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娜在沉睡

高君琴

1

在古老黃土地腹部

高原與大河的交匯之地

阿尼娜在沉睡

在淙淙的河流之中沉睡

在松軟的草叢中沉睡

晨曦中，呼吸著云霧和星辰沉睡

正午，靄煙籠罩她的軀體

她的森林一樣濃密的長發在沉睡

干凈的血液，潮濕的皮膚

生長古老莊稼的胸部在沉睡

她的花朵在沉睡，成群的鳥兒在沉睡

叢林里的野獸、綴滿星星的眼睛在沉睡

黃昏來臨，天空的綢緞包裹

她眉間的憂傷

夜幕拉開，浩大的黑色汪洋里

阿尼娜在沉睡，如同人們醒著

擁有曠世的孤單

2

公元2012年，在史志館單薄的記憶里

穿越歷史的屏障，看到一個并不久遠的

記載：青眉族，曾經秘密生存

如今難尋蹤跡

與我的祖先為鄰，以青色文眉

區別于漢族和漢字

這個最終融入大山大河的民族

黃土地腹部擁有不同文明的民族

終止于罌粟和石油燃燒的一場大火

唯一的功勞是養育了阿尼娜

它神秘而永遠年輕的女兒

被無限孤獨包裹的女兒

一個已經沉睡在記憶中的

青眉族，擁有異邦血統和容貌的

女兒

3

阿尼娜，當我說出你的名字

你面前的世界，把你遠遠拋棄于

洪荒之中。你轉身回眸的一瞬間

在熱烈的、沸騰的

繁華而蕭瑟的土地上

散發出泥土乳香的氣息

你以你的純潔、野性和令塵世

嫉妒的美，讓我羞于說出

和你相同的性別

阿尼娜，仿佛與你有過某世的約定

或者，你是我某世親密無間的朋友？

你與我夢中相遇，卻擁有今生

割不斷的緣分。因為我

你將重新來過，因為你

我將短暫的生命，交付于漫漫路程

4

在秋天打開的藍色鏡子里

通往故土的路上

我看見沿途少有風景。淳樸的民風

被風刮跑了，我的故鄉已無親人

農具被時間銹蝕，院落被荒草遮蔽

這塊已經不能承載新的意義的土地

曾經被罌粟花迷亂的血色記憶

時間的草藥不能拯救它

失血過多的身體

它在繼續失血，身體插著吸管

沒有彼岸的河流將把它吸食干凈

當歷史的大門，被貪婪的風吹開

欲望與信仰的較量如同權力握住麻木之心

當骨頭里的鈣流失且滲出磷火

哭泣的眼淚無法澆滅

天空燃燒的云朵，以及多年前的那場大火

一起隱入時間舒卷的煙塵之中

5

阿尼娜，當我說出你的名字

如同取出胸中的一團火焰

交給夜晚的蝴蝶，交給天空劃過的流星

我看見你握著一輪洶涌的悲傷，將夜色照亮

我記錄你，唯一的名字和記憶

擁有你無限的荒原和藍色疆域

唯獨沒有一匹馬，哪怕是瘸腿的老馬

馱著失眠的星空和下墜的琴瑟

馱著疼痛的心臟和素色錦緞

返回遙遠的故鄉，兩小無猜的故鄉

啞巴一樣藏著布谷鳥的語言和野菊花的故鄉

6

那一晚，青眉族在瓷器中復活

簡約花紋，干凈明快的色澤

青色枝蔓，互相支撐又自由展開

野性的美 散發著清甜氣息

如同年幼的獸皮，光滑而溫暖

如同憂郁的眼睛注視著

狡黠而自私的祖先

這個以燒制瓷器為生的民族

用火熱胸膛親近泥土和色彩的民族

善于將奶釀造為酒，將素食烘烤出

香味。一輩子穿著棉麻的

擁有青色眉毛和黑色眼睛的民族

養育如花的女兒的民族

在一卷畫冊里復活

7

一夜大雨濕透了我的夜晚

在逐日磨損的版圖上，雨水把路面

淹沒，沖開反復維修的傷口

涌動的水，讓暗下來的城市

重新擁有對自然的敬畏

阿尼娜，一滴雨水是否滑入你的夢？

昨夜，你提著灑滿野花的衣裙

穿過喧囂的雨

與我在夢中遇見，一條渾濁的河

將你我隔在兩岸。阿尼娜

我被雨水澆濕的翅膀

終沒有越過人世的藩籬和時隱時現的河流

阿尼娜

我看見你如同一朵白色蓮花

佩戴在青眉山的發髻上

我似曾握住你溫熱的手

把它放在我的手心

8

傳說中，青眉族

被瘋狂和貪婪制造的大火

焚燒，湮滅

這樣的事件

隨時在發生

在某個人、某個區域、某個國家

某股勢力、某種信仰

或者延伸至更多人

更多區域、更多國家

多種勢力、多種信仰之間

人這種高級靈長類

在擁有智慧的同時

被智慧創造的文明挾持

在充滿泡沫和垃圾的大地上

從出生到死都臣服于大地

我的祖先，青眉族的鄰居

在擁有糧食和刀劍的同時

掌控跪下的雙膝，清點低下的頭顱

青眉族，如同一團點燃的煙花

閃耀一瞬融入煙塵

匯入自然秩序

沒有什么奇怪的

時間的河流中，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9

天空開始下雨了

是阿尼娜在哭泣嗎

是焚毀的記憶在哭泣

世界上演精彩劇目

而你，卻擁有一雙星星般的眼睛

俯視著人間，不斷變幻的劇情

10

高高在上的城堡，能高過天嗎

哪怕是鋼鐵鑄就

敵不過一顆失控的炮彈

什么是真正的文明？

文明在鐵軌上高速運行，輸送著

人們沉醉如飴的生活

阿尼娜，沉睡吧！

在狗尾草和蒺藜草蔓延的大地上

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