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地區宋墓所見孝子圖像探析

摘要：孝子圖像為墓葬裝飾內容之一，主要流行于漢、北魏、宋金元時期，且多分布于北方。伴隨考古發現，位于四川北部的廣元地區也出現了帶有孝子圖像的宋代石室墓。其出現于廣元地區，與當時所處的地理環境、社會背景、政治環境有著密切關系。兩宋之際，陜甘地區軍民在秦、鳳失守后屯住于此，社會風俗的改變進而影響到喪葬習俗，流行于北方的墓葬裝飾內容與本地墓葬形制傳統相互融合，展現出南北融合的區域特征。

關鍵詞：孝子圖像；墓葬裝飾；移民

引言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位于四川盆地北緣的廣元地區陸續發現一批帶有墓室裝飾的宋代石室墓。墓內裝飾的四神、伎樂、庖廚、花卉等圖像，與川內同時期墓葬裝飾題材大致相同。但廣元宋墓中出現的孝子圖案，是川內其他地區宋代墓葬中所不見的。本文以廣元地區出土宋墓中的孝子圖作為研究對象，對其出現于此的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一、廣元地區孝子圖像發現概況

根據考古發掘資料，廣元地區發現裝飾孝子圖像的宋代墓葬有四座，分別為〇七二醫院石刻墓、羅家橋石刻墓、浩口村宋墓、水柜村王光祖墓。從墓葬形制來看， 墓室均為石砌而成，平面呈長方形，墓底鋪設有石質棺床，墓室后壁設壁龕。依據墓室數量，可分為單室墓和雙室墓。墓頂包括平頂和券頂兩類。

根據墓內買地券、墓碑鐫刻紀年文字，〇七二醫院石刻墓建于嘉泰四年（1204），水柜村王光祖墓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浩口村宋墓、羅家橋石刻墓結合墓內出土文物，可知其分別營建于紹熙年間（1190—1194）、淳熙年間（1174—1189）?？梢悦鞔_這些墓葬營造于南宋時期。

二、孝子圖像內容

廣元地區出土的孝子圖現存有18幅，承載于墓室兩側的淺龕畫框內，均采用淺浮雕的方式雕刻，裝飾2—4幅不等，人物組合方式也不盡相同。根據其內容可分為生事奉養、親情感應、送親盡孝、救親危難四類。

（一）生事奉養

生事奉養主要表現為父母、長輩在世期間盡心照料，滿足其物質生活。具體有“郭巨埋兒”“王祥臥冰”“劉殷行孝”“唐氏乳姑”“原谷諫父”五種題材。

郭巨，“河內溫人……己獨取母供養寄住……妻產男，慮養之則妨供養，乃令妻抱兒欲掘地埋之，于土中得金一釜，上有鐵券云：賜孝子郭巨?！盵1]如王光祖墓中刻有三人，畫面右側為一婦人，懷抱頭梳著雙髻幼兒；左側刻頭戴方巾、手持鐵鍬男子；兩人之間有一方坑，坑內寶光四射。類似圖像亦見于〇七二醫院石刻墓、浩口村宋墓。

王祥，“祥性至孝……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盵2]王光祖墓及皇澤寺石廊表現該場景的石刻，男子赤身橫臥于水波紋的冰面之上，其右側為一光枝禿干樹木，樹枝上掛有衣物。

劉殷，“殷時年九歲……又嘗夜夢人謂之曰：西籬下有粟，寤而掘之，得粟十五鐘，銘曰：七年粟百石，以賜孝子劉殷?！盵3]〇七二醫院石刻墓“劉殷行孝”場景分刻二人，左側為持斧頭披甲武士立于云頭；右側為頭戴方巾、身著圓領長袍男子，半蹲于地，作跪拜狀；兩者之間刻一提籃，似感謝天神狀。

唐夫人，“山南曾祖母長孫夫人年高無齒，祖母唐夫人事姑孝，每旦，櫛縰笄拜階下，升堂乳姑……冀子孫皆得如婦孝?！盵4]此題材出土于〇七二醫院墓內，畫面左側有一老婦人盤腿坐于榻上，身體呈前傾狀；右側刻一年輕女子攏手侍立，其前有一桌，桌上擺有瓶花和食具，展現起居侍奉情景。

原谷，“原谷者，不知何許人。祖年老……乃作輿舁棄之。谷乃隨收輿歸。父謂之曰：‘爾焉用此兇具？’谷云：‘后父老不能更作得，是以取之耳?！父形蚶?，乃載祖歸侍養?！盵5]如王光祖墓刻有男子坐于山石之上，一手拖肩輿孩童及中年男子形象。羅家橋石刻墓和皇澤寺石廊亦有此類圖像出現。

（二）親情感應

以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精神、身體感應為表現，此類題材有“嚙指心痛”和“伯俞泣杖”。

“嚙指心痛”見《孝子傳》：“參采薪在野，母嚙右指，旋頃走歸……參曰：‘負薪右臂痛，薪墮地，何謂無？’母曰：‘向者客來無所使，故嚙指呼汝耳?！瘏⒛吮??！盵6]如〇七二醫院石刻墓，左側為一婦人雙手攏袖端坐于座椅之上；右側刻一著圓領長袍、躬身侍立的男子形象，其背后立有一擔柴薪，表現出曾參拾薪歸來見母的場景。

“伯俞泣杖”，《太平御覽》中有載：“韓伯俞有過，其母笞之，泣……他日俞得笞常痛，今母之力衰，笞不痛，是以泣之?！盵7]羅家橋石刻墓及浩口村宋墓均刻有頭梳發髻、手持木杖的婦人坐于背椅，以及攏手男子形象。

（三）送親盡孝

父母亡故后，以禮葬親，追思逝者作為孝子故事中的重要題材類型，該地區出土有“董永葬父”“丁蘭侍木”。

《孝子圖》記：“前漢董永……于路忽逢一婦人，求為永妻……乃謂永曰：‘我是天之織女，感君至孝，天使我償之，今君事了不得久停?！Z訖，云霧四垂，忽飛而去?！盵8]廣元宋墓出土此類圖像有兩幅：一為羅家橋石刻墓所出，刻有兩人，右側刻一女子站立云頭；左側刻一男子拱手站立，抬頭仰望女子。另一見皇澤寺石廊，左側刻頭戴方巾，肩扛羅傘的男子；右側刻身披飄帶的仙女站立云頭，呈向男子奔赴狀。

《逸人傳》載：“丁蘭者，河內人也……乃刻木為人，仿佛親形，事之若生，朝夕定省?！盵9]〇七二醫院石刻墓中的“丁蘭侍木”分刻三人，右側為一老婦雙手攏袖坐于椅上，中間刻一男子躬身作祭拜狀，男子左有一年輕婦人站于其身后。

（四）救親危難

此類圖像表現父母突發意外時，子女幫父母擺脫苦難的內容，出土有“楊香救父”。

“楊香，其父為虎噬，忿憤搏之，父免害?！盵10]羅家橋石刻墓、王光祖墓分別刻有身穿長裙、雙手扼住虎頭的女子和頭戴方巾男性落荒而逃的畫面。

通過對廣元出土孝子圖的梳理，其孝行題材涉及郭巨、楊香、王祥、原谷等10位孝子人物故事。與其他地區同時期墓葬內彩繪孝子形象多達24人相比，廣元地區宋墓內裝飾的孝子人物相對較少，也未發現諸如“田真行孝”“舍子求侄”“舍己救弟”等此類表現兄弟、叔侄友愛相關的孝悌內容場景。

三、廣元地區孝子圖像出現的原因

根據現有考古發現，裝飾有孝子題材的宋金時期墓葬主要集中于山西、河南、甘肅等地區。此類流行于北方的裝飾圖像集中發現于廣元地區，與其所處的地理位置和當時的歷史環境有著密切的聯系。

（一）地理位置

《方輿勝覽》記載，廣元所處的利州“南走劍門，后通巴蜀，前界關表，西臨嘉陵，為蜀北門，據秦巴之衛，據川陸之會，咽喉要路”[11]，沿金牛道向南可至成都，向北至勉縣、漢中。由勉縣向北，可走祁山道到達天水；又可走陳倉道達西安。同時從漢中走褒斜道至西安；也可由漢中走儻駱道至西安。廣元成為連接蜀地與陜甘地區的重要節點，“利州最為咽喉之地。西過桔柏江，去劍門百里，東去閬州，水路二百余里，西北通白水、青川，是龍州入川大路”[12]“利控蜀之吭，四集之國也。益昌為蜀北門，四會五達”[13]。僅利州至三泉主干道，有“橋、欄、閣共一萬五千三百一十六間”[14]，可見宋代作為官方道路的金牛道之建設規模。

與此同時，趙鼎在《論西幸事宜狀》中寫道：“漢中鄰長安，而興、利臨秦、鳳，太平之久，負販往來，山谷險絕，皆成蹊徑……自興元趨劍門，更無棧道，而劍門兩間，亦有捷路可至成都?！盵15]除陸路交通外，嘉陵水道亦是連接川陜的重要通道?！敖曾P州之梁泉，歷興、利、閬、果、合、恭以入大江。川陜宣撫副使吳玠言，正系餉軍漕水路?！盵16]可見在兩宋時期，由陸路干道、嘉陵水道、小路、捷徑組成的路線網成為溝通川、陜、甘三地，連接南北交流的重要通道。

（二）社會背景

前文講到從廣元地區孝子圖出現的年代來看，其營建于南宋時期。而此時廣元位于宋金戰爭期間的川陜戰區，作為南北交兵地帶，廣元成為進入四川盆地的首要之地。富平之戰后，陜西五路失陷，“陜西士民避難入蜀者，皆為子寵所扼，流離困頓，死于關隘下，不可勝計”[17]“秦民無以為食，爭西入蜀”[18]，向更為穩定的四川地區遷移，成為關隴地區士民躲避災禍的選擇。

除南遷士民外，南遷兵將也占據相當比重?！白詢珊邮?，兵官之敗散者，多在興、鳳間招潰兵入蜀”[19]“河東、陜西潰師多舊部曲，往往來歸……有眾二萬”[20]。至紹興初，川陜戰區駐軍達19.4萬人，此時期吳玠掌管軍隊人數超十萬，占南宋總兵力的三分之一[21]。時人言川陜駐軍來源——“軍士多關中之人”[22]“今三將軍中，亦不純是西人，西人多而川軍少”[23]，可見在紹興年間，川陜戰區的軍隊主體以來自陜甘地區將士為主。作為邊防前沿的利州，成為屯兵備戰的重要地點，“自休兵后，川陜宣撫司及右護軍分屯三邊與沿流十七郡……興元府、利州、魚關各萬”[24]“淳熙中，移興州左、右軍于利州”[25]，可以推測在利州屯駐將士在萬人以上，結合將士軍屬，在利州人數只會更多。

在此背景下，來自陜甘地區的移民在此地逐步占據了一定的數量?！斗捷泟儆[》描述利州風俗，“自城以南純帶巴音，由城以北雜以秦語”[26]；陸游所見的葭萌縣“道旁逆旅已秦音”；王光祖墓碑中亦描述此地“風俗雜而不純”，說明當時的社會風俗已發生改變，在風貌氣象上與陜甘地區有一定的趨同。

（三）政治因素

自“靖康之亂”后，北方地區相繼為金朝所占領，南宋王朝經營川陜、荊襄、江淮一線，抵御北方政權南侵。在此背景下，作為川陜戰區前線的利州地位上升。根據文獻記載，利州先后設置有宣撫司、總領所、轉運司、副都統司、利州紹興監，其政治、軍事、經濟地位上升，利州成為“四路會要，國賦所在，商賈輻輳，舟車交通”之地，被時人稱為“劍外一大都會”，為廣元地區畫像石室墓的出現奠定基礎。

基于以上原因，流行北方地區墓葬裝飾中的孝子圖像也隨之出現在廣元地區當中。從王光祖墓中出土的碑文來看，“公諱光祖，字景先，秦州成紀人也”，其祖籍在今天水市境內。在天水市境內的秦州區、甘谷、清水、張家川及鄰近的莊浪、靜寧、會寧等地，均發現有孝子故事內容的宋金時期壁畫墓。如清水箭峽墓保存有孝子故事圖像24幅，會寧蓮花山宋墓孝子故事圖有13幅，這說明在天水及其周邊的隴東地區一直存在于墓室內配置孝子圖像的傳統。

鄭巖認為，墓葬內的畫像會在出資人的要求下，按照他們的意圖進行設計，或者提出大致要求，畫像具體內容由工匠按照慣常做法來確定。[27]從廣元地區及其周邊發現的早期墓葬中未有裝飾孝子圖像出現，那么，廣元南宋墓中雕刻孝子題材則可能是工匠按照喪家對于墓內裝飾要求而制作的。由于墓主及其家庭來自陜甘地區，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隴東地區墓葬圖像配置的內容。

結語

總體來看，廣元地區孝子圖像是特定歷史時期和條件下的產物，在宋金戰爭導致的北民南遷的歷史背景下，受交通地理條件和軍事、經濟地位等因素影響，作為當時陜甘移民集中區域的廣元，社會風俗的改變也影響到墓葬方面。廣元地區孝子圖像石室墓在墓葬形制上與川中地區長方形墓室形制相同，延續了蘇軾所言的“蜀人同墳異葬”的葬制傳統。在墓葬裝飾方面，受到陜甘地區墓室裝飾內容影響。由于墓葬裝飾空間有限，廣元地區的孝子圖像在數量上受到制約，在墓室配置中對孝子題材故事進行選取，于墓室兩側成對出現，形成了兼具南北的區域特征。這種以孝子圖像為代表的區域特點僅局限于以廣元為中心的川北地區，并沒有影響到未受戰亂波及、社會環境相對平穩的川內其他地區。

結合墓葬年代，其出現時間正值宋金對峙階段，伴隨著金朝滅亡、元朝崛起，川北地區再度淪為戰場。南宋末年，四川人口凋敝，這類裝飾有孝子圖像的石室墓也隨之走向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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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鵬成（1991—），男，漢族，山東聊城人。文博助理館員，研究方向：考古、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