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讓學生愛上學中文

2023-06-27 03:24蘇煒
中國大學教學 2023年3期

摘 要:作者詳述自己在耶魯大學的漢語教學生涯與成長歷程:教學職責從“飯碗”向“使命”的提升;如何從“點”“線”到“面”,引導耶魯大學學生“品味中文”,由簡到繁、由淺入深地在課堂教學中呈現中國語言文化的魅力和深度;如何從耶魯大學中文教學深厚的歷史傳統中獲取資源和動力,從而確立自己獨特的教學風格。

關鍵詞:品味中文;明德教學法;學生緣

到2022年為止,我在耶魯大學教授中文已經超過25年。2019年我獲得的耶魯大學五個最高教學獎之一——理查德·布魯海德優秀教學獎(The Richard Brodhed,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可以說這是對我25年耶魯大學教學生涯的一個最好的嘉許小結和鞭策鼓勵。在這里,我想借這25年來的耶魯大學教學經驗和有趣故事,給大家談談以下三個方面的話題:我在耶魯大學的教學生涯與個人成長歷程;如何從“點”“線”到“面” ,引導耶魯大學學生“品味中文”,領略中國悠久文化的魅力;如何從耶魯大學中文教學深厚的歷史傳統中獲取資源和動力,從而確立自己獨特的教學風格。

一、我在耶魯大學的教學生涯與個人成長歷程

從25年前接到耶魯大學的正式聘書的那一刻起,我就由衷認為:能在這洋風洋水的異域世界,以中文母語作為自己在美國大學的職業飯碗,這是命運的眷顧和上天的厚待,我一直對此心存感激。龔自珍《詠史》詩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蹦茉谧约浩慈松拈L途中謀得這樣的“稻粱謀”教職,而且是在耶魯大學這個世界一流的“藤?!?,這不能不說是我的生命機遇。

然而,這畢竟只是“稻粱謀”——一個賴以生存的職業“飯碗”而已。而在自己的生命履歷中,我還有個一以貫之的“作家”身份。從小學三年級寫作《我的理想》作文開始,我就把“作家”和寫作,視為自己人生最大的追求和終身志業,也是自己人生的精神支柱和生命歸宿。從17歲擔任知青記者,我的寫作生涯已超過50年。在耶魯大學任教之初,這曾經是我最大的困惑:我始終難以找到教學與寫作之間的平衡,難以擺脫教學是否影響寫作的煩惱。因為與很多同期出道的知青作家相比(比如王安憶、韓少功等,我和他們個人也很熟悉),我個人的寫作量和著作量都是偏少偏低的,就更不用說“名聲”“地位”等難以免俗的比較了。

但是,從踏上耶魯大學講臺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了教書育人的價值與課堂教學的魅力??粗粋€個從零起點開始學中文的華洋孩子,經過自己的親手調教,可以從“波婆摩佛”的語言低階走到讀蘇童、莫言和魯迅、巴金、老舍的文化高臺,并且中文真的大大開闊了他們的人生視野,甚至從此改變了他們的生命軌跡,我感受到了自己所付出的真實收獲,也就因之愛上了講臺和教學,也愛上了這份隨時隨地需要與青年學子交流互動的職業。

教學與寫作,究竟孰輕孰重呢?

真正讓我對自己的職業位置有更清醒認識的,來自某次周五耶魯大學書法課上,一位年輕同事的驚呼。

說起這門耶魯大學書法課,也有一個有趣故事。我曾在2007年作為教練和領隊,率領耶魯大學學生中文辯論隊,先是打敗哈佛、普林斯頓和哥倫比亞三所“藤?!钡摹芭j牎?,代表美國出線,遠赴北京央視,出席當年盛況空前、被譽為“漢語奧林匹克”的“CCTV國際大學生中文辯論賽”。結果我們耶魯大學隊先后打敗亞洲代表隊的韓國梨花女子大學和歐洲代表隊的牛津大學,最終獲得世界冠軍,成為一段耶魯大學校園傳奇,贏得了耶魯大學中文項目至今仍為之驕傲的至高榮譽。從北京回到耶魯大學校園,除了頻繁接受中外媒體采訪和校長的接見與家宴款待之外,我個人獎賞給兩位“明星辯手”溫侯廷和邵逸青的,是帶他們“張門立雪”,成為“世紀老人”、在耶魯大學社區廣受尊崇的張充和先生最后的入室弟子,每周四下午帶他們倆登門求教,跟隨充和老人學習書法。因為每周四在充和老人家上完書法課后,我會在隨后的周五下午請他們兩位來到我的辦公室,和我一起臨帖寫書法功課(我們每次登門,都要向老人家交書法作業,然后她會用乾隆時代存留的朱砂墨,為我們作仔細評點)。我們跟隨充和老人學習書法整整兩年。從2009年秋天開始,我干脆就把這個周五下午的書法功課時間,轉移到我辦公室樓下的大課室,成為向全體耶魯大學學生開放的書法課(很多年前,張充和先生確實給耶魯大學藝術學院開過正式的、計算學分的書法課)。這門課不妨視作“張充和書法課”的一種延續。但嚴格說來,這又不是一門正式的“課”(上書法課的學生不會有學分,學校也不會計算我這位任課教師的課時工作量?;蛘呖梢赃@么說:無論學者、為師者,完全是出于對中國書法的熱愛)。這門古老中國文化的興趣和熱愛,自甘自愿花費每周五下午的寶貴時間,一起研墨、抒筆、展紙、臨帖,享受這仿若Meditation(冥思、入定)一樣的沉靜書寫時光。所以,這門無學分卻有特殊興味的課程,反而很快聲名遠揚,不管是不是中文專業的學生,甚至連同校外的中國書法愛好者,都會聞香而至,十多年來可謂生源鼎盛,筆馨墨香,風雨無阻、雷打不動,成為耶魯大學校園內一道雋永的景觀。所以一位年輕同事有一天來到書法課,看到這個動人情景,感嘆說:蘇老師,我覺得你像一位中文的傳教士??!此語使我心頭一震。

無論談論“全球化”“地球村”,或是談論中西文化交流、文明沖突與撞擊,其實都離不開語言。首先是語言的雙向互動、融合與交

流;而我們域外的中文教師和漢語教學,恰恰就處在這個交流、互動、沖突、撞擊與融合的前沿陣地上。我們這個職業本身所擔負的,難道不正是一種與中西文化交流相關的“傳道”

“使命”嗎?“使命”這個漢語詞,在英文里可以用兩個詞來翻譯,一是“Calling”(道義呼喚) ,一是“Mission”(崇高使命)。英文里的“Mission”常與宗教使命有關,所以“傳教士”的稱謂叫Missionary。查詢耶魯大學與中國悠久歷史關系的資料,“晚清留美學童”的英文稱謂,就叫“Mission Students”??梢姰斈?,晚清這批年僅12歲的留美學童,已經背負上“傳道”“使命”的意義了。何謂“使命”?古人言:“承天道而專者”。當你看清了方向(“天道”),你就去踐行(“?!保?,這,就是“使命”;而“道”者,即“信仰”也,“終極關懷”也,人生與精神的歸宿也。把在異域傳播母語中文視為自己可以寄托“終極關懷”的“信仰”,這里的“傳道”,可不就是傳中國文化之“道”,完成中西文化交流的“使命”嗎? 從更大的歷史版圖看——晚清迄今的中西文化交流,始終貫穿著這么一個從“西學東漸”到“東學西漸”的過程。耶魯大學史特靈紀念圖書館兩年前曾舉辦過一個中文典藏史的特展,用的就是“東學西漸”這個題目。這個“東學西漸”,正是域外教授漢語的教職所賦予的神圣使命。

這么想來,許多“孰輕孰重”的困惑,也就迎刃而解了。

其實,這里還有一個“Liberal arts education”(通識教育)的思維向度。古人所謂“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韓愈《師說》),說的就是為師者的傳道使命。孟子說:“君子之教,如時雨化之?!边@是把教育視為“春風化雨”的由來。所謂“經師易得,人師難求”,“贊天地之化育”,其強調的更是:師道,即人道;教育,即育人。從語文教學到教書育人,這難道不是更大更高的“Mission”(使命)嗎?中文教學(其實包括一切的語言教學)及其教師,不單是站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陣地,更多是中國文化的一位傳道者。同時,因為語言教學密切接觸學生的特點,也是站在以優秀的文明成果化育與育人的前沿陣地,這個“Mission”(使命),可真是“教書比天大”??!

從“飯碗”到“使命”,有了這點認識的升華,我就會有一種“愛就是付出”“學生的需要即是我的職責”的自覺。這些年來,無論是常年堅持為學生開“獨立輔導課”(Independent Study)、書法課與粵語課等等,還是開放性的“辦公室時間”、參與學生社團的活動等等,都不是學校課程的正式安排,也不會計算我的課時工作量,但只要有學生需要,我都會傾力相助,而且甘之如飴。奇妙的是,中文教學與文學寫作一樣,已然成為自己另一個重要的人生志業;兩者形成了一種相得益彰的良性互動關系。寫作與教學,無非都是一種生命表達。寫作生涯的積累和感悟,可以成為我課堂教學中隨時噴發的活水源頭。我的教學生涯,則又同樣滋潤著自己的硯田筆耕和寫作靈感。

二、如何以“點”“線”到“面”引導學生品味中文

如何“盡精微,致廣大”,從“點”“線”到“面”,由簡到繁、由淺入深地在課堂教學中呈現中國語言文化的魅力和深度,讓學生從怕學、厭學到求學、愛學?

耶魯大學25年,我主要教兩門課程:一是“現當代中國小說選讀”,二是“華裔中文高級班”。我給自己的高年級中文課程定下兩個“教學攻略”:(1)往淺里教,往深里走。淺指的語言訓練的基本——詞匯、語法、句型等;深即由語言帶入文化與歷史,包括趣味、理解與欣賞、思考等。(2)“品味中文”(taste Chinese)。這其實是任何語言教學的“最高階段”,這得自多位知名西方漢學家的感悟。他們說:做當代小說翻譯,中國朋友會說劉心武的中文不如汪曾祺的好,或者魯迅和巴金完全在不同的語言表達層次上。坦白地說,我們很難分辨出來。其實,這和我們學習英文的感受是一致的。行家們都說:在美式英語中,《紐約客》和《紐約時報》的英文是最好的,但它們完全屬于不同的風格。

我還是用課堂故事來說明。

讀者或已從我以往的文章里,讀過這個“品味中文”與“謝謝你救了我的命”的故事。這里作簡略的重述:洋學生湯凱琳在得了憂郁癥休學一年后,回來修讀我任教的“當代中國小說選讀課”。我在課上用“品味中文”的方式,和同學們一起讀蘇童、王安憶、莫言、韓少功和王朔。學期結束,湯凱琳在耶魯大學畢業前夕登門,送給我一小幅裝在鏡框里的、她自己畫的畫作禮物,上面畫的是蘇童《妻妾成群》里的梅珊形象,旁邊寫了一行蘇童的文字——

“她走得像風中之草”。那是我和同學們一起“品味中文”時分析過的句子。畫畫得傳神有趣,但也貌不驚人,我謝過她,但也沒太在意。沒想到打開她貼在畫框背后的一個小感謝卡,上面一行英文卻嚇了我一跳:“謝謝你救了我的命?!焙髞?,在一個和學生一起包餃子的私下場合,我向她探問究竟,她誠懇告訴我:是因為我在課上的“品味中文”幫助她走出了憂郁癥的陰影,真的是救了她的命。其實,學習一門全新的語言,就是進入一條全新的生命河流。她告訴我:如同古希臘哲人所言,人不可能一只腳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她從“品味中文”中去“品味人生”,而感受到自己“一只腳同時踏進兩條生命河流”的豁然開朗,從而獲得生命的全新領悟。

湯凱琳的故事,讓我沉思良久。我個人則是從這“品味中文”中,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母語和原鄉故國。我以往常常這么說:域外的漢語教學,讓我“遠離了中國卻貼近了母語,遠離了故鄉卻更貼近了原鄉”。正是在和耶魯大學的華洋孩子們一起“品味中文”的過程中,這“異域”和“他者”的視角,讓我對自身的母語和民族文化獲得了某種升華的認識。

那么,我是怎樣在課堂上和耶魯大學學生一起“品味中文”的呢?

先從“點”說起。詞匯是語言大廈的根基。我常告訴同學們:中文的優美表述,常常會在一個簡單的詞語里,就包含了形狀、畫面、動作、故事甚至音色、氣味等要素。我常舉這幾個詞語為例:“丁香”“風花雪月”“青梅竹馬”“相濡以沫”?!岸∠恪边@個花名,我讓同學們反復高聲誦讀它,“你們是不是感受到,她的顆粒狀的花骨朵兒和飄溢出來的香味?”“風、花、雪、月,每一個字你們都懂,都是一幅漂亮圖畫,大家猜猜,她所表達的是什么涵義?”當他們從英文的“romantic”(浪漫)中比較咀嚼出中英文表述的深淺異同時,就開始瞪大了“驚艷”的藍綠眼睛。到了解釋“青梅竹馬”的畫面故事,再和英文childhood friendships(童年友情)作比較時,滿課堂就會是驚喜歡快的笑聲。每學到“相濡以沫”這個成語,向同學們解釋背后的莊子故事——兩條魚在干涸艱困中用彼此的唇沫互相潤澤以維持生命,再讓同學們力求用最漂亮、最有力量的英文詞組,去嘗試表述這個“同甘共苦”的涵義?!袄蠋?,我要掉眼淚了!”好幾回,真的有同學在課堂上被這兩條小魚的故事感動欲淚。但當我進一步向大家解釋莊子的“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其背后與“老莊哲學”相關的深邃雋永的哲學涵義,中文的雋美深邃更是讓同學們“嘆為觀止”。還有一位非洲裔學生,畢業多年后來信讓我向他重述和解釋“相濡以沫”,他要把對它的感動和領悟寫進申請法學院的自述文章里。最后,這位學生還真的被耶魯大學法學院錄取了。

可以想象,漢語中文這樣詩化的語言之美,這種異彩紛呈的語言魅力,怎能不讓好奇心好勝心都隨時膨脹、又愛“fun”(好玩)愛“酷”的耶魯大學中文班的學生們陶醉其中呢?

再來說“線”。也舉一個例子。我的當代中國小說課,在莫言的《紅高粱》里有一個句子:“我奶奶在一夜之間悟透了禪機?!痹鯓硬拍苌钊霚\出向耶魯大學學生解釋這“禪機”呢?這可不是三言兩語打馬虎眼就可以對付過去的,于是開始做功課。各種典籍里記錄了很多關于“禪機”的公案,比如六祖慧能著名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還有“吃茶去”,等等。我最后選擇了《五燈會元》一書里記載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的偈語。這么淺顯的中文,同學們確實跟著我復述一遍就完全記住了。我向他們細細解釋“見山是山”這三個層次背后蘊含的深刻哲理,讓他們聯系自己的具體生活經驗去把握“禪機”一詞所強調的“頓悟”意味,這時奇跡發生了。課堂上,幾乎所有同學都眼睛發亮,為如此直白簡單的中文后面隱藏的深刻涵義震驚不已。說“頓悟”,說“開竅”,似乎在一瞬間就完成了?!耙娚绞巧?,見水似水”(坊間則習慣說“看山是山,看水似水”……),現在已成為“蘇老師課上的名段子”。同學中流傳的好幾個關于借用“見山是山”一語去釋解煩惱、應對各種面試而生奇效的故事,這里就不一一言說了。

最后來說“面”。課堂上,怎樣結合教材“往深里走”這樣的例子和趣事,可說是不勝枚舉的。某一回,某學生告訴我:“蘇老師,我就是因為你在課堂上講了‘中國人最難聽的粗話,才決定選你的課的!”在課堂上講最難聽的粗話?當時嚇了我一大跳。原來,因為當代文學選讀課的第一節,借用蘇童《妻妾成群》里“她罵我的祖宗八代”的粗話,我談到中國傳統的“祖先崇拜”與西方一神論宗教的對比,進而引申到課文里“性別與家庭”的主題與儒家中心思想的關聯,使他感到這門課的包涵廣大。再進一步,我會將“儒—道—釋(佛)”的傳統文化貫穿整門課程的教學中,隨時利用教材語料,讓同學們從整體上把握傳統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再比方,如何“深入淺出”講“儒道釋”的基本要義?儒家:“入世”“有為”;道家:“出世”“無為”;釋家即佛家:“色空觀”(《心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與“普渡—慈悲”。雖然選擇的只是上面幾個淺白的字眼,卻可以幫助同學們由淺入深地踏入中國傳統文化的堂奧。課程中再進一步的拓展同樣是幾句話的背誦和理解,也可以讓同學們從“觸摸(touch)”到“把握(understand)”儒家的中心思想。如:對“天地君親師”(政治哲學)、“仁義禮智信”(道德哲學)和“溫良恭儉讓”(行為哲學)的背誦和理解。更上一個臺階,借用1990年世界哲學大會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為 “普世價值”的第一要義的舊聞閱讀,進而討論儒家的“群己觀”(立己立人與推己及人)與“志向篇”(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從一點點的挖井、一線線的織網,到一磚一石的累積,中國文化的高樓大廈,就這樣逐漸在課堂講臺,也在修課同學們中搭建起來。及至有修課的博士生要求學“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說,從“見山又是山”的哲思的“開竅”,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詩化的“頓悟”。學中文的難易感受和中國文化的魅力徹底打通,學生學中文的“成就感”,也就和為師者“傳道,受業,解惑”的“成就感”打通了。

我曾用“兩個因材施教”來概括自己這種在課堂上“點線面”結合,幾乎是隨意即興的“延伸教學法”。第一個“材”是教材之“材”,隨時根據教材提供的切入點,把課堂教學往深度廣度及興趣上引導。第二個“材”是人才之“材”,隨時根據教學現場學生們的不同水平,在教學中盡力滿足他們高低深淺的不同需求。再舉一個例子:華裔高級中文班的教材有一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句子,我讓他們同時掌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和“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從而更深地引導到儒家的“有為”和道家“無為”思想的討論,再到傳統士大夫精神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從陶淵明的故事一直談到所謂“耶魯大學精神”的理想主義色彩,其中還包括耶魯大學中文辯論隊當年憑借“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即興句子,打敗哈佛、普大、哥大等名校代表隊的有趣掌故。

三、如何從耶魯大學中文教學渾厚的歷史傳統中獲取資源和動力

“Su Wei Scholarship”確是剛剛過去的2021—

2022學年,一位在高盛投資集團任高管的華裔老學生,專門以我個人的名字在耶魯大學正式設立的一個獎學金,并且此獎學金已落實到學生身上。我想借這一個“中文魅力的量化故事”,展示域外漢語教學另一個甘苦里程:如何從耶魯大學與海外中文教學深遠的歷史傳統中獲取資源和動力,從而確立自己獨特的教學風格?

先簡略介紹一下在“漢教”(漢語教學)行業內已經鼎鼎有名的“明德教學法”。美國東北部維蒙特州(Vermont)的明德大學(Middlebury College)成立于1800年,是一所著名的私立本科文理學院。美國雖然沒有專門的外語學校,但卻十分重視外語專家的培養,而明德大學就是美國培養外語專家的和基地。每年暑假都有十幾個語種的高強度語言項目在這里開辦,被中文老師稱為“美國外語教學的黃埔軍?!?。明德大學第一所暑期中文學校(習稱“明德中文暑?!保﹦撧k于1966年。首任校長為普林斯頓大學華人教授陳大端?!懊鞯隆钡拿志褪撬鶕糇g,從《大學》里取意定下來的。隨后的繼任校長是不久前剛剛在普林斯頓大學榮休的周質平教授。以重視發音和高強度反復操練的“明德教學法”為教學圭臬,周質平與林培瑞(Perry Link)兩位教授抓住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機遇,又在北京與北京師范大學合作開辦了“普林斯頓在北京”的暑期中文項目。一時間,“哈佛北京書院”“杜克大學在北京”“IUP項目在清華”等海外漢語教學的留學中國項目,都在中國各地蓬勃興起。

我個人確實是“明德教學法”的受益者。我曾在正式受聘耶魯大學任教之前,完整旁聽過普林斯頓大學五個年級的中文課堂教學,直接受益于陳大端、林培瑞、周質平這幾位殿堂級教授的親炙教誨。

這里說說我親歷的兩個令“明德教學法” 名聲大噪的故事。

2007年央視國際大學生中文辯論賽,我擔任教練和領隊的耶魯大學中文辯論隊打敗了來自亞洲、歐洲、澳洲各大學的代表隊,獲得世界冠軍。在這個號稱“漢語奧林匹克”的中文比賽中,坐滿央視第一演播廳的觀眾,都是來自北京各大院校學漢語教漢語的師生。當我們三名耶魯大學洋學生以字正腔圓的漢語在臺上妙語連珠,背誦蘇東坡《前赤壁賦》《紅樓夢》中的葬花詞,彈著古琴用中文侃侃而談的時候,許多來自北京語言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對外漢語教師感動不已,在賽后來到舞臺問:聽說你們的中文課只屬于“公共外語課”,這三位學生也只是非專業性地學了三年的中文,怎么就能達到這么高超的水平?比我們全天候學了三四年中文專業的洋學生都要強多了,你們究竟是怎么教的?在場擔任央視辯論賽評委的周質平老師此時接過話頭說:這幾位耶魯大學冠軍學生都上過我們的“普北班”(普林斯頓北京暑校),他們就是“明德教學法”教出來的。

另一個故事。耶魯大學曾與北京幾家頂尖大學有過交換學生的留學計劃。我們發現:從耶魯大學交換回北京X大學習半年的學生,回到校園竟然跟不上耶魯大學中文課的進度,需要為他們專門分班開小灶才能趕得上來?!罢媸枪质?!為什么在北京學習半年中文的學生,回來反而落后于耶魯大學普通中文班的學生?”那期間,我恰好擔任耶魯大學中文項目的負責人,便專門利用暑假親自跑到X大中文系去探問究竟。X大中文系主任恰好是我的大學同學,對此也表示難以置信,感到尷尬。經過仔細考察,我搞清楚了他們的問題所在,向X大提出了兩個建議:一是派一位任課中文老師越洋“交換”到耶魯大學來,跟隨我們一起教學,具體了解我們如何運用“明德教學法”而協調耶魯大學與X大的教學進度;二是請X大中文班任教老師利用暑假到北京的“普北班”“哈北班”跟班聽課,學習一下“明德教學法”,以改進X大的對外漢語教學水平。X大后來果然派了一位老師越洋“交換”到耶魯大學來,跟我們的老師一起上了半年耶魯大學的中文課,回去后總算解決了X大中文教學滯后于耶魯大學進度的問題。而“明德教學法”的聲名遠揚,也成為國內“漢教專業”師資培訓的典范教材,一年一度的“普林斯頓對外漢語教學國際研討會”(迄今已舉辦29屆),海內外出席者眾多,成為不僅僅美國、也包括海峽兩岸“漢語教學界的最高殿堂”。

追溯起來,完全可以這么說:“明德教學法”其實來自美國漢語教學這么一道源遠流長的大文脈,它是由一連串閃光的名字貫穿下來的:容閎、衛三畏、趙元任、牟復禮、陳大端、周質平、林培瑞……。這真是一個跨世紀也跨世代的大故事,這里只能簡略涉獵:容閎 (1829—1912),中國第一位留美學生,也是開創耶魯大學—中國關系的第一人;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1878年全美第一位開始擔任中文教職的耶魯大學人;趙元任(1892—1982),現代漢語及其教學的奠基人,1938年曾擔任耶魯大學中文教席,并負責“遠東研習所”(1943—1951)為“二戰”需要而設的全美中文訓練基地的教材編寫;牟復禮(Frederick W. Mote,1922—2005),早年曾在中國留學,為普林斯頓東亞系的創辦者。這樣的歷史隊列下來,才有了后來的陳大端、周質平、林培瑞……整個“明德教學法”的發軔、發展與壯大。

我自己任教耶魯大學25年,也成了這條綿長蜿蜒的歷史鏈條之中的一環,面對百年“漢教”先賢的篳路藍縷,敬畏之心與自覺意識油然而生。如同前文所言,也自然有一種薪火相傳、繼往開來的職責與使命感。于是,我們就來到了本講題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解題之處:怎樣讓你的學生愛上學習中文?(How I help students fall in love with Chinese?)換句話說,你的講臺魅力,中文課堂對學生的吸引力,從何而來?

首先,中文課堂的魅力自然是從課程的母本——中文背后所附麗的源遠流長的中國歷史與文化傳統而來,這方面,上述話題已作了比較充分的講述。其次,是課程本身的“干貨”。其“貨品質地”有二:一是教材選題本身的吸引力(包括其話題性和可討論度);二是你任教的課程能明確讓學生感受到自己在課程中的收獲和成長,而在同學中形成的積極口碑。

舉一個例子。我任教的耶魯大學高年級中文課程,寫作訓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1]。如何讓學生每寫一篇作文都能有可見的進步就頗費周章。這里很難展開介紹我如何教導學生以中文寫作的具體方法,但不妨說說我給學生提示的兩個“反向思維”:(1)“中文是世界最難學的語言之一”,這幾乎是外語教學和學習圈子里的“共識”。但在我的中文班,我開班第一課就開宗明義告訴大家:你們信不信?中文是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語言之一。滿堂學生自然“NO”個不停。我笑著提供理據:你們美國受英文教育的孩子們,什么時候開始讀莎士比亞?高中,對吧?什么時候開始讀《紐約時報》?也是初、高中以后吧?而中國接受中文教育的孩子,什么時候可以開始讀“中國的莎士比亞”《紅樓夢》《三國演義》呢?一般而言,受過小學五年級以上中文教育的孩子,就可以似懂非懂地開讀這些中國古典名著了。中國小學生從四年級開始就可以讀《人民日報》了。由此我跟他們分析漢字組詞的語言特點:哪怕是中國的專業作家,只需要掌握和使用3000到3500個漢字,就可以進入專業寫作了。而在英文或其他西方語言里,你們的專業寫作也許至少需要掌握兩萬到三萬以上的詞匯吧?此“反論”有理有據,同學們不得不服。(2)由此我向同學們提出第二個“反向思維”:學習外語,特別在中低年級水平,一般任課老師都會反復強調:扔掉你的母語思維,不要讓母語習慣干擾你的漢語表達,比如“我很病”“我要見面他”這種錯誤句子,都是明顯受英語母語思維的影響??墒?,在我的課堂上,因為屬于五年級的教學程度,我反而強調:你們已達到中文五年級的詞匯量和理解程度,要大膽把你們在母語思維里達到的寫作高度,放進你們寫作中文的思維和表達里,從而大大提高你的中文寫作水平。這一“反向思維”非同小可,學生們對中文寫作立即增加了自信。比如,圍繞一個“環境保護”的主題,我會讓他們找到一個“以小見大”的切入角度,想想你們在英文寫作中將會如何闡述這一主題,如何“挖井”(從小角度的進入而深入其中)?又如何“織網”(找到此一角度與其他角度的聯系)?他們往往頓時“開竅”,每寫一篇作文,就上一個很大的寫作臺階。過去幾年間,我已先后多次把我們耶魯大學學生的優秀中文作文,送到美國《世界日報》、中國《南方周末》這樣的中文報紙的副刊發表,成為耶魯大學學生學習中文的最大收獲和最富有成就感的成果。

最后,中文課堂的魅力,自然離不開任課教師的教學風格及吸引力。于是,也就來到本文主題的最后一個承載點:任課教師獨特的教學風格和課堂魅力從何而來?是怎么形成的?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庇矛F代語言作詮釋或可為:從事一個專業,對專業知識的關注不如對有關知識的喜歡;對有關知識的喜歡,則不如對有關知識的欣賞和享受其中。大家都熟悉來源于京劇舞臺“角兒”的一句話:“不瘋魔,不成活?!逼鋵?,也可以用最近普林斯頓大學榮休教授周質平老師在多次教學會議上強調的一句話表

述:學好和教好一門外語,需要有一點“癡”,需要一點“陶醉”。如何“癡”?如何“陶醉”?在普林斯頓大學和早年的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我曾先后多次觀摩周質平老師和林培瑞老師教授中文二年級和一年級的課堂教學。他們兩人的教學風格很相似:都是富有激情的投入,課堂互動異?;钴S。一位資深同行形容這兩位海外殿堂級的“漢教”老師的教學風格

是:在講臺上光芒萬丈。

用我自己的話來表述就是:把心交給教學,就是把心交給學生。你對中文的熱愛體現在你對學生的熱愛;這種熱愛又會在師生間互動環流,學生會把對你的熱愛,傾注到對中文學習的熱愛上。更進一步說,我愿意用這樣三個詞來深化我的表述:“孩子王”“學生緣”“不見外”。具體來說,一位好的教師其實就應該成為一個“孩子王”,帶領一群年輕孩子們耍玩、游戲、暢泳在知識和語言學習的風景里、海浪中、山嶺上。你的“學生緣”,來自你的課堂教學在學生中引發的親和力。這種親和力,又自然會讓學生跟你“不見外”,即你跟學生的關系是一種平等的“亦師亦友”的關系。有了這三者,一個富有魅力的講臺和一個具有教師個人獨特魅力的教學氛圍就形成了。

說到“成就感”,就要回到那個“Su Wei Scholarship”(蘇煒獎學金)的話題了。作為任教耶魯大學25年的老教師,有以往畢業的老學生為你在耶魯大學校園設立一個以你名字命名的獎學金,能使莘莘學子真實受益,人生與教學最大的“成就感”,大概莫過于此了。這或許就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中文教師都可能存有的最高期待。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學生李逸斌設立的2021—2022年度耶魯大學的“Su Wei Scholarship”,只是年度性的。我希望未來的某一年,它能變成耶魯大學與中文教育相關的一個永久性的獎學金,這是我在耶魯大學退休前和退休后的最大心愿。

參考文獻:

[1]蘇煒.閱讀與寫作:耶魯重之又重的寫作公共課評介[J].中國大學教學,2021(4).

[本文根據作者2022年初夏應邀在紐約“教師學院”(The Academy for Teachers)開設的大師班(Master classes)的發言改寫而成]

[責任編輯:陳立民]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