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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糧食減損的小農參與:回顧、反思與展望

2023-07-18 04:00燕艷華云振宇席興軍

燕艷華 云振宇 席興軍

摘 要:中國糧食安全目標實現有賴于糧食系統的轉型,涉及對傳統農業生產方式和傳統小農行為方式的再認識。聚焦中國小麥收獲環節傳統勞作方式的變遷過程,通過對河南省A縣19個村莊撿麥人的實證考察,揭示了農村撿麥人的歷史演變及社會價值。研究發現:(1)受農業土地制度、機械收割技術、理性經濟人邏輯及農戶個體差異的影響,農戶參與糧食減損行為從新中國成立至今呈整體性消退的趨勢;(2)通過倡導和重振小農參與的糧食減損行為,對緩解國家糧食安全問題、延續糧食節約優秀傳統文化、激發農村剩余勞動力活力具有重要價值;(3)國家推動糧食減損,離不開農村各利益相關者的參與,需要構建以政府為主導、以小農參與為核心的多主體協同減損機制。

關鍵詞:糧食減損;小農參與;撿麥人

中圖分類號:F323.7;F326.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23)04-0115-10

收稿日期:2023-01-07? DOI:10.13968/j.cnki.1009-9107.2023.04.13

基金項目:十四五國家重點研發計劃重點專項(2021YFF0601902)

作者簡介:燕艷華,男,中國標準化研究院與清華大學聯合培養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糧食減損、農業標準化。

*通信作者

引 言

2022年,我國糧食產量實現了“十九連豐”,糧食供給保障能力持續增強。但是,受資源稟賦、經濟波動、氣候變化、地區沖突、疫情沖擊等因素影響,糧食安全保障任務依然艱巨。多途徑增加糧食供給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2021年,習近平主席在國際糧食減損大會上提出“減少糧食損耗是保障糧食安全的重要路徑”。推動糧食減損,增加“無形良田”,保證糧食顆粒歸倉,千方百計減少糧食損耗已成為保障我國糧食安全的重要舉措。然而,伴隨我國工業化、市場化的發展進程,以及農業機械化收割技術的推廣,農村勞動力得以釋放,城鄉關系結構調整,大批兼業農民出現,農戶參與糧食收獲環節減損的數量大范圍消退,由此造成了機械化收割之后小農糧食減損參與度降低所導致的糧食整體性收獲和顆粒歸倉面臨的不利局面:僅剩下部分農村留守婦女和老人還在偶爾從事著撿麥子這項傳統勞作。

目前,糧食損耗主要涵蓋產后收獲、干燥、儲藏、運輸、加工、銷售和消費等7 個環節[1],每年在收獲、倉儲、運輸和加工環節的糧食損失高達700億斤以上[2]。其中,收獲環節的糧食浪費較為嚴重[3],損失率在 5% 左右[4-5]。小麥綜合損失率為7.8%,總體高于玉米等其他作物[6],而收獲環節損失比例高達3.14%,僅次于儲藏環節的4.03%[7]。從小麥損失量來看,每年造成的損失超過了25億斤,相當于可多養活500萬貧困人口。小麥收獲環節的損失與規?;潭?、機械化水平、氣候條件密切相關。首先,規?;礁?,收獲環節糧食損失率越低[8]。其次,相較于傳統收割,收割機械的先進程度直接影響了小麥收獲期的損失,質量好的收獲機械能顯著降低小麥收獲的損失[9]。使用聯合收割機的損失量要明顯低于分段式收獲方式。收割機手的作業水平直接影響收獲時的損失量[10]。第三,收獲季節大風、暴雨等異常天氣和病蟲害,一方面直接造成倒伏或籽粒脫落[11],另一方面間接縮短了機械作業手的作業時間,使得收割機運行速度加快、機械作業手操作粗放[12],導致因籽粒破損、漏收和脫粒不徹底而增加損失[13]。因此,在收獲環節,主要從改善農業機械裝備質量、提高農機手的作業水平和社會化農機服務水平[14]、不斷推進適度規模經營[15]等方面來解決糧食收獲損耗問題。在儲藏環節,主要針對鼠害、霉變等問題[16],從農戶儲糧設施改善、科學儲糧知識積累、產后烘干能力提升等方面著手[17],來改善糧食儲藏設施與條件[18],指導農戶科學儲糧。

既有研究主要從技術視角探討糧食收獲環節的損耗問題,這些成果為國家糧食減損目標實現和路徑選擇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思路。但這些研究主要停留在技術轉型層面,未對小農參與糧食收獲環節減損的內在行為進行社會層面的系統分析,忽視了小農戶長期以來收獲減損的歷史經驗和主體價值,尤其是農村留守群體參與到糧食整體性收獲的現代價值,亦或是質疑當下“撿麥人”存在的必要性。農業技術現代化的進程無疑對農業生產效率的提升和農村生產力的解放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技術替代人力、資本替代勞動的過程是有限的。為此,本文基于河南省A縣的案例分析,詮釋小農糧食減損參與的變遷過程及現代遭遇,探討當下收獲環節小農糧食減損的主體缺失問題。從歷史視角探究我國農業現代化轉型過程中資本、技術、制度等要素對小農參與糧食減損行為的沖擊,并審視保留小農參與糧食減損行為的必要性和現實價值,進而構建作為糧食技術減損重要補充的現代小農傳統勞動減損的有效參與機制,以期提升我國糧食的整體性收獲水平。

A縣是全國以糧食生產為主的大縣,耕地面積62.03萬畝,人均1.4畝,一半為旱地,糧食作物以小麥、玉米為主,年產糧食6億斤,素有“豫北糧倉”之稱,屬于“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全國商品糧基地縣”。筆者于2021年3月-2022年12月期間,對A縣19個村莊中撿麥子活動的歷史演變及現狀進行了問卷調研,獲取了一手資料和數據。通過深入分析,系統詮釋了A縣農民在不同時期撿麥子的行為特征及變遷過程。

一、小農糧食收獲減損行為變遷及原因分析

(一)小農參與糧食減損行為的變遷過程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不同時期,農戶參與撿麥子的行為特征存在顯著差異,但總體來看,這一現象正在逐漸消退并呈現加速消減的趨勢(如圖1所示)。在A縣的調研發現,受到貧困狀況、耕地屬性、種植種類、土地流轉、外出務工等因素影響,村莊中撿麥的人員數量存在顯著差異(如圖2所示)。但總體來看,95%的村莊從事撿麥子活動的人員都較少。其中,6個村莊撿麥子現象已經消失,6個村莊中撿麥子戶數不超過10戶,6個村莊中撿麥子戶數不超過20戶。

農業合作社時期,為解決家庭溫飽問題而由農村生產隊或生產小組組織村民或學生參與撿麥子成為當時農戶參與減損的主要方式,由于麥子收割后的田地經常由生產隊進行專人監管,撿拾來的麥子還要統一上繳給生產隊進行二次分配,使得參與撿麥子的群體積極性受到了抑制,而參與撿麥子的群體也主要為農村學生、“五保戶”老人、貧困家庭、乞丐等。這一時期,撿麥子行為呈現集體化的特征,受到集體制度的約束和組織方式的限制,農民撿麥子的行為是有限的。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民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加之由于當時條件下收割方式主要依賴于傳統鐮刀和手扶三輪,田地里、道路上散落的麥子較多,因此家庭男女老少會整體參與撿麥子,以減少麥穗和麥粒的浪費,撿拾的區域也涵蓋了田地、道路和打麥場等各個區域。除了家庭外,學校也會專門安排麥假組織學生撿拾麥子。統計推測,一戶家庭農忙季可以撿拾350斤左右麥子,這些麥子既可以用作上繳公糧,又可以換取其他食物,成為當時條件下家庭食物保障的重要渠道。

隨著機械化收割技術的推廣,麥子收割效率得到大大提升,收割時間從兩個月縮短至數天。由于起步階段的機械化收割技術還較為粗放,加之機械手往往未經系統培訓,使得收獲環節的麥穗(粒)損失依然很嚴重。在缺少其他收入來源的情況下,農民都會參與到撿麥子過程中。同時,家庭中青壯年勞動力開始外出務工,留守婦女、兒童、老人成為撿麥子的主要力量,撿拾群體的范圍開始縮減。調研發現,通過撿拾麥子,既可以換取面粉、糧票、水果等其他物品,也可以到糧食收購點交易,或者儲存起來以備家用。

農民溫飽問題得到解決后,伴隨著農業機械化收割技術的提升,大型聯合收割機出現,耕種收社會化服務組織產生,農村勞動力得到進一步解放,進城務工人員逐漸增多,僅剩下部分留守老人、兒童、婦女會偶爾去撿麥子,使得撿麥子的組織形式發生了徹底轉變。節約意識淡化、閑暇時間減少、兼業化程度提高、家庭收入增加成為制約農戶參與撿麥子的主要因素,這一時期撿麥子的時間和撿拾數量都發生了變化。正如A縣一位農戶講述,“現在隨便去給別人打個工,婦女一天工資都可以拿到100塊錢左右,去年我去地里撿麥子,用了五六個早晨總共才撿了四五十斤,現在1斤麥子1.4元,這才有多少錢?!?/p>

各階段撿麥人具體特征如表1所示。

(二)小農糧食收獲減損行為消退的案例分析

調研發現,當下A縣農戶撿麥子行為消退的主要原因包括:外出務工、糧食收入偏低、機械損耗小、土地流轉等。其中,44.44%的農戶認為外出務工太忙所以沒時間去地里撿拾麥子;38.89%的農戶認為當前糧食收入偏低,同時糧食投入成本不斷提升,導致其不愿意去撿拾麥子;33.33%的農戶認為當前機械損耗少,所以下地撿麥子沒有必要;22.22%的農戶認為,土地流轉之后,許多農戶不再直接參與土地耕種,所以不會去地里撿拾麥子。具體如圖3所示。

農戶撿拾麥子行為的變遷與農戶年齡結構、閑暇時間、農戶對糧食節約的認知等個體特征密切相關(如資料1~4所述)。目前農村留守群體中,撿麥子人群中主要以老人和中年婦女為主,他們時間相對充足且通常沒有持續性的兼業活動。相反,年輕婦女或者學生基本不會再從事該項活動,這與他們對糧食節約的認知和對該項辛苦勞動的承受能力是密切相關的。

資料1:“我們家有十幾畝地,有兩個孫子在上小學,他爸媽去城里打工,平時我們照看。我們撿麥子形成了習慣,多少都會去地里撿點。今年收割完地里麥穗兒有點多,正好倆孫子在家經??措娨?,我就帶著他們去地里撿,誰撿的多,就去村小賣鋪買玩具,他們積極性還挺高,撿多少其實無所謂?!保▉碓从趯σ晃粨禧溊先说脑L談)

資料2:“現在好多年輕人吃不起這個苦了,我和老伴兒除了帶帶孫子,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閑,早上五點多就睡不著了。去年我和老伴兒撿了七八天,一般都是涼快的時候去,天熱了就回家,那幾天撿了有200多斤麥子,撿了之后曬干脫粒后就儲存起來備用或賣掉,雖然也賣不了多少錢,但畢竟也是收入?!保▉碓从趯σ晃粨禧溊先说脑L談)

資料3:“丈夫出去打工了,娃們也上學了,家里經濟也還算寬裕,自己小時候就撿,現在地里掉的麥穗沒那么多了但偶爾也會去撿,自己地里的麥子不撿,不僅浪費,而且掉在地里的麥子長出麥苗后會影響玉米苗的長勢?!保▉碓从趯σ晃粨禧湅D女的訪談)

資料4:“為什么要去撿麥子?現在技術那么好,而且撿的麥子能掙多少,如果去城里打工,一天至少100元,撿麥子不切實際,而且在家里還要照看孩子,本來負擔就很重?!保▉碓从趯σ晃荒贻p婦女的訪談)

(三)推動小農糧食減損行為變遷的主要因素

從表1的總結來看,微觀層面導致撿麥人變遷和減退的因素既包括農戶收割技術、組織形式、參與主體的變化,也包括農戶撿拾動因、撿拾時長、撿拾區域和撿拾后再分配等個體因素的變化。從歷史的視角來看,主要有農村土地制度調整、農業機械化技術推廣與改良、城鄉二元結構關系變化三方面因素;從當下來看,主要體現在農戶是否有充足的閑暇時間、農戶年齡結構、農戶對糧食節約的認知等。這些因素相互作用,改變了小農糧食減損的農作活動邊界。撿麥人已經從早期的一場集體活動演變成了農村個別群體的自主行為。

1.農業土地制度變革。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開始探索農民個體所有制向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的轉變,到1956年底,參加初級社的農戶占總農戶的96.3%。生產隊制度將農村有限的人力、物力等資源進行統籌,“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的分配制度和工分制度進一步激發了農民生產積極性(如資料5所述)。加之當時農戶生活條件比較艱苦,使得農民開始想盡各種辦法來實現糧食增產,這不僅體現在收獲前各環節中勞動力和技術的投入,同時也體現在收獲后的各個環節:農民收完麥子后會去撿拾麥地中、道路上掉落的麥穗(粒)(如資料6所述)。我國小農糧食減損的活動和節約意識正是在這種制度推動下產生的。

資料5:“生產大隊對生產隊必須認真實行包產、包工、包成本和超產獎勵的三包一獎制,超產的大部或者全部應該獎給生產隊;在正常年景下,由于工作中的毛病,或者勞動不積極,沒有完成包產任務的生產隊,應該少得少分,生產隊應該組織一切有勞動能力的人參加勞動。社辦中學和農業中學應該改為業余學校,學生都要參加勞動,同其他社員一樣評工記分。生產隊還要組織一切能夠從事輔助勞動的人,參加適合他們情況的勞動,按勞付酬?!保▉碓从?961年《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

資料6:“土地沒有承包前,農忙的時候,我們小學生幫不上大忙,但小忙可以幫,生產隊會把我們這些學生組織起來在麥收的時候分成小組去撿麥穗,由隊長還有副隊長帶領。那時候,到了麥收的時候擔心會下雨所以大家要搶收,加上麥穗本來就容易脫落,所以麥地里掉落的麥穗也不少,于是我們就在大人后面跟著,他們割麥子,我們沿著他們割的路線拾那些掉落的麥穗兒。收完麥子之后,還會趁放暑假期間去地里撿剩余的麥穗兒。那時候不舍得浪費一粒糧食,地里都能撿個差不多,不會有什么浪費。當時是誰撿的多,誰就能多分點糧食?!保▉碓从趯縣B村60~80歲撿麥老人撿麥經歷的訪談)

1978年,我國開始施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獲得了自主經營土地的權利,生產積極性被大大激發。合作化時期存在農戶撿拾麥子上繳生產隊的規定,而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這一規定得到了改變:從承包地中獲得的糧食除了一部分上繳公糧外,大部分留由家庭所得,撿拾的麥子也歸家庭所有。麥子收割完之后,家庭男女老少去麥地里撿麥子成為提高家庭糧食產量的一種重要方式,除了撿拾自家的麥子,有些農戶也會去周邊農場或其他家田地撿拾(如資料7所述),實現了當時情境下麥子的顆粒歸倉。

資料7:“那時候普通村子地里的麥子都撿拾的很干凈,自己地撿完了還會去其他村里的麥子地撿,也會去附近的勞改農場去撿,因為勞改農場地多,是集體作業,所以遺漏的麥子就會多一點,不僅老人孩子撿,中年婦女也會撿。不到一下午,地里的麥子就撿拾干凈了,因為那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去撿,但一下午能撿到幾斤麥子就不錯了。除了撿麥子,也會撿豆子、撿玉米,當時都特別流行?!保▉碓从趯村60~80歲撿麥老人撿麥經歷的訪談)

新時期,為實現土地規?;?、集約化生產及適應大型機械化收割的需要,土地流轉政策相繼出臺,全國土地經營權流轉面積已達5.55億畝。盡管大國小農的基本國情沒有改變,但農戶與土地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轉變,有些農民通過土地托管、代管的方式交由第三方負責,已經不再直接參與土地上的各種農事活動,也逐漸喪失了土地耕作的能力。這種情景下,理性小農更傾向于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收入更高的行業中,而不是去田間撿拾麥穗。從經營成本來看,一些土地承包方也不會雇傭勞動力去撿拾流轉土地上的麥子,進而造成當下撿麥人的碎片化和減損行為的分化。

2.農業機械化技術推廣。小麥收割技術的改進同樣影響了我國小農糧食減損行為。相較于傳統收割機械,精細化程度高的收割機能顯著降低小麥收獲的損失[9],降低農戶參與糧食減損的比例。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小麥收割經歷了從“鐮刀收割-手扶三輪收割機-四輪收割機-小型康麥因-大型聯合收割機”的技術轉型過程。早期的農業機械化收割技術精細化程度較低,如四輪收割機和小型康麥因剛在農村推廣時,由于機器故障、機械手操作水平有限等問題導致糧食收獲過程中損耗較大。以家庭為組織形式的農村勞動力在麥子收割過程中或收割后通過撿拾麥子,減少了機械化技術收割過程中造成的糧食損耗。

隨著我國農業機械化技術提升,大型聯合收割機出現,機械精細化程度得到顯著提升,加之農田水利、電網、田間道路等基礎配套設施的完善,大大提高了大型機械化耕作效率,進而降低了麥子收割過程中的糧食損耗。過去一畝地可以撿拾六七十斤麥子,如今一畝地僅可以撿拾一二十斤左右。但是,受到氣候、地形、機械手等因素影響,先進機械技術并不會完全取代農戶糧食減損參與。盡管當下農業機械收割技術有了較大改進,且小麥綜合機械化率更是超過了97%[19],但農業機械化收割造成了糧食浪費問題依然嚴重,全國糧食收獲環節損失依然達到了25億斤,這也是為什么農村還存在撿麥人的重要原因。

3.理性經濟人的邏輯指導。舒爾茨認為:“比起任何資本主義企業家,農民毫不遜色”。農村之所以出現撿麥人,與其追求降低糧食損耗并獲得更多報酬密不可分。作為理性經濟人,通過撿麥子不僅可以增加收入,而且可以減少遺留麥穗對其他作物生長的影響并保證田地整潔度。合作化時期,撿麥子可以爭取更多工分;施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撿麥子可以提供更多的食物保障;進入市場化階段,通過撿麥子可以增加收入、換取其他農產品,更好滿足家庭物質生活需要。農戶的行為總體遵循了理性經濟人的基本邏輯。

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后,我國農業人口向非農產業轉移,進城務工人員不斷增多,大量兼業型農民形成。1992年以后中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打工潮,城鄉二元經濟結構逐步形成,淡化了與農業土地的關系,農村留守婦女、兒童、老人成為農業生產的主要力量。在城市中追求更高收入的價值取向使農民工逐漸市民化,因而部分農民逐漸脫離對農村土地的完全依賴,最初那些撿麥人已不再從事此項活動。農村中涌現的新興產業,如文旅產業、數字農業、設施農業等,也逐漸改變了農民從業結構。農民收入提高的同時,也淡化了與糧食之間的關系,使得只有那些農村留守閑散人群還持續著這種糧食減損行為。

二、小農糧食收獲減損行為的價值重估

小農參與糧食減損行為的變遷過程折射出我國糧食收獲環節現代化要素與傳統勞作方式間的矛盾與沖突。盡管目前農戶參與糧食減損行為的人數在不斷減少,但推動農戶參與糧食減損的價值卻意義深遠,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經濟價值

減少國家糧食收獲環節的損耗,不僅有賴于技術提升,而且離不開小農參與。20世紀末,我國農村涌現了大批撿麥人,是糧食減損和保障的主力軍,對解決當時溫飽問題意義重大。據不完全統計,當時條件下農民撿拾麥子所額外增加的糧食增量可以占到總產量的5%左右,有些地區和家庭甚至超過了10%。

通過A縣19個村莊的問卷調研發現,目前小麥機械化收割損耗的現象依然嚴重。其中,占比最高的損耗區間為每畝20~30斤,戶數為3 130戶,占比為43.04%;最少的區間為40~50斤,戶數為230戶,占比為3.16%;損耗在10~20斤的戶數為1 811戶,占比為24.90%(見圖4)。

目前,基于對B村的數據統計,B村從事撿麥子的戶數占比在7%左右,將近93%家庭(約4 464畝麥地)的麥地是處于浪費的狀態,直接導致66 960斤糧食浪費在田間地頭(以每戶通過撿拾麥子每畝可以額外增加15斤麥子計算)。以此推算,在同等條件下,通過帶動全國小農參與,每年在收獲環節至少可以為國家額外減少51.55億斤小麥的浪費,相當于我國1 412.33萬人一年的口糧。

(二)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文化價值

目前,我國農村依然存留著2.07億的小農,且農戶中規模經營戶僅占到了1.9%[20],大國小農的基本國情沒有變,小農依然是當下農業生產中的重要主體。小農參與國家糧食減損的長期實踐是踐行國家糧食安全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對土地和糧食的珍惜是國家糧食減損文化的根本所在。這種無形資產及其潛在的影響力和在當下所表現出的韌性是許多發達國家無法超越的。

但是,也不容忽視當下這種文化正在走向迷失,農戶通過長期撿麥子所維系的傳統勞作精神和參與減損的文化內涵在技術替代勞力的趨勢下正逐漸消退。單一的現代化技術不足以整體性解決我國糧食減損的問題,農戶參與度的降低及高度依賴現代化收割技術的過程,會大大降低小農糧食安全意識及糧食減損的主動性,造成底層糧食減損文化的精神斷裂和代際傳遞中斷。

當下農村存在的撿麥活動已經遠遠超越了早期生計維持策略的邊界,實際上代表了底層的一種文化傳統和農耕文明。正是這種節約意識及農民對土地感情的存在,才能從根本上實現我國糧食收獲的完整性。隨著農村新興業態層出不窮及城鄉融合的不斷深入,我們應該注重保留這種傳統實踐活動的文化真諦,維系農民對糧食的純真和關切,而不能因簡單衡量其經濟價值的有限性而忽視了他們這一勞動行為對國家糧食安全的公共價值。

(三)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社會價值

通過調研發現,92.35%的農戶認為可以通過鼓勵農村閑散人員(農村留守老人或閑散婦女)的參與來減少小麥收割過程中所產生的損耗。因此,充分發揮這些留守閑散群體在糧食減損方面的作用,不僅可以有效降低機械化收割的損耗,而且對于提高留守群體的社會地位也具有重要意義。同時,當下農村依然有一些留守老人、婦女甚至兒童持續著撿麥子的勞作活動,盡管他們在糧食減損方面所展現的韌性對家庭經濟方面的價值微乎其微,但對于具有千千萬萬農戶的國家而言,農戶呈現的這種微妙的集體行動具有重要的社會推廣價值。

有人認為,現在的農村,機械化收割之后田地里的麥子已經所剩無幾,進而否定了這種行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農業現代化的進程從來不是以排斥小農傳統勞動的參與為前提的。農業現代化的過程推動了農戶生產方式的轉型,尤其是不科學的種植方法和技術,但農戶部分傳統勞作方式是需要被尊重、被肯定的。在國家糧食安全和農民溫飽問題尚未完全解決的背景下,農村撿麥人所展現的文化韌性具有重要的推廣價值。

綜合來看,我們依然不能忽視小農在糧食減損中的主體地位。我們不否認現代化要素與傳統小農糧食減損行為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但也不能忽視其內在的統一性。國家糧食減損行動不僅有賴于小農個體對糧食和土地的微觀行為,也依賴于國家土地制度、技術進步和市場體制的不斷完善,它們之間協同發展共同構成了當下糧食減損的結構體系。

三、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協同機制及路徑

(一)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協同機制

國家自上而下對糧食安全保障的需要與農戶個體自身發展需要之間的錯位造成了我國糧食減損的主要困境。正因為小農糧食減損行為與國家糧食減損目標之間的不可分割性,因此,有別于過去家庭生活可持續的主觀需要,當下小農糧食減損需要充分借助政府力量進行有效干預,輔以社會幫扶和市場引導,構建各利益相關主體協同參與機制,以推動基層小農減損行為的復興和可持續發展(如圖5 所示)。其中,政府在小農糧食減損過程中發揮著引導性作用,可通過政策支持等手段激發農村留守群體的積極性和主動性;農村留守婦女、老人和兒童是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主要扶持對象,對于外出務工人員和農村留守青年婦女,需要通過留守老人等群體的行為參與提升其對糧食安全的再認識;在此過程中,基層工會與基層婦聯起到輔助的功能,通過糧食減損文化的宣傳和動員來提升帶動當地整體的糧食減損意識;村委會則更多地起到橋梁性作用,通過踐行國家糧食減損支持政策并動員組織農戶參與糧食減損,進而推動農戶參與糧食減損;當地小學和中學,通過在校學生的教育和下鄉實踐,來提升學生的糧食節約及糧食安全意識觀。整體來看,小農參與糧食減損需要統籌協調政府與市場的雙重作用,并通過鄰里文化的影響、家庭糧食節約文化的傳遞,以及社會的持續關注、支持和幫扶,最終實現基層農戶的糧食減損目標。

(二)小農參與糧食減損的政策路徑

1.識別小農參與群體。家庭勞動力結構的差異化發展及需求層次的差異化構成,使得需要首先識別參與糧食減損的小農群體。盡管近些年中國農村外出務工勞動力總量達17 400萬人,但城鎮化的進程并沒有實質性地改變較低勞動能力的人口轉移,農村留守人口有33 579萬人。對A縣19個村莊7 272戶的問卷調研發現,當地留守群體數量總占比為61.06%。其中,留守老人、留守中年人、留守青年人、留守兒童分別占留守群體的比例為24.94%、35.89%、17.10%和30.92%。具體各村留守情況如圖6、圖7所示。

從人口結構來看,農村中經常性外出務工人員的需求層次較高,對糧食減損行為的認知也在逐漸淡化,因此很難真正有效參與到當下糧食減損過程中。而目前留守農村的婦女、兒童、老人等群體,因為其自身工作能力有限以及農村留守群體長期以來與土地和糧食有著持續的勞動關系使其保持著濃厚的糧食節約情懷,加之糧食減損行為對勞動力能力要求不高,進而成為糧食減損的主要參與者。但是,從年齡階段來看,留守農村的年輕婦女相較于年長的婦女,由于早期參與糧食減損的過程較短,對糧食減損的意識較為薄弱,參與糧食減損的積極性也較低。為此,需要根據勞動力的狀況、農村留守群體的構成、年齡結構、時間安排及家庭收入結構來進行合理的制度安排。

2.重振小農糧食減損意識。糧食節約文化在基層社會中的喪失是制約小農參與糧食減損可持續性的關鍵,為此需要重振當下農村留守群體的糧食節約意識。過去,撿麥子行為存在于整個農村社會中,上至老人下至兒童,都是國家糧食減損事業的一份子。而如今,由于從不同勞動中所獲得的收入的差異較大,導致家庭不同年齡結構的人群對糧食減損出現了認知上的差異:“長期脫離土地外出務工人員已經喪失了早期糧食減損的意愿,他們更傾向于從事城市或農村收入較高的工作,并將撿麥子理解成為一種無意義的工作,盡管家里存在閑散的勞動力”。家庭內部成員間的意識分歧成為影響糧食減損可持續性的內在因素。解決家庭內部成員對糧食減損意識的分歧,在基層農村塑造“糧食節約”文化氛圍及家庭內部成員間形成統一的減損認知,應當通過發揮基層黨組織、村委會組織和協調作用,以及農村婦聯、基層中小學的宣傳、推廣,有效地將農村留守婦女、兒童、老人等群體納入到糧食減損的文化體系中,整體性實現家庭不同年齡階段對糧食減損的科學認知。

3.推動和引導小農糧食減損行為。政府和市場之間的協調是推動農村糧食減損行為形成的主導力量。一方面,農戶的糧食減損行為屬于一種私人行為和活動,并不會對鄰里甚至鄉村社會產生外部影響,而在這一過程中,需要依靠市場力量引導和調節,促使糧食收購商通過調整價格機制促進農戶減損行為的調整:較高的收割價格可以提高農戶的參與度,而較低的市場價格則會降低農戶糧食減損行為。因此,有效構建收購商與農戶之間的減損利益銜接機制對于穩定農戶糧食減損行為具有重要意義。另一方面,農戶的糧食減損行為除了對家庭經濟和生活具有改善作用外,更重要的是其對社會和國家而言屬于一種公共產品,具有一定的公共價值和正外部性,因此在保障國家糧食安全方面,離不開政府對農戶減損行為的激勵和補貼。政府對農戶正常收獲糧食之外額外增產糧食的補貼,對推動農戶糧食減損具有重要刺激作用,而這一過程可以借助村級“兩委”的協調和組織來實現。

4.實現小農糧食減損參與的可持續性。小農參與糧食減損不是一次階段性任務,而是持續推進的過程。為此,需要構建其持續發展的保障機制。不能僅強調餐桌上的糧食節約文化,而且應該注重在鄉土社會中構建家庭內部及鄰里之間糧食節約文化的共鳴,通過在家庭內部不同年齡階層之間傳承糧食節約文化的傳統,以及鄰里之間糧食節約文化的相互影響,締造鄉土糧食文化節約圈。除了鄉土文化外,還應該在社會層面、市場層面和政府層面推動更多主體參與到推動小農糧食減損的過程中。社會層面需要給予更多的關注和關懷,讓更多的城市群體、精英階層了解農村小農糧食的來之不易;需要政府在制度設計層面將小農戶參與糧食減損有效納入到國家糧食減損的框架下,統籌考慮不同類型小農尤其是農村留守群體在糧食減損中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市場層面,由于當下農村土地的類型除了農戶自耕地外,還有大部分流轉土地,這些土地的生產經營主體往往無暇顧及收獲后田地里遺漏的麥子,而農村閑散勞動力又很難介入到這些規?;恋厣蠐焓胞溩?,因此需要通過企業的有效參與為小農糧食減損提供充足的行動空間和市場空間,以保證農村各塊土地上糧食的整體性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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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mallholders Participation in Reducing Chinas Post-harvest Grain Losses:Review,Reflection and Prospect

——Take the “Wheat Pickers” in County A of Henan Province as An Example

YAN Yanhua1,2,YUN Zhenyu1,XI Xingjun1*

(1.School of Agricultural and Food Standardization,China National Institute of Standardization,Beijing 100191;2.School of Public Policy & Management,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Abstract:The realization of Chinas food security goal depends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food system,involving the reunderstanding of the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mode and the behavior mode of “traditional small farmers”.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changing process of the traditional way of working in Chinas wheat harvesting link,and reveals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social value of the rural wheat pickers through an empirical study of the wheat pickers in 19 villages in A County,Henan Province.The findings are as follows:(1)Due to the mutual influence of China's land system adjustment,modern farming technology diffusion,logic of “rational economic man”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 of farmers, farmers participation in food loss reduction in rural areas has declined as a whole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2)Advocating and revitalizing the grain loss reduction behavior of small farmers will be meaningful to alleviate the national food security problem,continue the excellent traditional food culture,and stimulate the vitality of rural surplus labor force;(3)To promote the process of grain loss reduction,it is necessary to build a multi-subject collaborative loss reduction mechanism led by the government and with the participation of small farmers as the core.

Key words:grain losses reduction;smallholders participation;wheat picker

(責任編輯:董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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