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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來無聲

2023-07-25 05:23唐明
雪蓮 2023年3期
關鍵詞:屋子里阿爸阿媽

1

今年雪多,入冬才一個月,居然已經下了三場雪了,雖然頭兩場都是小雪,但天氣冷得厲害,風也大。

下雪天,似乎很多事都可以以雪為借口撂下不做了,大家就顯得比較清閑??傆腥思s阿爸去喝酒,所以,每次出門,阿爸就會抱怨“這么冷的天,唉,真不想出門啊,為什么不挑個好天氣請我喝酒呢!”雖然抱怨,但他從來也沒有推辭過,總是嘟囔著出門,半醉著回來。推門進家的時候,一邊跺掉腳上的濕泥,一邊說:“這天氣啊,真應該留在家里烤火!”

旦巴可不像阿爸那樣喜歡抱怨,什么樣的天氣,他都不說好壞,晴天很好,陰天很好,刮風很好,下雪更好。就像書里寫的那樣:自然界里沒有壞天氣。

旦巴喜歡雪,尤其是今天這樣的大雪,那潔白的雪花不論是在空中飛舞還是落在了樹上、屋頂上、地上,他都喜歡,像香醇的牛奶一樣甜美,像潔白的哈達一樣吉祥。

旦巴喜歡踩雪,雙腳踩在被白雪覆蓋的平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就會莫名激動。雪花飄得寂靜,落在大地上,覆雪的大地便像一件美妙的樂器,雙腳走在雪上,像是撥動了這樂器的弦,發出美妙的聲音,這樣的時候,旦巴仿佛就是一位技藝高超的演奏家,他的腳,會用快慢、遠近、長短變換著節奏,他沉溺在自己創造的這些節奏之中,常常忘記一切。

為了尋找一片安靜而完整的雪地,旦巴會把整個村子走遍,哪怕那些最偏僻的角落。

發現村子東南角的那間歪斜的小屋子里還住著人,旦巴有點吃驚。這間小房子雖然很早就已經在這里了,但它跟村子里每一間都不一樣,它低矮,破舊,像一只趴在雪地上的又丑又懶的甲殼蟲。這明顯不是當初集體搬遷時統一修建的,而是自建房。

“吱扭”一聲輕響,房門被輕輕推開,一位老奶奶從門里走出來,出現在淡淡的暮色之中。

她看上去那么矮小蒼老,就像這間房子。旦巴仔細地看她,她穿著很笨重破舊的粗羊皮袍子,弓著身子,臉埋在胸口,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她駝背,跛足,腦后拖著兩條綁在一起的長長辮子,辮子很長,幾乎垂到了地上。

老奶奶向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回屋,像是回去取了一件什么被她遺忘的東西,接著又開門出來。她的粗羊皮袍子裙邊和長辮梢把腳后跟上的雪花卷起來,旦巴真想走過去把她的長辮子撿起來拍掉雪花,盤在腦后,或者像阿媽干活的時候那樣,把長辮子掖在腰帶上,利利索索。

但,旦巴并不敢貿然靠近,他不認識她。

而且,她看上去,是那么,那么……用什么詞來形容呢?旦巴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位老奶奶,大概是旦巴才上二年級的緣故,他還沒有學到更多的詞語。

老奶奶埋頭走路,突然抬起頭來,看到了旦巴。

她略略地把駝著的背挺了挺,打量著這個衣著單薄的小男孩。

旦巴看清了老奶奶的臉。那是一張令人驚詫的臉。她的年紀看上去仿佛有100歲,細密而深的皺紋布滿了整張臉,眼皮嚴重塌垂,幾乎把雙眼都遮完了,最刺眼的不是塌垂的眼皮,也不是那滿臉細密的皺紋,而是老奶奶的鼻子,她只有半只鼻頭和鼻翼,另半只像是被人兇狠地奪走了,只剩下一個丑陋而嚇人的黑孔。

雖然老奶奶看到眼前有人時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臉,但旦巴還是看到了奶奶的鼻子,而且被老奶奶的樣子著實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在村子里見過她,她什么時候住到村子里來的?她是不是村里人?

旦巴的表情大概是老奶奶常常遇到的,所以,她看上去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老奶奶把臉轉向天空,大片的雪花還在飄,大概是雪花調皮,鉆到她那殘缺的鼻孔里,使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接著又是一陣要命的咳嗽,身子跟著咳嗽劇烈地晃動,像是馬上就要咳死在這雪地里。旦巴覺得她可憐,上前幾步去扶她。

老奶奶一邊咳一邊輕輕地伸手攔住旦巴的好意,咳完,復又重新垂下頭,塌下身子,繼續前行,嘴里輕聲地說:“雪大了,回家吧,孩子,你穿得太少了,回家吧!”

啊,多么溫暖慈愛的聲音??!盡管帶著她因缺了鼻子才會發出的那種與眾不同的奇怪聲調,但還是讓旦巴聽出了語氣里的那份溫暖和慈祥,甚至,還有一絲不可思議的熟悉,仿佛這聲音一直在記憶的某處珍藏著。

旦巴仿佛不知怎樣答話,只是癡癡地看著這面貌丑陋的老奶奶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過。

旦巴并沒有聽老奶奶的話跑回家去,而是繞著這間歪斜的小屋子走啊走,直到把這一片平整無痕的雪地全部踩上了自己的腳印,才心滿意足地站定,望著滿世界的自己的小腳印,咧嘴笑。

旦巴穿的是一雙舊運動鞋,鞋印很不明顯,只有淺淺的波浪形花紋。有的重疊,有的并列,有的交叉,有的平行,像一幅隨意又刻意的圖畫。

旦巴并不著急回家,真的不想回去。又躑躅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回家,畢竟,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不遠處,那位只有半只鼻子的老奶奶負著一只裝了東西的布袋,踏雪而歸。旦巴向她身后望去,五色的經幡和雪花一起在風中起舞,他猜老奶奶剛才應該是從經幡后面的寺院來。

2

“旦巴,你去哪兒了?不是叫你收拾行李嗎?怎么又亂跑!”旦巴一進門,看到阿爸坐在火爐前,翻動著火爐上銅鍋里的牛肉。

旦巴沒有回答阿爸的問話,倒問了阿爸一個問題:“阿爸,村子里有個半只鼻子的阿尼,你認識嗎?”

阿爸停下手里的動作,扭頭看著旦巴,問:“你在哪里見到的?”

“她住在村子邊上的破房子里?!钡┌痛?。

阿爸怔了怔,又重新開始翻動鍋里的肉,不再說話。

“你認識嗎?”旦巴追問。

阿爸沒有說話,只是把鍋里的肉撈到盤子里,端到桌子上,再把煮好的奶茶倒進旦巴那只專用的木茶碗里,“來吧,旦巴,吃點東西吧,太冷了?!?/p>

屋外的時候,旦巴還沒有感覺到冷,進了屋,突然覺得冷,他輕輕地打個冷戰,雙手捂到耳朵上,搓了搓,坐到桌子跟前,熱氣騰騰的奶茶飄著誘人的香味,旦巴小心翼翼地端起木碗,小口小口地飲起來。

喝了一碗茶,吃了兩塊阿爸剛剛煮好的牛肉,旦巴感覺全身都暖和了起來。他可憐巴巴地跟阿爸說:“阿爸,我,不想去阿媽那里,你別做那份工作了,好嗎?”

阿爸呷著銀碗里的奶茶,不說話,也不看旦巴。

“阿爸,可以嗎?”旦巴的眼淚都快要流下來啦!他走過去,拿油膩膩的小手去拉阿爸的大手,“阿爸,要么,你像上次那樣把我送到更嘎老師家也可以的,我不想去阿媽那里?!?/p>

阿爸把旦巴一把摟過來,放到自己的雙膝上,把眼睛近近地挨著旦巴的眼睛,說:“旦巴,少則一月,多則兩月,阿爸說話算話,會盡早回來,回來就去接你!”

旦巴把額頭抵在阿爸的下巴上,“阿爸,你別去了,好嗎?”

阿爸不動,讓旦巴保持著額頭抵在自己下巴上的姿勢,好久,才輕輕地拍了拍旦巴的后背,說:“旦巴,我真的想好了,明年我就辭掉。但這一次拜托你了,在阿媽家的時候,開心一點!”

旦巴再也不想掙扎了,心里說,好吧,阿爸,希望這是最后一次,我也并不是不想念阿媽,其實我心里時刻都盼著和阿媽在一起的,只是我實在不想讓你再去做那么辛苦的事。

自打從山里搬遷到村子里,多數人就沒有什么正經事做了,沒有了羊群的牧民顯得那么無用,手上心上儲滿荒蕪,幸好,幾年前,阿爸因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一個從北京來的科研小分隊,他們每年都要到高原來,探尋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做一些水源、地貌和高原動植物的科考工作,阿爸給他們當向導和翻譯,他們每年來兩批人,一批人冬天來,一批人夏天來,阿爸就一年要離開旦巴兩次,少則十來天,多則兩三個月,阿爸不在家的時候,旦巴就會在不同的人家里暫住,有時是在伯伯家,有時還會在旦巴的班主任更嘎老師家,當然,更嘎老師不僅是旦巴的班主任,同時也是阿爸的好朋友。阿爸的這份工作,雖然收入令人滿意,但又艱辛又危險。前年冬天,阿爸和他一行的科考小隊遇到大雪,阿爸為了救助小分隊那位誤入雪窟的隊員,他自己被埋進雪洞里,差一點就永遠地回不來了,被人送回來的時候,幾乎凍得半僵了。自那次起,旦巴就再也不想讓阿爸出門去了。

阿爸說這一次工作回來就辭掉,旦巴也知道那是騙人的話,因為這樣的話,阿爸都說了幾次了,但總也不付諸行動。

唉,算了,就這樣吧,讓阿爸自己來決定他的事吧。

3

第四場雪來得好容易。

簡單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旦巴望著這只裝滿了自己用品的背包,只等天亮阿媽來接。

可是,天亮,開門迎來的不是阿媽,而是一場比前幾天更大的雪,每一片雪花都很大,像花瓣,像落葉。村子里從來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鄰居的屋門幾乎都找不到了。稍遠的寺院和石刻廠都隱了身似的,完全分辨不出它們在哪里了??礃幼舆@雪已經下了整整一夜。

旦巴的心情好到了極點,又可以去踩雪,去演奏那只屬于自己的雪地音樂。最重要的是,村里都下了這樣大的雪,山里的雪會更大,拉智叔叔那輛破皮卡開不出有厚厚積雪的山路,阿媽自然也來不了,阿媽不接走旦巴,阿爸的行程也要變化,至少,要推遲幾天吧。

旦巴揣著好心情,又跑到村子那些偏僻的角落,去踩雪。

除了村邊那間低矮破舊的屋子那一片,他幾乎把所有的平坦的地方都踩遍了。他是刻意把那片雪地留下的,留下來慢慢地去踩,那么一大片,多好啊,就像阿爸買了一筐蘋果,他把最漂亮最飽滿的那一只留到最后來享用一樣。

他剛要享用這只“最好的蘋果”,卻聽到阿爸在遠處叫他的名字。旦巴只好向阿爸跑去。

旦巴再次從家里出來,已是傍晚,這個時候,村莊更安靜,炊煙從幾處人家的屋頂裊裊飄出,美麗的村莊,像圣域,像仙境。

那甲殼蟲一樣的小房子,被雪重重地覆蓋,在大地上突起,幾乎像一座墳墓。旦巴想到這墳墓里還住著一個丑陋又怪異的老人,心里突然有點想哭,又有點害怕,但他一想到那個溫暖親切的聲音,他又不覺得可怕。旦巴慢慢地向那間房子靠近,他手里握著三塊蘋果味的糖塊,他決定要去敲敲那房子的小門,如果自己的冒昧惹得主人不開心,他就把手攤開,讓這色彩亮麗味道甜蜜的糖塊化解她的不快,或者,主人還會邀請他進屋。旦巴想進那間屋子,想進去看看這屋子里是什么。

旦巴離門只有兩米。

旦巴站定,他望著這扇神秘的小門。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響,只有雪花在耳畔飛舞的聲音。已是點燈的時候了,可是小屋子依然是黑的。站在這又黑又寂靜的小屋外,旦巴的呼吸一時都有些急促,他心里冒出一絲膽怯,唉,他沒來由地嘆出一口氣,把自己都嚇一跳,他的腳不自覺地向后退去。

旦巴繞著小屋子,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開始演奏著雪地的樂章。

雪小了,風卻大了起來。

旦巴的頭上、肩上,都落滿了雪。他依然在繞著這間小屋走,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聽到阿媽在叫他的名字,但他知道,不是阿媽在叫他,是風,阿媽不在村子里,阿媽離開阿爸跟著拉智叔叔去了山里,媽媽其實是愛旦巴的,是舍不得旦巴的,但是她又不愛阿爸,她愛拉智叔叔,她說如果我跟旦巴一起跟拉智叔叔生活,那她就是這世界最有福氣的人,因為她最最愛的兩個人都在她身邊??墒?,旦巴覺得阿媽光想著自己了,不想想旦巴最愛的人是誰,他最愛的人當然是阿爸和阿媽,如果阿爸、阿媽和旦巴三個人永遠在一起,那旦巴就是這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啦。阿媽也不想想阿爸最愛的人是誰,阿爸最愛的人是旦巴和她,阿爸喝醉了的時候,會拿著那本寫著“離婚證”的紅本本念著阿媽的名字哭得像個傻瓜,但他不醉的時候,又會可憐巴巴地說阿媽選得對,是自己不夠好。唉,旦巴卻總是想,如果阿媽和自己都永遠跟阿爸在一起,阿爸就是這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

旦巴本來也是要跟阿媽走的,他的小背包里裝了幾件平時喜歡的用品和玩具,但是,旦巴出門回頭的那一瞬改變了主意,阿爸像只被遺棄的老狗,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實在太可憐了,旦巴就轉身回到阿爸的身邊,讓阿媽一個人上了拉智叔叔那輛破皮卡車。

可惜,現在,三個人都不是這世界最有福氣的人,因為他們都不能和自己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不過,旦巴讀過二年級,加減法他還是通透的,阿媽和拉智叔叔在一起,自己和阿爸在一起,誰也不多,都是兩個人,這是不好中的萬好了。

想到這里,旦巴居然咧嘴笑了一下,當時幸好沒有留下阿爸一個人,阿爸雖然沒有了阿媽,但他還有旦巴。

只是,現在,阿爸要出一趟遠門,旦巴要去阿媽那里呆一陣子,旦巴不想去。

旦巴耳朵里灌滿了風,他覺得好冷,耳朵沿沿仿佛都結了冰,旦巴把手捂在耳朵上,后悔出門的時候沒有戴一頂帽子,阿媽送他的那頂狐皮帽子很暖和的,但他一次也沒有戴過,他有點舍不得,但,如果此時戴在頭上,那他就一點也不會覺得冷了。

旦巴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一抬頭,又走到了那間小屋的門口,這次的距離更近一些,只有一米。

旦巴望著這扇低矮的小門,有些出神,這世間有無數的屋門,推開,都是不一樣的世界,就像自己家的門,推開就是孤單的阿爸和零亂的家具,還有一個時刻都在想念阿媽的孩子,那孩子就是他自己。

這一扇門里會是什么?天已經黑了,屋子里的人,不需要燈光嗎?或者說,這屋子里有人嗎?那位聲音溫暖的老奶奶,她還在這屋子里嗎?

原先的那一點膽怯和猶豫,此時,幾乎完全被好奇代替,旦巴看著這扇小門。

旦巴快走了三步,抬手就敲了敲那扇小門。

沒有回應。

這雪的世界,安靜極了。

旦巴又敲了敲門,依然是寂靜一片。

旦巴失望地退后,準備離開,但走了幾米,又退回來,又敲了一次門,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些,敲門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雪夜里很響亮。

但是屋子里依然沉寂,沒有一絲回響。

屋子里大概是沒有人的,屋子的主人一定是去了別處,是啊,這么冷的天,她一個人在這黑洞洞冷冰冰的屋子里做什么呢?她一定是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她應該是在一個寬敞又溫和的屋子里,手里捧著一碗熱乎乎的奶茶,身邊還有她的家人,搖著經筒,喝茶,聊天。

雪光很亮,讓人覺得這世界永遠也沒有黑夜似的,旦巴借著這如月色般美麗的光亮,向家走去。

4

旦巴回到家,阿爸斜躺在沙發上打電話,看上去,阿爸跟電話那端的人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話題相當散亂。

旦巴站在阿爸身邊,扯他的袖子,阿爸便很快掛掉電話。

“阿爸,那個半只鼻子的阿尼是誰?”

阿爸望著旦巴,沒有馬上說話。

“我敲門了,沒有人開門,她不在屋子里?!?/p>

阿爸神色凝重地望著旦巴:“你,敲門了?屋子里沒有人?”

“嗯?!?/p>

旦巴覺得阿爸的神色有些奇怪,旦巴幾乎可以肯定阿爸是認識小屋的主人的,前一次問他的時候,他保持了令人難以琢磨的沉默,這一次,他有了反應,但這個反應,更是令人難以琢磨。

“我敲了三次,都沒有人來開門,我想,屋子里肯定沒有人,她一定是去了別處,在一間暖和的屋子里,和她的家人們在一起?!钡┌陀终f。

“你敲了三次門,都沒有回音?”阿爸聲音提高許多。

“嗯?!?/p>

阿爸立在原地,呆了一會兒。

阿爸又坐回沙發,呆了一會兒。

然后,束緊袍子的腰帶,抓起呢帽,出了門。

旦巴跟在他身后。

“外面太冷了,旦巴,在家吧,我出去一趟?!卑肿尩┌驮诩依锎糁?。

旦巴固執地跟在阿爸身后。

阿爸踩著厚厚的積雪,向那間墳塋一樣的小屋子走去。阿爸的腳步匆忙又零亂,幾次都差點滑倒,但是旦巴卻走得格外穩當,在雪地里走路,旦巴大概永遠也不會摔倒的。

阿爸走到小屋外,不等站穩,就伸手去敲那只小門。阿爸個子很高,他躬著身子,手扶著門把手,得不到回應,他馬上就推門進去。

阿爸把手機上的手電筒打開,推開小門。

屋子里的情形大概是在阿爸的意料之中,但實在出離了旦巴的想象。

那位對旦巴說過“雪大了,回家吧,孩子,你穿得太少了,回家吧”的老人,此時,她躬著身子,幾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個圓,歪在一堆擦擦中間,看不到她的臉。

旦巴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這屋子,借著阿爸手電筒的光,他幾乎也能看到這屋子的格局,因為屋子實在很小,東墻邊有一架小床,一只熄滅了的小爐子,爐子旁邊一張小桌,桌上零亂地有幾樣簡單的生活用品。西墻是佛龕,供著佛像。家什雖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了,但整個屋子里滿滿當當,墻上地上壘的都是手制的擦擦。

阿爸上前扶起老人,臉上一片悲傷。

“旦巴,她,是你外婆?!?/p>

旦巴驚詫得不知所措,這是我的外婆!我阿媽的阿媽?她怎么會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里?她有親人的,她有我阿媽,還有我阿相(舅舅),還有我,甚至我阿爸也算得上是她的親人,她為什么要獨自住在這冰冷的屋子里?而我還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外婆,一個只有半只鼻子的外婆,外婆的那半只鼻子去了哪里?

“旦巴,外婆她老人家已經去了極樂世界?!卑忠贿吥盍终嫜?,一邊點亮桌上的酥油燈??吹┌腕@呆在原地,小聲地說:“旦巴,給外婆點個燈吧?!?/p>

旦巴點了一盞酥油燈,阿爸又跟旦巴說:“你去一趟阿相家吧,去叫他來?!?/p>

旦巴轉身去了阿相家,阿相家在村子的西面,旦巴極少去的,即使是阿媽在的時候,阿媽也幾乎沒有帶旦巴怎么去過,阿媽最后一次去阿相家很大聲地跟他說“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混蛋”。雖然去得少,可旦巴還是很快就準確地來到了阿相家,敲響了他家的門。阿相開門看是旦巴,一臉驚詫。旦巴把敲門的目的說過之后,轉身走了,他突然有點不知該往哪里去的感覺,回到那間小屋嗎?

不,他不想回去了,他不想再走進那間擁擠、悲傷又讓人情緒壓抑的小屋。

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一個人在跟他說話,只是,旦巴什么話也不想說。他看著阿相急匆匆地拖了一件棉襖出了門,向那間小屋跑去,眼淚,不知不覺從眼眶中滑落,他似乎也說不上有太多悲傷,但眼淚就是止不住地從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5

阿媽來到這間小屋的時候,已是一個星期之后了,雪還沒有化,天很冷,阿媽穿著山里人才穿的那種笨重的袍子,腰帶上掛著亮閃閃的奶桶鉤子,臉上的高原紅像兩朵綻放的花,一看,就知道她回到山里,生活辛苦。不過,再看她的眼睛,你就會知道,她心里是快樂的,因為她的眼睛里有光,星辰一樣明亮。

阿媽在外婆的小屋里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酥油燈,這些長明的燈盞,像一朵朵搖曳的蓮,把這間從前冰冷又黑暗的小屋照得溫暖又明亮。

阿媽又回到了旦巴和阿爸的家,跟阿爸分開之后,她第一次回到這個小院,小院里還有她曾經種下的月季花,雖然此時它們的殘枝被積雪壓倒,但春天一到,它們就會再發芽。

阿爸和阿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地坐在一張桌子前了。阿媽離開前的那些爭吵,旦巴都記得,雖然他們自己仿佛完全忘記了似的。

阿爸把香噴噴的奶茶倒到精致的小龍碗里,端到阿媽面前。

“卓瑪,你好嗎?”

“好?!?/p>

阿爸和阿媽都沒有再說話,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可以聊的了。

“旦巴,去把拉智叔叔也請進屋來,喝杯茶吧?!卑滞送和?,然后對旦巴說。

旦巴便去屋外的皮卡車上,請拉智叔叔進屋來喝茶。

四個人在茶桌前,坐了很久,話都不多,但,氣氛還好。連旦巴都覺得拉智也還順眼,他和阿媽坐得很近,看上去,也似乎不令人憎恨,因為他看阿媽的眼神充滿了寵溺。

阿媽和拉智叔叔走后,阿爸的話才多起來,阿爸給旦巴講了很多很多,包括外婆的鼻子。

6

旦巴終于知道了外婆的那半只鼻子的下落了。

外婆的鼻子是她的親生兒子、旦巴的阿相割掉的。

外婆出生在安多,童年也是在那里度過的,她的阿爸那時是當地的富戶,娶過兩個妻子卻沒有一個孩子,旦巴的外婆是富翁第三任妻子在他五十二歲時才生下來的唯一的孩子。來之不易的孩子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吉祥和幸福。富翁給他的獨生女兒起名叫做德吉,感謝上天賜給他孩子讓他獲得幸福,同時也希望這個娃娃有幸福的人生。

外婆曾跟人說起過她小時候的事,她家里有很多房子,有很多人,還有很多牛羊,做飯和清潔都有不同的人,還有人專門照顧她的起居、陪她玩。她阿爸仿佛一天到晚都在笑,露著大金牙,日子永遠也沒有煩惱似的;她的阿媽那時候有很多漂亮的首飾和衣服,在她的記憶里,她阿媽似乎只需要穿著華麗的衣服靜靜地坐在那里喝茶就可以了,什么也不必做,有人為她做好一切。

但命運在外婆11歲的時候發生轉折。那年夏天,她阿爸跟人發生矛盾,被人誤殺,家族也卷入一場紛爭,她的阿媽便帶著她悄悄離開家鄉,最后流浪到我外公的草原。外婆的阿媽用頭上的珊瑚珠和腰上的銀飾品換了牛和羊,從此,她們娘倆就在這片草原安了家,外婆嫁給外公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外公很寵她,他們幸福地生活了一些年,后來外公在一次放羊的時候,遇到了狼群,被狼咬死。

外婆一共生了三個孩子,旦巴的阿媽和阿相之外,還有一個男孩。只不過,這個男孩長到六歲的時候,在湖邊玩耍時沉到了湖底。

外婆在失去這個孩子之后,心里很內疚,她總是坐到湖邊流淚,后來牧民們響應國家自然生態保護的政策,需要集體搬遷到生態移民村,外婆很不愿意搬遷,因為他的丈夫和孩子都永遠留在了草原,她不舍得丟下他們。在這件事上,阿相和外婆產生了巨大的分岐,阿相很想搬遷,因為搬遷后可以過上不必辛苦放牧的生活,阿相不停地跟外婆吵架,外婆傷心極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這一個兒子又跟她不是一條心。

當然,最后,外婆還是離開了草原,搬到了村子里。剛來到村子里,一切都不習慣,外婆過得很傷心,有一天,阿相跟外婆在飯桌上又吵了起來,阿相揮著手里切肉的刀,一下子就劃到了外婆,外婆的臉上瞬間流血如注,她的半只鼻子隨著刀光,飛到一米之外。

外婆的半只鼻子沒有了,臉在流血,心也在流血。她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德吉,卻一生不幸,大悲痛,大絕望,從醫院出來,便性情大變。

外婆住到了村邊那個別人曾經圈牛用的小破屋子里,不再跟人來往,包括阿相和阿媽、阿爸,村子里人因為她面目的丑陋,因為她命運的悲苦,覺得她是個不吉祥的人,而她也是躲在那間墳墓一樣的屋子里,供佛、念經、捻燈芯、做擦擦,贖罪一樣活著,生活只靠去寺院磕頭誦經的時候帶回些喇嘛施舍的食物。

阿媽和阿相曾跪在小屋門外,要接外婆回家,但是外婆卻只是隔門用溫暖又慈愛的聲音說:“你們都回去,以后不必來往?!?/p>

阿媽跟阿相因為外婆的事,幾乎不再來往,雖然阿相并不是故意傷害外婆,但阿媽不原諒他。

7

拉智叔叔的皮卡車,停在院子外面,他沒有下車,阿媽下車進了院子,輕聲地喊:旦巴,小旦巴。

旦巴背起他那只小小的背包,上前去拉了阿媽的手。

皮卡車雖然破舊,但是拉智叔叔卻開得很快樂,旦巴心里明白,他有了阿媽就如同擁有全世界,當然時時刻刻都開心啦,拉智叔叔是這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吧!

旦巴默默地上了車子后座,阿媽也跟他上了車,坐到他的身邊。

拉智叔叔依然樂呵呵地發動車子,阿媽握著旦巴的手,看著一臉心事重重的旦巴,溫柔地揉著旦巴皺著的眉頭,說:“旦巴,別皺著眉頭啊,你小小的心里能裝些什么憂愁呢?”

旦巴搖搖頭,望望阿媽。

皮卡車剛剛駛出村莊,天空突然飄起了大片的雪花,雪來無聲,旦巴的心卻像是被一個巨大的聲響喚醒,把他的思緒拉回到那個大雪的黃昏,想起那天遇見的那位只有半個鼻子的悲苦老人,旦巴的眼淚突然涌出眼眶,他輕輕擁緊阿媽,輕聲說:“阿媽,我很好,我心里沒有憂愁?!?/p>

阿媽眼里泛著淚光,親吻旦巴的額頭。

【作者簡介】唐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十月·少年文學》《兒童文學》等刊物,出版《德吉的種子》《河源清澈》、“小馬駒”系列叢書等近二十部,獲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第六屆金近兒童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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