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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兵天將

2023-10-08 12:23潘靈
長江文藝 2023年9期
關鍵詞:景頗小鄧阿爸

潘靈

1

這個廢棄的氣象站像一個落寞的老者,孤獨地兀立在山頂上。我看見它的時候,已經是腳癱手軟,汗流如注。這山實在是太高了,我和小鄧足足花了一個早晨才登頂。這去山頂的道路而今鮮有人跡,雜草荊棘和藤蔓幾乎就要隱瞞它曾經是一條路的事實。一路上,小鄧走在我的前面,手中不停地揮舞著銀光閃閃的戶撒砍刀。他披荊斬棘的樣子嫻熟而麻利,動作的干脆與果敢不輸任何我見過的景頗漢子。但我從他邁得并不輕快的腿腳看出來,他似乎也好久沒爬山了。

要不是我太爺爺的東西,我才懶得陪你受這活罪。

他粗聲粗氣的抱怨里有我好奇的信息,這減輕了我心中的不快。

太爺爺?我伸了一下舌頭說,那不是你爺爺的爹嗎?

他回頭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指責我廢話。

我的意思是,這天遠地遠的,那個時候就有氣象站了,真了不起!

塔是后來建的,我太爺爺修的是個大煙囪,不曉得算不算氣象站。但我小時總聽爺爺和爸爸說,太爺爺修的那個大煙囪,比廣播電視里預報的天氣都準。

煙囪能預報天氣?我是真心吃驚。

看把你大驚小怪的。這山下各個寨子里的人都曉得:吹東風,煙往西飄,明天定是大晴天;吹西風,煙往東走,明天就是天陰有雨天。

我豎起大拇指,沖小鄧說,你太爺爺真是了不起的氣象專家。

才不是,小鄧說,他是大巫師。

巫師?我一臉驚訝說。

是大巫師!小鄧在大字上加重了語氣,接著,給我抖了個更大的包袱——

他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漢人。

漢人?我說,你先前不是告訴我你是景頗族嗎?

我爺爺隨了我太奶奶。

哦,是這樣。我點頭表示明白。

我太奶奶可是正宗名門閨秀,景頗頭人的女兒。

還好我不是小說家,只是一個地方志的編撰人員,要不,我定會被小鄧吊足了胃口。我現在不關心他的太祖母的身世,我只關心那個大煙囪。找到那個大煙囪,這西南邊陲的氣象觀測史,就會往前推移幾十年。

到了那個大煙囪前,我得好好照幾張照片;我還要親自去點一把火,看煙往哪個方向飄。

我轉移話題,讓小鄧面有不悅。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說,做你的黃粱美夢去吧,那大煙囪早不在了,被日本兵的山炮給摧毀了。

看不到大煙囪,此行于我就失去了價值和意義??粗揖趩实谋砬?,小鄧安慰我說,我太爺爺建的石屋子還在,后來它一直是氣象觀測站的辦公點。

現在,我就站在這石屋子的對面。如果不是小鄧先前的提示,我會以為它是荒冢。屋頂上,雜草叢生,石墻的縫隙處,長出了開滿鮮艷野花的藤蔓,那些藤蔓在石墻上恣意攀爬,自由而蓬勃地生長延伸。一根茁壯的藤蔓上,竟然掛著一根粗大的蛇皮,看上去讓人不寒而栗。小鄧小跑著過去,推開長滿青苔的木門,示意我進屋去。我緊走幾步,來到門前,迎面就撲過來一股腐朽而潮濕的霉味。屋子里黑咕隆咚,低矮狹窄的空間讓人感覺壓抑和窒息。這屋子里有一個西式的大壁爐,大得有點夸張,跟屋子的小形成強烈反差,看上去怎么都不協調,仿佛這壁爐不是為石屋子建的,反倒是為壁爐建了這石屋子。小鄧介紹說,這大壁爐連著大煙囪,大煙囪被日本人山炮摧毀后,就沒用過了。除此,室內沒有任何對氣象志有價值的東西和線索,我潦草地看看,就走出了石屋子。這門可羅雀的景致,讓我內心長出了蒼涼。舉目四望,群山茫茫。

回去吧。

我于是有些失望地對小鄧說。

既然都來了,還是去看看祭臺吧。

祭臺?

是啊,巫師作法的祭臺。

我本想告訴他我是一個唯物論者,但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次矣行┻t疑,小鄧強調說,這可不是一般的祭臺,是大巫師的祭臺。自從我太爺爺在那祭臺上作法后,再沒有巫師敢登上去過。

我不明白小鄧總是一提到他太爺爺就有莫名的興奮和驕傲,并且,一定要在巫師前加一個語氣極重的大字。在我這個唯物論者看來,所有的巫師都是騙子。但我得承認,小鄧成功地撩撥了我的好奇心,畢竟,我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祭臺,何況是大巫師的祭臺。

祭臺離石屋子并不遠,也就幾百米的距離。小鄧帶著我往祭臺走時,還不停地渲染這祭臺的神秘——

登上這個祭臺,如果你有足夠的法力,就能與上天對話,指揮神兵天將。

我自是不會相信他的話呢,什么神兵天將!我可是個唯物主義者。

沒想到小鄧語出驚人懟了我一句——

我太爺爺也是唯物主義者。

看我一臉驚訝,小鄧說,這可是太奶奶對爺爺說的,爺爺又對阿爸說,阿爸又告訴了我。

我說,你知道啥是唯物主義者?

當然知道,不信鬼神唄。

不信鬼神,怎么做巫師,還大巫師?

這下輪到我懟他了。

反正……反正……小鄧說,景頗山上的人都說他是大巫師,太奶奶說他是唯物主義者,她到死都這么跟人說。

那你相信哪個?

兩個我都相信。

瞎扯!我說,難道這世上還有唯物主義大巫師?

瞎扯?小鄧急了,他說,誰瞎扯了?你不夠朋友,竟然說我瞎扯。

我沒心思跟他理論,我此時整個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景致吸引了。在山頂的斷崖處,突起一塊巨石。那巨石狀若烏龜,伸出懸崖的部分,像一個膽怯的活靈活現的烏龜頭。我于是趕忙取下背上的雙肩包,從中取出相機,調好焦距,就興奮地把相機塞到小鄧手里。

我爬到龜石背上,你給我好好拍一張。

我一邊吩咐他一邊轉身欲往龜石方向奔去,卻被小鄧一把攥住。

不!他說,你不能上去,那不是龜石,是祭臺,只有通天地的大巫師才能上去。當年,我太爺爺就是在這個祭臺上召來了神兵天將。

我聽了小鄧的話,沒有自作主張爬到龜石背上去,這贏得了他的好感。但我怎么也難將這塊龜石跟祭臺聯系在一起,事實上,現在也很難見到巫師作法的祭臺,別說大巫師,連一般的巫師也鮮見了??v是偏居一隅的邊疆,科學的光芒也像麗日一般驅散了迷信的陰霾。我站在龜石邊,放眼能看見山下的村莊,稻田,茶園,它們安寧,靜謐,祥和而美麗。

2

上山難,下山也不容易。噌噌噌地往下走一段,腿腳就有些不聽使喚。我提意休息一會兒,小鄧也正有此意,他用拳捶了一下大腿說,當年大頭人看我太爺爺作法,也是自己走上去又走下來的。我知道他說的當年,也是聽人說的??诳谙鄠?,幾乎就是這天高地遠之地的一種記事方式。我的太爺爺挺神的,小鄧用崇敬的口吻說,他能呼喚霹靂、閃電,能指揮狂風和暴雨。他邊說邊靠近我,與我在一塊黑色的石頭上相向而坐。他看著我狐疑的臉,強調說他講的一切都是真的,要我確信。他的態度在我看來既蠻橫又粗暴——在我們這地方,你不相信別人,別人也不相信你。

我說我沒有不相信他的意思,我只是不相信傳奇。

傳奇?小鄧搖搖頭說,在我們這里,傳奇無處不在。我太爺爺就是一個傳奇,他無邊的法力,招來過神兵天將,他指揮著這山中的亡靈,與神兵天將密切配合,消滅了一個日軍先遣隊。

小鄧越說越玄,像極了這些年充斥熒屏的抗日神劇??次乙荒樀牟幌嘈?,他有些急躁,說,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你去這座山的村村寨寨訪訪,是不是像我說的。

那天下山后,我在小鄧家里吃的晚飯。小鄧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跟他喋喋不休的兒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耷拉著眼皮自顧喝酒,因為中風的緣故,他的面部神經受了損傷,表情僵硬,看上去像一塊生鐵。小鄧用筷子指了指我,說我不相信他太爺爺能招來神兵天將。這時小鄧的父親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眼睛亮了一下,掃了我一眼對小鄧說,話是講給相信的人聽的。

我有些尷尬,但又不好申辯。這時,自顧喝酒的他,抬了抬酒碗,小鄧解釋說,阿爸敬你酒嘞。我趕忙端起酒碗,去碰他的酒碗。

懷疑就像螞蟻在心上爬,痛苦得很,相信才是蜂蜜流進心田里,滿滿全是幸福?!f這話的他,此時智慧得不像個中風者,倒挺像個哲人。

他說著便干下了一碗米酒,隨即放下酒碗,起身便進屋去。

他拿出來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幾個年輕的學生在東陸大學校門口的合影。小鄧從父親手上拿過照片,指著一個穿西裝、留分頭、打扮精致的男生說,這就是太爺爺。

我看見照片上的題款:東陸大學氣象學專業部分同學合影。落款時間是1930年10月6日。

作為一個正在收集整理氣象觀測史資料的地方志編撰人員,職業的敏感讓我一眼就看出了這張照片的珍貴。小鄧說,阿爸拿它給你看,就是要讓你相信。我想解釋,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太爺爺這個人的存在,我只是不相信他能指揮神兵天將。但我放棄了,我知道我只能選擇相信,才能獲得他們父子的好感,他們才會讓我翻拍這張照片。

你太爺爺是個帥哥!我沖小鄧豎了一下大拇指說,我沒想到他還是個大學生。

他還喝過英國人的洋墨水。

寡言的小鄧父親第一次搶著說話,語氣中漫漶的都是自豪和驕傲。

太爺爺要不留洋,就不會認識我太奶奶,那就不會有阿爸的阿爸,也就沒有阿爸,也沒有我。

小鄧的話繞得像相聲。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太爺爺和你太奶奶是英國留學時認識的?

不,小鄧搖頭,說緬甸。

太爺爺在英國留完學,被英國人招去緬甸工作,在曼德勒認識了在那兒讀書的太奶奶。小鄧說,你只看到我太爺爺帥,但你不知道我太奶奶有多美。那是景頗山上五百年才會出一個的大美人。

說起太爺爺和太奶奶,小鄧就有莫名的興奮。一個帥哥,一個靚妹,在異國他鄉認識了,一見鐘情,陷入一場羅曼蒂克的愛情,這幾乎就是一個三流言情小說家的故事開頭,我對此并沒有多大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太爺爺在緬甸是否從事與氣象有關的工作,但這小鄧不知道,小鄧的父親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對戀人正沉迷于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的時候,太奶奶卻接到了在景頗山上做頭人的父親托人捎來的家書。

那是封措詞讓人膽顫心驚的家書,做頭人的父親,在對愛女簡單的噓寒問暖后,就不無憂慮地向女兒打探已入緬甸的日軍的情況。父親稱,據可靠消息,日軍正欲通過緬北,直逼滇西邊境的景頗山。從緬甸回來的生意人,談論起日軍來都有談論豺狼虎豹的恐懼,說他們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的兒子。他們經過的地方,連惡狗都不敢汪汪叫。

父親說他托巫師多次卜卦,占卜的結果都主兇。被兇兆籠罩了內心的父親,變得茶飯不思,壞了身子,病魔就與他糾纏不清了。孱弱而愛女心切的父親,對女兒充滿了思念和掛牽。他修這封家書之目的,就是盼望女兒能回景頗山來。

太奶奶也正想帶太爺爺去見他未來的岳父,家書成了召喚的號角,太奶奶領著太爺爺,跟著一隊馱滿洋紗的馬幫,穿過瘴癘重重野獸出沒的緬北,回到了景頗山。一路上,這對年輕人聽到的都是不可一世的英軍潰不成軍、日軍所向披靡的消息。作為景頗頭人的女兒的太奶奶,她有了不祥的預感,那就是景頗山已危在旦夕。望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憂心忡忡,年輕氣盛的太爺爺一路上都在給她打氣。他說,鬼子敢來景頗山,就提了戶撒刀跟他們干,那刀不是削鐵如泥嗎?

3

每個擁有光榮家史的人,談論起祖輩來都如開閘之水,言語洶涌,情感澎湃,滔滔不絕。

女兒帶回來一個漢人,這讓太奶奶的父親很不高興,太爺爺因此沒能得準踏入山寨的大門,這可急壞了太奶奶。太奶奶可不是繡花枕頭,她打小就聰穎過人。情急之下,她靈機一動就對做頭人的父親說,你這么做,會得罪神靈的。

啥?神靈?做頭人的父親一臉滿不在乎地說,我充其量得罪一個漢人,那又如何?

你只知道他是個漢人,太奶奶一臉狹黠地說,但你不知道他是個巫師。

巫師?這讓頭人有些驚訝,半信半疑問,他有什么法力?

他能預測天氣,太奶奶自信滿滿地說,他說明天陰,你就休想看到太陽。他要說明天有雨,天就會像個大漏斗。

你說你帶來的漢人是巫師,他會什么卜?草葉卜、竹子卜、雞骨卜或是雞蛋卜?頭人這樣問自己的女兒。

太奶奶搖了搖頭。

他連占卜都不會,還敢稱巫師?頭人感到不可思議,直搖頭。

會,煙卜。

太奶奶說出這話,讓做頭人的父親徹底蒙圈。

煙卜,從來就沒見識過。他頭搖晃得更厲害了,有些難以置信。

把他叫進山寨來你不就長見識了嘛。

也許是想一睹從未遇見過的煙卜,也許是對女兒動了惻隱之心,頭人總算同意讓那個漢人進到山寨來了。

那天是個大晴天,天空藍得空洞,空洞得連白云都沒有,太爺爺在山寨跳木瑙縱歌的廣場上燃起了一堆柴煙。一股濃煙從廣場上升起,忸怩著身姿向著湛藍的天空爬升,越往上,黑色的濃煙逐漸變成灰色,繼而是灰白色,后來就在更高的地方消失不見。太爺爺緊張地盯著這股升騰起的濃煙,他的嘴不知是抽搐或是喃喃自語。他就這樣仰望著向上升騰的柴煙,正襟危坐的頭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煩,屁股在竹椅上磨蹭出嚓嚓之聲,這時太爺爺才開了口——

明天是陰天,下午還有暴雨,其間還有狂風。

當太奶奶把太爺爺的漢語轉譯成景頗話給自己阿爸的時候,這個黑塔一樣的漢子從竹椅上蹦了起來,認定自己面前站著的這個外表斯文的巫師是個騙子,他要么是走投無路了信口雌黃,要么就是心懷叵測嘩眾取寵。這么個大晴天,萬里無云,這天不是你說變就變的。為了顯示自身的威嚴,他干咳了兩聲,用鷂鷹一樣的目光盯著太爺爺看了一陣說,如果明天真是大陰天……他刻意停頓了一會兒后又說,果真如此,你就是我們寨子的貴客,吃香的喝辣的隨意。如果明天不僅是大陰天,還刮狂風下暴雨,那我就把小女……他又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太奶奶,加重了語氣,我就把小女嫁給你,讓你做乘龍快婿。

他說完,反剪了手,面無表情地帶著一干隨從轉身而去。站在身后的太奶奶就喊,阿爸,你說話要作數哦。

你阿爸啥時說過不作數的話?頭人的話,一言既出,八馬難追。

他的話差點讓太爺爺笑出聲來,他扯了扯太奶奶的手袖說,是駟馬難追。

太奶奶說,阿爸為了顯示頭人說話的分量,又加了四匹。

聽到這里,我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得承認,小鄧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后來頭人輸了,我猜出來了,第二天是陰天。

看著自作聰明的我,小鄧一臉的輕蔑。其實,沒有等到第二天,小鄧擺了擺手說,頭人還沒走出廣場,隨從中就有人指著西邊的山頂驚呼,說黑云壓過來了。第二天,一切肯定都像太爺爺預測的那樣,如果不是那樣,就沒有了爺爺,沒有爺爺,就沒有阿爸,沒有阿爸,就沒有我。只是那天的狂風特別猛,掀掉了山寨所有茅屋的屋頂。但對于太爺爺和太奶奶,那是他們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他們相擁在暴雨里,放肆地大笑,大喊大叫,呼喚著讓暴雨來得更猛烈些。

但太爺爺并沒有留在山寨里,他向頭人申請去更高的山頂。太奶奶在頭人面前幫太爺爺說了話,阿爸,在山頂上占的煙卜,會更準。頭人相信了女兒,并發動寨子里的男丁,在山頂按太爺爺的意圖修了石屋,建了煙囪。

緬北那邊不斷有消息通過馬幫傳過來,景頗山上的頭人更是寢食難安。外強中干不堪一擊的英軍,客觀上神化了不可一世的日軍,這群鬼的兒子,到底有多兇殘多驍勇?他們到底是人還是鬼?這些問題,都像貓爪子一樣抓撓著頭人的心。從芒市土司府擴散出的消息,中國派出的遠征軍跟日軍在叢林里正進行著殘酷的交鋒和搏斗,但戰況不佳,戰勢岌岌可危。如果阻止不了日軍在緬北的北進,下一步與緬北犬牙交錯的景頗山將會首當其沖。頭人的憂慮被太奶奶帶到了山頂來,見過大世面的太爺爺知道,那些小道消息會把頭人變成驚弓之鳥,恐懼感只會加大景頗山寨坐以待斃的風險。太爺爺對太奶奶說,魔怕道,鬼怕神,鬼的兒子也怕神。你阿爸是頭人,他得跟鬼子對著干。

干?太奶奶搖頭,說阿爸都快被那些馬鍋頭帶進來的日軍神話嚇破膽了。

如果有神助呢?

太爺爺的話點醒了太奶奶。

4

我從小鄧的講述中,理清了一個精于氣象學的人,如何冒充大巫師的過程。我甚至把他的太爺爺,視為了一個本領非凡的氣象學專家。他在不得勢的情形下,讓科學披上了巫術的外衣,上演了一幕匪夷所思、詭異而又神秘的邊地傳奇。

小鄧同意我翻拍那張他太爺爺在東陸大學與同學的合影,這讓我很感激。這張合影對一個撰寫氣象觀測史的人來說,相當于珍貴的寶貝。我原本對這項領導安排的任務充滿了排斥,可現在,這個工作對于我,則是充滿了吸引力。我凝視著這張照片上那個被小鄧稱作太爺爺的人,他青春的面孔上稚氣還未脫盡。我怎么都無法想象,他能利用一門科學,演繹出一個神話。

小鄧給我碗里又斟滿酒,他說,故事才剛剛開始,要聽嗎?

我沖他點點頭,說當然。

太奶奶那天下山后,就徑直去找了她的頭人阿爸??粗氖轮刂氐陌?,作為女兒的太奶奶柔軟的內心里生出了憐憫。但她沒有去安慰自己的父親,而是將自己纖細的手掌握成了拳頭。阿爸,您不能舉棋不定,更不能猶豫不決,豺狼都到家門口了,您得破釜沉舟跟他們干。

用雞蛋去擊打石頭,我的女兒,你能告訴我有意義嗎?

有!它會感動神靈。

太奶奶的回答讓她的頭人阿爸心中一怔。他喃喃道,神靈?

是的,神靈。太奶奶說,我今天上山去了,我的巫師男人告訴我,只要您有決心,他就能召喚神兵天將,助您滅掉那些日本國來的鬼兒子。

頭人擺了擺手,對自己的女兒說,你高估了自己的男人,他作為巫師,也就是能預測個天氣陰晴風云變幻而已,他召喚不來神兵天將。

太奶奶搶白說,不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男人,是您小看和低估了自己的女婿。如果您看見他登上祭臺,就能見識他的通天法力。不瞞您,阿爸,我帶他來這里,就是讓他來護佑您,護佑景頗山的。

頭人選擇相信自己的女兒,在他心里,他已經輸給了這個外來的漢人一次,賠上了自己的愛女。他害怕再輸一次,那將是徹徹底底的血本無歸。何況,他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那些像山風一樣竄進來的小道消息,不僅影響了他,也嚴重影響了自己的族人。他知道,自己此時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神助,他太需要它來提振自己和族人保衛家園的信心。

成功說服了父親的太奶奶,又上山找到了太爺爺,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心愛的男人是否能召喚神兵天將,她對他的法力一無所知,卻對他的智慧了如指掌。她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有辦法讓父親和族人感受到,神會幫助他們。

太爺爺在石屋的壁爐里添加了足夠的木柴,然后走到屋外,定定地看著煙囪里吐出陣陣濃煙,他看了許久許久,最后對太奶奶比了指頭說,三天后的黃昏。

三天后的黃昏,頭人帶著他的族人,浩浩蕩蕩上山來了??粗缂s而至的人們,太爺爺的臉上,陽光一樣亮起一絲笑容。那是一個火燒云輝映下的血色黃昏,遠方黛色的山巒靜穆肅然,而在人群如蟻的近處,太爺爺面對的也是一片濃墨一樣的靜默。

在壓抑而莊嚴的氛圍中,太爺爺換上了長衫,手持法鈴信步走向祭臺。祭臺旁,已擺滿了祭祀用的豐富犧牲。山風將太爺爺的長衫鼓蕩得呼啦啦作響,一頭秀發也被吹拂得紛紛揚揚。他看見自己的岳丈頭人和他的族人,眼睛里都泛起了虔誠而焦灼的暗光。他心里清楚,他要把這些暗光燃成火炬。

太爺爺一個跨步,輕盈地躍上祭臺。祭臺狀如龜石,站立祭臺的太爺爺,像一個沉著威武的大將軍,在他的面前,是連綿不絕的黛色群山,它們波浪一樣起起伏伏。群山之上,暮色正在吞噬著最后的火燒云。在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后,太爺爺的嘴里爆出一聲長嘯,隨即,他將雙手高高舉起,樣子像要抓住蒼天。這時,火燒云已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滾滾黑云,它們鉛一樣壓了過來,原本就很大的山風,現在更加強勁,像被什么捏痛了發出刺耳的尖叫。夜幕越來越深,像一塊生鐵,頭人命令下人點燃火把,但山風太大了,燃燒的火把如同冷笑了幾聲,就被無情吹滅。人們的耳朵里,鉆進來的都是山風和太爺爺呼天喚地的聲音。太爺爺的聲音被山風嚴重篡改,變得含混不清。頭人大聲地問女兒,他究竟在叫喊什么?

女兒把嘴湊近父親耳邊大聲說,他在呼喚神兵天將,阿爸,難道您沒聽見戰車的聲音?

頭人沒聽見戰車的聲音,他的眼前,有蛛網一樣的閃電,耳朵里有了滾滾雷聲。

頭人說,我聽見的是雷聲。

他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在頭頂撕裂了夜幕,隨即一個炸雷,驚得他心都差點從喉嚨里蹦出來。

天空變得喧囂而熱鬧,電閃雷鳴招來了瓢潑大雨。這雨太大了,仿佛是天上瑤池被打翻。站在暴雨中的人們,看到了一道又一道閃電,聽見了一個比一個響的雷聲,但卻沒有看到神兵天將的任何蹤影。眾人在閃電光亮中渾身顫栗,手舞足蹈的太爺爺,開始不滿地發出噓聲,有人甚至粗暴地叫囂,要裝神弄鬼的太爺爺從祭臺上滾下來。但太爺爺充耳不聞,他依然故我地指揮著每一道閃電,每一個霹靂,呼著大風,喚著暴雨……

據太奶奶講,這是景頗山上下過的時間最長、雨量最大的暴雨。站在山頂看太爺爺作法的人們,無一例外都被淋成了沮喪而狼狽的落湯雞。那是太奶奶經歷過的最糾結的夜晚,一邊是自己心愛之人,一邊是頭人父親和族人。天將不在,神兵不來,情何以堪?

她從閃電中,窺見了太爺爺的疲憊,她從他破鑼一樣的嘶啞聲中,聽出了他的無力。

但太爺爺是執著的,堅韌的,他像是相信精誠所至將會迎來碩果。最后,他用盡了身上最后一絲氣力,爛泥一樣摔倒在了祭臺上。

失望的人們在黑夜里作鳥獸散。

被隨從簇擁著的頭人,深感自己臉上無光,他牙齒打著顫對太奶奶說,你男人就是個騙子!

5

小鄧故事講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他往我碗里又倒滿了米酒。我看見他凝重的表情,安慰他說,這怪不得你太爺爺,原本就沒有啥神兵天將。

有。

小鄧的口氣不容置疑。

他端起酒碗,示意我跟他干一口。

我與他碰了一下碗。示意他繼續。

山寨的所有人都下了山,只有太奶奶留了下來,將太爺爺攙扶回了石屋子,她把嘴湊在他的耳畔,輕言細語安慰著他。

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巫師,都怪我,把你一個氣象師硬生生說成了巫師,是我讓你丟臉了呵。

回到寨子的頭人,在經歷了一場暴雨和失望后高燒不止,他躺在床上,時而胡言亂語,時而詛咒著太爺爺。但第二天一早,就有族人來報告,說在寨子旁的河道里發現了許多日本兵的尸體。

頭人顧不得高燒不止的病體,掙扎著下了床,讓人攙扶著往寨子外面的河畔去。

河畔的亂石上,山寨先前趕來的人們打撈上來了幾十具日本兵的尸首。這些日本兵已被河水泡得像一個個蒸熟的饅頭,但他們身上卻沒有子彈和箭鏃的任何創口。

頭人看著這些讓人惡心的尸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用顫抖的手指著亂石上那些尸首說,這些個鬼兒子,被神兵天將滅啦!老天在護佑著我們,我們錯怪了那個漢人巫師。

太爺爺在山頂的石屋里躺了整整兩天?;杷藘商斓乃?,被喧天鑼鼓吵醒了。正守在床邊照料太爺爺的太奶奶奔出石屋子,看到的竟然是歡天喜地的族人。他們是奉頭人之命,來接她和太爺爺下山的。領頭的人告訴她,大頭人要為他們補辦盛大而隆重的婚禮。

太爺爺成了景頗山上的英雄,一個能召喚神兵天將的法力無邊的大巫師。

小鄧關于他太爺爺的故事講到此就戛然而止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往下講或是喝醉了,就在這時鎮上來接我的人也到了,他在小鄧家屋外不停地按著喇叭。我起身告辭的時候,小鄧的阿爸從里屋小跑出來說,我這個兒子嘴碎,吹牛唄,你可別當了真。

原本不當真的我,說來奇怪,還真被小鄧的故事繞進去了。我在車上問司機,你相信有神兵天將嗎?司機說,小鄧是不是又給你講他太爺爺的故事了?我呼了一口酒氣說是。司機笑了一下,說那你就信了吧,在這景頗山上,一切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告訴他,我是既信又不信。

那你麻煩了,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你這樣會睡不好覺的。要不,明天我帶你去見一個高人。

高人?

見我來了興趣,熱心腸的司機說,這鎮上就數他知道的多,只是他太老了,不記得當下,卻對過去了如指掌。

翌日,司機一早就來帶我去見他所說的高人。在老人家的庭院里,我看見一個暮氣沉沉的老者,眼神空洞地躺在一個竹躺椅上。老人的兒子將嘴湊到他的身邊,大聲告訴他我的來意。從他的樣子我知道他是一個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兒子重復了好幾遍后,他才緩緩舉起干枯的手擺了擺說,是方志辦的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說。

兒子看了我一眼又將嘴湊到他耳邊,依舊大聲說,不是!

他示意兒子將躺椅升高成靠椅。我趕忙搬了一把竹凳坐在他對面,他用混沌的老眼認真打量我一遍說,你是水生呀,你三舅還好嗎?

我正欲告訴他我不是水生,卻看見老人的兒子沖我使眼神,他低聲提醒我,水生是他最喜歡的后生,你就將錯就錯吧。

我于是趕忙點頭說,我是水生,三舅他好著嘞。

你三舅是個好人,就他懂我,實事求是,不像別人,把我當杠精。

老人的兒子解釋說,家父過去是縣里的歷史老師,喜歡考證地方歷史,對縣里文史資料的謬誤提過意見,人家很不待見。水生的三舅是縣文史委的負責人,卻很重視家父的意見,別人不準他說的話,水生的三舅還鼓勵他大膽講,還讓他寫成文章。后來家父老年癡呆,水生的三舅還派水生來看過他好幾次。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老人的兒子說,你就告訴他,是三舅派你來的,問他從前的事。

我聽從了老人的兒子的建議,照著他的話說了。老人說,你三舅要問啥,你就講吧。

三舅托我向你打聽,景頗山上,是不是曾有過一個能召喚神兵天將的大巫師?我這樣問他。

老人搖頭說,你三舅是老糊涂了,我過去不知告訴過他多少遍,那不是啥大巫師,是氣象專家?;蛘吣氵@樣給你三舅說,大巫師是皮,氣象專家才是瓤子。

但景頗山上流傳的大巫師招來神兵天將消滅了日本兵的傳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這三舅呀,是真的老啦。連這他都記不清了,還讓水生來問。當年,還是他背地里支持我去做的調查。那個大巫師……不,那個姓鄧的氣象專家他不過是利用山上多變的氣侯自導自演了一出戲,他的目的是要消除山寨的人們對鬼子的恐懼,讓他們勇敢地去保衛自己的家園,但湊巧的是,他預測到的那場雷暴雨,引發了巨大的山洪。山洪傾瀉而下,給埋伏在深箐里的日軍先遣小分隊來了個滅頂之災。這真是天意,聰明的頭人,利用了這個天意,他把那鄧姓專家塑造成了能召喚神兵天將的大巫師。

我說,他還浪得了一個英雄的名頭。

錯!老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躺椅的扶手,欠了欠身子說,水生,你錯了,大錯特錯。他當然是英雄,而且是了不起的大英雄。景頗山上有個法力無邊的能招神兵天將的大巫師,不僅景頗山上的人信,周遭的人們也都深信不疑,消息傳到日軍那里,連鬼子也信了。為此,他們侵占景頗山的計劃,被推遲了好幾個月。如果沒有他,頭人就不可能組織起景頗自衛隊。你要知道,史籍里寫的民族抗日自衛隊,骨干班子里,多是自衛隊的人。日軍對他恨之如骨,他們攻占景頗山后,不僅用山炮摧毀了他用于觀測風向變換的大煙囪,而且對他實施了炮擊。

炮擊?我心驚道。

是的,炮擊。日本兵覺得槍決刀決他都不解恨,對他實施了慘無人道的炮擊,而且,對他動用了三門山炮。

6

我離開景頗山后,回到方志辦,想把小鄧的太爺爺寫進氣象志里,但卻找不到他的任何線索。我拿著那張翻拍來的照片,試圖尋找到與小鄧太爺爺有關的蛛絲馬跡,但幾番折騰下來,也沒尋到任何有價值的資料線索。

我后來想,像小鄧太爺爺這樣的人,他也許就該活在傳說里,或者是其親人的記憶里。當然,他也會活在我這樣的人的夢境里——

每當深夜,我沉沉睡去,睡夢就霧靄一樣升騰起來。一個玉樹臨風的青年,在一塊龜形石上,指揮著閃電霹靂,呼喚著暴雨狂風,最后,被三門齊發的炮彈送上天際,幻化成了神兵天將。

責任編輯?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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