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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獵

2023-11-28 13:16張學東
當代 2023年6期

來人相貌平平。

再確切些講,他已過早地呈現出那種年紀男人的諸多特質來,面皮黧黑皴糙,兩腮的肉皮松弛呈條棱狀,干癟的嘴唇滿是不健康的煙灰色,只有濃而黑的一對抹子眉還在不遺余力地參差亂長,如同久未修剪過的兩段綠籬,看上去刺刺扎扎毫無章法。整個臉部的營養,恐怕都讓這兩條貪婪的粗毛團吸收了去,使得這張臉看上去瘦得驚人又干得可怕。藏在眉輪下面的一雙三角眼,多少閃跳著狡黠的光焰,還時不時地翻過一抹陰郁的眼白。通過自家的可視門鈴,乍睹這副尊容時,雍和平心里便不由得泛起一陣莫名的不爽,而這種不良印象,又加深了才剛擺脫燈紅酒綠場所的疲憊感和厭惡感。若不是門鈴一直那樣惱人地嘶鳴著,這種時候,他實在是懶得去搭理任何一個人。

“是雍師傅吧?”嘶啞的聲音從話筒里慢吞吞擠出來,干澀且低沉,跟那副尊容如出一轍。一定又是哪個討嫌的保安,他們總會沒事找事上門來啰唆一通,什么車停得不是位置啦、堵了人家小區的大門啦、最好是下去挪一挪啦、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諸如此類。雍和平根本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便極不耐煩地喝問道:“快說,啥事?”許是樓下男子靠那攝像頭太近的緣故,顯示屏里的臉嚴重變形,鼻頭顯得奇大,同哈哈鏡里見到的怪影相仿,這更加劇了主人對陌生男子相貌的壞印象。

“我說雍師傅啊,剛才你是不是把車停在外頭巷子口了?”果然未猜錯,又是個多嘴多舌好管閑事的家伙。雍和平一邊懶散地伸手拉開脖際的領帶,一邊憤憤地應付道:“都這么晚了,你說,還能停到哪去?拜托了,千萬別讓人再下去挪車,除非我能把它抱在床上睡一宿!”事實正如此,眼下在市區想找個泊車位,簡直比尋個漂亮媳婦還艱難,只要回來稍晚點兒,你就得繞樹三匝地滿世界瞎踅摸,往往折騰老半天,還不一定能找得到合適的位置。巷口那邊雖說離家稍遠了點,可也算不賴了,由于它毗鄰小區又非機動車道,巷道總共有一輛轎車那么寬,一般夜里過了零點,兩旁的各類店鋪陸續打烊,來往路人逐漸稀少,車胡亂停放一宿,應該不成什么問題??蓡栴}是,偏偏有人半夜三更還跟自己過不去。

于是他不由分說,草草掛斷話機,摘去領帶,趿上拖鞋,打著酒嗝,醉意蹣跚地沖進衛生間里。今天是周末,傍晚老婆從幼兒園接上女兒,便直接打車回娘家過夜了,因為明天是老岳父七十大壽,老婆說她得提前過去幫把手,叮囑他明天午飯前趕回去即可。眼下,他滿身都是臭烘烘的煙酒氣,當然也少不了花枝招展的陪侍女郎身上的香水和脂粉味,老婆若在家的話,他準得先去沖個涼,不然根本挨不了床沿。她準會為此煞有介事地嘮叨半天,聞聞你身上都什么味兒,熏死人了……此刻他確實困得人仰馬翻,上下眼皮早打起架了,他胡亂將自來水往臉上潑了那么幾把,又拿手心掬了水吸進嘴里咕咕地漱口,他還沒來得及拿毛巾擦干臉呢,可惡的門鈴復又喪鐘似的響上了。

“喂,你他娘的到底還有完沒完?!”

就像絕大多數狂躁的精神病人的一次急性發作,他忽然沖著黑灰色的話筒咆哮起來,與此同時,一串晶亮晶亮的水滴從臉頰滑落到腳下的地板上。琥珀色的高光大理石地面,跟所有五星級賓館的大廳如出一轍,鏡面般閃閃發亮,直晃人的眼目,要說這都得益于老婆的日常操持,這個女人實在太愛整潔了,每天不管有多忙,必得抽出空來,將這二百來平方米的復式樓房收拾得一塵不染。他有時剛好站在家中的美國紅橡木扶梯上吸煙,就看見她吭哧吭哧蹲在一樓客廳里,撅著渾圓的屁股,反復擦拭地板和家具的樣子,那感覺簡直就像是一個執著的手藝人,在對自己心愛的作品做最后一次精心打磨。四歲半的女兒確是個小樂天派,高興起來便隨手亂丟東西,她的小畫冊、童話故事書、七十二色畫筆和大大小小的毛絨玩具,總是充斥著房間的各個角落,即便如此,老婆還是能魔術師般起死回生,將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許多時候,雍和平會滿心覺得,這輩子能攤上這樣一個女人該知足了,不管自己在外面如何辛苦奔波,在家里他可是標準的甩手掌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子倒地,也不用他去扶上一把的??赡腥说男挠挚偸且暗?,時不時跑到外面撒會兒歡兒,美其名曰生意應酬無法脫身,其實自己也難保不喜歡隨波逐流荒唐一下。就拿今晚的這場飯局來說,他確實需要好好陪陪那幾個重要客人,紅的、白的、黃的各種酒都喝了,后來又去KTV包房,歌也唱得夠嗨,尤其是一直纏磨在他身邊的那個陪侍小姐,到底還是點燃了他那男人的豪情,最后居然就在狹促的車廂內,他醉醺醺地將那個小妖精擺平了。等他窸窸窣窣提好褲子,忙亂地掖好襯衫,隨手抽出幾張百元大鈔甩過去的時候,對方冷靜得卻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只是雙手利索地夠到背后,旁若無人地系著被他拉扯開的胸罩的小掛鉤,然后再拿細手指梳理梳理黑緞子般的長發,便漠然地推開車門,邁著輕盈的貓步,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中。

那時間,有一股腥乎乎的夜風旋進車內,空氣中飄蕩著來自城市下水井的濃濃惡臭,這股齷齪的味道如當頭一棍,似乎是對晚歸丈夫的一次警醒和棒喝,使他不由得陷入那種激情消退后的落寞與隱疚當中。

“雍師傅,先別忙著發火嘛,我來呀就是想捎句話,你的車窗……怕是忘關了?!彪S著話音落下,那張酷似哈哈鏡里的丑怪臉,也毫無征兆地消失在巴掌大的可視屏里。

車窗未關?應該不會吧?可剛才自己確實有點兒手忙腳亂,畢竟,在車里做那事,況且又快到家門口了,一時疏忽也是難免的。于是,他不敢再猶豫什么,幾乎來不及穿好皮鞋,就慌慌張張趿拉著奔下樓去。腦海中分明還晃動著那張陌生的面孔,黑瘦、萎靡、變形,甚至有些病態,可偏人家還費心費力跑來提醒自己,自己也真是有點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盡管他車內不會留有現金和銀行卡之類,可他分明記得,那份剛剛簽妥的施工合同,正跟一摞標書副本一起被塞在車廂里,一旦讓誰拿走麻煩可就大了。要知道為了拿到這個棘手的項目,陪吃、陪喝、陪玩……他幾乎沒晝沒夜地折騰了倆月,直至今晚這一切才算塵埃落定。

奧迪A6L轎車黑黝黝地匍匐在巷口,離車不遠處,一盞歪斜的路燈,正呆頭呆腦地投來暗淡而散漫的一叢光線,黝黑的車身被那一團朦朧的類似月光的東西所籠罩,遠遠望過去,汽車靜得仿佛一頭熟睡中的黑豹。早在幾年前,他還開著一輛二手的切諾基,整天灰頭土臉地輾轉于各個工地,后來生意越做越順當,出行總得講講氣派,事關面子問題馬虎不得,他毅然決然買下了最新純進口的這款奧迪牌轎車。

雍和平跑得喘吁吁的,心跳得十分潦草。這種事情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忘記鎖車門,忘了關天窗,盛夏時節驟降暴雨,雨水直接從車頂灌進來,車里簡直能養一大缸金魚了……這樣想時,先前發生在車內的荒唐把戲又閃跳出來,真是該死,一個人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成這樣,竟忘了關好車窗,在做那事的當口。一旦想到這個關鍵點,他頓時眼皮直跳,飛也似的沖到自己的車前。

當雍和平心神不定地鉆進駕駛室內,并下意識地回頭朝后側的車窗觀望時,整個人霎時震驚得無以復加,他簡直像個膽小的婦人,突然無法自抑地尖叫起來。

“??!……你……你……你誰呀?”

實際上,除了那一拃來寬忘關的車窗,此刻赫然闖入他視線中的,是緊挨著那扇車窗的座位上,兀自立著一截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夜蝙蝠,詭異地鉆進車來,心安理得地將這里當作自己理想的棲息地了。雍和平整個心臟猛地躥向喉頭,周身的血液幾乎同一時間奔涌進空白的大腦里,一連串可怖的畫面迅速在眼前滑過,劫持,綁匪,敲詐,恫嚇……所有充滿兇險意味的劇情,都一股腦浮現在他腦海中。

“有錢就是好,這車才新換不長時間吧,跑起來準帶勁,嘖嘖……”黑影不無艷羨,像是專門進來參觀車的,弄出一串俗氣的嘖嘖聲,屁股上下用力彈壓著油黑柔韌的真皮座椅,那響聲聽起來跟他的嗓音如出一轍,叫人難以忍受。

“喂,你……你到底是誰啊,你想……想干什么?”他一面怯顫顫地發問,一面盡可能睜大雙眼,去盯視后座上的詭譎黑影。但這種時候,車廂內委實太暗了,想看清一個人的面目不太容易,這更使他心中的那份恐懼感分秒必爭地蔓延開來,以至于他都無法正常呼吸了。

“來一根不?”黑影壓根不理睬他的惶惑與恐懼,而是靜靜地伸手從襯衣兜里掏出煙盒,輕輕磕出一支,沖他晃了兩晃。那是一盒再普通不過的紅塔山煙,這種低檔貨色在他的交際圈子里早就銷聲匿跡了。

他警覺而不安地搖著頭,額際已然汗涔涔一片了。

“喔,差點忘<\\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了,你們這幫大老板,只抽軟中華啥的,”黑影的口氣不無揶揄之意,“咱這幾塊錢的爛桿煙,咋能入得了雍總眼皮呢?”說著,那兩只手開始在褲兜里胡亂摸索起來。黑暗中的窸窣尋覓,帶著某種詭秘而邪惡的味道,說不準,對方會冷不丁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接頂在他的喉管上,聽說,一些夜間出租司機就是這樣被劫匪控制住最后丟了性命。

“……我說雍總,別自顧愣著啦,你瞧,我又把火機弄丟了,就借你的點火器使一下唄!”

他這才強迫自己從戰戰兢兢和胡思亂想中回轉過神來。對方忽然改變了對他的稱呼,興許,是個熟人,他倆或許在哪里謀過面,所以才故意拿自己尋開心也說不定,看來情形并沒他想象得那么糟。他僥幸且狐疑地盤算著,同時摁下汽車的點火器,進而,又迫使自己積極地思忖起來,或者,一切都是預謀好的,先在暗中蹲點,以便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再裝作保安的樣子,混進小區叫門,一步步地誘他就犯,恐怕這就要跟他攤牌了。

砰!

點火器自動彈跳出膛,發出一聲輕微的金屬特有的響音。那感覺亦類似于利刃突然出鞘。他驚得差點沒尖叫出聲,身體不由得打個激靈,才忙掩飾似的伸手將點火器拔了出來,然后,動作有些笨拙和夸張地向身后遞過去。

黑影慢吞吞地將自己的腦袋探過來,對著鮮紅的點火頭把煙吸燃了??諝庵卸嗔朔N嗆煳味,白絲絲的煙氣,很快就填滿了這個愈發令人感到窒息的狹小空間,仿佛一場陰謀的千百個神秘莫測的觸須,無處不在,令人膽寒。

“呵,可真是貴人好忘事啊,怎么,雍總這老半天就沒認出我嗎?”伴著干嗆熏眼的劣質紙煙味,那張瘦削的丑臉,再度伸到正副駕位中間的空當里,像一只非常突兀的面具一動不動,又像是準備跟對方好好敘敘舊似的。

“我看雍總真個是,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活越風流了,可就是這身臭脾氣,還那么雷公火暴的,準是在公司里訓人訓慣了吧?!?/p>

直到現在,雍和平總算有機會和膽量抬起手,輕輕摁亮了頭頂的閱讀燈,借著那一團橘黃色的光亮,謹慎地側過臉去,使勁注視這張黑暗中的陌生面孔。青灰,松弛,粗糙,狡猾,唯獨沒有了剛才哈哈鏡里的印象,狗日的攝像頭,總是把人捕捉得那么怪誕不經而無法辨認。

事實上,眼前的這個抹子眉男人,確實透出幾分似曾相識的味道,只是這相貌太過平常了,注定不會讓人印象深刻。因此,雍和平不得不仔細加以辨識,同時,挖空心思開始追憶往事。實在是張其貌不揚的臉,最突出的就數那兩道粗黑扎眼的眉毛了,看著倒有點兒眼熟,可一時真就搞不清在哪里見過……該不會是生意場上的冤家對頭?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飯桌上依舊談笑風生,頻頻舉起酒杯。

“我說和平啊,今兒的酒咋老不見下去呢?瞧瞧,都能養魚嘍!”老岳父說著便直起身,親自給女婿把酒蓄滿,再端起自己的杯子,朝一直蔫頭耷腦的雍和平舉了一舉,“來,咱爺倆有日子沒好好喝了?!笨捎汉推綁焊蜎]聽見老岳父的話,一味地沉浸在某種虛空中。老婆不得不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又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和平,爸等你喝酒呢?!彼湃鐗舴叫?,遲疑地“哦”了一聲,忙伸手去端杯子,卻又不慎,嘩啦一下,那杯酒讓他碰翻了。

老人用裁判員似的目光盯著他,略帶不滿地咕噥道:“這生意上的事固然當緊,可也不能一門心思摽著勁,你說說,這錢啥時候能掙到頭呢?今兒我看你老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公司有啥煩心事?”他連忙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以示自己很好,但那笑容卻稍縱即逝。老婆一面替他重新斟好了酒,一面笑著打圓場,說最近他在外面跑一個棘手的項目,老是深更半夜才進家門,估計是給累著了,昨夜沒休息好,讓老人千萬別往心里去。這話讓他心里倏地一熱,還是老婆最體諒自己。昨晚,最終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確實睡意全消。那張黑瘦丑陋的臉,和那雙不無狡猾的眼睛,就跟一枚生銹的釘子一樣,深深釘在腦子里,攪得他思緒如潮全無睡意。

那還是幾年前了,公司剛剛起步,自然需要招些人手,抹子眉大概就是那陣子被招進來的。雍和平自己學建筑出身,之前在國營單位干過幾年土建工程,到頭來單位只給大伙掙下一屁股債,連員工基本工資都開不出,后來他索性辭了職出來單干,仗著托了些熟人和老鄉的門路,陸續承攬到中小規模的市政綠化工程,不外乎在街邊或休閑花園植植樹栽栽花種種草皮,或者,在生活區搭建涼亭游廊、鋪一片小廣場、裝個把城市雕塑,因為投入不算大,加上他又擅長方方面面應酬,生意倒也做得順風順水。綠化工程受氣候條件限制,尤其在西北地區一入冬便閑下來,公司不可能養那么多人,到了這種時節,像平時出工不出力的,干事浮皮潦草的,或者不聽經理管束的,正好借機打發了事。那個家伙應該是在工地上當過一陣施工管理員,身上好像還揣著個駕照,忙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也能頂個司機用。抹子眉一定是覺得自己為公司付出很多,可到頭來一句話就讓他走人,怎么也想不通,就跟主管人事的女經理大吵大鬧,惹得那女人哭鼻子抹淚的。

那天的事正好給雍和平撞個正著。當時,公司承攬的一個市政項目正在全面驗收,市里領導高度重視,要把這個工程作為評選園林城市的一個亮點對外宣傳。偏偏這種時候,他們栽下的二十幾株法國梧桐死了一多半,監理把他提溜到現場,訓他跟訓三孫子似的。最可氣的是市委的那個小秘書,平時人模狗樣,說起話來官腔十足,儼然二號首長,這家伙指著他的鼻子批評了足足半個鐘頭:沒那個金剛鉆就別攬這瓷器活兒,你知不知道,這次評比事關我市形象和未來的經濟發展,你一個搞綠化的連樹都種不活,難道政府出資是養你吃干飯的嗎?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趕緊滾蛋……雍和平被罵得灰頭土臉諾諾連聲,只剩下忍氣吞聲點頭哈腰的份了。沒想到一回到公司就遇上抹子眉跟女經理鬧得不可開交,當時大伙都在氣頭上,話說得很難聽,加上對方那張黑臉確實叫人望而生厭,雍和平到底還是三言兩語打發了此人。昨天在轎車里,抹子眉一邊吸煙,一邊跟他講述這段舊事?!坝嚎?,你說過的話,我到死都忘不了,你說,像我這種人,生就一副窮命,走到哪里,也不招人待見!哈哈,這話還真讓你說準了,打那以后,我在哪都干不長久,可以說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有時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要是早早死了,反倒干凈……”

女兒吃過生日蛋糕后,便一個人跑到樓下玩去了。

樓前的草坪上,有一架小型的塑料滑梯,旁邊還有幾樣半新不舊的健身器材,岳父他們經常在這里鍛煉身子骨,活動腿腳。雍和平只是應付性地跟老岳父喝了兩杯,就推說想下去瞧瞧孩子,擔心小家伙會不小心摔跤磕碰。做父親的都很疼愛女兒,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其實,他只是想借機到外面透透氣,心里有事憋屈得實在難受。禍從口出,他可真沒想到,當初自己隨便說過的一句氣話,竟讓抹子眉耿耿于懷這么些年。對方雖然只字未提記恨他的話,可他能夠感受到那種深深的怨恨,當自己后來囁嚅地說出那句實在對不住的話時,抹子眉明顯地嗤之以鼻,絲毫沒有接受他所謂的道歉。抹子眉將煙頭擲出車窗外,又用力吐了口煙痰,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動靜很有點兒摧枯拉朽的味道。他不得不忍受著咳嗽聲所帶來的種種心理不適,他甚至覺得,整個車廂都跟著抹子眉的咳嗽一起戰栗起來?!班?,時候不早了,雍總也該回去歇著了,這往后啊,咱倆還有的聊呢,反正我成天閑著也是閑著?!蹦ㄗ用籍Y聲甕氣撂下這句話,便一頭扎進了午夜漆黑的街巷中。車門被奮力關上的聲響,如同一次有力的爆炸,讓雍和平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雍和平遠遠地望見女兒,小家伙天真地叉開雙腿,細嫩如玉的肌膚發出孩童特有的柔光。此刻小公主就坐在鮮紅的塑料滑梯頂端,饒有興趣地舔吮著手里的什么東西。距離滑梯幾步遠的健身器上,有個男人正斜身跨在上面,兩腿在離地面一尺高的位置上,一蕩一蕩的,動作夸張而又滑稽,活像個馬戲團玩雜耍的小丑,嘴里叼著煙卷,目光瞥向他家的寶貝女兒。

雍和平的大腦猛地從一片恍惚迷亂中蘇醒,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該死的!居然跟到這里來了??!”

昨夜間,他也曾試探著問過一句:“你有啥要求?我會盡量彌補的?!眴栠@話時,他的心里懊惱極了,那種叫人抓住把柄的感覺,簡直糟透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竅。當時,抹子眉不置可否嘿嘿一笑,那伴隨著濃痰和咳嗽的怪異笑聲,真的比哭還難聽。他直想沖口而出:“干脆來個痛快的,說吧,到底想要多少錢?”可最終,他也沒有勇氣說出,更不可能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現在,抹子眉又鬼使神差出現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可見這貨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一路死心塌地跟蹤他到老岳父這邊來,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從而最大限度地狠敲他一筆吧。這樣想時,夜里所有痛苦的輾轉和內疚的心理,全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太陽穴處的青筋似乎都要暴突起來,他暗中攥緊了雙拳,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抹子眉跟前。

“喂,你到底想咋樣?”他本來是想大聲呵斥一通的,可那些硬氣的話剛一挨嘴皮子,便蚊子般沒了聲氣,像被蒼蠅拍拍扁了似的,軟塌塌的,變成了被極度壓抑下來的一句悄悄話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窩囊透頂。

抹子眉照舊氣定神閑地在健身器上晃動著雙腿,好像他來這里僅僅是為了鍛煉身體的,那種金屬臂桿來來回回,摩擦出很刺耳的嘎吱聲,有一只臂桿的接縫處油漆剝落,生了銹的鐵桿露出褐紅色的內里,仿佛隨時會咔嚓一下斷開。雍和平這時才留意到,對方簡直瘦得像根竹竿,整個身體扁平枯槁,透過皺巴巴的灰襯衣,依稀可見根根肋骨,尤其那雙蕩來蕩去的細長的腿,使褲管看上去空洞無物,儼然一個小兒麻痹癥患者。抹子眉慵懶地打兩個哈欠,三角眼瞇縫著,充滿好奇地望著滑梯方向,那張瘦黑鐵青的臉,在午間日光映射下,倒是變得比夜間溫和了許多。不,這只不過是種假象,誰也無法猜透別人叵測的內心!他盡量這樣想。

女兒一見他來,便歡天喜地地從上面滑下來,然后跑跑跳跳撲奔上前,一下子就把他的大腿抱攏了?!鞍职职职?,我不想待在姥爺家,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要去公園看小動物,你帶我去嘛,好不好,爸爸爸爸,寶寶都好久沒去了,上次你答應過寶寶,只要好好吃飯就去……”孩子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最近這兩個月,他確實忙得焦頭爛額,通常晚上回到家時,孩子早就睡熟了,早晨他出門前孩子還沒醒來,眼看都快記不得女兒的小樣子了。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么搪塞女兒,那無恥之徒卻忽然礙手礙腳地在女兒面前蹲下來,煙灰色的嘴巴幾乎湊到孩子額前,用那副沙啞低沉的聲調嘀咕著:“小娃娃都愛上動物園,猴子爬桿可有意思了,不過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怕沒工夫陪你去看,要不我……”抹子眉這種毫無道理的干涉,簡直要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氣得發瘋了,他注意到懵懂無知的孩子,竟然向陌生人投去了向往的目光。在短短幾秒的愣怔后,他二話不說,激憤地抱起自己的女兒,大步流星地朝樓道方向走去,迅速逃開。

孩子當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個勁在他懷里擰著小小的身體,活像一條難拿的魚兒,粉嫩的嘴唇倒也不忘吮吸手里的那只棒棒糖,晶亮的糖汁讓那小小的嘴唇越發閃閃發光,如玉雕粉砌一般好看。孩子噘起小嘴咕咕噥噥:“寶寶不想回姥爺家,就要去公園玩,現在就去看小猴子……”他無暇理會這些,執拗地一口氣爬到樓上,用力敲開岳父家門后,徑直把孩子塞給老婆。他謊稱公司臨時有點急事,需要自己馬上去現場處理。老婆見他臉色委實有些難看,只是疑惑地皺了皺眉頭,對于丈夫的事情,女人總是百依百順的,她知道生意艱難,男人肩上的擔子很重,她能幫的就是在家照顧好孩子。小姑娘發現爸爸著急要走,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惹得一屋老少吃驚不小,都慌忙撂下手中的碗筷,一起擁到門口張望。

等他快步跑下樓梯的時候,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峻了。女兒剛才手里拿著的棒棒糖,是那家伙給的?之前,他好像并未留意到誰給孩子買過糖吃。也或許是他多疑了。不過,萬一那畜生打起小孩子的主意怎么得了?女兒若是被盯上了,后果將不堪設想!這樣一番惶惑無助的忖度,讓他整個人幾乎跌落到崩潰的邊緣。他明白自己這次遇上大麻煩了。

種種跡象表明,抹子眉確實盯上他們這一家人了,尤其是他最最心疼的小女兒,剛才這家伙跟孩子說話的語氣和眼神,就像是他跟女兒早就很熟絡了似的。不,決不能由著事態這樣發展下去,快刀斬亂麻,得當機立斷!媽的,一定是窮瘋了,想來敲老子一筆,錢我可以給,就當是做生意虧了本,只要那家伙能把嘴閉牢,并保證往后不再來騷擾,凡事都可以商量。無論如何,他自認為可以搞定這一切。

自始至終,那一桌子好菜,他都沒有動一筷子。

倒是抹子眉的胃口,好得著實令人吃驚,魚來搛魚,蝦來剝蝦。居然還點了陽澄湖大閘蟹,女服務員嗓音甜美地介紹,那可是一大早從江蘇空運來的上等鮮貨,拳頭大的一只,就要八十八塊,簡直跟搶錢似的,一點兒折也不打??上О?,這么好的一盤螃蟹,那家伙根本不會吃,只顧餓狼般叼住胡啃亂咬,蟹腿被扯得四分五裂。那家伙的門牙齜得好似鬣狗,額頭青筋啵啵直蹦,那雙骨節突出的大手,活像流浪狗的臟爪子,指甲縫里盡是污垢,埋汰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他經商也有年頭了,從來沒有請這種人吃過一頓飯。

他實在是看不下去,只好痛苦地側目去掃視窗外。街面上的人跟往常一樣,熙來攘往,但他總覺得每個打窗邊經過的人,都要居心不良或嬉皮涎臉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間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席間,服務員進來給客人更換蘸碟,很顯然,小姑娘也被這種生猛的吃相鎮住了,一個勁拿余光不無好奇地竊視著什么。好在,雍和平眼前的蘸碟始終干干凈凈,否則,他想,人家一準認定他倆是一路貨色,恐怕八輩子都沒吃過螃蟹??杉幢氵@樣,他也感到自己被不折不扣地當眾羞辱了,對于一個成功人士而言,無異于顏面掃地。

“你當真,一口都不吃?”抹子眉埋頭忙活了一通,也許終于想起對面還坐著一個大活人,才勉強用沾滿了蟹黃和滴滴答答姜汁的手,抓起一只五花大綁著的螃蟹,徑直戳在他面前?!斑@王八日的,肥得流油咧,我勸你還是嘗一個嘛?!睂嵲诳蓯?!這感覺倒像是,抹子眉才是今天最慷慨盛情的主人,而他,很有點兒卻之不恭的陪客的意思。

“不吃你會后悔的,真的,狗才騙你!”

他倒寧愿面前坐著的僅僅是一只餓急了眼的野狗瘋狗癩皮狗。通常,狗吃飽了肚子,就會乖乖地聽話,還會不停地沖你搖尾巴。他再次痛苦地將視線拉回桌面,那些原本擺盤十分考究的菜品,早被抹子眉風卷殘云般的丑惡吃相,搞成一堆殘花敗柳了,那些深褐色、鵝黃色、淡綠色、鮮紅色的湯汁,飛濺得哪哪都是,好像雍和平一不小心,跌進了某個齷齪的屠宰現場,真就連下腳的位置也找不到。最慘不忍睹的是,那一盤大閘蟹,剎那之間變成了奇形怪狀的一座小山,發紅泛亮的蟹背殼,很有幾分耐火磚的味道,加上白如瓷片般的蟹腹殼,這一大攤紅白相間的殘骸,像極了剛剛被強行拆毀的建筑物,就那么毫無章法丟棄在眼前,實在是大煞風景。

他哭笑不得地擺擺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讓對方自便。他絲毫沒有饑餓感,況且,在這種壞人面前,哪還有什么胃口可言?焦慮和痛恨還來不及呢。更要命的是,抹子眉正用如此卑劣無恥的手段,不斷地折磨著他的視覺、聽覺和嗅覺,他簡直有種生不如死的煎熬了,真想跟對方真刀真槍大干一場。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考慮過,大不了弄個魚死網破。但是,這種瘋狂的不切實際的愣頭青想法,也僅僅在腦海里閃現了不足兩秒,便消失得無蹤無影了?,F實,不允許他有一絲一毫的張狂和胡來,小不忍則亂大謀,否則,他有可能會身敗名裂傾家蕩產,那樣的話,多年的打拼都將付之東流了。他打小就知道一句老話,叫好鞋不踩臭狗屎,現在,他必須要讓自己學會隱忍,不可輕舉妄動,忍一時則風平浪靜。

他越來越覺得,剛才自己真是吃飽撐得,怎么會鬼使神差想出這么個餿主意來!“你要是還沒吃東西的話,咱倆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邊吃邊談,你覺得怎么樣?”事實上,這也只是他一時想出的緩兵之計,沒想到抹子眉欣然應允?!昂冒?,好啊,要是能蹭雍總一頓大餐,就是馬上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了,也值!”當抹子眉興高采烈地拋出這番言辭時,雍和平立刻流露出某種不易察覺的鄙視神情。他當然很清楚,像抹子眉這種窮人,恐怕這輩子也沒吃過什么好東西,吃人的嘴短,干脆就用好吃好喝塞住這家伙的臭嘴吧。數年來,過于頻繁的迎來送往和觥籌交錯,早就讓雍和平對一切美食喪失了興趣,吃飯,于他來說,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行之有效的交際手段,一種彌漫著食物氣息的博弈和拼殺,離開飯桌,注定什么生意也談不成。貪食乃人之天性,也是生意場上最容易攻克的首道關口,不管什么人總得吃飯,有多少冠冕堂皇的大人物,不都是在飯桌上被一一擺平的?

末了,抹子眉提出沒吃完的東西要打包帶走?!半S你便吧?!彼皇切牟辉谘傻刂痪?,趁機馬不停蹄地思忖著,接下來該如何交涉。生意桌上他輕車熟路,可這種荒唐無理的談判,他卻一點底也沒有,因為,他不清楚對方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服務員漫不經心地往發泡餐盒里拾掇著剩菜,那家伙正優哉游哉地蹺著二郎腿剔牙。他頭一次在那張黑瘦的臉龐上,捕捉到一抹心滿意足的紅光。這種紅潤的光澤他并不陌生,事實上,跟他打交道的那些人,什么局長啦、處長啦、科長啦,還有工程監理們和驗收單位,他們臉上經常掛著這種飽食后的庸俗光彩,如果再有幾杯美酒下肚,效果會更好。通常這種時候,他們都會拍著胸口、打著臭烘烘的酒嗝道:“雍老板,那事好商量,你就放心吧,到時候會盡量關照一二的……”可是,現在抹子眉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酒足飯飽后的滿足與慵懶中,活像一只餓狗,剛剛啃完一條肥碩的羊腿,撐得沒了斗志。

直到他們離開餐廳,汽車開動后,抹子眉才提出來,說想去當年干過的工地上瞧瞧。這個要求實在讓雍和平感到莫名其妙,為什么要去那里?工地還跟這家伙有什么鳥關系?況且,都過去好幾年了,公司承攬的業務那么多,生意早滲透到城市的角角落落,他根本記不得抹子眉說的是哪個工地?!澳憔驼瘴艺f的,一直往前開,過了紅綠燈,左拐再左拐,然后順著匝道右拐,等下了鐵路立交橋,就差不多到了?!彼植坏貌宦爮哪羌一锏囊煌ㄏ怪笓],心里盤算著的,依舊是怎樣盡快擺脫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他不可能將大把的時間都耗在這個混蛋身上,時間對于他就是效益,就是大把大把的人民幣,他時刻得算算經濟賬。

昨晚,自己的腦子一定是喝壞掉了,干嗎別出心裁玩什么車震呢!是為了慶祝那份幾百萬元合同的順利簽訂,還是僅僅為了滿足一個男人不可告人的欲望?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一著不慎,就讓自己落入這該死的圈套難以自拔。眼下,他不得不撇下岳父大人的壽宴和一家老小,駕車拉著這個難纏的無賴,滿世界亂竄,急急如漏網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所謂成功人士的優渥感,早已蕩然無存了。偶爾,他也會想起小女兒嬌柔懵懂的小樣子,當然還有剛才她歇斯底里的一通啼哭,孩子想去動物園玩玩,這個再簡單不過的要求,卻是他這個當爸爸的一時無法滿足的,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想到這里,他不由得怒火再度升騰,感覺胸腹的橫膈那里,有一簇幽暗的藍色火苗在吱吱燃燒。

“咱們可都是男人,有話只管張嘴,千萬別再兜什么圈子了?!彪m然心里如是合計半天,可話一出口還是變了味:“估計你這幾年也不易,若是手頭緊的話,不妨開口?!彼囂叫缘貟伋隽碎蠙熘?,而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像老朋友那樣舒緩而沉穩,“你看這樣行不,干脆說個數字,也讓我聽聽?”

沉默。少說有一根煙工夫的沉默。沉默,遠比車廂內滯澀的空氣更加叫人難以忍受。抹子眉半晌不置一詞,只是將黑腦袋斜靠在車窗上,目光多少有些呆滯,也許是剛才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讓這瘦癟癟的家伙陷入了短時的困倦,那張黑臉已看不出有任何的妄想和危險了,好像他僅僅是個搭順風車的路人。

“你覺得,錢這玩意,真能擺平世上所有事?”抹子眉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雙三角眼瞇縫著,像極了一只午間嗜睡成性的老公貓,說出的話也帶著一股迷茫的味道?!澳悄阏f呢?”他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幼稚的問題。平心而論,這些年的苦心經營,至少證明了一個問題:沒錢是萬萬不能的。你想掙十萬,起碼得有五十萬或一百萬擱在那里,不然誰會搭理你?在這個金錢萬能的社會里,人們只在乎你的財力,有錢就是爺,有錢就能擺平一切。

“你現在應該很有錢吧,想換新車就換新車,想住大房子就住大房子,沒啥是你辦不到的吧?”對方的口氣,始終如睡夢中的人一樣散漫不經,但那些話分明又是有所指的。

于是,他不得不接過話頭,委婉囁嚅著道:“不瞞你說,錢多少是掙了一些,可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多,如今處處需要打點,日常開銷太大,就比方說昨晚……”說到這里,他不由得一陣懊惱,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干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差點忘了——昨晚你在車里頭感覺賊受活吧?”這話猛不丁從那家伙的狗嘴里鉆出來,帶著一種十分艷羨的鬼祟口吻,一下子又刺痛了他的軟肋。

“這個嘛……不過是逢場作戲……當時確實喝高了,不然咋會……”

“你不就是想說,酒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從.eps>人膽,對吧?”抹子眉的聲音陡然提高了,還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頭,仿佛哥們兒間熟得不能再熟了?!案闩司褪歉闩?,你這就叫,老大白天玩命撈錢,老二夜里給你可勁造呢,不然,掙那么多錢管屁用!”這種說法聽起來太粗俗了,可細琢磨又是話糙理不糙的?!拔乙怯心隳敲炊噱X,一天非受活他幾次不可!”抹子眉說這話時,表情忽然變得色瞇瞇的,讓他竟無言以對。

“到了……到了,就在那頭!”奧迪車在抹子眉不無激動的叫喊聲中剎住,透過車窗,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家結核病醫院和一爿老舊的家屬區之間的空地,楊樹柳樹臭椿還有國槐,長得快有兩層樓那么高,樹木之間的空地上野草叢生,原先種植過的草坪早沒了印記,靠近路邊的榆樹矮籬長得歪歪扭扭,顏色灰不溜秋的,幾乎看不出什么綠葉,明顯是后期的管護不到位造成的。這樣小打小鬧不上檔次的小工程,他現在基本上不干了,因為這多半都屬于政府行為,不過是為了爭創個所謂的園林城市或衛生城市,頭痛醫頭地臨時折騰那么一番,有時時間緊迫,干脆撒上麥粒冒充草坪,待檢查評比之后,也就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了。他現在更愿意接手那種大型高檔社區里的綠化和養護工程,規模通常比較大,造價也高,錢相對來得快些。

那個家伙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旁若無人地跳下車,手里倒沒忘拎著打包的鼓鼓囊囊的食物袋子,像只撒歡兒的黑山羊,徑自跨過灰頭土臉的榆樹矮籬,快活地一頭鉆進樹林中去了。他望著對方有些駝背的干癟背影,略加思索才離開了自己的汽車。他當然沒有心境故地重游,恰恰相反,面對多年前公司干過的活,他倒是多少有些慚愧,他寧愿世上再也沒人提起這個不起眼的鬼地方,公司在剛起步的時候,腳步總是蹣跚稚嫩的,就像一個懵懂膚淺的窮小子。他心事重重走過去的時候,那家伙剛好貼著一棵碗口粗的新疆楊撒完尿,身子還在神經質地抖著,同時仰起脖頸吸著煙,煙霧不時籠罩住那張皮肉有些耷拉的黑臉,加之林間蔭翳蔽日,抹子眉的表情變得更加陰郁難測了。他只好皺著眉頭,兩手環抱站在對方跟前,不管怎么說,這倒是個講話的安靜所在,除他倆之外,暫時并無旁人。這種破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未等他開口呢,抹子眉就搶在他前頭拉拉雜雜講開了:

“你怕是不知道,當初為了種下這些樹,我可是費了老鼻子勁,下面埋的都是該死的建筑垃圾,想要挖個樹坑,真是比登天還難!”

對于這樣的描述,他無動于衷,因為他的腦子里盤算的,是如何盡快打發這個家伙滾蛋。

“雍總,我想你還記得吧,當時工期趕得忒緊,我帶著一幫人負責在這里挖樹坑,你跑過來指著我鼻子訓話,說挖不下去拿我是問,那天我確實跟你頂過幾嘴,我說光靠人手怕是不行,得上那種小型挖掘機,你說我說的是屁話,花那么多錢雇臺機器,要你們這些人吃干飯???還說什么兩條腿的驢找不到,兩條腿的人多了去了……后來實在逼得沒法子,我想大家伙出來掙兩個錢不易,就連夜用洋鎬刨啊,撬啊,光人頭大的石頭和水泥塊,就拉走了好幾蹦蹦車,把那十幾個哥們兒都累扯了,半夜里就躺在地上睡得呼呼的,那陣子還不到五月呢,夜里天寒起來,骨頭縫子都冒涼氣,害得我的老腰坐了病,疼了好幾個月,腎上還落下了病根,可就是這樣拼死拼活地干,到頭來還是讓你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讓我卷鋪蓋走人了……不是吹牛,我答應了人家的事,從不失信的,像你這種干大事情的老板,這輩子恐怕也沒失過信吧,不然,你生意能做得那么順,???”

這話無異于一道電光,冷不丁就刺穿了他此刻幽暗而焦躁的思緒,他覺得身體的某個部位顫了幾顫,臉面忽然火燒火燎,像是被誰用力甩了幾個耳刮子。

“你到底想怎樣?”他那憋悶了許久的聲音,終于第一次帶有了質問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像是已經被剝光了衣褲,正赤裸裸地站在對方面前,所有的羞恥感已消失殆盡,他再也無須遮著掩著什么了。

“千萬別跟我講什么誠信,你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唯利是圖的商業社會?人和人之間除了利益和票子,誰還有那么多閑工夫跟你扯這些閑篇兒!你覺得守信用這件事很重要,你覺得我雇用了你,就該一輩子不離不棄地養著你管著你,是吧?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誰不出爾反爾?明明鐵板釘釘的事,明明合同就擺在那里,可等竣工后好幾年,愣是討不回一分錢的工程款,更可氣的是他們還經常換領導,新領導一來,翻臉就不認舊賬了,我們成了受氣包和冤大頭,還得往里面拼命砸錢,冤枉錢花得沒數,你說我又該找誰說理去?何況,我這里就是一個私營小公司,我就是一個小老板,沒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我不可能把公司辦成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福利院!當初,我可能是在言語上冒犯過你,尤其是在你的去留問題上,那天主要是我自己在外面受了窩囊氣,回到公司沖你說了過頭的話,我真的很抱歉,公司也有公司的難處,我知道現在說啥都晚了,我只想盡快了結咱倆之間的恩怨,只要能讓你滿意就好?!?/p>

話到這里,他果決地由褲兜里掏出印有老人頭圖案的黑皮錢夾,從里面拔出兩張深藍色的購物卡,徑直遞到對方眼前?!斑@里面正好有兩萬塊,本來我是準備過幾天孝敬新工地上的那兩個小監理的,你若不嫌少的話,先留著用吧,公司還有一堆事要辦,真的很抱歉,我得先行一步了?!?/p>

有如幽靈一般,抹子眉再度現身于公司寫字樓對過的馬路邊上。

這已是幾日后的黃昏了,雍和平是起身下樓準備回家時,從總經理室那扇巨大的寶石藍玻璃窗里瞥見的。那家伙的脊背正懶洋洋地靠在一根路燈桿子上,身子一佝一彎地動著,像是在那里蹭癢癢呢,嘴里仍不忘命根似的叼吮著個煙卷兒。

看來,這該死的真個嘗到了甜頭,那兩張購物卡一準是打了水漂,壓根沒能淹住他的貪欲,窮人更愛財,一點不假!有句話怎么說的,跟正人君子打交道,你得像個正人君子樣,要是跟無賴打上了交道,你最好也變得像個無賴,要是跟你打交道的就是魔鬼,你索性就變成閻王爺吧。所以,對于這種社會垃圾,他本不該心慈手軟的,按理說,打一開始就一分錢也不能掏,讓他空口無憑,瘋狗一樣隨便咬去,誰會相信這么一個卑鄙無恥的家伙胡言亂語呢?但凡在事業上有些成就的男人,有幾個不在外面拈拈花惹惹草的?據說那些荷爾蒙分泌旺盛的中年男人,才更具有爆發力、創造力和想象力,就連人家克林頓總統不還搞出個萊溫斯基舉世皆知嗎?可是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家伙真的去找妻子胡說八道,或者,像新聞里通常報道的那樣,猛不丁拎把菜刀,孤注一擲闖進幼兒園去劫持小孩,到那時候可就悔之晚矣。一旦想到妻子整日為那個家不辭辛勞操持,想到小女兒年幼無知的可愛模樣,他便于心不忍了,還是破財免災吧,區區兩萬塊又算得了什么,老子有的是錢,凡是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這樣想著,他急忙打開老板桌輔臺下的一只小保險柜,那里面總有幾萬塊周轉現金,他想都沒想,順手揣了兩摞子塞進褲兜里。

他剛把車從公司后院里開出來,老遠便瞧見那家伙正準備邁步沖過馬路來,也就在這一剎那間,那個可怕的念頭比閃電還要鋒利,比光速還要迅疾,再次幽藍色地穿越腦際,使得他周身的血液都為之躥沸起來。他清楚地感覺到,握在方向盤上的十根手指,突然無法按捺地顫個不止,像是一名樂手在為那首悲愴激越的《命運交響曲》敲打著節拍,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就連右腳經常踩油門的幾根腳趾,也都在同一時間鬼鬼祟祟躍躍欲試了。汽車油門瞬間就被最大限度地轟起來,眼前的儀表盤的指針,迅速向右打到了兩千五百轉以上,車尾部的雙排氣筒也開始隆隆怒吼震耳欲聾。

此時此刻,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輛象征著財富和地位的進口奧迪轎車,真的就變成了一頭窮兇極惡的黑豹,一頭馳騁獵場的百獸之王,猛不丁就竄上暮色蒼茫的馬路,并挾著一股叢林野獸特有的孤注一擲和狂妄,嗷嗷轟鳴著,目不斜視,齜牙咧嘴,毫不猶豫,朝著迎面飛奔而來的黑瘦獵物橫沖直撞……

如此幽暗的一刻,的確不是“驚心動魄”四個字所能概括的。用汽車謀殺一個人,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只不過是一腳油門的事,可問題也就在此,油門畢竟不是匕首,更不是手槍扳機,命中率高,撞上人很容易,可一下子想置人于死地,卻并非易事。

就拿現在來說,傷者已經在市急救中心躺了兩天兩夜,那副干癟癟的身板,被插上了好幾種細塑料軟管,氧氣面罩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張青灰色的嘴巴。與此同時,公司新承攬下來的某豪華商圈綠化工程開工在即,他卻不得不把大量的時間耗在醫院里,耗在急救室和擁擠的科室走廊,以至于,負責施工的副經理幾乎快把他的手機打爆了,一會兒向他請示這該怎么處置,一會兒問他那又怎么去協調,活脫脫像個離了娘的孩子。這種時候,他完全被巨大的懊惱和崩潰所劫持,如同身陷囹圄已無法自拔。

當然,這中間也少不了交警例行公事的訊問,他一再強調,當時天色實在太暗了,自己一時疏忽忘了開大燈,稀里馬虎就撞上那個橫穿馬路的行人。交代問題的時候,他心里還會感到一陣陣惶恐,最讓他不安的是,萬一那個家伙忽然醒過來,知道是他開車撞的,會不會直接告他一個蓄意謀殺罪?還有,自己那樁上不了臺面的糗事,到時候一定也會被和盤托出的,作為他殺人滅口的最主要動機……他實在不敢設想下去??捎袝r人生分明就是一場冒險,想要成功就要付出代價,他相信在激流和險灘過后,一定會有彩虹出現,只是現在一切都還很渺茫。

他現在連腸子都悔青了,真是良心喪于困地,一念之差多可怕??!平心而論,他這輩子就是宰一只小土雞,都沒有親自動過手;早先念書的時候,在中學解剖青蛙的生物實驗課上,他始終沒有鼓起勇氣,拿起那把鋒利的手術刀。后來這件事被全班同學詬病,尤其是平時最喜歡嘰嘰喳喳的幾個女生,嘲笑了好久好久,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沒有一點兒男子氣。以至于多年后,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大伙又樂陶陶地議及此事,都說他真是個心慈面軟的善人,或許因為慈善總是跟所謂的成功商人聯系在一起。他們還煞有介事地借題發揮,說這個社會要想把事業做大做強,太過善良是行不通的,人們受經濟利益驅使,情感日漸變得冷漠,心腸卻變得愈加堅硬。而善良有時意味著懦弱,懦弱往往會叫人喪失執行力,這在突飛猛進的商業社會不啻為大忌。

當時太不可思議,好像早就聚集了那么一股戾氣,像個惡魔在他身體里橫撞亂沖,使他突然變得心狠手辣,徹底喪失了人性,做事絲毫不計后果也不計得失,他竟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輕而易舉地大開殺戒了。問題是,這個被他撞得半死不活的可憐蛋,之前還當過他的員工,怎么說也為公司效過幾天力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他怎么可以如此殘忍無情?簡直禽獸不如!可有時,他又分明覺得,那家伙也真是罪有應得,誰讓他癡心妄想跑來敲詐,誰讓他耍弄陰招想不勞而獲,明明已經給了兩萬塊,見好就收吧,可他就是像鬣狗一樣死死咬住他不松口,實屬咎由自取嘛。所以他想,窮人也好,富人也罷,最終徹底毀滅他們的只有一條,就是貪念這只無底洞。

“斷了兩根肋骨,還有些皮外傷,問題不算太大?!边@是頭天晚上,醫生初步診斷后給他的答復,“糟糕的是,有一根斷骨刺穿了一只腎臟,造成大量的內臟出血,必須進行手術?!钡?,到了第二天早晨,情況又有所變化,醫生對傷者做了術前的全面檢查,卻又意外地發現,就在那只受傷的腎器上,竟生有蠶豆粒大小的異物,經過一番彩超圖像和活體化驗分析,很快就有了更確切的診斷結果:傷者的瘤子應屬惡性的。也就是說,那個潛藏已久的惡性腫瘤,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威脅著患者的健康乃至生命,而病人或許還蒙在鼓里。因此,醫生會診后提出了合理建議,說正好趁著此番手術,順帶幫他切除掉那個腫瘤,不然傷者會有性命之憂。

與此同時,傷者的妻子也已經被交警傳喚來了。一個唯唯諾諾的矮個兒中年婦女,那張生著星星點點雀斑的黃臉盤上,有那么一兩處青紫的瘀痕,像是之前被誰粗暴地掄過拳頭,一雙濕乎乎的母牛眼睛,閃爍著生怯痛楚的微光,她幾乎不怎么抬頭看人,一進病房,只顧捂著嘴默默流淚,對于丈夫腫瘤的事,她竟一無所知。但她始終沒有像電視劇里通常編排的那樣,瘋狂地撲到丈夫身上,大放悲聲,呼天搶地,以博取別人的同情。

他反倒有些失魂落魄。這事越想越覺得后怕,盡管是對方敲詐在前,可后來自己的行為也太過歹毒,幾乎眼睜睜殺死了一個大活人,面前的這個矮墩墩的中年婦女,讓他的內心再次受到前所未有的苦熬,她的每一次抹淚,每一聲哀嘆,都讓他覺得自己真該死。他反而希望,這個女人一上來就跟他撒潑,撕他的衣領,扯他的頭發,朝他臉上吐口水,甚至再用力扇他幾個大耳光,這樣,他的心里也許會好受一點兒。

可是,這個無聲又無息的矮個兒女人,從始至終除了低頭發呆和悄悄抹眼淚外,連句像樣的硬氣話也不講,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惶恐與無助中。他聽見負責事故處理的交警跟她囑咐了幾句,說這位雍老板人很通情達理,肇事后第一時間,就把傷員送來搶救了,所有費用人家都沒二話?!耙?,畢竟是你愛人違反交規在先,橫穿馬路可是不對的喲!”他聽了這番話,心里越發感到一陣發虛,十根手指無所適從絞在一起,額頭直冒冷汗珠子。

眼前,便兀自閃現出交警所說的那個“第一時間”:傷者肉球似的從轎車的前保險杠處彈起老高,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拋物線,繼而又飛出十來步遠,像一只被誰粗暴地扔出窗口的破行李卷,就那么胡亂翻滾著,翻滾著,最后重重地砸進路旁的綠化帶中。這感覺很像是,幾年前他去陜西楊凌訂購一批行道樹,由于地理不熟加上夜間驅車,在沒有任何路燈照明的情況下,汽車猛不丁撞上了橫穿馬路的什么活物,當時就是那么咕咚一下,把他兩眼的蒙眬睡意驚到九霄云外,事后他想,應該是只野兔,不然自己就死定了。這回更甚,要知道他撞的不是兔子,而是一個大活人,他簡直嚇得面色紙白,頭腦嗡隆炸響,只顧慌慌張張駕駛汽車落荒而逃,跟天底下所有膽怯而僥幸的肇事者一樣,耳邊反復響起那種很神經質的自言自語:“撞死他了,撞死他了……我把他給活活撞死了……”

汽車后視鏡什么也看不到,忽降的夜色恰好掩蓋了車禍現場,加之公司所處的位置又離鬧市區較遠,相對偏僻,幾乎沒人注意到剛才那驚悚的一幕。但他猛然間意識到,也許應該下去看一眼,萬一沒死呢,萬一那家伙身上還揣著什么重要證據呢?比如,最讓人擔心的就是手機,這玩意有時就像手雷,那晚抹子眉男人有沒有用他的手機拍照或錄像?萬一,這種玩意落到什么人手里,對自己就太不利了,到時候再整出個“車震門”就慘透了,國內很多大明星不都在這件事上栽過跟頭。

于是,他不得不掉轉車頭,又原路返回。當他心驚肉跳地翻越綠籬,摸黑尋到那個家伙的時候,立刻就在對方身上摸索起來,好像完全不在乎那人是死是活,好像他僅僅是件沒有生命的平常物品。謝天謝地!手機還在,早該淘汰的舊款,機主設了密碼,一時無法看到里面的內容,他稍加思索,便把那玩意沖著旁邊的電線桿子用力砸過去,機殼啪地響了一下,便無聲地散落在黑暗中了,他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也就在那一刻,隱隱覺得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在撥拉他的腳脖子,一下,兩下,三下……那動作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輕輕滑過。他嚇傻了,一點兒不亞于暗夜撞到了厲鬼或僵尸,他驚愕地從草地上蹦起老高。然后,他就聽到那種氣若游絲的近乎絕望的嗚嗷聲,那感覺像極了一只垂死掙扎的老狗,在主人面前慘兮兮地乞憐哀鳴著……

他還想毅然決然地扭頭走開,可最終,到底扛不過內心的激烈爭斗,或者鬼使神差地,他又被那可憐巴巴的聲音硬給拽了回來。他發現自己并非鐵石心腸,并非冷血禽獸,他根本做不到一走了之。他那可憐的一絲良心尚未徹底泯滅。他想起自己之前好像在一本書上看過,說地獄共分十八層,在陽世做了惡的人終將被打入其中,但每一層受罪的程度各不相同,地獄越深苦難越重,割舌頭、剜眼睛、下油鍋、點天燈……書上說,哪怕人這輩子有一點點善念,閻王爺那里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反正他可不想直接被打入第十八層。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裝腔作勢地給矮個兒女人吃顆定心丸?!罢埛艑捫陌?,你愛人的事,我會負責到底的?!闭f罷,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樓道盡頭,低頭鉆進臭烘烘的衛生間里,手指鳥爪般哆嗦著,好不容易才鎖閉了那扇骯臟的小門,然后,他死魚般盯住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氣。

老半天了,他才留意到,腳下的便池早已被淤積得滿滿當當。他頓時惡心地彎下腰,如妊娠反應般狂嘔起來。他幾乎忘了天底下最骯臟的地方,往往就是醫院的廁所,那是整個社會的死角。

考慮到腫瘤擴散等問題,受傷的那只腎被整體摘除了,手術暫時獲得了成功,前后所需各項用度,雍和平都一一支付,倒不是他有多慷慨,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得如此。傷者的家屬自然是感激涕零,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矮個兒女人一連給他鞠了好幾個躬,可他始終不敢跟這個女人對視,那雙憂郁的眼睛濕乎乎的,實在是可憐見的。他匆匆擺了擺手,便急匆匆從醫院溜了出來。病房穢濁的空氣,簡直快讓人窒息了。卻未料到,矮個兒女人也一路尾隨著他,悄悄來到停車場上。太陽正熱情奔放地炙烤著大片大片的車頂,四周到處都是汽車反射而來的刺目的白光,好像是,這滿世界的大鐵盒子,馬上就會燃燒起來化為灰燼。

女人搶先一步,擋在了奧迪車跟前。一種極不好的預感突如其來,他不得不重新打量對方。陽光下,女人的眼圈依舊紅腫著,丑陋的雀斑讓女人顯得有些猙獰,顴骨處的瘀痕依稀可見,憂傷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種欲說還休的意味,那是這種社會地位的人最常見的表情。說不定她跟她男人是同黨,現在輪到她來完成丈夫未竟的勾當了,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的腦細胞又開始急速活躍了,理智又重新占據了大腦,他不再感情用事,他在心里不斷告誡自己,務必謹小慎微,千萬不能再次落入該死的圈套中,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他務必步步為營以守為攻。

矮個兒女人忽然無緣由地垂下頭去,像是生怕被他看穿了陰謀似的,那也是弱者身上經常出現的怯懦卑微的模樣?;蛘?,她只是還沒有完全想好措辭,該怎樣開口,跟一個私營老板談判。他一面審慎地注視著對方的神情和舉動,一面想象著可能出現的不利局面。她還是怯怯地遲疑著,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最終,不無羞赧地,慢慢地,將那只插在褲兜里的手伸到他面前,又似投入了全部的勇氣和決心,她終于把手掌平展開來:兩張深藍色的卡片。它們在陽光下熠熠閃亮,奪人眼目。他頓時傻了,這不正是自己不得已才送出去的東西嗎?

“前些天,他回家跟我叨叨過你的事……訛人,是他的不對,為這我跟他鬧了兩回,可他死活聽不進人勸……也不知為了啥,最近他的脾氣是一天比一天壞,動不動就翻了臉瞪眼珠子……我老勸他別跟自己過不去,窮窮富富都是一輩子,可他就是死犟死犟的,老想著哪天能掙上一筆大錢……可我覺得你人不壞,不該亂訛你的東西,這回為救他的命,讓你破費了那么多,咱不能再昧著良心了?!?/p>

女人像是用盡身上的所有力氣,才赤紅著臉,赧然地講完了這通已經憋了好久的話。之后,她深深喘了口氣,胸口明顯起伏著,像是終于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她把手里的卡片輕輕放在奧迪車的引擎蓋上,隨即果斷地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一路跑開了。她跑得好慌張,身子朝一邊斜去,像是隨時會跌倒??磥?,是他低估了這個靦腆而又誠實的女人。他想叫住她的,半天只是嘴巴干張了幾張。他使勁琢磨女人說過的每一個字,或許那晚只是他的錯覺,正如這女人所言,她的男人是瞅準時機來找他碰瓷的。那個畫面太過血腥和悲愴,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惡,他簡直不敢再想了。

停車場的空氣中,始終懸浮著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人的頭腦開始莫名地發漲,盛夏好像說來就來了,沒有絲毫的過渡。

公司的新項目進展得如火如荼。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白天蒸發量極大,剛剛種下去的植物,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樣嬌貴。尤其是那幾十株碗口粗的銀杏樹和法國梧桐,都是花了大價錢,興師動眾地從南方輾轉運來的,在他們這座西北小城,以前很少大規模種過此類樹,水土不服在所難免,可投資方卻孤注一擲,好像不種上這些高貴的樹,就不足以提升商圈的檔次。樹冠上搭起了一層黑乎乎的遮陽網,樹身上每天都掛著營養液袋,二十四小時不間歇地往根部打點滴,就像是在爭分奪秒地搶救ICU里的危重病號。樹的成活率直接關系到綠化后的整體效果,以及甲方后續的返款事宜,這是重中之重,萬萬不能馬虎的。

他躊躇滿志地背著雙手視察現場,他又一次給自己的員工發號施令:“你們要有一股子跟大樹共存亡的決心,都給我聽明白沒有?!一句話,人在樹在,樹要是死掉一棵,我非把你們……”以前那句“頭朝下塞進樹坑”的狠話,他今天沒有說出口。即便如此,那幾個黝黑黝黑的鄉下男人,還是膽怯地伸伸舌頭,再舔舔被日頭曬得干巴巴起了白皮的嘴唇,趕緊分頭忙乎去了,誰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農民工們深知,就算他們把活干得利利索索的,有時那些老板還故意拖欠工資呢,何況大樹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這月工錢肯定得泡湯了。

夜很深了,他一直處理完工地上雜七雜八的事務,才疲疲沓沓回到家的。

這種時候,老婆和寶貝女兒已經睡下了,客廳里靜得瘆人,大理石地板發出幽冥的亮光,這亮光又陡增了大房間的空闊度。他無力地癱斜在沙發上,習慣性地打開了電視。是探索發現頻道的一檔野生動物節目,一只勇猛的獵豹,躍躍欲試地,向一只落了隊的羚羊發動進攻。豹子雄健有力的四肢,正在草叢中跑跳疾馳,羸弱的羚羊完全張皇失措,來回奔突,疲于逃竄,最終,獵豹鋒利的牙齒死死叼住了對方細嫩的喉嚨,鮮血汩汩涌泄,仿佛再也擰不住的水龍頭。獵者和獵物上演著狩獵與逃亡、生與死的對峙,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優勝劣汰……這些法則在動物的王國里,似乎再天經地義不過。

不知怎的,他忽然淚流滿面。他從來沒有被這類節目打動過,從來沒有!這絕對是平生頭一次。他慌手慌腳地想要轉換頻道,但是遙控器失靈一般,于是那幅慘烈的畫面就定格在眼前,不時地激蕩著他的心,使靈魂深處的那種罪惡感不斷加劇,擴散,蔓延。解說者正用磁性的聲音娓娓講述著:“豹子終于大獲全勝,現在是它大快朵頤的時候了,不過它依舊保持足夠的警惕性,因為就在不遠處,三三兩兩的鬣狗正十分狡猾地慢慢圍攏過來,而天空中還盤旋著一只非常兇猛的禿鷲……”

某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只猙獰血腥的狩獵者,就是他自己,他正在大口大口撕扯著奄奄一息的羚羊……而那張扭曲不堪的獵物的臉,愈來愈像一個男人了。

等到傷者及其家屬主動找到公司里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說呢,抹子眉男人已明顯發福了,三個來月的臥床靜養,使得那張原本瘦削而暗黑的面孔,有了質的飛躍:松弛干癟的腮幫子,竟變得圓乎乎的;兩片嘴唇明顯帶了點兒血色;皮膚也陰轉晴似的不再那么黑沉著了。若不是矮個兒女人在旁邊很精心地攙著他,雍和平就快認不出來了。

未及他做出任何反應,抹子眉就在矮個兒女人的扶持下,手里拄著一根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竹拐棍,一步一挪地摸進了總經理室。能看出來,這種走法幾乎跟所有傷筋動骨者,或手術初愈后的病人沒什么兩樣,孱弱,重心不穩,一走三晃。

“……多虧了好心人啊,是你救咱一命,不然的話,我這一百來斤,怕早就交代了?!蹦ㄗ用颊Z調非常遲緩,但顯得異常真誠和動情,跟他以前慣于冷嘲熱諷和陰陽怪氣的口氣截然不同,而且,眼神里絲毫沒了先前的狡猾和陰暗,又似乎是,被什么看不見的神奇物質所牽引,那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往兩邊飄去,很難長時間集中到一塊,多少給人一種腦中風后的癡苶相。

“我這心里頭啊,老也不踏實,這不,剛能下地動彈,就讓老婆陪著來了,真不知咋報答,經理的大恩大德……”抹子眉幾乎再也說不下去,眼圈泛了紅波,嘴角抽抽搐搐,倏地滑出兩行濁淚來,手里的竹拐棍跟蛇一樣一抖一抖,觸地篤篤有聲。

矮個兒女人忙掏出一團紙巾,一下一下替他擦拭著,那感覺像在打理一個不懂事的大孩子,她的眼圈也跟著紅濕了。

至此,雍和平完全蒙住,一時張口結舌,又面紅耳赤?!澳銈儭@這……這是咋說的……”那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一下子又把他死死地攫住了,以至于神情惶惑,半晌無言以對。

公司的副經理知道人家是來登門答謝的,急忙命女秘書倒了茶水熱情接待。傷者拘謹地抿了口茶,突然又想起什么,忙對身邊的矮個兒女人說:“快快快,把包里的東西,拿出來啊?!卑珎€兒女人這才恍然大悟,趕緊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絨布卷兒,當著大伙的面展開來,原來是一面嶄新鮮紅的錦旗,上面繡著兩行金燦燦的大字:“雪中送炭? 救死扶傷”。

這個局面無論如何是他想不到的。他分明從傷者的眼神和口氣中感受到,抹子眉壓根就不認識他這個人,而過去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恩怨齟齬,在傷者的頭腦中同樣不留一絲一毫的印記,一如手術摘掉的那只臟器。這又好比,原本被兩個男人決斗時踐踏得斑駁凌亂的一片海灘,當一次洶涌的潮水退卻后,所有痕跡都不復存在了。與其說這詭異的結局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不如說是某種神奇的力量完全抹平了一切,這也太超乎人的想象了!以至于有那么片刻間,他根本無法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整個人如同一只沒有魂魄的空殼,輕飄飄地浮蕩在空氣中,升不起來,也落不下去。

好在公司的副總經理嘴皮子利索,又極會來事,一面替他收下那面歌功頌德的錦旗,一面大談特談公司近些年所資助的貧困學生和困難家庭,像是在為他的所作所為找到最好的注腳。雍和平正好借機溜出去吸根煙,以便舒緩一下尷尬而緊張的情緒。他稍稍一閉眼,數月前的那個夜晚,又開始在腦海中集聚浮動,荒誕而又猥瑣,自然少不了后來那個更加罪惡的黃昏,自己就那樣一步一步陷入污泥濁水中無法自拔,那時的他,簡直像極了茹毛飲血的野獸,無情的殺戮一觸即發。他現在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在那個極其幽暗的時刻,他總算最終伸出了自己的手,哪怕只是被動的良心發現,其實現在看來,那也許不是在搭救別人,而恰恰是在拯救他自己。

不知何時,矮個兒女人已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了。他倏然一驚,中華煙頭灼痛了兩根手指,他掩飾什么似的,哆嗦著慌忙丟掉?!艾F在……可真是好了,你看,他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有時候,像是快連我也記不起來了?!卑珎€兒女人低聲訴說的時候,柔和的目光穿過他們面前巨大的玻璃幕墻,伸向不遠處的地方。那里塔吊林立,猶如一片茂密的森林,一處龐大的商業樓盤正在夜以繼日的建設中。他知道,那里正潛藏著無數個商機,有高樓就有空地,有空地自然少不了要種草種樹做雕塑鋪廣場。

“我后來就跟他講,是你們這家公司捐了一大筆錢,幫他治好病的,其余的他啥都不知道,他現在也逢人就說,世上還是好心腸人多??!”說著說著,這女人倒像是在喃喃自語了,“也不怕您笑話,以前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和兒子真是過得夠夠的,怕怕的,但愿他以后……”

他始終靜靜地聆聽,有時覺得這女人的聲音很近很近,有時又似乎非常遙遠,仿佛他們僅僅是在一場奇異的夢境中相遇。他暗忖,最好這夢永遠不要醒來。他甚至開始在心里盤算,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想再拉他倆一把,至少把這女人聘到公司里來干點什么,薪水嘛,可以盡量開高些……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有些價值的。

“雍先生,這部手機你以前有沒有見過?”

警察是隔著銀灰色辦公桌,把一個用透明塑料袋密封起來的黑灰色手機遞到他面前的。雍和平側著臉,不無好奇地瞄了那么兩眼,隨即便搖著頭否定了。

“你再好好想想,比如,你身邊的什么人,或者,你公司的那些職員?”對方的口氣多少帶有一絲循循善誘之意。

他有些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要說公司員工,那些每年都在更換的植樹種草的季節性用工,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川區的也有山里的,實在是多了去了,他哪里能一一記得清楚?!安缓靡馑?,我確實沒什么印象,今年工程量尤其大,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彼p手抱胸,再次掃視一眼桌上那只被密封起來的手機,那玩意舊得令人鄙視,所有棱角都被汗液侵蝕得斑斑駁駁的,上面還泛著那種綠了吧唧的霉光,活像個剛出土不久的陳腐的老古董,一塊小得可憐的液晶屏,也綻出兩道猙獰的裂縫。

“再給個小提示吧,這是在你公司馬路對面的綠化帶里發現的,當然,問題的關鍵是,這部手機里保存了一段錄音,可能你會感興趣的?!本烀鏌o表情地說著,干練的目光已從他臉上移開,只顧低下頭去,動作靈活地啪啪點擊著鼠標。

很快,就從警察的電腦揚聲器里,播放出一段既陌生又熟悉的音頻來,顯然,那是兩個男人在某個特定空間里的對話,聲音時斷時續,錄音效果不是很好,聽起來不免有點兒幽暗和模模糊糊的,但其中一個很像是他自己:“……你這幾年也不易,若是手頭緊的話,不妨開口……你看這樣行不,干脆說個數字,也讓我聽聽?”中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有類似吸煙的吧嗒聲和干咳聲,接著,是另外一個男人在說話,那聲音聽著不無猥瑣和玩世不恭的味道:“你覺得,錢這玩意,真能擺平世上所有事?……”

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鬼知道警察是怎么弄到這些材料的,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正死命地攫住了他,那是東窗事發時的惶恐無助,更是一種大限將至前的毀滅感。已經遠去的那個可怕場景,瞬間就被激活了,昏暗的馬路,黑漆漆的草坪,刺扎扎的綠籬,還有黏稠冰涼的血跡,連同那驚心動魄的幽暗一刻,又借尸還魂般地闖入他的腦海,開始激蕩著這個男人的每一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經。過去幾個月來,他一直試圖忘掉那可怖的一幕,他也盡可能多地讓對方獲得一些應有的補償,好讓潛伏于內心深處的罪惡感和愧疚消除殆盡。

“現在知道為什么傳你來了吧,除了這段錄音,我們還在手機上提取到了你的指紋?!?/p>

警察說到“指紋”這個專業性極強的字眼時,一副證據確鑿要蓋棺論定的口氣。剎那之間,他仿佛被一大把尖狀硬物猛然刺中了,渾身上下不由得戰栗起來,額際早已密布了一層細汗,兩腿幾乎麻痹失去知覺,腦袋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來。但他盡量穩住心神,畢竟是在生意場滾爬了多年的老油子了,什么場面沒見識過,所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臨時撒起謊來也是不會打磕的。他說,當時情況危急,為了盡快救人,自己確實動過那只手機,本來是想用它聯系傷者家屬的,可那玩意設了密碼,根本打不開,后來可能是手忙腳亂地,就落在現場了,再后來時間一長,自己確實又太忙,竟忘了這茬。警察聽著微微點頭,對于他這番合理解釋,似乎還算滿意。

事情一下子變得詭譎而又險象環生。就好比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忙里偷閑,便心血來潮帶著女兒去游樂園玩,父女倆乘坐新建成的過山車,那玩意上天入地瘋狂折騰了一通,便緩緩地停在半空中的某個高度一動不動了,就在人們誤以為噩夢已經結束時,那過山車卻跟著了魔似的,突然來個重力加速度,一個猛子深深地扎進最下方的某片水域,呼嘯而來的水滴和涼意幾乎讓人膽寒。他現在似乎就處在這樣可怕的狀況里,以至于都不敢再去設想,萬一,萬一抹子眉哪天一覺醒來,腦袋瓜子變得靈泛了,一股腦地把幾個月前的經過都講給警察,到那時自己無疑會為此鋃鐺入獄的,多年來的辛苦打拼徹底毀于一旦,已經擁有的錦繡生活將跌進萬劫不復的深淵,老婆孩子必然要跟著他飽受痛苦和恥辱,古稀之年的老岳父,還有老家年邁的父母,從此以淚洗面,再也抬不起頭來……真是愚蠢透頂,最終他還是搬起石塊砸了自己的腳。

看來事不宜遲,只得臨時抱抱佛腳了,他當天邀請本市一名頗有聲望的著名律師一起共進晚餐。這位老兄長相酷似著名藝人侯耀華,稀疏的頭發一根不落全貼著青亮的頭皮背向腦后,一雙多毛而肥厚的大手像極了熊掌,瞇縫在鏡片后的細長眼睛則像狐貍,顯得精明而又詭譎,他以前曾幫公司擺平過經濟上的一兩次糾紛,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個很善于鉆法律和政策的空子的家伙,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世上沒有他擺不平的案子,公檢法他都有人。律師在飯桌上很專注地聽完雍和平的講述,沉思片晌,才老謀深算地替他謀劃起來。

在律師看來,關鍵就在當事者,只要傷者及家屬不主動提出控訴,所謂民不告官不究,建議他私下里盡快給對方塞上一筆封口費,然后,再通過律師的私人關系斡旋此事?!胺凑?,你得死死咬住一條,就是交通事故確屬意外,至于你倆之間的過節,完全可以說成是多年前的一樁普普通通的勞資糾紛嘛,公安若再追究什么,只說無可奉告,畢竟他們也是懷疑,只要搜集不到真憑實據,尤其是受害者提供的證詞,想立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甭蓭煹囊幌佳约茸屗┤D開,又感恩戴德,他當即將那兩張未及送出去的購物卡,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對方的襯衣口袋,說是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得很,事后當另有酬謝。律師坦然一笑,說都是應該的,咱哥們兒間還瞎客氣什么呢。

矮個兒女人在他公司里打雜有一陣子了,這天一早剛上班,他就把她喚到自己的辦公室里,還親自動手給她倒了一紙杯熱茶,然后關起門來,無話找話地噓寒問暖。矮個兒女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以為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甚至懷疑老板想要炒自己魷魚了,所以,她的屁股只是淺淺地搭著真皮沙發一角,不敢坐實,半天頭也不敢抬一下。他呢,始終裝得跟沒事人似的,盡量放緩語調說:“我聽大伙老夸你,說你到咱們公司后,把里里外外衛生搞得很徹底?!彪S即,才話頭一轉,“你愛人最近情況怎樣,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吧,改天我還要抽空去家里瞧瞧?!闭f著,就站起身來,把事先準備好的那只信封遞到女人面前,“這里是些獎金,你拿回去,看該給家里置辦些啥,把日子過好,今年公司效益不錯,不能虧待了你們?!彪m然話說得不顯山露水,可女人還是很疑惑地瞅瞅他,又瞅瞅那厚鼓鼓的信封,少說也有一兩萬塊呢。她始終也沒伸出手去接納。

他從矮個兒女人閃閃爍爍的目光中,似乎讀懂了什么,也許,該死的警察早已到她家里了解過情況了,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了也未可知。他靈機一動,又嘆口氣訴苦道:“如今生意場越來越難啊,競爭對手太多了,暗地里使絆子的也不在少數,這不,最近就有人拿你愛人受傷的事來黑我,說我是故意開車撞傷自己的員工呢……實在好笑得很,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又何苦花那么多錢去救他的命呢?”

矮個兒女人始終靜默無語,神情也已由先前單純的緊張,漸漸變得復雜起來,直到他將那牛皮紙信封再度遞到她手上,她才矜持地倒背了雙手,連忙起身推辭說:“雍總,這錢無論如何我不能拿,不過請放心,咱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誰說那樣的話,誰爛舌頭、下地獄?!彼€想堅持什么,房門被敲響了,副總經理抱著一摞施工圖紙徑直走進來,矮個兒女人乘機退了出去,他順手將那只信封撥拉進抽屜里。

那位律師老兄果然神通廣大得很,沒過幾日,經他私下里的一番人脈斡旋,警方那邊已決定撤銷對此事的立案調查。

兩人約好在茶樓里碰個面,律師臉上滿是穩操勝券的得意之色,托著下頜的大手多毛如野獸,油膩的頭發往腦后背得一絲不茍。對方從雍和平手里接過厚厚一沓子酬金,幾乎看也不看,便直接塞進了深咖色的LV手提包里,然后蹺晃著二郎腿,咝咝地端起紫砂茶盅品茗?!耙菜闶抢系艿脑旎?,那個傻猻腦瓜子確實不靈泛了,不然這事還真不好運作呢,畢竟人嘴兩張皮嘛?!甭蓭熤v話時,始終擺出一副趴在橋頭看水流的輕松與愜意。

他心里的一塊重石剛剛落地,聽完這句話復又莫名地懸騰起來。因為,誰也不知道,那家伙的腦袋到底出了什么狀況,或者,保不齊哪天又忽然恢復了原先的所有記憶,到時候再過來反咬他一口,那該如何是好?

律師似乎洞悉了他那副恍惚不寧的神色,邊咂巴著茶葉梗,邊放下茶盅,然后親密地拍拍他的肩膀頭,慢條斯理地寬慰道:“放心吧,天又塌不了,就算真塌了,不還有老兄我替你頂著嘛?!?/p>

不知怎的,這話倒越發地讓他有些不寒而栗。他也是忽然意識到的,這回也許真的是被別人牢牢地攥住了辮子,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適逢年關當口,總得搞一場答謝宴會,那些對公司發展有利的各路大神,都得挨個下帖子,邀請過來盛情款待,場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氣派越好。這天下午,公司包下了東港海鮮城的多功能豪華大廳,這里的海鮮是全市最生猛的,歌舞和美女自然也是,如此一來吃喝玩樂包圓了,節目中間還穿插了為嘉賓準備的抽獎活動,頭等獎是最新的蘋果牌平板電腦。

數律師來得最晚,說是不巧得很,恰好有個場面需要應酬。雍和平很有誠意地給律師敬酒,寒暄。這位老兄瞇縫著狡黠的細眼,將酒杯在唇上沾了一沾。雍和平故意挑理道:“太不夠意思啦,連新年酒都不干掉,往后兄弟們還怎么合作?”律師這才勉強飲了,吧嗒著嘴皮,茅臺味十足地齜牙一笑,忽然又神秘地伸過脖頸,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巴,幾乎貼到了他的耳朵根上?!罢l說不合作來的?要不是為了更深入地合作,我今晚還就不來了,來了可不單單為討杯酒喝,我還有一份大禮相送哦!”顯然,這是在賣關子,標準的生意場上欲擒故縱的套路。

雍和平很會意,趕緊攬住對方的臂膀,兩人便勾肩搭背暫時抽身退出了沸騰喧嘩的席面。在吸煙區里,兩個男人面對面吞云吐霧,律師的表情總有些云遮霧罩,招牌式的大背頭紋絲未動。他則極力揣測剛才那句話,在一通不得要領的胡亂猜想之后,他還是直奔主題:“不知老兄要送什么新年賀禮,我可求之不得??!”律師始終不急不緩,他的目光如煙如霧,讓人茫然又難以琢磨。后來律師總算慢悠悠地吸完最后一口煙,很用力地摁熄煙頭后,方才言歸正傳。

“先讓你瞧個東西吧?!甭蓭熆焖倩瑒幼约旱氖謾C屏幕,很快從照片夾里滑出一張照片,再用拇指和食指一撐畫面,那個標題就被放大了:某某人身保險公司?!笆欠荼??誰的?”雍和平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有些幼稚,律師的目光已經很能說明一切了?!爱斎皇悄阕策^的那個倒霉蛋嘍,還能有誰!”律師一面沉穩地說,手指又向左側一滑,另一張圖片赫然呈現在眼前,“我懷疑,這個保單連他老婆恐怕都不知道,不然的話車禍之后,保單早該報案派上用場了!”雍和平幾乎屏住呼吸,不無驚疑地盯著保單上那一串阿拉伯數字?!肮冯s種!”他心里暗自咒罵,“好在那晚沒讓他得逞,那可是幾十萬哪!”

律師只是那么輕描淡寫地給他展示了一下圖片,便速速收起了手機,似乎那里面還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把一雙多毛的大手直戳戳插進褲袋,用一只鞋尖使勁蹭著綿軟鮮紅的地毯。過了一會兒,律師方才解釋道,他也是最近在辦理別的案子取證時,無意中發現這份保單的,于是便幫他偷拍了下來,并說當初他也多少有些懷疑,只是不能確定?,F在這份材料至少證明,那家伙確是有備而來,也就是說,那晚他很可能真的不想活了,與其說是你開車撞向他,倒不如說是他鐵了心來找死的。律師的分析既簡明扼要又切中要害,雍和平的心早跳成一只鐵皮鼓了,半天咚咚敲打不停?!捌鋵嵥@樣做,已經嚴重違法并涉嫌騙保了,必要的時候可以拿這個收拾他!”律師最后的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后來這位老兄沒有再回宴會上,而是推說另有急事提前告辭了,雍和平忙派手下人拎了部平板電腦直接送到律師車里。

雍和平盡量讓自己的心緒平復下來,同時將整件事情在腦海里快速捋了兩遍。抹子眉一定是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挖空心思,瞞著老婆買了大額的意外保險,然后又擇定那個黃昏橫穿馬路,好讓汽車來結束他的生命,如此就能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真可謂用心良苦??!如果放在半年前,雍和平是不會這樣考慮問題的,現在他不由得捫心自問,如果同樣是自己的人生也陷入那樣一種絕境,也許他根本沒有勇氣做出這種決定來,他覺得抹子眉身上有那么一點讓他刮目相看的地方。男人在外打拼,然后成功,或者失敗,為的是不讓自己的老婆孩子節衣縮食居無定所,在這個意義上,抹子眉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蓳Q個角度看,為了一家老小,他竟然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手段也許卑劣,但其用心確是無可厚非的。由此,他對這個曾幾度在黑暗中尾隨他糾纏他的男人感覺復雜,竟一時再也恨不起來,恰恰相反,在這個猥猥瑣瑣的瘦男人面前,他莫名地自卑起來。這感覺猝不及防,表面上看,他衣食無憂吆五喝六高高在上,可內心深處總有種揮不去的乏味和無聊,有時甚至還有落寞與絕望,他知道那是再多的金錢也無法排遣的東西,比如良心的不安,也許只有上升到哲學的層面,才能解釋清楚他內心世界的痛苦。那么,這家伙為何單單挑選了他呢?是以往的過節如鯁在喉始終叫他難以釋懷,還是他不想因為一場車禍,隨便毀了某個無辜者的生活,所以,思前想后,挑來揀去,最終還是確定了他,畢竟他過去為他的公司出過力,而且,在他眼中他既是一個實力雄厚的成功者,同時更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理想中的獵物和目標。

宴請活動一直持續到很晚才結束,雍和平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心事重重地開車直奔矮個兒女人家,律師的信息他不可能當作耳旁風,這種時候,他突然很想去那里瞧瞧,或者只是想打探一下抹子眉是真傻還是裝傻,這對于他而言至關重要。那夫婦倆就住在城北那片神經末梢上,老輩人都管這里叫北門金三角,可見是個三教九流雜居之地,尤其是那些涌入城里務工的,通常都要在這里尋租廉價的住所,因此這邊的衛生臟亂差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還有農業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條黑乎乎的溝渠,正歪歪扭扭地從那片破舊不堪的舊樓和平房間穿過,像一條永遠也拉不嚴實的巨大拉鏈。說是條灌渠,倒不如稱之為臭垃圾溝,附近住戶的生活垃圾都肆意揮霍其中,夏天最酷熱的時候,渠溝里總是發出類似沼氣般的惡臭,沿渠飛舞的蒼蠅蚊蛾成團成團地朝人面亂頂亂撞,誰打這里經過,都得緊皺眉頭捂住鼻孔。因為公司參與過舊城改造配套的綠化工程競標,他早就得知這里被列為綠水藍天的改造項目,可好多年過去了,市委班子少說也換了兩屆,而所謂的改造也始終停留在紅頭文件上,并沒有及時有效地得以推進。倒是后來新一屆領導上馬,可謂雄才大略,他們又大刀闊斧地把城市規劃做了全新的調整和部署,東部的一座“未來驕子之城”,成為今后十年的重點建設項目,百十個億資金投了進去,金三角這里便徹徹底底成了被遺忘的角落,那條黑乎乎的溝渠更像是當代版的“龍須溝”。

若不是來找人,他相信自己這輩子也不會到此一游的。還是上回抹子眉出院時,他曾親自駕車送過一趟,那次是大白天,此刻一旦驅車深入其間,忽然就有種莫名的不安,那些沉溺在昏暗燈光下的破樓舊房,那條坑坑洼洼的連進一輛轎車都很困難的窄道,還有路邊過往的灰頭土臉渾身散發著異味的行人,都讓他感到格外壓抑和膽怯,就好像自己一不小心,掉進了可怕的貧民窟,掉進了民工潮的汪洋大海,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什么人惡意糾纏或圍攻。這里真的是窮人的藏身之地,如果當初被市政徹底改造了,那么多亂七八糟南來北往的人都住到哪里去呢?現在想想這還真是個問題。他的思想多少有些不切實際,卻也如同前面的路實在窄得有些可憐,糾結再三,他只能靠邊停了車。

這種時候,他才覺得汽車這玩意可真是個龐大的累贅。黑暗中始終彌漫著一股刺鼻子的煤煙味,讓人老想打幾個響亮的噴嚏為快。他一路忐忐忑忑,僅憑著上次的模糊印象,往前摸索步行,手里拎著剛從后備廂里取出來的兩盒營養滋補品,他的車里長年都裝著類似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在這追名逐利的時代這些東西不可或缺。此刻即便是在夜色的掩蓋下,這兩盒包裝講究的禮品,跟周邊的環境還是顯得那么格格不入。不知怎的,他又兀自想起數月前,抹子眉在車里跟他說過的很猥褻的話:老大白天拼命掙錢,老二夜里可勁地造呢……男人可真是這世上再荒唐不過的動物,僅僅為了那么點私欲和感官刺激,什么糗事都能做得出來??裳巯?,他簡直落魄得像個龜孫子,不得不黑燈瞎火跑到這鬼地方來,待會兒還得裝作沒事人,跟那兩口子瞎客氣,盡量套一套那個女人是否知曉保單的事,只要他們絕口不再提過去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和氣生財,這一點他始終保持清醒,至于律師剛才提出的方案,那是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至少現在他還不想節外生枝。

緊靠路邊的某個燈光暗黃的出租屋,飄蕩出一陣老歌,旋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歌詞也朗朗上口:“經過了許多事,你是不是覺得累,這樣的心情,我曾有過幾回,也許是被人傷了心,也許是無人可了解,現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憊……”他聽出來是姜育恒的《跟往事干杯》,這歌他有時會在歌廳里點唱,那詞真是把一個養家男人的心境寫到家了。他現在就不無疲憊地走著,心累是一種更可怕的煎熬,它無邊無際卻又如影隨形。猛不防,一只怪香怪香的黑影飄然而至,或像極了一只貓科動物,正很神秘地跟他擦碰著肩膀,他不由得收住腳步。一對黑得嚇人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一根白色的細手指在他面前一曲一直,活像只妖嬈多情的蟲子躍躍欲試。他早就聽說,金三角一到晚上就變成野雞窩了,可他從未親身經歷。此刻,那香得辣鼻子的貓科動物正騷情地搭訕著:“來嘛,帥哥,保證讓你玩得舒舒服服唦……”很濃艷的川妹子的嗲聲嗲氣撲面而來。他覺得什么東西倏忽間鉆進軀體,是一條恣睢的細蛇在爬,是一簇藍瓦瓦的火焰在跳,還有那股呢喃著的艷俗氣息,這一切都讓夜色中的男人感到一股低回的熱浪襲來,若放在幾個月前,那件事沒發生的時候,他說不定就會擋不住誘惑多瞅兩眼,而眼下,他簡直像是遭到毒蛇攔路侵襲的農夫,又或者是一只驚弓之鳥,狼狽不堪地搶步逃開了,幾乎頭也不敢回一下,他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如此軟弱過,或神經過敏。

“龜兒子,好像哪個能吃了你……”香艷的黑影在身后一陣冷嘲熱諷,濃濃的四川口音分泌出一股戲謔與詭異的味道。

當他終于大口大口粗喘著氣,在一幢幢密不透風的拉手樓中間,好不容易才確定下自己要去的住所時,迎面忽又冒出一高一矮兩個黑影,它們跟連體人相仿,正打眼前窄得如一線天似的夾道里,搖搖晃晃朝他這邊一點一點移動著。因為有過剛才那一幕,他不得不謹慎地連忙退后,幾乎讓自己緊貼著墻根,然后悄無聲息地瑟縮在夾道口一個黑乎乎的旮旯里。這里因為是死角,靠墻堆著些來路不明的垃圾,那種臭烘烘的味道總在鼻孔前肆意招搖,他在黑暗里騰出一只手捂著鼻子。這時,他終于意識到,這種鬼地方真他娘險惡,自己摸黑前來,實在是不明智的,萬一身遭不測,真是悔之晚矣。他不露聲色地注視著黑影們的動靜,只見其中的矮個兒盡量以雙手攙住高個兒,一副要綁架對方的樣子,他倆嘴里嘰嘰咕咕說著什么,似在吵架又不太像。離他越來越近了,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了,黑影們絲毫沒有覺察到,窄道那頭還躲著個大活人呢,這里確實太暗了。

“別抓得那么死,我飛不了?!备邆€兒嘟噥著。

矮個兒心平氣和地接過話頭:“還把你能的,要是能飛就好了,省得見天為你操不完的心?!?/p>

“那你松開,看我自己能不能走?我走得穩著呢,別把人當三歲娃娃了?!备邆€兒很不以為然。

矮個兒默不作聲,暗中可真就賭氣似的丟開了手,同時也停住腳步,任由高個兒自己往前一挪一移地動著,可剛挪了沒兩步,就聽砰一下,高個兒的腿腳猛地一抖,身體便失控了,前后栽晃起來,差點兒就趔趄著倒下去了。矮個兒早一個箭步躥上去,眼疾手快地攔腰把對方箍住了。

“嚇死人了,讓你逞能!讓你逞能!跌壞了可咋辦?這條道本來就不好走,又黑漆模糊的?!?/p>

矮個兒一面像是很生氣地絮叨著,一面更緊密地貼身站在對方一側,繼續拿雙手牢牢攙住高個兒的胳膊,然后往前一下一下邁步,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就那樣艱難而默契地在窄道中并肩同行。這里該是他們每天的必經之路,只有走出狹長的窄道,外面才有更寬闊的一方天地,可眼下他們還被困在里面。

“唉,啥時候病能好徹底呢?見天讓你這樣扶著走,真難受……”

“這有啥,我知道你著急,我比你還急,白天我在人家公司里干著活,心里老放不下你,生怕你一個人在家里磕了碰了的……要不是人家對咱這么好,前前后后給你花了那么多錢,你那病還真不知咋樣呢?!?/p>

“就是,就是,老天長眼啊,讓咱遇上了活菩薩……你得好好給人家干活賣力呢,上班別老惦著我,你看,我一個人白天在家,能吃能睡的?!?/p>

“這還說得像個人話……差點忘了告訴你,前兩天老板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里,拿出個鼓鼓的信封子,說是要給我發啥獎金,可我沒要,我心里說,公司給咱開著一份不錯的工錢,咋還能隨便拿人家的錢呢?!?/p>

“對著呢,這錢可不敢亂拿,人家那是可憐咱……”

雍和平始終屏住呼吸靜立一旁,先前的黑已不再那么黑了,先前的恐懼心理也不復存在,就連空氣中的臭味似乎也不那么沖了,這里絕非想象中的什么龍潭虎穴,那顆一路上懸著的心不知不覺已復歸平靜。黑影們終于慢吞吞地挪出了那條逼仄的窄道,估計他們還要往前面走上一陣子,趁這個工夫,他才鼓足勇氣摸索著找到了二人的住處。

門口用兩個普通紙箱和蛇皮袋堆放著些雜物,他腳下稍一唐突,便被絆了一下,紙箱發出咚的一記空響,他在黑暗中又驚出了一身細汗。隨后,他敲響了臟兮兮的房門,這里黑得有些陰森,沒有任何照明燈,空氣里飄搖著韭菜葉和煮面條的怪味兒,好在門被打開了,一塊罕見的光亮,忽然跳到他腳下,讓人覺得這個地方不再那么深不可測。他發現自己的皮鞋頭上蒙了厚厚一層煤灰,剛才走的都是黑乎乎的煤渣路。

一個八九歲光景的男孩俏皮地倚門而立,正好奇地揚起小臉朝他張望。他知道他倆有一個兒子,便把手里的兩只亮晶晶的大禮盒款款擱在孩子的腳下。他盡量語氣平和地說:“我是來看望你爸的,剛在樓下見到他倆去散步了?!蹦泻⒁琅f好奇地眨動著黑而亮的小眼睛,似乎一點兒也不清楚這個深夜造訪者是誰,半晌,只是疑惑地抬起小手,不無拘謹地抓撓著自己的后腦勺,另一只手里還攥著一截不太長的鉛筆,筆頭眼看磨禿了。孩子的小臉倒是姑娘般清秀,挺像那矮個兒女人的,唯獨兩道眉毛又粗又濃,跟那黑瘦男人如出一轍。

“喂,小家伙,快幫叔叔把這些東西拿進屋去,”他沖男孩說這話時,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叔叔猜,你肯定有好多作業要寫吧?!?/p>

這回,男孩總算是懵懂地沖他點了點頭,隨即,又靦腆地吐了一下雀兒似的小舌尖。不知怎的,在離開這里之前,他忽然有種想摸摸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的沖動。老早以前,他和老婆就曾想過生兒子的,可后來事與愿違,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最近的一次房事中,他倆又不約而同地起了這個念想,老婆說還想給女兒再添一個弟弟,而他也覺得孩子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當然,更深層的想法是,未來他掙下的這份產業,最好能有個兒子來繼承。

當他將右手遲疑地伸了出去,五指張開想要籠住那顆小腦殼時,男孩也許出于膽怯和羞澀,小家伙竟一縮脖子,像條泥鰍似的滑進門里去了,剛才落在腳下的光塊忽然縮小,最后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他的手又慢慢收回來,心里很想對小男孩說等下回再來,叔叔會給你帶些玩具和學習用品,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等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是什么在這漆黑夜晚給了自己一線光明。

責任編輯 于文舲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七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等刊發表作品,入選各種國內優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F為寧夏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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