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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博物館

2023-10-15 21:09李達偉
四川文學 2023年9期
關鍵詞:鐘表金魚博物館

□文/李達偉

煙囪師傅,消防隊的頭頭,他不要住宅,辦了一座消防博物館。

——【捷克】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河畔小城》

一個廢棄的空間,一個被遺忘的空間。你想一個人進入那個空間。那是作為童年時候的自己,會有的強烈渴望。那樣的行為里,混雜著對未知的好奇與勇敢,這些品質隨著不斷成長,反而日漸稀少。

鐵門緊鎖,鎖是生銹的,潮濕的銹味。剛剛下了一場暴雨,這場雨在那時是無法忽略的。雨清洗著很多東西,清洗著空氣里的塵埃。如果鐵門前面還有一棵古老的樹,那同樣也不能忽略,如果還是一棵青樹(確實是有一棵大青樹,長得異常繁茂,與那個角落形成鮮明對比),就更不能被忽略。它有可能就是一棵曾經的神樹,一些祭祀活動曾在下面舉行。已經很久沒有舉行祭祀活動的痕跡了,它回歸到了一棵純粹的樹。在它的枝丫上掛上的那些神秘的符號與信息,已經被時間侵蝕得不曾有過一樣。你想起了在熱帶河谷中,見到的發生在大青樹下的祭祀活動,你想起了在別的博物館里見到的面具與一些器物,你還想到了一名女祭師,一切顯得神秘虛幻。

世界很靜,除了我,再沒有其他人。那是在沉默中,無比依靠感覺的時刻。樹葉被暴風驟雨打落在地上了一些,那么樹葉同樣也是不能忽略的,這些都會影響當時的心境。無論是鐵門、暴雨,還是樹,這些都是在離開那個空間后,長時間留在了記憶中的東西。此刻,我再次回憶當時的情形,確實是有那么一棵樹,確實也有一些樹葉落在了地上,確實也沒有人。記憶沒有多少變形。你開始思考著該如何進入里面。在那棵樹上停留的時間不是很長,樹上有一些鳥窩,鳥在雨水降落之時,竟也沒有返巢。鐵門是緊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翻鐵門進入其中。

你跟一些人說起,自己曾翻過了那個生銹的鐵門,并說那是一個被遺忘了很久的角落。沒有人相信你。沒有人會相信你會爬入其中,爬入其中的意義以及讓人信服的理由都沒有。所有人都堅信,沒有人會無緣無故進入其中。很多人也不相信,那個膽小軟弱的人,會有膽量進入那個世界。手心的汗水慢慢干掉,喘息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你翻過鐵門進入其中,手上留下了一些銹跡,衣服上也留下了一些銹跡。這些銹跡短時間內都很難消除,關于那時記憶的色調便是鐵銹色的。一開始你想故意讓一些人看到那些鐵銹色,所有人都忙于其他,沒有人注意到你。你很快意識到沒有人會關心那個空間和你。也許,只有和你一樣大的人,才會相信你確實進入了那個空間。那是一個有著神秘色彩的空間。一個暫時不可知的世界。童年需要那樣的一個空間。有時,成年后,同樣需要。

進入其中,一切豁然之時,雖然難免有些失望,但它于你而言很重要。即便里面一樣東西都沒有,空空如也,它依然很重要。里面堆積著很多廢棄的物,竟有著一些廢棄的石獅子,散發著刺鼻的霉味和鐵銹味,那種氣息會沾染在衣服的褶皺里,久久不能抖落。在那個空間,你擔心的老鼠出現了,你擔心的蛇出現了,你擔心的烏鴉出現了,其實這些都沒有出現,只是一些枯葉被風卷起又落下,它們可能只在暗處。那是在別處,有只黑色的鳥,赤紅的細足,你問人們那是什么鳥?有人答:可能是烏鴉。烏鴉是真實地出現在了那里,駐足片刻,然后消失不見。內心的孤寂感和恐慌感,很強烈,強烈到有那么一刻,胃部絞痛了一下。

那個空落廢棄的空間,早晚會被人發現,有類似的空間被重新想起被藝術填充。你猛然意識到,那確實就是藝術的荒漠空間,沒有任何藝術的氣息。如果廢棄也是一種藝術的話,那里就只剩藝術。人們突然注意到了那個空間的存在。人們都在傳言,要在那個廢棄的空間建一個博物館。那個空間本身的限制,那里只能建一個不是很大的博物館。舊是底色,很多博物館都需要那種舊。那樣的底色,同樣也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懷舊之情。一些行將廢棄的空間,以及里面的物,往往會喚起人們內心深處一些莫名的情緒與思考。

假如真要建成博物館的話,那將是以什么為主題的博物館?一個宏大的主題,或者是一個很微小卻嚴肅的主題。一些主題的存在,是為了喚醒人們對于這個主題的認識和思考。我們需要一些主題的再次出現,不斷出現,以重復來強調一些語詞和精神的重要。我們在一些博物館中,尋找著那些已經日益稀薄的精神與品質。我見到了在一個破舊的廠房里,建起了一個關于廢墟的博物館,還見到了在一個曾經的床單廠,建了一個小型的攝影博物館。我覺得那個廢棄的空間里,適合建一個關于黑白電影的博物館。我們將在那里回到黑白電影記憶的時代,我們也將會回到情感的表達很含蓄羞澀的時代。黑白會把一些細節遮掩起來,同樣也會讓一些細節凸顯出來。一些牧人和牛羊將從黑白電影中走出來,一些牧人和牛羊也會進入電影中,不再出來,近乎幻覺。

只是傳說中的博物館一直還未開始建造。依然是廢棄的空間,依然是在用存在來表達著遺忘的空間。很少有人出現在那里。有一天,有個單位突然要搬到那里,人們再次想起了那里。人們接連出現在那里,都覺得很陳舊,但由于催得緊必須馬上搬,他們只好很不樂意地把自己放入那些落寞的建筑里。當人們陸續搬進其中,似乎也意味著在那里建造一個博物館的設想,至少要暫時擱置一段時間了。當看到有消防博物館那一刻,你又想起了這個空間,這個空間也適合做一個消防博物館?

小時候,祖父曾帶我去過自然歷史博物館。我們看到了各種動物,有爬行動物,還有鯊魚,如今,我最清晰的記憶卻是玻璃匣子里那一排排長短不一、大小各異的蝴蝶標本。一張張小卡片上詳細地記錄著每個參展樣本的名字。一排排、一行行,鮮艷又齊整,似勛帶一般。

——【英】杰夫·戴爾《尋蹤索姆河》

金魚所處的空間,被水充盈,就是一個魚缸,一個華美卻已經很長時間缺乏打理的魚缸。人的氣息在淡化。人很長時間里是缺席的,人早已忘記那里還有一個需要隨時打理一下的魚缸。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魚缸之上,我們姑且認為人突然被生活中的一些不易壓迫著,壓得有些喘不過氣。那個小小的空間,已經被他徹底忽視,他忘記了那里還有著一個與自己無比相似的生命。金魚需要食物。金魚需要清澈的水。金魚急促地呼吸著。金魚被困在那些纏繞的藻類里,它在找尋著出口。它已經不再找尋出口,那是一只已經死去的金魚,帶著一些關于死亡的秘密而死去的金魚。那些纏繞著的不是藻類,網狀的物,層層交互,讓空間有著無限的縱深感,金魚那鮮艷的紅色被網狀切割成各種碎片,魚鱗魚鰭魚尾分割開來,只有魚頭不見,魚頭暫時消失不見。在水中繼續漂浮之后,魚頭可能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另外的部分又像是曾經隱藏的魚頭一樣消失。我們可以解讀這些時隱時現的東西,魚頭(思想),作為尸首(死去的思想,僵化的思想,腐爛的思想,或者是衰敗的肉身),那些魚鱗魚鰭魚尾(行動著的部分,保持平衡的部分,呼吸的部分,只是它們同樣已經失去了活力,它們同樣也將腐爛,也將會被吞噬,被某種鳥類,被其他的魚類,其他的蟲子,或者那些蟲鳥并不喜歡腐爛的金魚,只是蟲鳥不可能出現在那里)。尸體漂浮在魚缸里,很長時間不被人發現,或者突然被那個人想起,他在悲傷與自責中把尸體清理掉,把魚缸里的水倒掉,甚至把魚缸丟到了垃圾箱。

如果它的主人換成是一個老人的話,視力的原因讓他以為魚只是病了。那是某篇小說中的老人和金魚的故事。當老人四處找人幫他救救那條金魚,最后伸出援手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的眼睛幫他發現了那是魚的尸首,年輕的眼睛還發現了兩條剛出生不久的小魚。魚用死亡換來的新生。老人在年輕的眼睛幫助下,從絕望中走了出來。

死去的金魚還有可能被懸掛著,我曾在一個離洱海很近的村落里,看到了很多魚被懸掛著晾曬著,只剩下魚頭,風一吹,魚頭就左右擺蕩著,魚頭和魚頭相互碰撞,里面沒有金魚。金魚應該不會被懸掛曬干,它只會成為被觀賞的生命,人們看重的是它的美感與隱喻意,人們陷入有著隱喻和強烈心理暗示意味的世界里無法真正走出來。你突然想起了人們多次說起的一個關于金魚的事情,有兩個人喝醉了,說還要接著喝,就是缺點下酒菜,其中一個提議說你家魚缸里不是有魚嗎,另外一個一拍大腿說是呢,便親自把家里養的那些金魚,一條一條拿出來,油炸吃掉,那時金魚也成了可以吃的魚。關于金魚的一切,都被酒意浸泡。

你遇見了金魚。你遇見了那些有著強烈象征意味的魚。假如那是一只會彈奏古典音樂的金魚。那時你剛剛看到了有個藝術家的故事。他在一個舞臺上演奏著,手指不斷變化,一些古典的音樂出現,一些古典的音樂家出現,突然之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了,那注定將是一次失敗的演奏,也將是自己音樂生涯所畫上的不圓滿的句號。他一直希望的最后演出,至少是自己音樂的技巧讓觀眾驚嘆不已的展示,現實并不如他所愿,那是一次失敗的落荒而逃。沮喪的自己,失望的觀眾,竊竊私語的觀眾在喧鬧與不滿中離開了那個空間,演奏者從一開始的專注,沉浸于音樂的世界中,再到最后無法集中精神,注意力開始渙散,想到了與音樂無關的人、無關的現實,甚至想到了戰爭,甚至想到了現實中的愛無力,甚至想到了藝術家的孤寂感。他當時演奏的音樂是什么?演奏的是貝多芬,演奏的是勃拉姆斯,演奏的是肖斯塔科維奇,或者是其他,但事實是他已經無法演奏他們的音樂,他已經感覺到了那些音符在那個空間里,慢慢離他而去。注定都要離去,就像現實中,同樣很多東西都離開自己,愛情離開自己,至親離開自己,留下了自己,留下了那只已經不會演奏的金魚。如果它不是一只會演奏音樂的金魚,它確實不會,金魚只是金魚,他面對著那條金魚,金魚并未離開,金魚也曾在那個魚缸里為了存活而不斷尋覓著食物。藝術家在遭受著來自音樂演奏失敗的侵襲,變得無比沮喪和頹廢,竟忘記了那條金魚的存在。那時的金魚,有時就是藝術家自己,有時可能就是我們任何一個人。

魚出現在了那個博物館,我們看到的是關于魚的圖片,是關于魚的標本。各種各樣的魚類,與另外水族館的魚類不同,這個博物館里的魚都是以標本的形式出現,除了入口處擺放的那個水箱里的金魚,別的只是擺設,只是為了美化博物館。那樣的擺放,讓它與博物館之間有了隱秘的聯系。一些人在看完那些標本,出去時看到了那些活著的金魚,會突然有一些想法,會突然有一些觸動。除了魚的標本,我還看到了其他生命的標本,看到了蛇的標本,看到了蝙蝠的標本,還看到了鵝的標本。又回到那些標本上,目光停留了很長,人影多了起來,然后人影漸少,只剩下我,還有聚集在一起的那些標本。它們以生命某個時候的樣子存在著,我看到了它們以它們的方式在那里聚攏一起,它們既是獨立的,又是整體的,它們相互交談,它們又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那只鴨子看著烏龜在爬著,烏龜想爬出它的目光,一些魚類頭朝上,想從試管中探出身子深吸一口氣,或者是想聽聽那個空間之內,各種生命聚集的聲音,我成了其中一種魚類,我成了那只烏龜,爬向的是生命的邊界。那些生命是活著的,在那個空間里,我竟有這樣的錯覺。一些鳥類前面是蟲類,但它們之間并沒有形成可能的聯系,鳥類對蟲類失去了渴望,蟲類也可以在那里坦然自若。里面有個標本,只是骨骼,我們一開始沒能認出那是什么生命,一些人猜測那是鳥類,那是即視感會造成的錯覺,不只是一個人有了那樣的錯覺。我甚至有那么一刻,也覺得那應該是某種鳥類,那是飛翔時的姿態。標簽消失了,標簽的消失讓我們面對一目了然的世界時,再次有了障礙,再次遇到了阻力,再次模糊不清,再次有了可供猜測的可能。仔細看后(多少人匆匆一看,匆匆地有了鳥類標本的印象就從那個狹小的空間退出),我們開始對自己所造成的錯覺感到羞赧,我們還是能看到那是四足的小動物,體形很小,奔跑狀,死亡之時對于世界與人類的那種恐懼狀,一種無法逃脫的驚懼狀,那應該是一只兔子,希望是一只野兔,又希望不是,有著一些隱隱的矛盾感。

另外一條秘密的金魚,它只是一條生活在魚缸里的魚而已,一條沒有任何伙伴的魚,一條總會讓人產生錯覺已經死去的魚。秘密的金魚只是在目睹著一個家庭因情欲因出軌而分崩離析,金魚自己,同樣也在被那些人因感傷籠罩而忽略,金魚在無比艱難的歲月里堅強活著,一種近乎死去的活法。金魚把自己困在了這樣的一個空間里。我們往往會把這樣一條魚的境遇隱喻化象征化,它那時的處境必然會讓人想起我們自身的處境,有時人類的處境與魚的處境太相似了。許多娃娃渴望著一條金魚,一條自由的金魚。我的女兒同樣跟我提到了金魚,只是她提到的不是一條,而是許多條,需要熱鬧的金魚,似乎一個孩子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孤獨為伴之時的那種憂傷,屬于孩子的憂傷,輕度的憂傷,似乎可以輕易就能治愈的憂傷。真實的情形,又果真如此嗎?如果是老人的話,那樣的憂傷將會變得沉重,甚而變得絕望。那條魚一直在對抗著,一直有種向死而生的勇氣與努力。一些老人,已經失去了那樣的氣力,已經變得無比感傷與頹喪,當然這也只是一種可能,只能是一些老人,無法真正代表一個群體。

回到那條金魚,回到那些離開的人。金魚最終的命運,我們無法想象,我們又多少想到了一些。水缸里的水會變得越發渾濁,水缸會變得日益臟污,水缸會被人們熟視無睹。人們曾無比關注它,那些孩子就是這樣的人,他們關注的是魚,他們關注的是魚在水缸里的生活,當生活日常也開始過早消磨他們后,他們也開始感到疲憊了,他們的注意力開始被生活引向別處,魚只是一個玩物,只是一個消磨意志的物,似乎不是那種會有助于身心的生命。當他們再次注意到魚時,魚已經在水缸的某個角落里奄奄一息,水缸這個空間本身就很小,魚所選擇的位置是空間中的空間,更微小更狹隘的空間。那些目睹著魚陷入困境的人,似乎感同身受,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了魚身上,水缸里的水換成了清水,魚又有了一些食物,兩個小孩子又開始在魚缸前面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破碎的失去平衡的家庭,再次圓滿,再次變得平衡。這可能只是一種想象,失衡的很難被重新平衡,碎片很難再次黏合成整體。博物館里會放置一些魚缸嗎?當有這樣的疑問時,我還未從那個只是展示文物的博物館里走出來,那都是時間在上面堆積了厚厚一層的物,已無生命的跡象,同樣會有一些古老的海洋生命化石,讓人有生命的浩瀚感。

當從那個博物館營造的感覺中慢慢把自己拖曳出來,我們出現在了海洋生物博物館里。都是各種海洋生命,已經來到了地下一層。女兒說那里面有好多種魚類是有色彩的,絢麗的色彩,在這之前我們都沒有那么近距離看那些魚類的經驗,我們可能在關于海洋的紀錄片中曾看到過,只是沒有留下多少印象。無論是女兒還是我都覺得就是初次遇見那么多種類的魚,那些色彩在玻璃缸里靜止或游動,在那些幽藍的光里躍出來。這里的博物館里都是海洋生物,都是活的,沒有任何關于時間的記錄,它的意義變成了科普。女兒在里面興奮不已,女兒說好些色彩都曾出現在了她的夢中。女兒來到了一個童話世界中。女兒說自己在一些童話故事里看到了其中的一些魚類,原來它們真的存在。那只孤獨的金魚是被放置在另外一個空間里,與主人一樣孤獨。在眼前的博物館里,沒有孤獨的魚,至少是沒有單獨的魚,它們一群地游來游去,似在相互追趕嬉戲。

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人種學區域與整個博物館有著共有的主題,那便是關于“異?!钡穆懵?,它和所有裸露一樣私人化,卻因為疾病、畸形和源于不同文明或種族的“他者性”,以及蠟像模仿人類慘白皮膚時給我們帶來的不適,而給我們帶來了距離感。

——【意大利】卡爾維諾《收藏沙子的旅人》

懸棺,我們用望遠鏡看著,似乎看過往的記憶與事物,都需要望遠鏡或者是放大鏡,才能看清一些。世界將變得模糊。你看清了腐朽的懸棺,它們殘碎一地,人的尸骨也殘碎一地。其實即便借助望遠鏡,你依然看不清那個懸崖之上的懸棺以及僰人。講述的人不斷幫你填補著自己目光所不及處,也在用他的講述打開你的想象。泥沼中已經炭化的尸體,只能在博物館中看到。有時,總覺得在現實中已經無法見到的東西,只要去一個足夠大藏品很豐富的博物館就能見到,博物館似乎珍藏著的就是我們現實無法抵達的世界。博物館里,珍藏著的是我們對于世界的一部分想象。

有那么幾次,一進入博物館,我感到驚詫不已,有些物不就是在這之前,我多次想象過的嗎?博物館里還能見到銅棺。我見到了銅棺,據說不是真實的原件,原件就只有一個。博物館里還將放著一些模型,一些復制品。復制品的世界,這可不是我希望真實的博物館。在一些地方博物館,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復制品。我開始談論著自己見到銅棺的各種感受,如果沒有人跟我說那是模型的話,我所建立的那個情感空間將因為無比真摯與真實,可能會讓一些人感同身受。只是尷尬的事情出現了,他們說那不是真的,只能是仿真。瞬間情感的宮殿塌壞,瞬間情感不再那么真實。人們在原來發現銅棺的地方,繼續挖掘。如果再挖掘出類似的銅棺,那個博物館里可能將會擁有真實的一個。只是挖掘了很長時間,持續了數年,依然不見第二個銅棺的影子。他們艱難地挖掘著,他們的內心很矛盾,如果真繼續挖出第二個的話,第一個的意義其實是被削弱的。他們總覺得那里已經不可能出現第二個了,他們只是以持續幾年的發掘來佐證這個想法而已。

我出現在了挖掘現場,是在一片旱土之上??吹靡姷暮低?,當它變得形象起來后,就是樹葉一樣的小塊土地,楓葉一樣的土地,但沒有楓葉那般紅,楓葉的紅就像是被不斷榨干了水分,鮮艷的紅色被榨得所剩無幾,土地裂開,沒有絲毫的水,水滴落在上面將會發出哧溜的響聲。他將面對著的是旱土,一片沒有任何植物的旱土,也將是沒有任何生命的旱土,一些生命從旱土上逃離。精神的旱土,他要面對的就是精神的旱土。出現在那樣的空間,我們將會進行一些精神上的分析,那是最強烈的對于自己的感覺。一個軀體被放置在那樣一塊土地上,軀體將會被烈日灼燒,將會融化,還會被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縫隙所吞沒。在白日,我們能清晰看到那些裂縫,我們只是無法躲開那些裂縫,在夜間,稍有不慎就會掉落其中,成為旱土的一部分。軀體消失了,精神也消失了。

我真出現在了那里,都是那樣的土地,就像把自己放入了荒漠中,那時我也反對闡釋,但在面對那樣似乎沒有任何生命任何詩意的空間時,無法反對闡釋。我將要去闡釋那樣一個空間,所對于人所對于生命的影響,無論是土地還是荒漠,并沒有我們所想象的那么單調那么讓人絕望。在那個空間里,人們已經習慣那樣的荒漠與干旱,人們在那樣的空間里,不斷苦熬著軀體與精神。一些氣息消失。屬于那個世界的氣息都已經消失。當那些氣息慢慢回來時,我們所看到的也將是一片貌似死去的土地的復活。土地復活了嗎?復活了。它們不只是在夢中復活,在現實中也復活了,一些生命也重新回到了那片土地,不再是旱土。當考古現場被植物覆蓋,如果不是我曾來過那里的話,我將不會想到考古現場。當我曾出現在那里,當我們曾說起一些考古學家在多年以前出現在這塊土地上,對被遮蔽的歷史進行了發掘與重新定義。實物的發掘對于歷史的定義很重要。大家都在等待著,等待著實物的出現,等待著實物被放入博物館,然后把那些旱土重新掩埋,讓植物重新生長,讓莊稼重新生長,讓現實從過往的歷史氣息中重新回來。然后,我們又將在那塊土地上演繹著屬于個人的命運。

文管所工作的人再次來到了那塊土地上,說是把范圍再擴大一些試試。他說負責考古挖掘的更多是他們,雖然那些在博物館中工作的人也會參與挖掘考古。博物館真正的作用是展示和保管。當我們談論起它們之間的差別時,我們剛剛從一個戰爭博物館里走出來。那個博物館的主題是“戰爭與和平”和“生命與重量”,我們看到了許多很年輕就因為戰爭去世的人,他們年齡的輕,輕得你無法想象那么小就要承受那么多的沉重。

大多數人是不去參觀藝術博物館的。

——【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

鐘表停了下來,真正成為裝飾,真正成為與那個建筑相互呼應相互平衡的東西。鐘表在還未停止還未壞掉時,總會提醒著人們,真正的時間被裝在了那個狹小的空間。鐘表所在的空間上面還有三角形的頂部,給人穩定和心安的感覺。人們說鐘表存在的時間,已經過了好多年。一個古老的鐘表,如果從上面把它拿下來,建筑就是不完整的。設計建筑時,鐘表就是不可或缺的部分。那可以算是一個鐘樓,鐘樓把自己放置在一個更大的空間,遠遠望著,鐘樓所在那個整體的建筑上顯得很小。

一只鳥停歇在鐘樓上,安靜地站著,它就像是已經停下來的時間。它似乎沉浸于自己的內心,絲毫不去關心其他。鳥的眼睛是紅色的,赤紅,正在燃燒著,它的趾爪同樣也是紅色的,赤紅,同樣也在燃燒著,鳥的腹部也是紅色的,也是燃燒著的。這些燃燒著的顏色,開始有了強烈的隱喻色彩,隱喻的是生命的那種燃燒一般的狀態。那只鳥的其他部分,沒有燃燒。鳥的喙,你希望它同樣是紅色的,也應該燃燒著,只是鳥的喙是灰色的,有些讓人失望的灰色。它的羽翼不能是燃燒著,羽翼的燃燒將會毀掉它自己。那是一只鴿子嗎?那太像是一只鴿子了。還可能是一只斑鳩,同樣太像一只斑鳩了。

鐘樓的樣子,像極了樹,綠色的樹。如果鐘表的形狀像那只被我慢慢觀察著的鳥,鳥的喙,鳥的其他部分都在標注著時間,鳥的心臟成了鐘表的心臟,當表停了后,那就是一只寧靜的鳥,那就是一只鳥的尸體,一個標本。安靜的鳥,開始動了,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開始在鐘樓上來回跳動著,就是不飛走,危險的物是不是正朝著它靠近。鳥的尸體,突然消失了,鳥再次復活。鳥成了標本,被放入那個建筑之中,那是一個博物館。鐘樓上的鐘表會不會猛然間又開始走起,時間神奇的蘇醒,停停走走的狀態,那是另外一個時間,錯誤的時間,又真是錯誤的時間嗎?只可惜它停了下來,它停下的刻度總會與每天的某個刻度吻合,那時它又是真實而準確的時間刻度。

鳥飛走了。鳥還會飛回來嗎?鳥曾經在那里筑巢。鳥巢會把注意力吸引到那里,很多人忘記了那是一個鐘表,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鳥巢上,希望能看到有著赤紅之瞳的鳥在那里生活的情形,那好像是一只孤獨的鳥,鳥巢中沒有探出小鳥張開的嘴。鳥消失了。鳥巢被吹落,落于何處,并不清楚。那是博物館的鐘表。鐘表有一段時間壞了,時間固定了。又看到了一些人去修理那個鐘表,鐘表開始轉動著。那個博物館給人的就是強烈的時間感,鐘表又怎么能一直靜止不動呢。很多人都認識到了這樣,才會有接二連三去修理鐘表的人。他們需要搭起一些梯子,還要借助一些繩索,鐘表太高了,時間近乎是被懸置在半空中。博物館墻體的牢固中,鐘表也異常牢固,但讓人還是會莫名憂懼。那些經過博物館的人忘記了鐘表,一些人想起了鐘表,為了看看時間,我為了看看那些鳥,如果哪天再次看到它們在上面筑巢,我不會感到驚訝。

我們往往被博物館的內部所吸引,我們很少會去關注博物館的外部。又真是如此嗎?我們總會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鐘表,我們似乎無法逃脫來自時間的捆縛。時間在往前,勻速往前,我們看到了時間并沒有因為一些事情還未完成而暫時停下來。我們談論著時間,談論著那個鐘表,竟驚喜地發現那個鐘表是沒有規則的,它的樣子并沒有給人一種拘謹感。這樣的發現,竟會讓我們在短時間里狂喜不已,我們以為在一些時間里,很多事物都將是中規中矩方方正正的。我們看到了線條的粗獷,看到了線條在那個建筑上得到了輕盈地延伸。當提起其中一個博物館時,我們能很快說出博物館里展示的東西,卻很難說出博物館的建筑風格。此次,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建筑外部的那個鐘表上,一個堅硬的鐘表,不是柔軟的,并沒有因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雨淋而變形。博物館外部的鐘表類似隱喻與暗示,隱喻著建筑之內是關于時間的表達。我們不是去看那個現實的時間,我們是去看層層疊疊如重巒疊嶂一般的時間,過往與此刻的交錯。我們輕易就可以重返某些時間中。有人抬起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那個鐘表的時間慢了幾分鐘,那似乎也是隱喻,隱喻著建筑之內的時間會落在現實的時間之后。

有人意味深長地朝鐘表望了一眼,然后就進入那個現實的博物館中。當那個人從博物館中走出來時,并沒有像一開始時那樣對博物館上的鐘表感興趣。我姑且認為是博物館里面另外一個維度的時間,已經對那個人產生了一些影響。女兒出現在了那里。女兒同樣注意到了鐘表。女兒最感興趣的還是鐘表之內那只燃燒的鴿子,她問我那只鴿子是不是已經不會飛翔了?我一驚。那是一只被囚禁的鳥,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這又是另外一種解讀。但我又不希望女兒會有這樣的感受,那是鐘表的裝飾物,不是真的,有時會有一只真的鳥出現在那里,有時甚至還會在那里筑巢,這是我跟女兒說的。女兒點頭。我拉著女兒的手進入了那個博物館。

那不勒斯國家博物館——上古時期的雕像用微笑向觀賞者展示著他們身體存在的意識,好像一個孩子向我們獻上一把剛剛采摘、尚未理好的花朵,而后來的藝術則開始緊繃面部,就像是成年人用割下的草葉編制成花束。

——【德】本雅明《單向街》

一個電影海報展,被放在博物館。一些展覽適合放在博物館。那個廢棄的空間里,如果成為電影博物館的話,里面的那些墻壁上就應該有著一些古舊的海報。一些海報會喚醒我們對于電影和不只是電影的記憶。那都是被翻拍的海報。電影博物館里,許多珍貴的海報被封存于玻璃櫥窗里。里面有一些海報,我曾見過,還有很多海報不曾見過。

海報只可能被一部分人珍視過,在面對著電影時,海報很難會長時間占據著觀影人的內心。置身于那些海報組成的空間,感覺到的更多是不真實感,有些設計充滿了虛幻,一些色彩充滿了虛構,很多主人公眼神的交雜都充滿了不真實性。還有一些海報,雖然很具象化,但那些時代才有的特點,人的自然天成感,讓那些海報與現在見到的很多海報,完全不同。完全是兩種審美,審美是提高了,還是退化了,你都不能輕易評判。我在那些老海報面前,竟然感覺到了更多自然和舒適的美感。一些美感已經消失了,這是我能肯定的。我將只能在那些海報上尋找到影子。同樣有著一些抽象化的海報,它們更多呈現的是不真實性,其中一些海報符合那些電影的內容,電影所要表現的就是生活中充斥著的不真實性,一些失意者的真實與不真實的現實與內心,屬于一個群體的精神危機的真實與不真實,荒誕現實的真實與不真實,更多是不真實的,面對著眾多的不真實之后,你又開始反推,與眾多不真實相對的真實。

我們再次意識到了海報的重要性。一張又一張,被風扯成碎片的海報,曾經,我們并沒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上面。那些海報背后的許多電影,我沒有看過。如果在一個小城里,有著電影院,很多電影將會被放映。我只是在鄉村里看過幾次電影,海報基本沒有。當我來到縣城時,縣城電影院開始沒落。只是很少的電影。你繼續反推,回到了攝影世界,攝影世界本意是為了呈現世界的真實、人物的真實、風景的真實,只是把那些彩色替換為黑白,或者黑白替換彩色之后,一切開始變得不真實。我們開始懷疑圖像世界的不真實。海報被風扯爛。攝影照片被隨意堆放在那個空間的某個角落,人們對待它們的態度,似乎也在隱隱暗示著圖像只是完成了某一刻讓人產生的錯覺感,真實的錯覺感。

海報的作用,只能是展示一點點真實。我去看那個攝影展。我去看另外一個攝影展。我是作為一個完全不懂攝影的人,出現在了那些攝影展上。那些攝影者我不熟悉,他們同樣不認識我。我的觀展,似乎變得不再那么純粹,畢竟我不懂攝影。面對海報時,同樣如此。沒人去關心在風中凌亂的海報,那時人們已經從電影院出來,電影與海報之間只有一點點聯系,人們早已忘記了海報。如果我跟那個設計海報的人說,我在海報上看完了一部電影,海報里有著太多真實的信息,海報設計者一定會覺得很失敗。人們突然發現電影與海報之間完全沒有聯系。海報在那個偏遠的電影院里,把人們的想象與審美引向了另外一個世界與維度,設計海報的人似乎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有好多次,我只能看海報,我沒有買電影票的錢,我發現還有一些像我一樣的人。

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了幾張電影票。我看了不多的幾次電影,也應該是有那么幾張電影票留下來。只是我沒有珍藏的習慣與意識,電影票消失,就像我不曾在那個早已消失的電影院看過電影一樣。博物館的電影票,勾起了我的一些回憶。博物館是有著這樣的作用,它讓你再次活在記憶與虛幻中。電影票的日期,并不遠的日期,只是眼前的電影票背后的電影院,離我多少還是有點距離,那一定是與我曾經進入過的電影院不同。還有一種可能,它們是相似的,我看到了相似的電影票,電影院按照一種標準在各個地方被建造,人們有了進入同一個空間的感覺。海報設計者在回憶中是一個謎,不曾出現過,我只是把目光放在海報上一會兒,并沒有往深里想,想象一個海報設計者應該有的模樣。最大的可能是在那個小城里,并沒有海報設計者。那是在看到有個小說家寫到了海報設計者,我才猛然把想象伸向了記憶深處,一個小縣城的電影院并沒有小說家筆下那種讓人不斷猜想的海報設計者。

我再次確定了一下,博物館里是有幾張真實的海報。一開始,我以為那里只會有復制品。不是復制品,真實的海報,符合了博物館的需要。我不曾看到過的電影。時間的遙遠感疊加了一些。幾張海報似乎疊加在了一起,按電影出現的時間。放映機也出現在了那里。一卷一卷的膠片也出現了。寬銀幕。曾經是在空曠的自然世界里出現的寬銀幕。我曾見到一些牛羊從寬銀幕上走了下來,進入現實的自然中。黑白電影。然后彩色電影。

那是一個關于電影的博物館。它就在一個古城的深處。一個曾經的糧管所,被一些人改造出來,它的二樓就是電影博物館,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博物館是分大小的,但一些博物館的小并不能說明什么,并不會因為狹小會讓里面存放的東西褪色。原來有關電影的東西,可以在那個狹小空間里得到呈現,一目了然,巨細靡遺。

電影博物館里正在放映的電影片段中出現了廢墟。我在這里回憶著還有一些電影中出現的廢墟。我只能在模糊的記憶中,打撈著某部電影中的廢墟。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些存在于優美自然之中的廢墟,像那幅作為廢墟存在的修道院的畫,有部電影中同樣有著作為廢墟的修道院,某個曾經在其中生活過的人再次出現在了廢墟之中,那個人觸摸著那些石頭砌成的墻體。墻體的溫度被那個人觸摸時是冰冷的,似乎一直是冰冷的。那個人在面對廢墟時曾瑟縮了幾次,如果稍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鏡頭并沒有聚焦在那雙瑟縮的手上,在電影之中有著太多貌似的不經意的東西。需要那個人不停地撫觸,冰冷才會有所削弱淡化。廢墟是經歷了某場戰爭的影響后,成了廢墟,成了一個被遺棄的建筑,所有人從中逃離,現在重新回到這里的那個人便是那個群體中的一員。在修道院生活的經驗伴隨著墻體上的紋路與上面長滿的藤蘿,慢慢重現,重現得最多的卻不是自己對于其他人的印象,反而是不斷噬咬著內心的欲望,那是各種復雜欲望的交織體。那個人被在修道院之中安靜地生活與投身于政治現實的矛盾折磨著。當那個人好不容易掙脫了政治現實對于自己的引誘,感受到了對于安靜靈魂的渴望時,戰爭爆發,一些悲劇和殘忍開始發生,有些悲劇的后遺癥一直延續著,讓一些人一些土地無法從中走出來。那個人被戰爭裹挾著,在戰亂中不停地尋找著寂靜的靈魂,那是靈魂所經受的一次歷練。主人公回到了出發點。最終那個人是否找到了?電影沒有說,但那個人最后打開了修道院的大門,那個人聽到了大門因很長時間沒有被打開而發出的喑啞粗重的聲音。這時電影把鏡頭放在了廢墟周圍的那片自然之上,那片自然與原始的自然的靜美還是有著一些區別。這部電影到了我這里,被我扯成碎片,我只記住了里面讓我最為印象深刻的那些碎片,有關廢墟的碎片,有關靈魂被扯成廢墟的一部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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