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蛇

崔治營

一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這老話果然不假，冬至數九以后，這天一天比一天冷，小北風跟瘋子似的東沖西撞，小村北面小河里的水結了厚厚的冰，白天，太陽有氣無力地照在冰面上，反射出森森的寒光，夜晚，小北風更加刺骨，星光下的冰層冷得拱起背脊，實在撐不住了，咔的喊叫一聲，靠近河岸的地方便裂開了一道拇指寬的大縫。

一條熟睡的大青蛇被冰面的脆響擾醒了。它輕輕地動了動身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洞里黑魆魆的，黑暗中它的眼里射出綠幽幽的光。

大青蛇往堵著雜草的洞口看了一眼，又低頭看自己的身邊，此刻，六條小指粗筷子般長的小青蛇正安靜地睡著，它們都將身體盤成圈，頭很優雅地和蜷曲的身子靠在一起。大青蛇用慈愛的目光撫摸著它的孩子們，內心里涌動起小小的自豪和欣喜。它來這塊小河坡安家已經五年了，早先，它居住在小河南邊那個叫高家臺的小村子北面的一個小院里，那個小院里有很多老鼠出沒，餓了的時候，它只消在老鼠的必經之路上打個伏擊，就可以飽餐一頓。天冷的時候，它也不用憂愁，這戶人家的房子墻皮老厚，內墻還是土坯的，老鼠在土墻內鉆了很多洞，它隨便揀一個洞一趴，就能安穩地睡一個冬天。遺憾的是這戶人家的主人不夠友好，一看見它就像遇見瘟神似的不高興，一開始用小棍往外挑它，它不愿意離開那個住食無憂的小院子，趁那人不注意就又回到那個小院子。一而再，再而三，那家主人就動了氣，再次遇見它時竟用上了三股杈！那杈柄長長的，杈齒锃亮而鋒利，別說挑身上，看著就害怕。它不敢待在那家了，拼命扭動身子，吱溜吱溜地逃到了小河邊的這塊南陽坡。它在坡下稍做喘息，就對這方圓一帶進行了仔細踏勘，坡下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地里長著茂盛的豆秧，豆秧上葉子蔥綠，豆莢成串，陽坡北是一條小河，小河里的水又清又綠，水邊的草窠子里藏著很多白肚皮的大青蛙，這塊陽坡又高又厚，既可接受暖暖的陽光，又可擋住暴虐的北風，真是塊風水寶地??！大青蛇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兒了，它決定在這兒安家，于是它選了又選，在離一棵小榆樹兩米遠的半坡上鉆了一個洞，洞里鋪上碎干草，睡在上面又暖和又松軟，別提多舒服了。餓了的時候，豆子地里有的是田鼠，田鼠吃膩了，它還到河邊上抓個白肚皮青蛙換換口味。冬天的時候，它就蜷在洞里睡大覺，有時候外面刮北風下大雪冷得要命，可是它的洞里始終跟春天一樣，外面的風吼得越兇，它的覺睡得越香甜。不知不覺中，它的身體更粗了，也更長了，它的容貌也更好看了，它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稱贊一下自己的容貌。

第三個年頭的春天，一聲驚雷喚醒了沉睡的大青蛇，它伸展了一下腰肢，便高興地爬出洞外，啊，外面的陽光好刺眼，大青蛇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忽然，它聽到頭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便好奇地抬頭一看，呀，一條好威風的大綠蛇！大青蛇看呆了，失態了，大綠蛇也像被抽了筋一樣，一條鮮紅細長的信子抖抖索索地表白著它的愛意。于是大青蛇和大綠蛇相愛了，大青蛇將大綠蛇留在了這塊陽坡地，它們感情很好，當年的夏末秋初就誕育了五條健壯活潑的小蛇，有白的，有花的，還有一條綠的。在陽坡溫暖的洞穴里蟄伏了一冬，開春后那些小家伙長大了，歡天喜地尋找自己的新生活去了。大青蛇和大綠蛇抓住最為寶貴的黃金時光，又誕育了六個可愛的兒女，按照大青蛇的想法，它希望大綠蛇繼續留在它身邊，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墒谴缶G蛇沒同意，它對大青蛇說這塊陽坡地好是好，但面積有限，家族大了以后會將老鼠們全部嚇走，與其以后餓肚子，不如提前出去開辟新的家園。大綠蛇如此擔當，又說得如此情真意切，大青蛇縱有一萬個舍不得也不能不放大綠蛇走。

大青蛇想到這兒，無比慈愛地瞅了瞅它那六個仍在熟睡的孩子，嘆口氣說：大綠呀，你現在在哪兒了呀，找到好地方了嗎？我好想你??！

大青蛇想啊想啊，又累了，瞌睡蟲扯著它的眼皮要讓它再呼呼睡去。大青蛇抗不過瞌睡蟲，不情愿地閉上了眼睛，與此同時，洞穴里的綠光消失了，里面又變成了一個黑暗的世界。而此時，外面的天空已經升起了一輪白花花的太陽，陽光溫情地撫摸著大青蛇冬眠的這塊陽坡地，既靜謐又安詳。

二

大青蛇不知道，不光它看上了這塊陽坡，還有一個人也盯上了這塊陽坡。

這個人是在前面高家臺村后底兒上居住的高三兒。

這高三兒文化不高，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在說媳婦的時候，和女方初次見面，女方問他：你什么文化程度？高三兒連眼皮兒也不眨，說：高三。加之他上衣口袋里人模狗樣地別了支油光锃亮的黑鋼筆，女方就相信了。因為這段掌故，他就得了個綽號叫“高三兒”，比他說的高三多了個兒化，多了這個兒化，多多少少就有了調侃的味道?？少F的是他一點兒也不計較，還嘿嘿笑著自嘲：反正老婆已唬家里來了，你們愛咋叫咋叫吧。就這么著，“高三兒”就被叫響了，竟至讓人們忘了他的真名“高大為”。

確切地說，高三兒看上的是陽坡上的土，他沒文化，沒特長，他所富有的就只有不用花錢買的力氣，大冬天的蓋房的拉磚的都歇工了，高三兒的力氣就沒了買主兒，力氣賣不了，家里的女人就沒黑沒白地嘮叨，嘮叨得高三兒屁股眼兒里都往外躥火。這把火實在是太大了，高三兒吃飯時想怎樣掙錢，蹲廁所時想怎樣掙錢，就連晚上做夢，他也想著到哪兒去弄錢。人常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三兒賣力地尋找生財之道，在一個凌晨，發財的靈感還真的來了，高三兒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經常在小河邊放牛放羊的這塊陽坡，這塊陽坡長五十多米，兩米來高，六米來厚，這是多少土??！他絞盡腦汁算也算不清楚，這時他才覺得“高三兒”這個名對他真是莫大的諷刺。一算算不出，兩算算不清，高三兒干脆不算了，他跑到村南發小李蛋那里問：我那輛破拖拉機一斗能裝多少土？李蛋數學學得比高三兒強一些，他拿把米尺到高三兒的拖拉機這量了量，說：斗長四米，高半米，寬兩米半，長乘寬乘高，一車裝五方。高三兒問明白了，心里就有了譜，敢情是這么個算法啊，五十乘以二再乘以六，土多得老鼻子了！這土在河坡上不值錢，但弄到村里來墊個宅子什么的值老鼻子錢了，這一坡土得拉多少車賣多少錢??！高三兒越想越高興，就和李蛋露了底。李蛋一聽嚇了一跳，提醒高三兒說：政府有規定，河坡土不讓挖，更不能賣。高三兒就撇了嘴，趴李蛋耳朵根上說：白天不讓挖，我不會晚上去挖啊。大晚上的去偷土，真有你高三兒的！高三兒一把捂了李蛋的嘴，低斥道：你個李蛋，瞎嚷嚷什么呀，早知你這樣，我不和你說！

高三兒氣哼哼送走了李蛋，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就直奔東邊的大王莊，他知道大王莊的工廠搞得好，好幾個老板將村子周圍的打麥場買下來了，說是擴建工廠，眼下正愁找不到土發愁呢。高三兒找到其中的一個王老板，說：我有土賣，你要不？王老板喜出望外，說：要要要，你什么時候給我拉？一方給你十元！我的那個媽呀，一方十元！高三兒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他想起了李蛋說的他的車一車裝五方，一車就五十元呀！一晚上多了不說，就是只拉四車，好家伙，就是二百元的進項，這一個月下來得掙多少錢？說來也怪，一提到錢，高三兒的糊涂賬立馬不糊涂了，他擰了三擰掃帚眉就算出來了，一個月六千！于是高三兒興高采烈地回復王老板：從今天開始，我天天晚上給你送土。王老板很納悶兒，就問：大黑天的，你哪拉土去，方便嗎？高三兒不高興了，挑了挑掃帚眉說：這個你就別管了，我給你土，你給我錢就行。王老板想想也有道理，就依了高三兒。

三

這天夜里，刮了一天的北風倦了，悄悄地停歇了腳步，但是被北風驅趕來的冷空氣卻更厲害了，它們填充了高家臺的角角落落，高家臺的人們被寒冷困在屋子里，早早地熄了燈鉆了被窩，那些看家的狗也受不了冬夜的寒冷，一頭鉆進柴屋的碎麥秸里蜷縮著不動。整個高家臺淹沒在黑暗和寂靜里。

高三兒待媳婦兒睡熟了，悄悄將充電的電筒箍在頭頂，摁開開關，電筒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高三兒瞅著那道刺破黑夜的光柱咧開嘴笑了，他瞅瞅熟睡的媳婦，得意地自語：叫你天天門縫里看我，今天非叫你知道我高三兒掙錢的真本事！高三兒又轉到廚房，翻出前兩天喝剩下的半瓶二鍋頭，咕嘟嘟一口氣灌了下去。肚子里有了酒，高三兒身上發熱，膽量也大起來，他大步走到院外，發動著他的破拖拉機就出了村。

高三兒來到陽坡前，用頭上的電筒掃了幾掃，便看好了一棵小榆樹下的位置，他打了幾圈兒方向盤將拖拉機停在坡下，熄火，回身在車廂里拿起掘锨和洋鎬就上了坡。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又加上一天北風裹來了強大的寒流，土層凍得很厚，但是高三兒不怕，他瞅了幾眼就找到了竅門兒。他下到坡底，先在小榆樹下面的最底層挖洞，底層土壤顆粒細，凍得也淺，高三兒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掏出了一個大窟窿，他看看差不多了，拽著小榆樹爬上坡，在洞上面掄起洋鎬猛砸，只幾鎬下去，土層上就裂開了一條大縫，高三兒喜出望外，砸得更歡了，忽然，轟隆一聲，土層塌了，高三兒坐滑車一樣出溜到了坡底，手里的洋鎬也摔了出去，嚇得他心里咚咚咚敲起了小鼓，腿肚子也抽了筋。高三兒躺在坡底下喘息了一會兒，待心神稍定，腿肚子有了知覺，他才努力雙手撐地想站起來。沒料到，他左手觸碰到一團滑溜溜涼颼颼的東西，高三兒吃了一驚，趕緊爬起來回身一看，竟是抱成團的六條小蛇！高三兒氣壞了，回身拿起掘锨，三兩下就將小蛇扔到了小河冰冷的河面上。

這六條小蛇正是大青蛇的孩子們。大青蛇在熟睡中聽到洞外有咚咚的聲音就醒了，它側耳細聽，發現聲音來自頭頂，同時它的洞壁還嘩嘩抖動。大青蛇以為來了地震，匆匆忙忙想叫醒孩子們逃離，可是還未等它喊醒孩子們，頭頂的土層轟隆隆塌方了，緊跟著它看到一個頭頂射著亮光的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出溜了下來，大青蛇嚇壞了，趕緊一擰身子鉆進了巨石一樣的大土塊縫隙中。過了一會兒，大青蛇見沒了動靜，便屏住呼吸探頭往外看，這一看大青蛇心都要碎了，肺也要炸了，它的六個熟睡中的孩子被那個頭射亮光的黑怪物活生生扔到了冰面上！大青蛇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它想去營救它的孩子們，可是到了冰邊上，它絕望了，它看到它和大綠蛇的六個孩子身子都直了，硬邦邦地被冰吸住了！大青蛇心如刀絞，仇恨和心痛沖擊得它眼前火花亂跳，它忘了殺害它孩子的是頭射亮光的黑怪物，此刻，它心里想的只有復仇，別說是一個怪物，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它也會義無反顧。大青蛇沖上坡頂，它看到了那個頭射亮光的黑怪物，它心中的怒火呼呼地燃燒起來，它將雙眼瞪得溜圓，心中的仇恨頓時化作兩柄閃著寒光的利劍，直直地飛向那黑怪物的胸膛。

高三兒一抬頭間就看到了坡頂的大青蛇，他見過不少大蛇，但那些蛇最大的也只有小孩胳膊粗，而頭頂的這條大青蛇竟有茶杯口那么粗，更要命的是這條大青蛇正用兩道紅中泛綠的目光盯著他，同時嘴里那條又細又長的紅信子還向他抖動著，似乎隨時撲過來將他吞掉。高三兒害怕了，那半瓶子二鍋頭吱吱地變成了脊梁溝里的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他娘說過的話，遇見蛇向你吐信子你要趕緊跑開，那是它在數你的頭發，如果你不跑，等它數完了你的頭發它就要吃掉你。當時他還笑話過娘，說蛇就那么大個玩意兒怎么能吃下去個人呢？吃個大老鼠還差不多。但現在，在怒火中燒的大青蛇面前他信了，他怕大青蛇真的撲下來吞掉他，高三兒不敢和大青蛇對視了，他慌亂地往后退了幾步，轉身就往家跑，他頭頂的電筒光柱隨著他跌跌撞撞的腳步忽遠忽近地晃動著，晃得他眼暈。大青蛇一看高三兒要溜，復仇的烈焰如火山噴發一樣噴薄而出，它忘卻了能凍死它的寒冷，從坡頂上一頭沖下來，跟在高三兒屁股后頭猛追，它厚實的腹肌摩擦著凍得梆硬的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音。那聲音傳到高三兒的耳朵里，是那么的恐怖，那么瘆人，他長這么大，只見過人拿竹竿拿木杈挑蛇，拿磚頭土坷垃打蛇，哪見過茶杯口粗的大蛇追人啊，而且追的還是自己，高三兒怕極了，他的魂隨著電筒光的晃動飛出了他的軀殼，不知不覺間他的眼前黑起來，那顆狂跳的心臟劇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他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他太難受了，他想讓突突亂跳的心臟從他嘴里蹦出來?？墒?，他沒看見他的心臟跳出來，他只看見一道刺眼的劍光在他眼前斜霹了一下，就兩臂一伸，一頭撲在了地上……

四

大青蛇追啊追啊，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下來。雖然它不斷地給自己鼓勁，追上他，哪怕是只咬他一口，也要給死于非命的六個孩子報仇！但是，數九寒天的夜晚畢竟太冷了，它周身的血液好像要凝固了一樣，它感到身子開始發僵，軀體不聽大腦的指令，大青蛇又氣又急，眼前也飛起了星星，那些星星在遠處紛亂地搖晃著，似乎還夾雜著凌亂的腳步。大青蛇停下來，晃晃腦袋細看，那些星星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那些腳步也越來越亂越來越響，近了，更近了，大青蛇終于看清了，原來那是一群手持電筒的人！好漢難敵四手啊，猛虎架不住群狼，大青蛇穩穩心神，看到路邊有一堆棒子秸，急扭身子鉆了進去。

棒子秸垛里比外面暖和了一些，大青蛇穩住心神，小心翼翼地透過棒子秸縫隙往外看，那群人在撲倒的那個黑影前停下了，他們亂糟糟地說了一會兒，就架起那個人飛快地向不遠處的村子跑去。

大青蛇望著那群紛亂的背影，感到十分可惜，又無可奈何，失望中它感到渾身冰冷，簡直無法忍受，得先找個地方暖和一下啊，大青蛇集中起全部精力思忖著：回陽坡是不可能了，一來體力不支，二來回去了也沒有了溫暖的洞穴，那大土塊縫隙里甚至還不及這棒子秸垛里暖和，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哎，怎么辦呢？大青蛇躊躇了一下，終于下定了決心，既然沒有退路，那就向前面的村子前進，也許以前住過的那座土坯房還能住。這么思考著，大青蛇眼前又有了光明，它身上又有了力量，它深吸一口氣，猛地撞出棒子秸垛，向前面的村子奮力爬去。

五

高三兒媳婦一覺醒來，往身邊一劃拉，不見了高三兒，她一下子驚出一身冷汗，半夜三更的這個死鬼會干什么去呀？出去偷腥？這個念頭只一閃，高三兒媳婦就否決了，給他個賊膽他也不敢，況且他沒有錢！那他會干什么去呢？她急慌慌穿上衣服出門去找，發現院外的拖拉機不見了，情急之下，她想到了高三兒的發小李蛋，她知道他雖然有些事對老婆藏著掖著，卻從不瞞著他的這個發小。高三兒媳婦急匆匆跑到李蛋家，咣當咣當叫開門，李蛋惺忪著眼睛趿拉著棉拖鞋出來問：嫂子大半夜的你出來折騰啥呀？高三兒媳婦急眉火眼地說：你知道高三兒干嗎去了不？大半夜的我找不著他了。李蛋一聽，當即打了個激靈，一點困意也沒了，他一下子想起了那天高三兒說晚上去偷土的事來，不會出什么意外吧，李蛋一下子也廟里長草慌了神，他回屋拿了手電，又喊上幾個鄰居往村北河灘上去找，半路上正好遇到了撲倒在地人事不省的高三兒。

李蛋幾人七手八腳將高三兒抬回家，只見他雙眼緊閉，牙關緊咬，胳膊腿硬挺挺的跟木頭棍子似的，大家嚇壞了，連忙請來了村醫高大夫。這高大夫六十多歲了，見過很多奇怪病癥，他兩眼往高三兒臉上只一搭，就知道高三兒這是嚇壞了，背過氣去了，被什么嚇的呢？他一時也說不好，當務之急是讓高三兒先醒過來，別的以后再說。高大夫叫高三兒媳婦點亮家里所有的燈，又給他端來半盆熱水，他洗凈手，然后掐高三兒人中，揉高三兒百會，按高三兒胸口，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高三兒嗓子里咕嚕了一聲，眼皮兒也動了動，但眼睛沒睜開，高大夫喜出望外，伸手探探高三兒鼻息，高興地嘆口氣說：你可活過來了！再看高三兒媳婦，她早已高興得眼淚嘩嘩直流。

雙眼緊閉的高三兒嘴唇微動，似乎在焦急地說什么，李蛋湊過去細聽，恍恍惚惚聽到一個字，蛇、蛇、蛇……

蛇？他說蛇，李蛋一臉霧水，大冬天的哪來的蛇？這不純粹是夢話嗎？

高大夫倒明白了，原來高三兒讓蛇嚇壞了，大冬天的本不應見到蛇，他見到了，所以才害怕。

高大夫說得語調很輕，李蛋等人聽得倒吸涼氣。

李蛋戰戰兢兢問：蛇在哪呢？

高大夫說：找找，肯定在附近。

于是眾人分頭去找。

忽然高三兒媳婦披頭散發在跨間屋里跑出來，一邊跑一邊歇斯底里地喊：蛇，大青蛇！那聲音顫抖著，滿是驚懼。

眾人蜂擁到跨間屋，一下子都嚇傻了，北墻下的神龕供桌上盤著一條茶杯口粗的大青蛇，它高昂著拳頭般大的頭，眼睛里冒著綠幽幽的光，嘴里一條又紅又長的信子一個勁兒地抖動著。

大冬天的出來了這么大一條大青蛇，這真是怪事啊，李蛋等人一下子也都懵了，一個個嚇得直往后躲。要說還是高大夫閱歷廣，他悄聲吩咐眾人：不要慌亂，我看這大青蛇有來歷，它的眼睛里有仙氣。

高三兒媳婦結結巴巴說：您的意思是說……這大青蛇是……是……是長仙？

高大夫重重點點頭說：是，我看還是先供起來吧，也許對高三兒有好處。

高三兒媳婦本就信些神神道道，聽高大夫這么一說，她對大青蛇是罕見的長仙已經深信不疑，仙家來自己家了，她哪敢怠慢啊，趕緊在神龕桌上擺上過年時才擺的供品，香爐里點上一尺多高的高香，然后在神龕下鋪上一條新褥子，放上一個大白鋁盆，盆里放老厚一沓子紙錢，再將紙錢點燃，用爐筷子撥拉著讓紙錢充分燃燒，待紙錢燃盡，她小心翼翼地跪下來，虔誠地給神龕桌上的大青蛇磕頭，她一邊磕一邊在心里祈禱：長仙娘娘，求您保佑我家高三兒快好起來，我一年四季給您敬香燒紙……

六

大青蛇奮力闖出棒秸垛，撲面而來的寒冷讓它幾近窒息，它定定心神，抬頭望望前面似曾相識的村子，村子黑魆魆的，只有后底兒上一戶人家亮著燈光。它想，有燈光的人家一定有煙火，有煙火屋里才暖和，對，先到那戶人家打打尖，至于以后，大青蛇不想想了，先顧眼前吧，保住命要緊，它努力搖搖昏昏沉沉的腦袋，向亮著燈光的人家爬去。到了那戶人家，大青蛇發現北屋里亂糟糟的，窗戶上有很多人影晃動，它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往外挑它的那柄三股杈和往冰面上扔它六個孩子的黑影，還是不觸他們的霉頭好，大青蛇打定主意，吱溜吱溜從虛掩的門縫鉆進了沒亮燈的跨間屋。屋里還真暖和，大青蛇凍得幾近發僵的軀體被屋里的熱氣一激劇烈地疼起來。大青蛇忍住疼，想找個隱蔽的地方暖暖地睡一覺，忽然門外有雜亂的腳步聲，它慌不擇路，順一根桌子腿爬上了桌子，就在這時屋門打開了，一個人拉亮了燈，那人看見了大青蛇，嚇得頭發豎立，凄厲地喊叫著跑了出去，一會兒工夫，呼啦啦來了一大幫人，大青蛇吃驚不小，警惕地昂起頭，吐著細長的信子試探，那些人都怕了，只有一個上些歲數的說它是長仙，大青蛇蒙了，它長這么大還不知道長仙是什么玩意兒。大青蛇正懵懂著，剛才被嚇跑的那個人戰戰兢兢地點著了香，端上了噴香的食物，還沖它磕頭禱告，哦，這就是長仙的待遇??！大青蛇緊張的心平復了，高昂的頭放下了，它的肚子里咕嚕嚕叫起來，它想：與其沖出去被凍死餓死，不如在這兒冒充一些時日的長仙，也好趁機教育教育那些對它不友善的人。

大青蛇思忖著，眼里幽幽的綠光暗淡了，長長的信子完全放回了口中。

高三兒媳婦磕了一會兒頭，大著膽子抬眼往神龕桌上瞄了一眼，她看到剛才立目橫眉的長仙安靜了，靜靜地盤在桌上好像睡著了似的，她心里又喜又怕，這是長仙顯靈了呀！高三兒媳婦不敢再像剛才似的唐突地喊叫，她慢慢退出來將情況報告給高大夫，高大夫也誠惶誠恐，說：那什么也別說了，高三兒一定是沖撞了這個仙家，往后你兩口子一塊兒供奉這個長仙，向她磕頭許愿吧。

七

三天后，高三兒能下地走路了，但是他的兩眼變得空洞洞的，一點兒神采也沒有，嘴里還祥林嫂似的叨念著：蛇，大青蛇，那么大的一條大青蛇！媳婦帶他到跨間屋門前，說：你隔著門縫看看，是這條大青蛇不？高大夫說它是道行不淺的長仙呢。

高三兒哆哆嗦嗦貓下腰，瞇起一只眼一瞄，立時嚇得小臉慘白，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媳婦一看全明白了，連忙拉扯高三兒，想讓他站起來。高三兒已嚇得腿肚子轉筋，哪還站得起來啊，他就像母雞啄米一樣在門前給大青蛇梆梆地磕頭，一邊磕一邊祈求：長仙娘娘饒命，長仙娘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啊，來世做牛做馬我伺候您老人家……媳婦見狀，也驚恐地跪下來，陪著高三兒磕頭?？牧死洗笠粫?，高三兒的額頭都磕青了，媳婦怕磕壞了，使出吃奶的勁將高三兒拽回里屋，攙他爬上炕頭，蓋好被子，即便如此，高三兒渾身還篩糠似的哆嗦著，抖得牙齒咔咔直響。媳婦擰了一條熱毛巾敷高三兒額頭上，又給他熬了碗姜湯紅糖水喝了，高三兒才慢慢暖過身子安靜下來。媳婦使勁抬起高三兒腦袋，摞起兩個枕頭，讓他半坐半躺好，輕聲問：你對長仙做啥壞事了？怎么一看見長仙嚇成那樣？高三兒咧咧嘴，吭吭哧哧說：我……我……我將長仙的六個孩子扔冰面上……凍死了。說完，高三兒悔得腸子都青了，眼淚嘩嘩地流。媳婦倒吸一口涼氣，心內也沒了主見，她連跑帶爬地跑到高大夫家，涕泗橫流說：高三兒這個死催的欠了長仙六條小蛇命，一見到長仙嚇得魂都飛了，接下來該怎么辦??？高大夫沉吟一下說：還能怎么辦，老老實實向長仙懺悔吧，用真誠祈求長仙原諒，回去把屋里再弄暖和些，給長仙的供品再多一些。

高三兒媳婦得了高大夫指點，一刻不敢耽擱，回到家就忙活起來，先在跨間屋加生了爐火，又供上兩大盤雞蛋。她這一折騰，跨間屋里暖得跟春天似的，大青蛇盤在神龕桌上徹底地暖了過來。暖過來的大青蛇胃口大開，它趁高三兒媳婦出去的空，一連吞吃了好幾顆雞蛋。肚子里飽了，腦袋又昏沉起來，大青蛇知道是前幾天連餓帶氣帶凍累了，它需要休息，于是就閉了眼睛，舒舒服服地睡覺。睡夢中它又見到了大綠蛇和它們的六個孩子，六個孩子白肚皮朝上直挺挺地躺在厚厚的冰面上，大綠蛇望著六個孩子先是流淚，接著嘆息，它憂心忡忡地問大綠蛇：我該怎么辦？大綠蛇長嘆一聲，說：還能怎么辦，冤仇宜解不宜結啊，如果他們不傷害你，并向你道歉，你就原諒他們吧，咱們只有和人和諧共處，才有安穩的生活。

大青蛇躊躇了一會兒，還要說什么，忽然聽到有動靜，它一激靈，夢醒了，悄悄睜眼一看，高三兒和媳婦正跪在它腳下磕頭，高三兒一邊磕一邊懺悔許愿：長仙娘娘。我錯了，我不該將您的孩子扔冰面上去，我現在病了，我罪有應得，長仙娘娘您大人大量，就饒了我這回吧，以后我再不偷陽坡土了，我再不敢傷害您的孩子了。大青蛇又偷眼看高三兒媳婦，她也一邊磕頭一邊許愿：長仙娘娘，我知道他昏頭昏腦干了件糊涂事，傷害了您的孩子，我求您高抬貴手饒了他這回。

高三兒兩口子言辭懇切，認錯深刻，大青蛇的心慢慢軟了，眼睛上蒙上了一層薄霧，它又看到了慘死的六個孩子，它又聽到了大綠蛇的托夢之言，哎，大青蛇長嘆一聲，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況且這個高三兒直接的目的是去偷陽坡土。大青蛇心一軟，就睜開了眼睛，它收起心中的仇恨，努力讓目光里流淌出溫情，抬頭的高三兒和媳婦看到了，感激得涕淚交零，大青蛇沖他們輕輕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高三兒得到大青蛇的特敕，一下子卸下了心中沉重的包袱，他如沐春風，僵痛的四肢如破了冰的溪水一下子通暢了，舒服了，混沌的頭腦也一下子被清水洗了一樣，清朗輕松了起來。

八

冬去了，春天姍姍而來，大青蛇離開了高三兒家，又回到小河岸的南陽坡。大綠蛇也來了南陽坡，它們恩恩愛愛，不久，又有了六個可愛的孩子。

高三兒在村里開了家超市，賣一些日用百貨，由于頭腦聰明了，他又實誠，買賣很好。買賣不忙的時候，高三兒就扛把鐵锨到陽坡地，有狼窩堵狼窩，有想偷土的他揮鐵锨趕走。高三兒成了陽坡地的守護神。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