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童話（組詩）

○ 金玲子

香巴拉廣場

這個深夜

我與娜夜，在香巴拉廣場散步

那個掃地的女人坐在燈光下

一動不動，如此寂靜

像佛掃走了人聲喧嘩

這里干凈得讓我感到莫名的痛楚

這痛楚

被燈光下黃色的木香花照耀

親愛的香巴拉廣場

仿佛我失散多年又找到的親人

它容忍了兩個滿身灰塵的人

容忍了我們

散落在廣場上的病句

洮 硯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阿信的圖書館

看到許多洮硯

雙色天女散花硯，二龍戲珠硯，碩果硯

那么多

它們安靜地待在那里

無用地待在那里。多么的好

我的狼毫，巴望

在里面大醉一場

石色碧綠的身軀，允不允許我

與蘇軾、黃庭堅、趙樸初一起贊美你

允不允許我

寄宿一晚

差點忘了

多年前，王小忠送給我一個梅花硯

母親在用

今天，我對她說，您知道嗎？

這是十大名硯

她說，是又怎么樣啊

只要沾上墨，就黑了

美仁大草原

以為你要用群馬的蹄聲，蒼鷹的低鳴

最美的那枝狼毒花。迎接我

我還以為

我會抱著乳房一樣的小草甸

和草原的奶香睡在一起。這睡姿

有時是楷書，有時是狂草

有時陷入飛翔的迷陣

唉，謝謝你

用一場大雨來迎接我

讓我聽到草原的濤聲。讓一個

干枯得太久的遠客

盛滿豐美的雨水

沒有人比我更快樂

我敢說，在俄合拉小村

沒有人比我更快樂

一頭小牦牛，望見我的時候

忘記了吃草

它向我走來，撲進我的懷里

發出細小的哞哞聲

我輕輕一驚

它的額頭，小角還沒有長出

冒出兩個黑色的大珍珠

這珍珠，讓我找回了青春

二十年前，我抱著兒子

那牙牙學語聲

溫暖的，光潔的

觸摸轉經輪的時候

觸摸轉經輪的時候

兩只大鳥從天空飛過

它們對我鳴叫

那是狩獵時，低沉的耳語

它們把我當成了獵物

難道

它們也聞出了死亡的氣息

知道還活著就已死亡

知道這個人

在巨大的棺木中

走來走去

我向神山的高處走去

卓瑪啊

你的甘南那么美，那么綠，那么重

那么空曠，那么寧靜

我向神山的深處走去

我的詩句要獻給高處之高

整個下午，那個磕長頭的人，匍匐在那里

我的詩歌匍匐在那里

當周神山

站在這里，一動不動

紅色的香莢蒾

把我迷倒。三兩聲雀鳴

再也沒有距離

我是神山里，仙人們

曾經的倒影，翅膀上的風骨

是神山里，那棵不知名的樹

我的存在，只為等神

從身邊，飛過

白

到合作的時候，他們獻給我哈達

我帶著嘉陵江的江水

解放碑的風聲，遠古的印章

帶著“我想你”而來

我的衣著是否整齊、適宜

我的相思是否配得上這

白

威遠鹽煤古道短歌

○ 向以鮮

1

巨石之上

一條條騾馬

與挑夫蹚出的溝壑

是大地裸露的滄桑肋骨

2

從汗水、眼淚、血液

和地底提取的

歲月之鹽

如此苦

3

輕得化為烏有

重得壓低一座又一座大山

壓垮一塊又一塊巖石

卻壓不彎一代又一代

烏黑發亮的脊梁

4

祖父、父親

與兒子們不屈的背影

超寫實主義的雕塑藝術家

也無法精確表達的背影

穹窿地形般壯麗的背影

5

肩挑背扛燧石之火

把淘出來的鹽和米

生活的全部希望

煮得芬芳四溢

6

黑色的洪流中翻卷

鹽的雪浪米的霜花

無盡古道無盡的山色

裹著白晝雷霆

暗夜的閃電

7

造化與文明

種植出的橢圓瑰寶

咬一咬牙，抹一把汗

以命中之米延續

漢族薪火

8

鹽啊米啊煤啊

陽光、空氣和水啊

生活就這么嘮嘮叨叨

這么洋洋灑灑

這么具象又恢宏

9

語言的神性與能指

永遠也無法企及

被歷史腳力打磨得

光滑又痛心的

腳窩

10

人的腳窩疊著牲畜的腳窩

拐杖的腳窩疊著風暴的腳窩

苦難的腳窩疊著幸福的腳窩

愛的腳窩疊著恨的腳窩

鑲嵌出一面面塵世的

蜿蜒巨鏡

11

纖毫畢現的紋理中

還能否抽出一縷

青陽國的脈絡？

黃帝與嫘祖的脈絡

絲綢與孩子的

華夏脈絡

12

“峭壁流丹”四個字

已經風化得面目全非

仿佛流的不是丹

而是蝕化之血

13

我想靜靜躺下來

躺在千人踩萬馬踏

鋪滿鹽灑滿米落滿煤的

古老琴鍵上

14

躺在太陽石的中心

讓鹽、煤和米的光芒韻律

照亮每個毛孔每個細胞

照透每條毛細血管

每處末梢神經

15

頑石與意志

譜寫的古道交響詩

回蕩著漢代的響鼻

唐代的山吼宋代的疾蹄

明清的驚心墜落

民國的哭泣

16

石槽有多么深陷

生活的皺紋就多么深刻

頑固的河道就沖刷出

多么深遠的

累累傷痕

17

石龕深處的菩薩心腸

道德于天真中顯現

于施舍的茶水

與米湯中

顯靈

18

香火綿延的古道熱腸

死去或者活下去

令人傷悲又澎湃的

石上戲劇

19

活下去活下去

還有什么比活下去

更為激動人心的事業

起風了，只有試著

活下去一條路

20

再見吧

命運象征的

威遠鹽煤古道

請悉心呵護

古道上每片青苔

青苔里每一只辛苦的螞蟻

請認真愛惜

古道上每一根松針

21

瞧

時光的松鼠

舉著旗幟巨尾

在古道盡頭收藏

人間悲欣交集的結晶體

22

收藏2700年凝聚而成

比洪崖的丹霞還要

璀璨百倍的靈魂

結晶體

23

祖先筋骨的枯河

鹽與煤或米譜寫的神跡

但愿我們的來和去

沒有驚起一點兒風浪

沒有攪動半絲兒

沉睡的風

和塵

24

再見吧

撲滿歷史粉塵

閃耀生活光輝的

威遠鹽煤古道

城廂記（外一首）

○ 曾鳴

一段時期內，這片土地

還會按照他的描述，美好地呼吸

動物、植物、人

分行創造的大自然

已經習慣在長句中撒開

短句中收緊

暫時還不會有誰察覺

時間的中斷和生活的變化

但是這個詞也不會突然

帶來明顯的轉折

他其實只帶走了自己

遺下草木，流轉春秋

陽臺上的莊稼

城市正在包圍鄉村

流浪的莊稼四處逃亡

逃向勺子似的陽臺

逃向無路可退的農轉非水壺

在防盜窗圈起的老土上

開一蓬招蜂引蝶的油菜花

以單元計算面積的梯田

呈現出微縮的豐收

一切按比例縮小

阡陌也只在老繭上縱橫

花盆張開圓圓的嘴

每天和他一起念叨農時

高原（外二首）

○ 高璐

比身邊任何一捆牧草都要馨香

十月的苜蓿，從阿媽的藏袍鉆進

打夯舞的旋律

于是這暖曲，有了陽光的慈悲

有了草原的體系

如同鎏金的酥油茶敬獻上蒼的彈指慣性

高原上，一粒沙

就是一塊赤色引擎

帶著眾生的原初吸納信仰的力量

吐出廣袤的生命力

從雪山之巔，一路歌吟

一路釋放磁場

一路細滋慢長

他的航線是血脈的索引

當岷江之源與平川相擁

瓷實的脈搏渾然一體

族 群

我用族群折射在火塘的隱喻

夯實歲月奔流的肌理

多重結構的，味覺的色彩

下意識地互通有無

比如咂酒，比如洋芋糍粑，

比如臘肉，比如鹿耳韭

白石的占卜

慣于思辨古今，慣于結伴而行

那些逝去的文字拉著我奔向遠古

一片一片撿拾，神鳥抖落的翎羽

直到祖先的目光與今天對立

我看到自己投射的心理鏡像

鐘鼓四起

我想，我和祖先是相互尋覓的

更多時候，我們以文明淘滌文明

或者一起探討

未來過去是否還有交織，是否還很緊密

把色彩留在這一季

關上山色

眼前的彩從四隅跳脫出來

母親把蕎麥殼塞入我的夢境

與一灣松軟做伴

偶爾能讀懂沙沙的吳儂軟語

多瞌睡的麥香

多漫長的夜徑

別說話

天亮得悄無聲息

我從黎明的沙漏里

打撈一部醍醐的禪偈

沒有注解，也就無法詮釋我的沉睡和蘇醒

我把山峰和陳年的積雪

都泡進了茶里

山，又何來狹小一說

不過是我眺望的心境

被那些巍峨的疆界

嚴絲合縫地捆綁了而已

跳脫，即是無邊的嫣紅和光明

秋的色彩里，安放著一樹清靜

抵達（外三首）

○ 郭鴻雁

等待翻閱的，不同封面的書籍

在光滑的圓形瓷盤上，繪出的線條

落在白紙上的長短句子

笑靨如花時，內心傾斜的坡度

月光入喉后，漫無邊際的談話

這一切，仿佛正在抵達著什么

十 年

枯萎的花，不會再盛開了

離開的人，不會再回來

多么喧囂的城市，多么寂靜的時光

白晝煮雨，夜半挑燈

厚厚的冊頁，添了褶皺

剪短又留長的發絲，藏有雪

瑣碎的日常與執著之夢，同行

總有無法談論的虛無，總有荊棘叢生

暗藏玄機的生活，賜予前行者的

不過是半杯風霜和半杯陽光

也許并沒有誰會在意，低飛的翅膀

是否在天空留下痕跡

完美或不完美的結局，終成為

不必描述的秘密

每一朵光陰，都不堪一擊

既然誰也無法沿途折返

那么，就原諒那些預料之外的事

盛夏散記

可以忽略，風中搖擺的狗尾草

枝頭聒噪的鳴蟬。卻無法忽略

悄悄收束了翅膀的飛鳥

時光無聲，取走生活中的蜜

留下更加狹窄和彎曲的路

允許戰栗，允許緘默不言

誰都會有無能為力的遠方

山自有高度，水自有流向

在這遼闊的世界，萬物都各行其道

有人正在以身體中的火焰

淬煉季節里的陰影

不驚動一粒塵埃

陽光下

一對夫婦

頭發花白，腳步蹣跚

溝壑縱橫的手，輕輕

拍去彼此沾染的塵灰

耳語，微笑

露出稀疏松動的牙齒

他們攙扶著，過馬路

交握的手，緊緊

握著命運的走向

他們的眼睛

接住墜落的夕陽

他們的影子

互為光芒

浮生若茶（外一首）

○ 何美然

茶。風吹雨淋

誰都可以采摘

烘焙揉搓體芳

滾燙的水泡軟

一念苦 一念甜

是苦 是甜

茶知道 也未必知道

茶的姿態不過兩種

是沉 是浮

飲茶的姿態不過兩種

拿起 放下

茶如人生

人生如茶

一道苦 二道香 三道淡

細品

來去都如風

浮生若茶

甘苦一念

平常心

狻 猊

兩尊石雕瑞獸

獅非獅立蹲山門前

左雄右雌祈愿守望的模樣

顧盼傳情間捏軟了時光

誰將此獸喚狻猊

神話中的神獸

龍生九子

民間傳說中的第五子

喜煙火喜靜坐

雄踞山門靜聽落花

靜觀歷代香客焚香祈福

青煙裊娜里紛繁的背影

緘默不語地老天荒

此去經年（組詩）

○ 鐘想想

晚 雪

雪，喜歡在傍晚

慢慢抵達

一朵尾隨一朵，一片覆蓋一片

越下越大

流浪狗的窩，已被母親挪到屋檐下

金馬廟的僧人

留宿在村長家

窗戶下，母親給六個粗瓷大碗

裝滿熱氣騰騰的豬油蔥面

最大的那只碗

放在屋檐下

窗前的母親

母親站在窗前，去夠伸過來的一枝海棠花

不知是距離還是雨滴，她的手突然停住，懸

在虛空

逆光里看過去，是一株落寞的靜物

回到草木無限的紅蓮村

二十歲的母親剛好提著籃子走出院門。摘完

桑葉，割下春韭

四十歲的母親正忙著春蠶和八口人的晚餐

六十歲，母親變成植物學家和動物學家，熱

衷于菜園果園

和雞鴨鵝兔的成長

現在，母親站在小區窗前，多像一件閑置的

舊物

衰老，遲緩，寂靜。在春雨迷蒙的早晨

與那個年輕、飽滿、忙碌的自己

——迎面撞見

老院子

四月的風會為我們送來一切

門口的枯井被打探

草木被敘述

荒路被重新提起

母親在虛空的門楣前

指點、比畫，搶著拾起時間

指縫里漏出的光，搖搖擺擺

不斷打開真實的細節

周爺爺的拴牛樁，唐家婆的門檻石

從坍塌的土墻中突圍而出

鷓鴣藏在遠處的枝頭，長一聲，短一聲

替她喚著那些

遠去的乳名

南瓜花

蟬聲最密集的時候

南瓜花就開了

在黑瓦房后面，菜園子旁邊

大朵大朵開

我去時

蝴蝶正好飛來

我摘下一背簍南瓜花

一只黑絲絨裙上鑲有白斑點的蝴蝶

追上來

迷戀著我背上黃色的喇叭

在大木桌上，南瓜花變成母親的一道菜

是金光閃閃的一盤

幻象跟隨我多年

母親，我的蝴蝶去哪里了

柳花飛

忍不住伸出手

有時明明捉住一朵

攤開手掌，又被它飛走

飛行的路上，會遭遇電線桿、大樹、

數不清的灌木叢

她們總能靜靜地逃脫

那些潛伏在必經之路的堅硬手掌

面對柔軟的事物

也表示無能為力

我不能一一羅列更多柳花的名字

熟悉或者不熟悉的

柔軟無骨又無息無聲

我統一喚她們——

外婆，祖母或者母親

忽而春半

叫人怎不歡喜呢？

這田埂上的陽光，風

正一點點光顧十歲的霞妹，從發絲到脖頸

野花爭寵似的，迎過去

小黃狗的竄跳、呼叫

若即若離，又十分必要

穿過油菜花田的火車，有時是銀甲

有時是綠皮

它們代替她去了遠方

目送它們的，除了萬畝黃金、幾方池塘

只有她

沒人告訴她親人們去了哪里？

許多話交給草木、田野、溪水

還有半個春天

它們會替她和失明的奶奶

慢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