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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與虛無: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問題探論

2023-07-17 09:32田方晨
理論導刊 2023年7期

摘 要:數字技術與資本的合謀推動了資本主義進入數字資本主義發展階段。與傳統資本形態一樣,數字資本的價值增值規律仍以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為衡量標準,占有更多的剩余勞動時間也就意味著占據更多的剩余價值,因而“時間”仍是數字資本主義的重要剝削對象。通過勞動時空的分離與重構、產消合一化以及時間資本化進程,數字資本主義塑造了全新的時間剝削機制,各類時間邊界發生重構。更為嚴重的是,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導致社會加速繼而誘發普遍時間焦慮,由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誘發的時間風險叢生。真正的自由時間在數字資本時代已無邏輯上存在的可能性,存在的只有被數字資本管控的時間,數字資本主義以更為隱蔽的方式堵塞了人的解放之路。為此,必須在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為數字資本發展劃定紅線,推動數字資本有序發展,全面優化數字勞動者的收入分配機制,充分激發人的時間主體性,讓數字資本成為獲得自由時間的工具,進而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關鍵詞: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數字勞工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3)07-0045-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國外左翼與中國道路對‘歷史終結論的雙重批判研究”(20FKSB019);天津市教委社會科學重大項目“國外錯誤思潮對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的挑戰研究”(2019JWZD11)。

作者簡介:田方晨(1997—),男,山西長治人,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數字資本主義。

“時間都去哪了?”這是現代人普遍面臨的時間困境?!耙詴r間作為分析社會的切入點,是一個分析的‘訣竅?!保?]87從“996工作制”到被各種算法極力壓榨配送時間的外賣騎手,現代社會中的個體面臨著普遍的時間困境。較之馬克思所處的年代,科學技術特別是數字技術已然取得長足進步,現代人理應獲得更多的自由時間。但事實卻與之相違,數字資本主義極力將時間納入資本增殖的版圖中,時間體驗呈現出病態特征,引發生命價值虛無化的危險傾向,嚴重影響美好生活目標的實現。馬克思所設想的經由科技進步和生產力發展增加自由時間繼而推動人全面發展的道路困難重重。因此,立足數字資本主義新形態,探尋如何超越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困境顯得尤為重要。

一、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邏輯

在數字資本主義中,商品生產進一步走向非物質化和符號化,高度信息化的網絡化協作、萬物互聯的智能平臺等催生出了全新的社會化生產形式。在此情形下,時間剝削的作用更加凸顯,以至于數字資本家認為“從他們的雇員那里買下的是‘時間本身,而不再是他們的勞動所生產的產品”[1]191。

(一)勞動的時空分離與重構

在資本主義發展的早期階段,工人的勞動時間與勞動地點通常是一致的,勞動時間受到勞動地點的制約。隨著各種計時手段的廣泛應用,時間與空間分離的條件逐漸成熟。數字資本主義為了進一步謀求在不同時空結構中節省資本周轉時間,繼而加快資本積累速度,不斷推動勞動時間與空間的重構。

第一,勞動時間的同步化。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彈性工作制得到進一步發展?!靶滦畔⒓夹g可以讓工作任務分散化,同時即時地在互動式通信網絡里協調整合?!保?]網絡技術讓工作任務分散化,勞工可以即時性地在網絡中協調推進工作任務的完成,將原本分散在不同空間地點的勞動力置于同一虛擬空間之中,使勞動不必再局限于特定的物理空間,實現了勞動時間的同步化。以網約車平臺為例,各類約車軟件的出現使司機可以自主安排接單時間,不再拘泥于日常的工作時間模式。同時,約車平臺通過設置司機口碑管理、沖單獎勵等模式隱形調控司機工作時間,不少司機為了沖單而選擇在下班后或者晚上進行接單,仿佛有一只強大的無形之手在操控著司機的選擇。由此,數字資本對勞工形成一種無形的時間控制,最大程度地吸納勞工的非勞動時間與剩余價值,使得全天候的彈性勞工控制模式成為可能。

第二,勞動任務的時空分散化。在數字資本主義中,生產、流通、消費等過程能夠在虛擬空間中完成,擺脫了傳統商品生產對時空的依賴性,傳統勞動的時間一維性被顛覆。同時,數字勞動者的勞動對象也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物質實體,而是轉化為了數字化產品這樣一種虛擬形式。隨著各種信息技術的發展,數字資本家將各類勞動任務劃分到不同的時空當中,擺脫了對傳統勞動空間的依賴,數字勞工可以在分散自由的工作環境中完成各類勞動任務。勞動任務時空分散化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勞動時間與閑暇時間界限的模糊化,“工作與休閑時間都被切碎了,間隔變得越來越窄”[3]。數字勞工雖然可以免于定時打卡、按時坐班等傳統工作制度約束,但卻必須保持“隨叫隨到”的狀態。各類工作軟件上不停閃動的指示燈催促著勞工盡快處理工作事務。資本在各個場景的間隙中進行擴張,勞工不得不被動地適應全新的動態時間節奏,資本與時間的共謀關系進一步強化。

(二)普遍過勞中的產消合一化

“商品交換實際上是勞動時間的交換?!保?]在資本主義體系中,剩余價值最大化的本能需要催促著資本家展開對時間的爭奪。在數字資本主義中,數字資本依靠數字技術的即時傳播特點,進一步強化對時間的爭奪。

第一,產消合一化具有強大的時間調動力,極大地增強了數字資本的即時剝削能力。在數字資本時代,生產與消費環節的時間差被抹平,數字資本實現了即時生產與即時增殖的統一,網絡用戶成為“產消合一者”。以抖音平臺為例,借助即時化的傳播技術,抖音平臺可以讓廣大網民隨時隨地在第一時間接收到全球各地的信息。同時,在“眾包”理念的指引下,抖音通過簡化視頻內容的生產與傳播程序,使廣大網民可以即時拍攝、上傳、轉發各類信息。網民輕輕一點便可成為抖音平臺內容的消費者與生產者,“產消合一”模式由此形成。不僅如此,“玩”與“勞動”無法進行明確區分,受眾在“玩”中成為平臺最勤勞和最快樂的免費數字勞工,例如“谷歌的勞動力感覺像是在娛樂”[5]。最終,數字資本主義得以在多個平行時空中獲取豐厚利潤。

第二,產消合一化促使時間壓縮,推動時間剝削關系深化。數字資本利用各種智能算法和網絡傳播技術實現了對勞動時間的有效壓縮,“評分算法就像希臘神話中明察秋毫的守衛,是現代版的百眼巨人”[6]。以美團的“超級大腦”算法為例,其使用的算法將運籌優化與機器學習進行了深度融合,可以在高峰時期每小時執行幾十億次算法,每天調動幾十萬的外賣騎手完成幾千萬次的訂單配送,并根據午高峰、爆單、平峰等不同的場景匹配不同的場景模型。在智能算法的優化升級中,騎手配送時間的分配日益精細化,這導致配送員不惜以闖紅燈的代價壓縮訂單配送時間。另外,數字資本主義通過巧妙設置獎勵制度、烘托競爭氛圍,將“零工”勞動美化成為自由創業的小微企業家,激勵勞工主動剝削自我時間,甚至不惜過度勞動。普遍性過勞成為這一群體的基本狀態,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工作的載體。處在底層的大量勞動者出現了嚴重的內卷化競爭,勞動者改善工作條件、提升工作待遇的道路被阻礙。在贏者通吃的規則下,眾包、外包等勞動形式出現,勞資關系日益松動,小型個體商戶與平臺只能為大型壟斷平臺貢獻時間、流量等要素。由此,數字資本主義重構了傳統時間模式,使數字勞工在普遍過勞中實現所謂的自由勞動。

(三)時間資本化與數字歷法

“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工作日?!保?]資本主義的終極目的是實現資本無限增殖,它不能容忍無法創造剩余價值的閑暇時間,這意味著它必然要想方設法剝奪勞動者的剩余勞動時間。數字技術變革帶來的時間節約為資本增殖帶來了新的契機,對時間進行商品化操縱與數字化編程則成為重要著力點。

第一,數字資本在時間資本化的過程中將所有人打造成為免費的數字勞工。精準化的時間管理有利于壓縮資本積累成本,在單位時間內獲取更多剩余價值。在資本邏輯的強大統治下,時間被量化,與貨幣一樣具有一般等價物特征,成為交換價值體系的一部分。時間就是金錢,時間的稀缺性使數字資本競相展開對時間財富的追逐,時間在交換性這一點上與商品并無差別,時間逐漸成為時間商品并不斷資本化。傳播政治經濟學家達拉斯·斯邁思提出的“受眾商品論”概念揭示了時間資本化在數字資本增殖中的作用,“受眾商品論”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即大眾觀看廣告的過程是促進媒介資本積累的過程,此過程實現了商品分配與消費環節的融合,本應屬于私人領域的時間變為了數字資本的勞動空間。不知從何時起,廣告已經侵入了日常生活,人們瀏覽網頁時會時不時跳出各種彈窗,在觀看視頻時必須先看幾十秒到一分鐘不等的廣告,等等,不一而足。對于這些損耗的時間,人們是無法反抗的,要么選擇等待,要么選擇付費購買會員,要么選擇放棄,總之無法避免時間的中斷。在數字資本主義中,無論是勞動時間還是閑暇時間,本質上都淪為了可被精密計量的商品化時間,成為了交換價值的同質物。勞動時間與休閑時間的隔閡被打通,休閑時間被勞動時間隱匿置換,自由時間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被制約的時間。數字資本意在將數字勞工的所有時間均納入數字資本的時間剝削結構中,延伸至社會的各個層面,讓所有人都變為可供數字資本剝削的免費勞工。

第二,在數字資本主義中,依靠數字技術和電子效應形成的數字歷法取代客觀自然現象成為新的時間測算標準。數字歷法是一個自成體系的時間系統,現實時間被屏幕時間所隱匿,時間的流逝只有通過屏幕上顯示的數字才能夠把握。在數字技術的支撐下,時間的數字化編程運用范圍日益廣泛。比如,在各類角色扮演和養成系游戲之中,時間只不過是由一串串符碼構成的現象,玩家通過敲擊代碼和指令便可以在短時間內實現時間進程的快速變化,時間的數字化編程在虛擬世界中成為了絕對的時間標準。不僅如此,通過建構虛擬空間,數字資本主義將個體自然的生命時間引入非自然的數字時間,使個體在虛擬空間中忘卻現實時間的流逝,自然日被非自然日所取代,并且在“消費主義”的掩飾下不斷將本應用于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時間轉化為為數字資本增殖的時間。以一年一度的“雙十一”為例,各類網絡平臺通過鋪天蓋地的宣傳賦予“雙十一”這樣一個單純的時間節點以“狂歡購物節”的意義,在“雙十一”當日,各類購物平臺在特定時間點設置搶購、讓利活動,誘導網民將注意力集中于各類手機客戶端,瀏覽、點擊各類商品及廣告,網民在“狂歡”中成為了平臺資本最瘋狂的消費者,原本平時較為分散的購物時間被悄然聚合在“雙十一”當天。在數字時間編程形成的數字歷法中,人們對自然時間的感知能力減弱,在很大程度上將自己對時間的把控權讓渡給了數字資本,數字資本主宰時間體驗,真實的時間觀念日漸模糊。存在于傳統社會的時空一致性被具有“脫域”性力量的數字歷法所取代,自然時間與社會時間發生斷裂。凡是數字資本所及之處,數字歷法就成為了相應的時間主導體制。在數字歷法中,自由時間被遺忘,被時間規訓的勞工甘愿每時每刻為數字資本貢獻勞動時間。

二、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特征

基于數字技術的發展以及資本主義權力運行模式所發生的變化,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模式也悄然發生了變化。依據資本對勞動控制形式的不同,馬克思將勞資關系劃分為形式吸納和實質吸納兩種形式。在形式吸納中,資本盡可能通過盜竊工人休息時間等方式來延長工作時間,以此獲取絕對剩余價值。在實質吸納階段,資本主要依靠機器和大工業的發展來剝奪相對剩余價值,想盡辦法提升單位時間內的勞動生產率。由于形式吸納違背了道德底線,突破了工人的肉體承受度,容易遭到工人反抗。于是,資本逐漸轉向對勞動的實質性吸納,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就屬于一種實質性吸納。

(一)時間剝削全時域覆蓋

在工廠時代,工人一般有相對固定的工作時間,即使是輪班制度、夜班制度的出現,資本對工人的剝削也只能局限在特定時間內,難以對工廠之外的時間進行剝削。隨著各種智能終端設備的普及,包括各類社交媒體、視頻網站等在內的數字平臺均成為新的數字勞動場所,勞動者只要在此類數字平臺進行簡單的注冊便可進入勞動場所,數字勞動觸手可及,成為數字勞動者基本沒有門檻。

第一,時間剝削的主體范圍不斷擴大。數字資本主義將休閑和娛樂的大眾群體吸納為數字勞動的主體,對于數字平臺而言,平臺用戶越多,其所產生的數據量也越多,平臺所吸納的價值也就越大。由于數字勞動的低門檻,數字資本能夠在最大程度吸納每個數字勞工為其服務?!靶蓍e時間是對非生產性時間的一種消費”[8],為了盡可能地獲取剩余價值,數字資本主義打破了時間因素對傳統勞動的制約,將人們的工作、社交、休閑等各類時間的界限打通,數字勞工在“玩勞動”中忘卻了曾經分明的時間界限而在五花八門的數字勞動中樂此不疲。數字資本消弭了時間界限、從業門檻的限制,將整個社會變為一個永遠不停歇的工廠,將所有使用網絡的人變為24小時隨時在線的免費勞工,在某種程度上,數字資本助推新型“全景敞視監獄”誕生。

第二,各類碎片化時間被數字資本吸納?!霸谝粫円?4小時內都占有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要求?!保?]297休息時間、娛樂時間等個體碎片化的時間被網絡整合到數字資本生態系統之中,在被整合為被勞動賦值的整塊時間后以統一的商品形式銷售,誘使個體再次通過碎片化的時間消費數字資本提供的消費活動。為了讓人們主動利用休閑時間開展消費活動,數字資本主義還將消費時間資本化,“把消費時間塑造成為一種象征和區分身份地位的時間”[10],并且,數字資本無需像過去一樣擔心勞動力所能承受的生理及倫理底線。不僅如此,時間剝削還以一種“超真實”狀態呈現。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超真實”的時間體驗更為明顯,真實確定的時間體驗被數字資本營造的時間真實所取代??萍及l展使技術介入到時間管控中,以“最后期限”(deadline)為代表的時間規范不斷引發各種時間壓迫感,在民主、自由的新自由主義幌子下使大眾主動迎合并屈從于各種時間規范。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網絡技術將人置于無時間延遲的空間中,強大的算法技術以光速推送海量信息,人們的時間在瀏覽各類吸引眼球的信息中飛逝,但這些信息卻很難引發主體共鳴,難以在主體記憶中長時間留存。不僅如此,剩余時間的剝削呈現出重復性特征。由于勞動者的數據畫像、平臺瀏覽記錄等信息可以近乎無限利用,數字資本的時間剝削也具有重復性特征。而事實卻是,數字資本只支付勞動者耗費一次勞動時間的工資。各類數字資源并沒有被一次性消耗掉而是作為整體性勞動時間的一部分持續參與到數字資本增殖中,這就導致勞動者的剩余勞動時間在無形之中被剝削,全時域的時間剝削模式產生。

(二)去殖民的殖民化時間剝削

“誰在運動和行動上最為接近‘瞬時,誰就可以統治別人?!保?1]以往的資本主義時間剝削直接呈現為剩余勞動時間與工資的矛盾,較容易被工人察覺,圍繞工作日展開的斗爭就是明顯例證。數字資本主義的高明之處在于它能以隱形的方式將大眾的時間收入囊中,讓大眾無法感受且無法逃避時間剝削。

第一,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具有成癮性。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常常以社交互動、休閑娛樂為幌子,注重受眾的感覺體驗。例如,數字游戲玩家的勞動就不僅僅是體驗游戲的過程,同時也是在游戲過程中提升參與度與認同感的過程。不僅如此,他們還需不斷地花費時間維護游戲中的社交圈,貢獻自身的情感、經驗、思想,以維持自身存在感。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消除了傳統資本主義對工作時間的嚴格要求,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相對受限的工作地點,改變了傳統勞動時間的測度方法和生存時間的原本面貌,烘托出一種沒有約束、極度自由的氛圍。人們沉浸于數字勞動編織的時間剝削網中無法自拔,在難以抗拒的成癮性數字勞動中源源不斷貢獻剩余價值。

第二,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呈現軟性化。數字資本主義用一種強烈的軟性剝削機制鞭策著社會大眾,人們用于運動、談心、親子互動等的自由時間減少,用于工作、加班的時間卻在不斷延長。不僅如此,由自由時間缺失引發的創傷促使現代人轉身投入到對物質性產品消費的無限迷戀中,物質性商品成為彌補自由時間缺憾的最好補償,受時間創傷的人患上了鮑德里亞所描述的戀物癖。主體的批判性在時間加速過程中被損耗殆盡,人被馴化為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齒輪”。不僅如此,時間剝削的軟性化以消解主體性為前提。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算法技術及人工智能的發展使主體在日常生活中所接受的信息及思維方式深受大數據影響。海量的大數據使算法日益智能,主體的日常行動仰賴于算法的精準推薦,機器變得越來越像人,主體本身在數字資本的心理誘導下日漸喪失自主能力而變得越來越像機器,將外在的時間控制內化為了自覺行為,用于自身思考和謀劃人生的時間大幅減少。特別是產消一體化勞工日復一日地觀看著數字平臺為其推送的內容,在深度沉迷中甘當數字平臺的免費勞工。

(三)從時間規訓走向時間管控

第一,在從規訓社會向控制社會的轉變中,各類時間邊界日漸模糊化。吉爾德勒茲認為,我們正在從規訓社會向控制社會轉變[12]。在??卵壑?,包括監獄、軍隊、學校、醫院在內的場所構成了規訓社會的基本空間,規訓空間的基本功能是運用各種懲罰性權力來區分正常人與非正常人,以此使人們明晰應該怎樣做才能維持社會基本的行為規范。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時間規訓策略早已嵌入工人勞動之中,福特制便是明證。在福特工作制中,汽車生產線被分解為不同的部分并對每個部分的最佳完成時間進行測量,在此基礎上按照效率最高的方式建立生產線,用最為精準的時間劃分方法將工人的生產節奏同步化,以此精準地控制整體的生產效率。在控制社會中,規訓手段更加普遍化,原本存在于特定空間內的規訓權力現在已越過原有邊界而擴展到整個社會乃至主體本身。由規訓社會向控制社會的轉變對于認識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嚴格的時間紀律始終存在,數字資本主義對時間的管理本質上是對工人勞動時間的規訓。在數字資本主義中,時間剝削機制發生了新變化,勞動時間與休閑時間的劃分已不再具有清晰的界限與實際意義,勞動價值不再按照傳統的鐘表刻度而是根據具體的工作內容來進行界定,“此地沒有了,一切都是此刻”[13]。

第二,在從規訓社會轉向控制社會的過程中,自由時間已無邏輯上的可能性。在數字技術的作用下,虛擬數字空間與現實社會共同組成了一個無摩擦的連貫的控制體系,控制設施無處不在,數字勞動的全過程被詳細記錄,勞動者變為受控制的對象。時間剝削模式的變化不僅表明勞動時間發生了質的變化,也表明勞動時間發生了量的延長。在控制社會中,勞動時間的質與量都成為了時間剝削的新面向。這就形成了數字資本主義時代的奇特現象,即數字資本家并不需要定時催促員工進行打卡,反而鼓勵他們自主靈活地安排時間,但最終資本家卻能收獲到比傳統時間剝削模式更豐厚的利潤。如果說規訓社會中的勞動帶有一定強制性特征,那么管控社會中勞動則成了完全自主性的勞動。勞動者自愿臣服于隱性時間規范,即使資本家不在場,數字勞動者仍能在習得狀態中服從時間規范,維持對時間剝削關系的認同。由技術發展帶來的自由時間正在數字資本時間管控策略中從大眾手中悄然流逝,轉而陷入數字資本精心設計的時間管控陷阱和總體性抽象生產系統中,真正的自由時間在數字資本時代已無邏輯上存在的可能性,存在的只有被數字資本管控的時間和延長數字資本增殖的時間。最終,數字資本主義以更加隱蔽的方式堵塞了人的自由解放之路。

三、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誘發的時間危機

數字資本主義撼動了傳統的社會時間結構與規范,這一轉型過程在很大程度上誘發了人們的時間眩暈感。數字資本時間剝削要求社會進行普遍加速,人們普遍感覺到時間緊張從而誘發時間焦慮,主體的意義世界隱退,各類時間風險隨之涌現。

(一)數字資本驅動下社會加速誘發普遍時間焦慮

數字資本主義通過對資本運轉過程的全程精準化時間把控,使數字歷法成為社會的基本時間單位,傳統的時間模式經歷了一場數字化轉型,數字時間的加速性、非穩定性建構了全新的數字化時間樣態。數字化時間樣態要求日常生活、消費、時尚等一切社會現象都要服從于資本快速增殖的需要,生活節奏越來越快,但忙碌的生活卻引發人們的日益虛無化。借用本雅明的概念,他認為“體驗”是短暫的、流于表面的,而“經驗”則會轉化為人內心深處的體驗,持續時間較長。社會的持續加速使得現代人的體驗非常豐富,但急劇增加的體驗卻導致諸多的體驗在遠未形成經驗時就不得不投入到新的體驗中。加速導致各種新事物產生,社會的穩定系統正遭受攻擊,各類事物的時效性縮短,一切都變得太快了。對物品的道德消費超越了物理消費,“物”還尚未被消費掉時“物”本身就被替換或者丟棄。人的體驗成為孤立性的片段式體驗,在活動結束后并不會在人的記憶中留下痕跡,深層次的記憶痕跡消失,主體所花費及體驗到的時間與自己相異化,無法從時間流逝中吸收與占有足夠的經驗。數字技術發展導致新事物不斷出現,人們所需要處理的事務量遠遠超過了科技本身發展的速度,這導致人們必須在更短的時間或者同一時間內忙于更多的事務。反過來,人們愈發依賴數字技術提升時間利用效率,時間資本化成為人們深層次的認知模式,數字資本主義對時間模式進行了最為徹底的改寫,惡性的循環模式導致時間匱乏感和壓迫感陡增。

(二)時間碎片化導致主體意義世界崩塌

具有主體能動性的人本應通過多維的現實體驗來充實自我,繼而將商品、行動、體驗等各類要素整合成完整的生活,以此確定自我坐標。但數字資本主義為了保持增長、創新和加速,依賴于對社會成員能量和資源的激勵,這使個人必須投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來維持競爭力,導致一些人在“過度勞動”的過程中過勞而死。資本“唯一關心的是在一個工作日內最大限度地使用勞動力”[9]306。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模式導致了自我與世界關系的分崩離析,人無法將時間、空間、體驗等整合為一個完整的系統,深度的自我異化不可避免。不僅如此,數字技術微型化發展趨勢越發明顯,在人體內部創造出一種類似于真實世界的競速感覺。在技術不斷加速的世界中,各種遠程傳播手段組建而成的透明世界成為人類新的活動舞臺,以電腦屏幕為代表的玻璃窗口是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交互的界面,通過點擊電腦屏幕上的標題,便可以進入虛擬世界并在其中獲得特殊的時空體驗。每個人所處的地理位置雖然不同,但均被收縮并集中在某一個沒有現實定位的端點上,人由此進入到了不分晝夜的空間中。位置和地點可以隨著人們的意愿而任意切換,虛擬界面日益透明。人的主體性在疾速更新的社會產品前不斷被湮沒,既有的經驗在加速社會中變得沒有價值。人本身的生存活動變為一種空洞存在,由速度和技術營造的在場感既非主觀也非客觀,而是由各類電磁波信號匯聚而成的圖像,人類的生存景觀由一幅幅數字技術生存景觀拼湊而成。時間加速的幻覺維系著現代人的在場感,人所高揚的主體性和生存意義被顛覆。各類以加速為目的的技術對人的感官進行了肢解,主體的感覺本身被媒介所架空,人的生存體驗成為一種虛假形式,集體焦慮和恐慌成為現代人的生存常態?!捌脚_資本權力關系下生命政治的治理術破壞了勞動者的生命結構”[14],技術使一切事物臣服于時間資本化原則,由時間加速引發的失神癥成為新病態。如果說馬克思對于現代社會加速問題的診斷是將其置于生產方式的結構中,那么數字資本主義則將時間剝削問題放在了人類一般性的生活本質基礎上。個體本身與世界的連接能力蛻化,人的經驗無法被轉化為體驗,自我本身被不斷內耗,身份認同危機開始產生,人們失去了明確的前進方向,在時間不斷加速的社會中感到孤獨無援,與美好生活的目標漸行漸遠。

(三)數字資本時間壟斷造成時間風險加劇

通過運用各類技術手段,數字資本主義使原本的時間刻度被重構,時間秩序失去了穩定的根基。首先是時間的非同步化。數字資本主義全面縮短了時間進程,但不同社會成員之間對時間進程的感知能力有快慢之分,當社會成員均在追求快節奏時,等待的時間對于社會各成員來說就成為一種折磨,對較快的人而言,等待會使其落后于其競爭對手,對于慢的人則會由于耽誤整體效率而產生負罪感。最終,由于時間體驗的非同步化導致了社會的去同步化。其次是時間的不可控性增強。行為、事件的發生與進行原本遵循相對固定的時間順序,但是數字資本主義使時間并置與嵌套,整體的時間順序被打亂,“時間體驗只集中在現時上,除了現時以外,什么也沒有”[15]。確定的時間計劃變得不再可能,主體的行為以及事件本身變得紊亂,時間及生活的不可控性變強,由時間引發的風險不斷加劇。最后是日常生活的游戲化。如前所述,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使過去、當下與未來之間發生斷裂,無法找到不同事物的關聯性,人與物的內在時間序列發生斷層。時間體系中的未來性向度消失,導致人無法產生歷史使命感,生活的目的性喪失。沒有人可以預知時間的未來性,能做的事情只是拼命地成為數字資本積累鏈條上無窮運轉的“齒輪”,失去對世界的理解,主動接受賭博化和游戲化的生活方式。

結語

“資本的不變趨勢一方面是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是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保?]221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雖然生產過程中節約的時間越來越多,但勞動者的自由時間卻被以數據為介體的資本所控制,自由時間乃至勞動者的生命時間本身被數據化為數字資本增殖的一環。與傳統資本主義勞動過程對自然工作日的支配方式不同,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已經從傳統工作日領域滲透至勞動者的整個生命時間,工作時間以外的時間均被轉化為服務于數字資本增殖的時間,這一時間剝削過程總是以勞動者的“自愿”勞動為虛假形式,并日益呈現出不斷加強的趨勢,這就是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的核心內容。其結果是,生產力進步釋放的自由時間在推動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過程中變得毫無意義。因而,重構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體系就成為擺在當前的關鍵問題。前文揭示了數字資本主義時間剝削的機制、特征及其引發的嚴重后果,但這并不意味著徹底否定數字資本本身,而是要糾治數字資本的壟斷性及其無序擴張?!懊篮蒙畹膬群卣挂蟊仨氈铝Ω嘧杂蓵r間的生成?!保?6]首先,要為數字資本劃定紅線,推動數字資本有序發展。在當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數字、技術、勞動力等同樣是重要的生產要素,應該積極推動數字資本的公有化進程,提升數字資本的共享程度,在所有制層面徹底打破數字資本的時間剝削邏輯,為人們對自由時間的支配提供根本前提。其次,要全面優化數字勞動者的收入分配機制。由于數字資本對勞動時間與休閑時間邊界的模糊,以玩工、零工等為代表的陷入過勞狀態的數字勞動者,其實際勞動時間已然超過了工資所應支付的時間,其勞動所產生的真正價值難以準確衡量。在此情況下,應加快形成對數字勞工收入分配機制的共識,保證等量勞動獲得等量回報,以此有效抵御數字資本主義對自由時間的侵蝕。最后,要充分激發人的時間主體性。鼓勵人們主動將數字資本釋放的自由時間為己所用,讓數字資本成為獲得自由時間的工具,使人們自覺認識到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意識到個人的自由時間不是孤立的而是可以進行聯合的,進而在構建自由人的聯合體中抵御數字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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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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