他們長途跋涉,風餐露宿,當行止于此——上海廣富林文化遺址處,感覺民風淳樸,土地肥沃,這里所有的一切宛若汩汩河水的溫婉,將潛在的柔軟,云一樣地繚繞在他們的眼中,化作拳拳的盛意挽留著來自遠方的客人。他們當即相約安居此處,在松江廣富林這塊富饒的土地上繁衍生息,讓悲喜皆成過往。漸漸地,他們帶著各自的地域文化與當地的文化相融合,形成現在被考古界認可的廣富林文化。它不僅包含了來自南方的良渚文化痕跡,也有來自北方黃河流域的龍山文化印記?!?/p>

有時我會想象著,其實這些穿梭在繁華“魔都”的人,都是來自我青春期的投影。那時的我幻想著弄堂里穿紅著綠的人們,我的眼前就充滿了穿紅著綠的人們;我似乎看見“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我就真的看見天際云影日色里的上海;我的耳朵幻聽著“電車當當地來去”,我就真的聽見電車當當地來去。我越幻想,上海就越繁華,離土地越遙遠,漸漸走進堅硬的水泥與鋼鐵的世界。

我知道,無論是在廣富林文化遺址做社會調查的大學生,還是武康路上交頭接耳的年輕情侶,抑或張愛玲、王安憶等筆下的上海,都是在我脫離幻想后,收集在我精神魔盒內的璀璨膠片。

這樣想著,不禁覺得那個青春期的自己,正和我一起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觸摸著這座城市的脈絡,看上海的根深深植入背街小巷這些灰瓦紅墻之內,我覺得,這一切也算是對青春期的自己有了一個明確的交代。明天早晨,這座城會和我一起醒來,窗外,地上的雙向六車道崧澤高架橋,地面的崧澤大道依然繁忙,來來往往的各種車輛依然絡繹不絕,人行步道上前往地鐵站的男男女女腳步依然匆匆忙忙,碎金般的陽光依然會滑過樹的枝枝杈杈,草地上,落葉間,窗欞上,然后一路滑進房間,占據床上的半壁江山。我和這座城將一起迎接東方的日出。新的開始意味著新的無限可能,然后,在享用美味的早餐后,走出家門,繼續昨日的探索之旅。

即使這樣的探索之旅可能只是聽見了陌生人的談話,抑或是聽見了游人吟誦名人留下的經典之作,又或者一座故人之居,再不然還有數不清的地標建筑,退一萬步,還有三三兩兩的“網紅”打卡地。我想,這驚奇之旅并不是奢望,上海有無數的名人和知名建筑,只要被人提及,總會有人向往,有人閱讀,無限地閱讀。如果這樣,時光仍輕描淡寫地坐在一旁,那么,上海這座飛速發展的城市,定會有破空之音傳來,仿佛即將啟封一段新的旅程。試想,在接下來的旅程里,遇到的情節將會怎樣地扣人心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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