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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洞河

2023-06-13 16:29袁凌
綠洲 2023年3期
關鍵詞:麂子劉老板龍洞

1

回去,楊朝運看到樹沒了。

樹從岸邊伸到潭上,帶了很多青葉子,可能是牽了一根藤。前天看羊子洞的時候,楊朝運攀著這根樹跳到了河對岸?,F在剩了半截,葉子全都沒有了,很像人被打殘的手臂。

下河的那面坡也消失了,扁坡是棱角的,剛剝下來的石頭,有的像房子那樣大,炮聲之前這面坡是青的,石頭棱角間露出一些光禿禿的樹樁。這面坡大約不能恢復元氣。

炮聲過后,煙霧中轟轟隆隆的一陣響聲,比炮聲更大,人聽了心里發麻,就像下雨開頭在地上砸出一片麻點子。

羊子洞填住了。

人說羊子洞是填不住的,只見水進去不見水滿。傳說往年伐木從羊子洞放進去,在楊柳壩收,木頭還是好的。周家弟兄打死國民黨,把人和槍一堆堆地沉到羊子洞里,再沒見出來,只有一支步槍從楊柳壩漂出來了,說是底下有條大陰河。但現在看不見洞口了,兩塊房子大小的石頭堵在了那里。

一對金羊子就再也出不來了。

剛才躲炮,站在周家屋檐下,周根龍說,上頭要搞旅游開發,這羊子洞是個景點,可惜修公路沒得法打壞了。

公路就是從周老漢家開始修的,過了他這家就是僚道河、娃娃魚潭、羊子洞,往上再沒有人家了。

周家的祖人是從龍洞河街搬下油榨坪的,龍洞河街罷場的時候,他們是走得最近的人戶,到解放前在這一帶為王。

這條公路要修上龍洞河街,再到頭道河,一直上界梁,和四川連通,開發萬畝大草原旅游。工人用的都是八仙的人,楊朝運的兒子楊釗大學畢業,在何老板的公司里做技術員,楊朝運本身對龍洞河熟,也來修路掙幾個工錢。

工人扎在周家院子里。一看到楊朝運,周根龍說,有幾年沒見你上來了?

楊朝運說,他們把槍收了,我就沒上來了。

這兩年上頭還不是有野牲口了,有野豬。

羊鹿子回來沒得?

那沒見回來。

這一段他們說有華南虎,就是往日拖你伯娘豬兒的爛草黃,那再也沒見過這個東西。

時代變了,那硬是不得回來了哇。

晚上,楊朝運過去陪周根龍抽煙。屋里沒生火,周老漢說他一直沒掌握點這火的技術,老婆子死了后經常點不著。周根龍沒有兒女,只有一個養子周雙全,住在龍洞河上頭,是以前分的家。女人一死,房子顯得大了,周根龍就叫工人來扎在家里。

她是住水田的人,一直說嫁到這高頭,到老活路多得做不完,死了算了。那年她在杜家槽挖玄參一整天不回來,我到坡上去找她,地里怎么也找不到人,哪知門口有一堆一堆新鮮土巴,走近看,她挖了一個坑,自己睡在里面的,她說活路做得不想活了,把自己埋了算了。

這回她真的死了,就把她埋在那了。

我跟她說你莫著急,開發了旅游區,你就不用做那么多活路,可以做小生意養家了??墒撬龥]等住。

我總覺得,跟到我把她虧了??墒钱敵跷覀兌际浅煞指?,沒得選擇。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我娘娘家是楊柳壩的,可是她非要上來待了幾十年。把她估到接下去,不到一年就過世了。

當時要是不接她,說不定她到現在還健旺啊。周根龍說,好多人都喜歡的老婆婆,一點都不多事,每回下來稱煤油,跟老婆婆多談得來的。她一下來,老婆婆就不找我啰唆了。有時候還幫雙全他們帶點小東西。

她年紀大很了,惹了那么大的事,不接下來不行啦。也想不到接下去一年就走了。

人年紀大了沒得用,給后人惹麻煩。雙全在說接我上去,我還在想。

接上去是好事啊,有個照應,至少烤個熱乎火。一個人太冷清了。

那時候他嫌我成分高,劃清界限要分家,現在又說要接我去。到底不是親生兒子,去了是啥樣子,也說不準啊。

2

施工隊伍上來的時候,羊子洞棧道還是好的,地勢跟十年前一樣的險。棧道是古時候鑿出來的,石頭里頭釘的木樁子。背東西上來的時候,要靠里邊,牽著巖上的鐵鏈走。一步軟了腳,人就下巖了。每次送糧食上來,雖然在周家歇過了夜,吃了早飯,這一截過身總要好好歇一氣??吹烬埗春拥乃?,從一個峽口出來,轟隆隆地噴下羊子洞。

有時候想到周根龍講的那場仗。

周根龍現在不打槍,都說他當年槍不離身,槍法很準,在操場拿手槍一次打下來過兩只鐵翎鶁??墒撬龅綏畛\打槍,從來不看,火槍擺在身邊的時候也不順手摸一下。他不講過去的事,只有一次,楊朝運送糧食在這里歇氣遇到他,當時周根龍在河里鉤娃娃魚,這是他的愛好。兩人一起抽旱煙,周根龍講了那次打仗。

當時我和二哥埋伏在半山上一個崖壑里,有兩挺機槍,是二哥先前在八仙街擺酒,從國民黨散兵手上弄來的。二哥從那聽說國民黨一個加強連被解放軍打退了,要過四川。戰斗打響,開始是在坡上打槍,甩手榴彈和炸藥包,國民黨在路上架小鋼炮。二哥在部隊上待過,他見不得這東西,一見就抱著一挺機槍沖下去,一路沖一路掃,我跟著他也沖下去,兩個耳朵開始密麻麻的一片跟放炮子一樣,后來就聽不到聲音了,像聾似的只顧沖。我們沖到路上,羊子洞上頭一個巖壑壑里像是指揮部,我跟到二哥沖進去,看到一窩子人,我就不出氣,只是兩只手把機槍抱得緊緊的,對著人只顧掃,跟割草似的,他們一個個的就掉到羊子洞里面去了。有個人舉起雙手,我也聽不見他說什么,一下子就把他撂下河了。聽覺是好半天以后才恢復。打掃戰場,我們只傷了兩個人,他們的人和槍都掉到了潭里,河水成了紅的,沒找到為官的,不知咋死的了。

那次打埋伏過后,周家三兄弟在老八仙拉起了桿子,后來又跟解放軍聯系,說是周金龍要當大官??墒前肽赀^后,周金龍卻在縣城大院壩被槍斃了,說是他私藏槍支,圖謀造反。周根龍當時在刑場陪綁,牌子都插上了,沒有打他。后來坐了十五年牢,總算撿了一條命。

我這輩子壞在不該摸槍。打槍是二哥教我的,他一輩子玩的就是槍,最后死在槍下,我也坐了半輩子牢。是活路都不孬,打槍的活路最孬。

娘上了龍洞河,常常對楊朝運說,莫打槍,打槍短陽壽。娘很平靜又鄭重地說這句話??墒菞畛\還是止不住想打槍,楊朝運打槍也是二哥教的,二哥在部隊上靠槍法準升了軍官??吹酵婷鼪_過來的牲口在扳機一扣之下猝地栽倒,雖然肉打壞了,感覺比套住了牲口要好得多。

開頭時在大河里打槍,牲口少。娘上了龍洞河以后,有時候給娘送糧食,轉來在僚道河打槍,在山上過夜。娘住的頭道河不敢打。槍不敢叫娘看見,放在周家。隔著兩座山,不曉得娘怎樣聽見槍聲了,或是到周家看見了,把槍扔到河里,過了兩年,她才說是扔到娃娃魚潭里。

前天天氣好,公司老板來視察,聽說附近有娃娃魚潭,要楊朝運引去洗澡。楊朝運引到從柴婆婆梁口上翻進去。娃娃魚潭地形深,門檻合攏了,像從無擾動。潭水黑沉沉的,坎上的水下來,一點聲響沒有,像是吸到潭底去了。水邊上幾根爛木頭都是黑的。楊釗就不敢下水,說是怕娃娃魚咬腳。劉老板說有娃娃魚,我們今天就逮住了,廣州酒樓里的涼盤兩千塊錢一碟。

楊朝運說潭里沒有娃娃魚,周根龍在這里下過兩年的鉤,一回也沒有鉤到過。以前傳說有娃娃魚精,也沒人見過。楊釗說那總是有別的什么東西。幾個人就不說話了。終究沒到中心去,在邊上匆匆擦了身子。楊朝運想這段路險,娘一個人怎么進來的。剛才進來的時候,劉老板還差點掉進潭里。娘把槍沉在哪里,楊朝運始終沒找見。

老板來除了看路,還有水位,原來也兼水電老板,除了開發大草原,還要在這一段修電站。

老板說水口要從羊子洞以上進,否則落差就低了。但是從這里進,用不上僚道河的水,僚道河水和龍洞河是在柴婆婆梁下面匯合的。楊釗說,可以考慮穿山,把兩條河的水匯到一起,需要去僚道河看地勢。

楊朝運對僚道河最熟,給劉老板和楊釗帶路。

僚道河的水陡,頂上是一架大響水巖,從柴婆婆梁看得見一條線,垂直地掛在兩山間,下半截落到溝里,因為太遠聽不見聲音。一路急水下來,中間有無數的吊坎、陡潭和花水,幾乎就是一直沖到路上的。修河口的橋費了大功夫,往年架的木橋、拱橋沖壞了好幾次,這回架石拱橋又趕上漲水,一場洪水過后,砌好的半截坎子都變成了亂石頭,只好先撂下,等待秋天水退了架拱,先搭了幾道鋼梁,鋪上鋼板過車。從河口起身到響水巖,三里路要爬兩個小時,幾個地方要過水,從大石頭上往上爬,腿腳差的空手上不去。楊朝運擔心他們到不了地方。

果然到了巖屋,老板就走不動了。老板說這個巖屋是個好地方,就在這里歇氣。這處巖屋沒在坡下,是兩塊大石頭搭在一起,中間像掏出來一個空間,遠遠望見就像個屋。巖上貼滿了扁葉子的石火草,蓋得嚴嚴實實的,反面刮下來一層灰茸是刀口藥。幾個人走進巖屋,司機說這里面住過人啊,有燒火的痕跡,還有鋪蓋。楊朝運說是打槍安套的人過夜歇的。老板看看被子說我們啥時候也來打一回槍。

前面是一段以往架滑道放木料的槽,有兩個人就上不去了。劉老板說在這歇一氣,問海拔,楊釗看了表說一千三百米。劉老板說他今天有些乏,不往前走了,楊釗測量就行。

楊朝運扛著儀器架子,跟楊釗往過爬,有兩步是抓的藤子,不換手就過不去。楊朝運站在兩步中間,底下一條光溜溜的梭蕩到河里,腦門上汗就出來了。楊釗在前頭,過了拐,伸手回來接過了儀器,楊朝運才過去。

楊釗從縣城中學考的大學,大學畢業后想走遠些,去浙江應聘到劉老板的公司,沒想到劉老板到八仙做項目。他七歲往后不下大河,因為八字無水,小時候有一回過跳石掉在水里,撈出來已經死了,大人按胸脯硬按過來的。偏偏被調劑學水電。算命先生說過他,命里盡是反過來的事,要隨遇而安。

一會兒兩人下到了澗里,楊釗舉止就有些緊張,腳踩到石頭動不動就滑。楊朝運把他背的工作包也接過來,到險的地方時常在前面過了拉著他。在一塊大石包上,楊釗停了下來,架起儀器,臉俯在鏡頭上看。楊朝運想到了地質隊帶的鉆山鏡,正這樣想的時候,楊釗腳一滑,一只腿掉到水里,叫水里的什么扯住了,楊釗驚呼了一聲,臉上變顏色了。

楊朝運趕緊下水摸,水底是下的一副鉤。

這副鉤下在大石頭旁邊的水花里,頂子系在上空一根大樹杈上,弓是用竹根曲的,尼龍弦上正反掛著兩排鋼鉤,是用傘骨別的,磨得尖尖的,彎度不大不小,是很好的一副鉤。但是中心鉤上沒有魚餌,有兩顆鉤尖生銹了,掛爛了楊釗的襪子??窟叺膸最w鉤扭歪了,鉤齒上掛著一副骨架。

這副鉤下了很長時間了,下鉤的人沒有來取,可能把它忘了。

楊朝運小心地取下了鉤,差一點刮到皮肉,楊釗的臉還是發白,不在于那副鉤,倒像是為鉤上的骨架。楊朝運告訴楊釗這是一條娃娃魚,從它上鉤到死到爛光,沒有人到這里來,可惜了。

楊釗問這溝里還有娃娃魚么?

楊朝運說還有,有水就生這種東西,沒有斷種,除非像大河里,水干了,就真的沒有了。

楊釗看那個儀器,說這里高度差不多夠了,水可以從頭道河穿山引過來。

這里望得見響水巖的半截,響水的聲音撲打下來,濕氣傳到了這里,人心里有一種莫名不安的感覺。就像楊朝運以往在只容一人的巖屋里歇著,半夜里聽見水響,和什么悲哀的叫聲和在一起。天地黑盡了,手邊的槍是冷的,沒有人。

羊子洞以上的巖灣,地勢平坦,兩邊的山不合攏也不離開,坡上青色的樹層疊地橫著長出,有很多層,底下又有一些藤蔓的脈絡,使人疑心那里也有很多路,可以一條條走上去,只是走不完。坡腳上長著一層牛膝草,直直地挺立著,公路這樣修過去,幾乎要把它們斬光了。

給娘送糧食大多是冬天,棧道上沒有雪,風把雪都掃到羊子洞底下去了,羊子洞往上卻存了一灣雪,雪把坑坑洼洼都填滿了,有些地方一腳踩空,能把人埋起來。牛膝草長在路兩旁,草梢露了一點青色出來,冬夏沒有改變。中間沒有草的一條線就是路,一直走上去失不得腳。

山里面到處是水,路上每一道水都能擋住小孩的腳。娘年紀越大,人越來越縮回去,就過不了這些水了,她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只能等著人送上去。下雨的時候,路就沒有了,沒有人能到娘那里去?,F在這樣的路修大了,有了涵洞,娘要是住在上面,往后可以坐車,只是她不習慣坐車。娘一輩子沒怎么坐過車,在河里的時候,大河里也還沒修公路。拿車子接她下去那回,兩邊的景物往后退,她在車上驚呆了,閉著眼睛縮在楊朝運和二哥中間,雙臂被兩個兒子攙住,像是被套住了兩天的果子貍,見到獵人來取套已經無力掙扎,眼里現出絕望的神情。

楊朝運那時感覺娘的身子縮了,縮得像自己的小孩,和楊釗他們一般大。這和以前是反的,娘第一回帶他上龍洞河,山這樣大,路程這樣長,牽到娘的手覺得自己這樣小,不是娘的兒子而是她孫子,是她可以在身上帶著的。

那時娘是跟爹一起給隊上挖藥材。號召廣開五邊,大隊在頭道河頂上開了一片藥場。爹是先上來的,娘跟到鐵梅突擊隊上來。娘說,第一次上龍洞河,楊朝運在她懷里吃奶,牽手那次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楊朝運不記得吃奶和藥場的其他事情,不記得羊子洞的險,只記得在巖灣里牽著手行走,兩邊是和頭一樣高的牛膝草。楊朝運在牛膝草為頂的世界里,娘比這個世界高很多。

爹也喜歡打槍,他是大隊的狩獵副業隊員,有一年組織打過了湖北神農架,打了上百只麂子和幾十只熊,還有一只老虎,都在那邊賣掉了,隊里增加了幾千塊收入。楊朝運學槍就是爹在藥場教的。

后來藥場不辦了,隊上的人都撤回去了,娘卻非要上來住,她說大河里不干凈,搞武斗,槍子飛來飛去的,害得她丟了娃子。

家里的姊妹本來已經丟了六個,多數是在解放前后。那幾年的瘟癥大,有一個是長毒牙齒落到喉嚨里把自己毒死的,有出天花出不來的,兩個姐姐是生下來倒進了煤炭洞的。楊朝運以下的兩個弟妹,是腫死的,死的時候臉上胖乎乎的,像是喜樂的樣子,那時一家人都腫,是紅薯和蒿子吃多了。弟妹腫死以后,娘說這個屋里盡是鬼,矮人兒天天在她面前出現,都是她自己生的,睡覺的時候爬到她身上來,要她抱要她喂。最后又懷了一個,楊朝運那時滿十八歲,參加了武斗的一方,人家以為他坐在火屋里,一槍打在窗戶上,子彈穿破油紙打在板壁上,娘坐在爐子板上,嚇得一跤跌進爐子窖里,五個月的娃子丟在爐灰上,已經成形了。

娘說是龍洞河的菩薩指教她,叫她上去住。她先是和爹分居,說這是菩薩要她身子清潔,過了半年,一天早上不見她人了。跟身攆,娘起得很早,到了油榨坪才攆上。當時周根龍在幫忙勸,娘說什么也不轉去,只好陪著她上了頭道河,把隊上搭的窩棚修理了給她住。娘催楊朝運回去,說菩薩要她一個人在這里。

楊釗策劃的電站進水口,是在這道灣里,和僚道河隔著一架山。他帶了兩個人,在河邊敲敲打打,架鏡頭看,往本子上記,又在一些地方做記號,跟當時的地質隊一樣。楊釗做記號的地方,河中心有兩個大石頭,原來地質隊用紅漆做的有記號。

有人就傳說,劉老板不是想修電站,是想順帶在山里找寶。說不定是找那對金羊子。

羊子洞里的金羊子,早年有人看見過,因為巖洞上長的有一窩金砦,羊子會定時出來吃那窩金砦。有人想引那對羊子出來,要摘那窩金砦,拿繩子從巖上吊下去,剛摘到了金砦。有一對叫剪繩子的鳥,專門守金砦的,啄斷了繩子,人就連金砦掉進羊子洞了,從此金羊子再不出來了。

地質隊來的時候,也沒有弄走那對金羊子。有一年楊朝運送糧食上來,看到娘在跟一些人吵架,這些人在娘屋后的山頭拉線,都穿著白襯衫,戴著紅漆字的草帽。他們帶著跟楊釗相像的儀器,在山頂上打鐵棒,是有磁性的,鐵棒往下一打,山里的寶貝就定住了,根據拉的線可以起出來。娘在跟他們吵架,說他們起走了寶貝,這里要遭災了,他們說娘迷信。

有人說地質隊拿穿山鏡望了的,金羊子還在山里頭,長得有牯牛大了。要是修電站打了洞子,就能把羊子起出來。楊釗兩條河上上下下地測量,是要把位置對準,標記號跟地質隊的一樣,是要把金羊子位置定住,不讓它動。

楊釗聽到了這話,不發一言。他把位置標好了,又陪劉老板來看了兩次。聽說他們到縣上水利局去匯報了。

晚上工人們的談話又變了,說是水引走了,羊子洞的水就干了。那時候根本不消打洞,因為打洞不容易對準。只要從羊子洞進去,干干燥燥地就找到金羊子了?,F在炸了房子大的石頭堵住羊子洞,就是為了怕別人進去。只是水利局的人也想沾金羊子,劉老板要把他們的路走通。

楊朝運沒有參與發言。

楊釗對他說,劉老板確實想在這開發水電,這是開發萬畝草原的一個附帶條件,只是水利局還沒立項。

這里也可以做景點。他說。

這是楊釗在彩虹瀑下面說的。

彩虹瀑是楊釗的叫法。那天爬到了響水巖下時,陽光正好,水霧遍地噴起來,就是一道道的虹,繞著人的腳跟。聽人說瀑布下面潭里有金蛤蟆,噴一道一道的虹。又說地質隊把金蛤蟆起走了??墒遣屎缫琅f在,楊釗說是物理反應。雖說如此,他的臉上卻和楊朝運一樣,帶著濕氣現出迷茫的樣子。水從崖上大股轟隆隆地下來,像是直接砸進人的腦門,轟隆隆地聽不到別的聲音。瀑布后面卻是一片光滑的黑,一點都沒有濕。

3

往年為娘背糧食的時候,走到龍洞河街,就開始找娘的腳印,想到她還在不在。

娘的腳印是小的,有些像麂子羊鹿子的腳印,但又比它們的大一些,因為娘的腳包了一年就放了。龍洞河街上有各樣的野物腳印,只是沒有人的,這條街在楊朝運記事以前沒有人了。

楊朝運也沒有看見過房子。只是一些地方辨得出來是墳。據說這里的墳埋過幾層,比房子都多。早埋的墳被后來的房子壓在底下。

毛路修到龍洞河街是秋天里,茅草都變成棕色了。在河岸搭了個工棚,架了柴油發電機,支了廚房。隔著河有幾幢木頭搭的屋,都是每年上來種藥材的人建的,這個季節沒有人住。

施工隊上來的時候,看見一群毛老鼠從茅草里探頭,雖然長肥了,仍舊在草梢上飛快地跑過去,就像是滑過去的。

秋天走到娘的屋,娘的地里滿是毛老鼠和娃兒雞,和娘一起忙著在收秋,就像一個生產隊??匆娔吧藖砹?,唰地溜掉了,剩下滿地糧食。娘怪人驚走了她的娃兒。

娘收的秋,大致只能換回她的種子??墒撬昴攴N。楊朝運勸她不要種了,娘怪他說,地里怎么能不收莊稼。

娘不要楊朝運送的糧食,她說自己種的糧食夠吃,你送糧食來做什么。爹來送了一次糧食,娘更是大發脾氣,說你是誰,到我屋里來驚動了菩薩。爹當天就回去了。楊朝運每次送了糧食,悄悄地倒在母親的窩箱里,這個窩箱是隊上稱藥材留下的。母親就分辨不出她自己的和送的糧食。

隊伍扎在這里,有兩個月沒回家了。有時候失眠,聽到外面有人小聲說話。一看并沒有人出去,白天的活路累人,年輕人都睡死了。

路過了河修到坡腳下,有一方的草要比別處差些,楊朝運的鎬下去碰到條石,挖出來是一塊碑。

工人把碑洗了一遍,兩個有文化的讀上面的字,辨出是嘉慶年間的碑,講的是龍洞河立廟。碑文說龍洞河連遭川陜匪禍,百業凋零,民無遺類。觀音廟幾興幾毀,本次士紳百姓聚資再度修建,祝菩薩保佑勝朝長治久安,龍洞河街人丁興旺。

說龍洞河街興盛的時候,人口達到上千戶,是川陜來往的第一孔道,一河二岸穿架房子連綿相接,有紙廠、油坊、川貨店、鹽行,坡上住的都是人。當時也叫百子街,因為有一年出生了一百個孩子。人說這是因為重修了觀音娘娘的廟。龍洞河的觀音娘娘像,是懷里抱著一個小娃子的。

娘過門三年不開懷,爹想找個小,家里是租人家的地種,拿不出來30塊銀元。娘到龍洞河廟里許愿,當時廟已經不在了,坡上只剩了一根大青樹和一塊碑,娘就在大青樹上搭紅,在碑前燒香許愿,得了大姐。連生了兩個女兒,娘又到龍洞河來許愿,不清楚她許的是什么愿,回去以后就得了大哥。娘一直在說她要給菩薩還愿,沒人知道她怎么還。那時候破四舊,隊里上來種藥的人把大青樹砍了,碑也不見了,街上沒有紅布賣,說是紅布都要用來做紅旗和袖章。直到弟弟妹妹死去,娘非要上龍洞河來住。

現在這塊碑挖出來了,不知道怎樣從坡上移下來的,只好先立在地里。

過了幾天,劉老板來看工程,看見碑了,叫楊釗讀了上邊的字,說這么撂著可惜了,喊了楊朝運幾個人,一起使力把碑抬起來,放到他的皮卡車上,墊了一層厚厚的茅草。楊朝運心里覺得不對頭,又說不出個門道,看著車拉起走了。

有兩回上來,娘在龍洞河街上挖,問她挖啥子,坡上的地還不夠種?她說是找碑。菩薩叫她要把碑找到,立回原處。

娘一直沒有找到碑。后來她不常下龍洞河街來了。她說,因為找不到碑,青樹也被人砍了,菩薩就不顯圣了。

但是她住的地方有狐仙保佑。狐仙怕人,戴著紅帽子,老是躲在一片巴掌大的樹葉子后面,人看不見??此莻€老年人,久了,才出來了。

周根龍上來了一次,到二道河挖升麻,說是治他的風濕。因為跟工人都熟,他在工棚歇了一夜,和楊朝運挨著。晚上楊朝運起夜,周根龍跟出來。街上有一堆鋸木面,兩人坐在鋸末上,覺得有點陷進去。

我不想在油榨坪住了。房子太大了。

工人走了以后,廂房那頭就空了。他總是感到那頭是空的,他一個人填不滿這架屋。他都填不滿這架床。院子那頭鄰居也搬走了。他們說開發了景區還會回來,他卻等不到那個時候。原來以為能等到開發景點,現在卻只想走,寧肯交錢進敬老院。敬老院里都是單人床,像學生宿舍,四個老人住一屋。他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經常想到路通了會怎樣,等到這里路通了,卻沒有人住了。

將來龍洞河街說不定又發展起來,這里起一壩房子,電也拉上來了。街上熱鬧得很。周根龍看到黑地里說。

這些都沒有我的事了。人過時了。

你要再找一門。

不想找了,老年人再找,沒有幾個能找好,只有找敗了的。你個人不計較,兒女多大的負擔。平時里都不在眼前,這時齊刷刷都出來了。

娘上龍洞河來往后,爹有一陣子要從家里搬出去,住在娘從前住的獨屋。以為他是受了娘的影響,二哥都打電話來信苦勸,說啥也勸不住。爹搬出去以后不久,有一個女人來住,那女人是白沙的人,兒女也都大了,老漢癱在床上。那女人平時侍候癱老漢,抽空過來就跟爹住兩天。

村上的人說這事。楊朝運去找爹,爹拿鞋子扇他,把他攆回來。

過了一陣,女人的兒子不叫她來了。爹傍晚在獨屋門上抽旱煙,往白沙河的方向坐著。后來他就搬回來住了。

娘回來的前五年,爹過世了。過世的時候沒通知娘。娘過世以后,遣在爹墳的旁邊。本來想大寒里合葬,先打了一塊合葬碑,不料碑拉到坡上,還沒打開爹的墓,楊朝運就大病了一場,就不敢立起來,娘還是單獨落葬。

周根龍說,想了又想,還是打算上雙全那里去。雖說是養子,他有這個孝心,畢竟是自己養大的。

底下的路堵住了,要就地打石渣。劉老板看了一座山,放炮把山頭劈下來了,就在路邊上碎石頭。

這座山是整塊的好石頭,劈下來以后,大方大方地露著青色,用來打磨子,能推細面。巖上原來是懸著的大青樹,放炮以后,就飛得不見了,旁邊密不透風的樹林,打成了一面篩子。

這樣的樹林就像人稀少的頭發,已經藏不住秘密了。公路要從樹林里穿過去,離開河壩上山,這是楊釗的設計,因為怕漲水。

晚上有麂子的叫聲,從崖頂上傳來。白天不見形跡,晚上卻又回來,又細又長,像丟了兒的聲氣,叫得人心里慌。

劉老板來,帶著有步槍,叫工人放一天假,打野味吃。從油榨坪引了狗子上來。幾個年輕工人是攆仗的,楊朝運和另一個人是坐徑的,順著腳印攆過僚道河,楊朝運在大響水巖頂上的埡口坐徑,楊釗跟到的,從小這還是第一次帶他打槍。麂子要從這里上山頂,過草原。一路陡巖上來,到了這里忽然平緩了,延展的是草原,一直過滔河,叫混人坪,四方起伏的地形是一樣的,人會迷路出不來。到了地方埋伏好了,是一堆紅土后頭,早年在這里燒過炭窯的。紅土上長的草比別處少些。二道河的動靜還沒有傳過來。

伢,你地形熟得很,那幾年打槍就是在這兒?

嗯。那時候牲口多,一仗一仗的,好打些。

是麂子么?

麂子在樹林里,吃樹葉子,攆急了才上草原。草原上是羊鹿子、馬鹿子、梅花鹿。羊鹿子的角一大盤一大盤的,它不能進樹林,角會讓樹枝掛住,只能在草原上。它的角老了,脫了,就掛在樹上。豺狗、金狗兒,金狗兒的顏色是金黃的,也跟人樣的攆仗。驢頭狼,還有爛草黃。

爛草黃?就是最近新聞報道的華南虎?

不是。正宗的華南虎好看,是扁擔花,一杠一杠的,腦門上有王字。這是爹講的,他們在竹山打死的老虎就是華南虎。爛草黃是一塊板,跟爛了的草樣的,腦門上也沒有“王”字。但它也為虎,體型和老虎一樣大。娘在頭道河住的時候,養了一頭豬。有一天娘歇晌,聽見豬哼哼,不像是平常哼哼的樣子。娘起身出來,一頭爛草黃進了豬圈,牙齒叼住豬的耳朵,尾巴在趕豬。豬圈是楊朝運搭的,太高了豬出不來,一直在哼哼。娘看著虎,虎也看見她了,瞪著黃眼睛像一個老漢。當時一條灣里沒有人?;⒖戳四镆粫?,就丟下豬走了。豬的耳朵還沒有被咬破。

這東西后來沒有了么?這回新聞報道也沒找到。

我想是不到這里來了,這個東西講時運,一定的年代才到這方來。原來我們這里有驢頭狼,后來再也沒見了,這兩年聽說又出現了,吃掉了千家坪林場放的一匹馬。有人說是生態好了。

瀑布的水響,有些話聽不清。山那邊喊叫和狗咬的聲音,越來越響,像要從一架悶鼓里出來,在翻崖子了。楊朝運就警覺起來,把步槍栓子捏緊。楊朝運還是當民兵備戰打靶用過步槍,昨天臨時又摸了一下。劉老板不叫用火槍,說他以前買的肉,都叫槍砂打壞了。

狗叫聲翻了崖,驟然升高響亮,和瀑布巨大的聲音混在一起,別的聲響幾乎都聽不見了。楊朝運卻聽見另有一種細弱的聲音,利索又急促,從樹葉中間傳過來,似乎就是在穿透樹葉,并沒有落在地上。你會認為這是一種并沒有腿腳和喉嚨的東西。直到到了近處,才聽出細小的急驟落到地上的聲音,一點即過,那個點沖出樹林,出現在草原上的時候,狗就追不上了,狗的腳要被草滑倒,槍必須提前響。楊朝運盯著上來的小徑,那里有一根雞骨頭樹垂下來一枝樹葉,野物必然從那里出來,卻看不見前面。

麂子來了,它雖然知道這里有危險,出來的時候卻沒有猶豫,反而加快了速度。過了這里就是安全,草能把它身體混起來,沒有人能跟蹤它。它的腦門一沖掀起那片樹葉,露出了額頭上灰白的印記,生下來命里帶著的。楊朝運對著這塊一閃而逝的印記扣了扳機。

楊釗心里一頓,像是工地上的水壓打樁機,鐵錘落下忽然敲在樁頭上。最后那一年,奶奶不理別人,只跟楊釗講些話。奶奶說,你和你爹你爺爺不一樣,心善,是拿筆桿子的,拿不了槍。你要考大學,走得遠遠的,不能當警察,也不要當兵。

不知為何,楊釗心里覺得奶奶是最親的人,盡管他只跟爹上來過一次,在秋天,當時他看到奶奶周圍的松鼠和娃娃雞愣住了。奶奶說這都是她的娃娃,菩薩叫她養過的那些娃兒都活過來了。有只娃娃雞和楊釗差不多高。楊釗在奶奶的窩棚里過了一夜,渴望又擔心著什么出現,聽見奶奶的呼吸很沉很安靜,和父親的完全不一樣,從身體里很深的地方出來,是用整個身體來呼吸。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奶奶的呼吸。

沒想到他現在蹲在父親身邊,看著那只麂子陡然向上別起,他感到子彈打中了腦門,腦門要爆炸了。他被父親失手打死了,就像在爺爺的狩獵隊里,有個人失手打死了他的兄弟,當時他兄弟蹲在地上解手,他以為是一只黃麂子。那是那年狩獵隊遠征唯一的損失。

但只是那只麂子栽倒在地。

4

春天,公路修到了頭道河。

頭道河有不少種藥材和割漆的人搭的木屋,也有兩處土房子,人是娘走了以后上來的。

土房子周圍有很寬的藥材地,是那一回火災燒出來的地,留著些石頭和樹樁,都成了黑色。望見周根龍在做活路,旁邊地里有一條狗。狗起身沖著人吼起。

路從地邊上過,周根龍一直在地里挖云母香。周雙全有時候也下地。他媳婦是個四川人,不大會做這邊的活路,時常在坡上挖藥草。

工棚扎在石渣場的。陽歷五月十一號那天,楊釗上來測線,時間晚了,和楊朝運一起扎在周家。屋里有太陽能電燈,但點著蠟燭,周雙全說上回下連陰雨,電池用過了頭充不起來了,要等服務站的人來修。山地還有涼意,大家圍著火堆坐著,都不說話。吃飯的時候,周雙全給楊釗和楊朝運添飯,周根龍自己添飯。

狗在外頭叫了一聲,似乎不是在狗窩里,楊釗問是不是有野物。周雙全說不是的,這個狗是從八仙街領上來的,上來就臥在田埂上,不到屋檐下睡,下雪都是如此。其實它在底下是睡狗窩的,到了這里變野了。

你們那天不是打了個野物?

是個母麂子,還有奶水。大約是打炮震壞了它的小麂子,扎在石渣場坡上不肯走。

我們這路沒看見過野物了,怎么還有一窩麂子。

楊釗問,一直就沒有么?

以往那就多啦。我剛上來種藥的時候,一仗一仗的青麂子、金狗兒。金狗兒漂亮,會攆仗,跟人一樣的,有攆的,有坐徑的,攆到了只吃內臟,從屁股上掏出來,留一個空殼殼。爹還撿了一個空殼殼麻羊子。

周根龍說,他那回看見的是一群金狗兒攆麻羊子,不知為何丟下走了,他過去看,麻羊子累死了,腸子并沒有掏出來。

那時候你娘還住在這高頭,不曉得為什么,那些野物也不害她。

有一回是大冬天,落了膝蓋厚的雪。我在這面坡上,看見一大群豺狼在謝家坪雪地里,太陽斜照到豺狼身上,一個個金黃金黃的耀眼。豺狼在雪里逗禍打滾,像是小孩子吃飽了瘋跑的樣子,心里擔心它們把你娘害了。那時候這條灣只有我們兩家。我過去看,雪把屋封了一半,你娘睡在床上,渾身涼了,像是斷氣了幾天,伸手一摸鼻孔還有氣。人已經餓了幾天了,問她,她說不要緊,有狐仙跟她說話,她用不著吃東西。我給她拿了些洋芋過去。

那一回大雪封山,羊子洞過不了人了,我背了五十斤苞谷,在周根龍家里扎了兩天,后來翻僚道河混人坪,估到繞過來,她洋芋也沒吃,人還是躺在床上的,不肯起來,說你來看我做什么,你不來,再有半天狐仙娘娘就接我走了。

難怪奶奶接下去以后,總是一個人待在屋子里,晚上不開電燈,她告訴楊釗,狐仙在跟她說話。后來她說狐仙要接她走。問她狐仙是啥樣子,她說戴個紅帽子,只有她看得見,我們看不見。

就是那回我看見的爛草黃,在混人坪,大小三個看著我。我說,我背上背的是糧食,你吃不得我,你吃了我,吃的是兩個人。你也有兒女,要曉得做兒女的心。我手里也沒帶槍,它們真的沒吃我,像是懂人的話。

周根龍單獨住著一間偏屋,太陽能電池板就裝在屋外,白天看上去藍幽幽的,這一帶興藥材的住戶都裝了。蓄電的鐵柜子擱在屋里,靠著楊朝運楊釗睡的床頭。周根龍睡在對面床上。躺下了一時睡不著,周根龍在床上吸煙。楊朝運說你上來還享福唦。

享福是享福。

兒子媳婦對你還孝順唦?

孝順是孝順。

高頭的活路是不是多些?看你經常在地里。

底下的活路,我只做半天,過了晌午不做。下雨不做。上來了要做整天,下雨有時候也要做,撿藥材炕藥材,有屋里的活路。

你年紀也大了,個人給兒子說,少做些。他還估到你做?

我不跟他說。底下的時候一個人吃飯,自己添碗,想吃好多吃好多,油想擱好多擱好多。上來以后三個人吃飯,還是自己添碗,有時候不敢添多了,油有時候又放得薄。

現在也沒得時候鉤娃娃魚了?

還說鉤娃娃魚。我還是上來之前在僚道河放了一副鉤,一直沒去取,往后都沒見過鉤的樣子。

風在外面呼呼地刮,有一些細的穿過墻壁透進來。周根龍咳嗽了兩聲。你身體還是要當心,年紀大了,是養老的時候了。

由不得個人哪。我有時候想,因為我殺人太多,后來雖然不摸槍,還是殺生。一輩子殺氣重,做的活路少,現在叫我把活路補到,一直要等到做不動了就到頭了。我跟那只狗子一樣,命里要死在田里的。

不要緊,往后開發旅游區了,這里種地的就減少了,你們可以當個導游啥的。

開發旅游區不是大草原嗎?我們這聽說是修電站的,龍洞河水都引起走,往后吃水都不方便了,你們不曉得?

電站不修了。劉老板從水利局回來說,附近幾個景點都不錯,比較集中,他打算開發彩虹瀑和娃娃魚潭旅游,水不能引走了。楊釗說。

娘的屋在河完頭的地方。龍洞河從半坡的洞里出來,穿過樹林鋪展了一大架響水巖,那些青樹像是在瀑布之先長在那里,把一副水分了好多綹。人說龍洞河是混人坪漏下來的水,古時候混人坪是有天池的,一場地震之后忽然干了?,F在開發景區想恢復這個天池,卻堵不住漏。

望去娘的屋還在草壩子中間,楊朝運疑心真的多年沒倒。走近了看,是有種藥材的人把屋整修了,新舊木料摻在一起,屋的新舊樣子也摻在一起,說不出是不是原來的了。舊木料是黑色的,被火燒過。

那回上來,遍地都是黑的,娘的屋在黑地中間。娘看到楊朝運和公安一路來,有些發呆。娘還是嫌地不夠種,要開荒燒火地,火星子跑了打不贏,燎了幾面山。周雙全種的藥材地,就是那回燒出來的。

娘還是不走。公安說不走就要銬楊朝運。娘才離了屋子,公安叫楊朝運點火把屋燒了。娘的屋先是變紅了,后來也變成了黑色的。娘看著她的屋變紅了,她說,看見紅帽子了。

那次娘的屋雖然燒黑了,卻沒有塌。后來娘一直說,她的屋沒有倒,有狐仙小娘娘保佑。

娘的屋虛掩著,里面有一爐灰,放著一把茶壺。大約是今年沒人住。楊朝運生了火,楊釗帶的有桶裝方便面,打算燒開水來泡。

火燃起來了,火堆似乎還是娘原來的火堆。兩人坐在木頭墩子上等待水開,屋里很暗,外面的太陽很大。今天的太陽似乎格外大,有些毒,像是要平白地引起火來。

你哪么打的水,怎么有些渾。

就是奇怪,我剛才去打水,河水就是渾的,似乎還有一股氣味,你聞。

楊朝運聞水的時候,楊釗忽然站起來,跑到屋外。楊朝運跟出去,楊釗在看著什么,看了一會又揉眼睛。

他說,剛才看見草壩上有個紅影子一閃,像是一頂紅帽子,很快地過去。就像那天麂子額頭上的印記,一閃而過。他想都沒想,像有人推著他,就跑出來了。

楊朝運說,屋里太暗,外面太亮,你眼睛看花了。

兩人往屋里走去。這時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聲響,從很深的地方出來,龍洞河的響水聲,卻像是停止了一下子。那幅瀑布有一瞬間斷掉了。

兩人站住了。

地忽然動起來,一股極大的推力,把兩個人推倒在草地上。地仍然在動。

娘的屋左右搖擺,然后像一個人那樣,猛然倒在地上。

地震了。

這是陽歷五月十二號。

責任編輯蔡淼

袁凌,生于陜西省平利縣,單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報2017年度致敬作家,騰訊2015年度非虛構作家。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十月》《天涯》《今天》《中國作家》等發表非虛構、散文、小說、詩歌數十萬字,入選三屆《收獲》文學排行榜、兩屆豆瓣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書、華文十大好書、《南方都市報》十大好書等,出版《漢水的身世》《記憶之城》《生死課》《寂靜的孩子》《世界》《青苔不會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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