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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書寫與詩學的超越

2023-12-28 07:51曾攀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北流小說歷史

曾攀

林白小說時常在多重維度上與現當代中國文學史進行對話,無論是性別議題、還是地域書寫及家族歷史,又或者是心理、情感、精神等諸多命題,都呈現出女性作家在面對文學歷史演變時敏銳而壯闊的氣象。長篇小說《北流》即從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母題“作家返鄉”開始寫起,聚合宏大歷史與個人成長史,通過回憶、追述等縱深性的描述,顯露小說所內蘊的回憶錄和自傳性的文體特征,以豐富的細節和真實感觸勾勒時代特有的歷史多元性。

小說里,躍豆、米豆姐弟倆在山上勞作,小說標記:“這一年是清晰的刻痕,防空洞、山嶺、翻起的新泥、雞丁鋤、山上的戰壕、防空演習、嘯叫的警報、珍寶島……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倍癫≡旱牟∪朔蠲诜揽斩?,嬉笑怒罵,則是極盡諷刺之能事,就此展開了對歷史的反思。李稻基年輕時上過桂林的憲兵學校,“我”便想到桂林求證此事,“特意請教了一位專門研究憲兵歷史的人士,回復說桂林并無憲兵學?!?。這個細節展示了敘述者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同時也暗示著一些歷史事件可能存在誤解或遺漏?!拔摇弊鳛橐粋€“穩妥”的敘述者/講述者,“澤紅父親王典運親手交給我一份他的自傳”,上面詳實地記著中國歷史:抗日戰爭時期,有廣西學生軍到中心校教唱抗日歌曲,組織指導演出話劇?!啊幕蟾锩_始后,教育科拉我回去批斗……”不僅如此,“我”原原本本地呈現他們的行跡,“忠于”歷史、“忠于”故事的眾多主體??梢哉f,《北流》小說以詳實的描寫和回溯式的擴展,使得所敘之事、之人、之物更為飽滿豐富,更準確地呈現了中國歷史細節和人物真實面貌。

其中,女性的成長史往往伴隨著閱讀史、生活史和情感史,而且伴隨著強烈時代印記的文藝參與感,小說提及羅明艷家的藏書,歌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以及電影《鐵道游擊隊》《地道戰》《地雷戰》等。這些仿佛是無地域差別與性別差異的前史,事實上她們攜帶著來自歷史的訊息,四處尋覓新的安身立命又或姑且存活的資本。又如讀《尤瑟納爾研究》《紅樓夢》等,女性在歷史和革命暗流中經受心理的奔流和沉滯,心性與意志也于焉得以不斷淬煉?!拔摇逼鹉顚憽俄氄鸦貞涗洝?,“探尋這段還不算太遙遠卻又與當代有各種牽絆的歷史,那些在復雜迷離令人糾纏不清中又困難又無畏的女性總讓我饒有興致”。不僅如此,《北流》寫的是家族的四代女性:遠素姨婆、遠照、李躍豆、梁北妮等,貫穿整個20世紀的百年中國,盡管遠素姨婆是遠照的三姐,年逾百歲已超其一輩。但從她在我們面前唱抗日時期的《抗敵歌》,到遠照的《白毛女》,再到李躍豆的《問題出現我再告訴大家》,梁北妮的《身騎白馬》,四代女性四首歌窺視出中國發展的斑駁歷史、生活的宏大圖景以及心理流變。李躍豆、澤鮮、澤紅雖為同代但卻有著不同的體悟。李躍豆與汪策寧結婚、離婚,拋擲貞潔、赤誠,與霍先保持單方面的獵奇而自虐、孤獨又奇詭的“私奔”。澤紅“身體里那朵愛情的蘑菇長得飛快,茁壯、渾圓”,愛驅使她放棄全廣西最好醫院的骨科護士職業,放棄南寧戶口,與家人鬧翻,同有家室之人私奔。她“英雄史詩”般的愛戀在“那個”去世后變得難以抒寫。澤紅的私奔既浪漫又存在致命的危險。與之相比,澤鮮的私奔是另一種徹底的無畏和傳奇,她與愛人放棄職業,離開社會,進入到主流外的生活,而靈魂伴侶式的關系使得私奔變得飄虛。相對于勞倫斯的《意大利的黃昏》記錄二十七歲的勞倫斯與三十二歲的弗里達背起酒精爐,翻越阿爾卑斯山的徒步私奔,自在從容,20世紀80年代李躍豆、澤紅、澤鮮三者的“私奔”有違大流,迷惘又張狂。

不得不提的是,鄉土記憶與個體情感史對于林白/李躍豆而言,既是自“我”的遺產,也是精神的債務?;氐焦枢l圭寧,表哥羅世饒拿出與程滿晴的四十一封書信,這些信件無疑是羅世饒試圖形構的純之又純,近乎虛妄的愛情傳奇載體?!拔摇庇X得這些信件齷膩膩的,僅是他的個體記憶,與“我”這個作家無關,決計懸置這段個人歷史和噴薄的情感。但“注卷:小五世饒的生活與年代”這部分的詳實描述卻映射出“我”對拒絕這段歷史“再現”后的情感補闕。同樣是書信,韓北方與“我”在六感時的書信與報紙文章毫無兩樣,缺乏前者的熱烈澎湃,更多的是若即若離,故此“我”早早丟棄如同附加假面的記憶及情感。信件將消失在虛空中的鄉土記憶和個人成長史重新凝聚回原形,起到同樣功能的還有“我”插隊的六感日記,“經過四十年,閕紅變成了葭灰,塑料面的光澤已然消失,但另外的光澤卻從內部生出。它們變得有些神奇,尺寸大得不可思議,在似夢非夢中,它們大如桌臺,對空氣也有了浮力……”對于日記的銷毀與否,似乎已不可考證,“我”也是似是而非,打開里面記錄著“我”知青時代的成長史與生活史,在那里“我”墮落成“落后知青”,逃避勞動、在男知青家里過夜、和落后知青潘小銀混在一起、給支書送胎盤、看不起貧下中農、對大隊文藝隊的排練演出撂挑子,條條嚴重乃至致命,記憶的遺產演變成精神的債務,林白寫出了個體的同時也是歷史的負重前行及其中的踟躕徘徊。

在《北流》里,將如是之主體話語與歷史話語糾集起來的,竟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九線小城”北流的方言。具體而言,小說的方言涉及地方性知識、地域習俗/習慣以及日常生活,呈現人與歷史的關系,換言之,則是通過人的思維、言行等方面映射出人對歷史的回憶、遺忘、修正等。方言是《北流》的重要元素,北流河的四下漫溢,正映射著方言的野性,但并不代表毫無皈依,實際上語言的存在總是對應著現實歷史的運轉。

北流是李躍豆對世界的初始感知和日常生活體悟的原點,關于這部分的歷史,正統的普通話難以準確表達出回憶中的繁復和糾葛。在“入北流”這段成長史里,方言面臨著三重權威,一是正宗的粵語,二是普通話,三是來自自我的壓抑。蕭繼父為了顯示權威,“為了更像真理在握,他使用了正宗粵語”“一旦用了代表權威的廣東話,這事就不可逆轉了”。但是倒過來,北流話也會反觀普通話,“在粵語地區,整個粵語體系都不會有一個‘的字,‘的,是一個古怪的、北地的、異己的名堂?!薄爱惣骸钡倪€有李躍豆下鄉支援春插時,“第一次聽到‘用飯這只詞,書本上也未見‘用飯,它如客遠來,文雅文明,如此講究,如此一塵不染,卻又如此突兀,是個不速之客,多少不合時宜?!边@種“異己的名堂”象征著遙遠的、神秘的、高雅的、新奇的力量,就連說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北京醫生,也代表科學和真理的絕對權威。普通話道統的規范性和粵語私人化相互纏繞恰恰構成地方性敘事的空間張力。

方言的使用對照著普通話的中心主義,其產生的異質元素塑生了泥沙俱下的個體情感/精神記憶。如遠照提到楊眼鏡這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個人會背詩,會同她的躍豆和米豆蕩”,隨即將這種虛妄的回憶和情感搗碎。談及陳地理帶著幾分戲謔:“睇無見眼前的東西,諗的都是幾萬幾億公里遠千萬億萬年之前的名堂,虛空又虛空玄之又玄?!弊詈箨惖乩硎й櫫?,仿佛進入某一個平行時空,不知所向?;貞淉嬏煨铝謭鲚W事,時代新語混入方言敘述,“你諗下,大容山林場,想不望樹都不可能”,“祖國大好河山,風景這邊獨好,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庇洃洀臒o到有的變化,層層加碼,實際上是歷史到現實、真實到虛構,一個既存空間到另一種向度的情感衍變。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方言便于粘連人物間的情感和記憶;另一方面,方言與地方對應,具備溝通的作用,連接著地方與“世界”,擴大個體歷史與鄉土記憶中的異質空間?!笆杈恚夯疖嚬P記(二)”這部分以方言引出富含民間色彩的“蛙”“糞”記憶,由此洞開魔幻的生活世界?!巴堋敝饕且阅Щ矛F實主義的方式呈現南方的人物/植物氣息,竟也構成某種氣象,如“那個從未有過的韓北方,他手持長青藤(像條青皮蛇,又細又長,在他脖子腰間四處跳蕩,彈性非凡)乘著巨大的樹葉從天而降”?!凹S”一節則是藏污納垢的民間氣息/氣味,即便如此,小說也溢滿著幻想,輕快的故鄉之思,歡暢而靈動:“幻想自己像《鐵道游擊隊》扒上飛奔的火車,一閃身抓住車廂接縫處的鐵把手,右腳一蹬,左腿一跨,成功降落在車廂里,車廂里的豬太擠,沒有落腳之地,即使有,也會踩中豬屎,我不要,我要騎在豬背上,一路飛馳去梧州?!绷职滓苑窖杂^照南方的空間文化與地理政治,很多時候是一種境況的描述,更多是個體的情境、應對、抉擇,以及歷史的與現實的間離性存在。龐天新因為被污蔑“偷聽敵臺”而執行槍決,然而為了撫慰遠素姨婆,他被安排去了“世界革命”,因為再遙遠的世界,總有回來的希望。然而,對于遠照,“世界”卻只想到了報紙上的越南、老撾、柬埔寨、緬甸、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遠照為了搪塞遠素,除了謊稱天新從東北去了蘇聯,很多時候就是到了東南亞的越南和緬甸等地。呂覺秀的丈夫與情人私奔后,科室主任“馮其舟想起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奧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亂了”。后來呂覺秀寄住在馮其舟家中,馮其舟臆想與她去的是更遠的南方———深圳、海南,“坐飛機越過瓊州海峽,降落在一片椰子樹環繞的機場上,像圭寧一樣濕熱的風還會一樣濕”。這一節命名為“美,而短”,顯然透露著異質空間里馮其舟與呂覺秀短暫的個體記憶及情愫。

《北流》以其百科全書式的風格和豐富多樣的氣象,展現了獨特的詩學建構。通過對物和語詞的處理,作者創造出一個具體而生動的文學世界?!叭伺c世界的關系是通過‘觀建立起來的?!庇^物不僅僅是在小說中寫出物的狀貌,更是以物觀歷史、觀人,通過物折射某一時代的生活習慣和社會狀況。當代作家已經在如何更好地處理物與時代及人的詩學關系做出了很好的嘗試。林白在各種南方名物之間建構起一種復雜的關系網,實踐超越個體/地方/歷史的詩學表達。如小說序篇即安排了二十首植物詩,“植物是籠罩全篇的氛圍,是打開記憶的通道”。植物成為了承載記憶、喚起情感的符號,它們連接著過去和現在,構建出豐富多樣的詩意關系。這種處理物與時代、人與物之間的詩學關系的方式,使得小說更加深入地呈現了人與生活世界之間的紐帶,以及個人與歷史之間的相互影響。返鄉第一日,“我”透過樹影認出市博物館就是住過幾年的舊醫院宿舍,“找到芒果樹就算找到了往時”??吹介_在深夜的曇花,“潔白、短暫,仿佛比蓮花更高遠”,由此回想莫雯婕覃繼業夫妻曇花一現似的生活。南方的中草藥也是“我”熱愛的,“知道有火炭藤雷公筋月亮草魚腥草芝麻草車前子,等等”,甚至覺得五色花是逃避勞動的獎賞,是爛腳召喚來的靈魂伴侶,它們貫穿并環繞著成長歷史,并且構成“我”不可或缺的情感記憶。

除了植物,建筑和食物也是記憶/歷史的載體,反映時代更迭,關照人物情感以及社會的發展秩序。小說講到騎樓底下的燒烤店售賣大細各式燒烤用品,燒烤架子“何等時尚的事物,圭寧也有了”。商業化時代的經濟在小城鎮流通,舊街里充盈著新鮮時尚的店鋪和物品。20世紀80年代“在黑暗宇宙中拔地而起”“七個音節銅鈸般震動”的廣西民族出版社,四周棕櫚樹和一片空地的七一廣場,七星電影院,民族大道等等跟隨時代的巨輪不斷前行,“顛倒著風馳電掣”。它們見證了“我”在南寧立足,恣意且隨心的生活。對當地氮肥廠,小說也是寥寥數語便交代了它和人物的命運:“緊接著氮肥廠也江河日下,氮肥廠一分錢都發不出來了、氮肥廠要放長假了、氮肥廠要裁人了、氮肥廠要賣給私人了,全員下崗買斷工齡,生活一下骯凼得不成了樣子。母親再也不能給他找到像樣的工作,大哥也再不能幫他。他的數學系計算機專業從此不再提起?!笔澄镒鳛樯钌罾佑≡谏嗉獾挠洃?,與情感總是攜手并行,不僅咸蘿卜、肥豬肉、酸菜魚,包括小說中比比皆是的南方邊地美食,狗肉、石螺粥、河蜆粥,等等,常有念想,緊接著便切入“青春期的敏感與暗戀”。食物與愛戀如同某種氣體,既輕又重,灌注全身。

不僅如此,語詞是《北流》詩學建構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小說的大詞小用,與小詞大用滲透著歷史、時代與生命氣息。譬如“主宰”大詞小用:“她第一次聽到圭寧話講主宰這個詞,詞重,新鮮,本以為專門使來連接國家和民族,此時同房屋連在一起,竟然很對,房產證寫誰的名字,誰就是這幢屋的主宰”。與其說是一種修辭的策略,不如將之視為生命的姿態,不如此不足以撬動現實的人生與時代的負重。包括躍豆為米豆主持長達一年多的“公平”“正義”,“她那些激烈的言辭如同真理的火焰,又如鋒利的鋼鋸,把七年全年無休的牢籠撕了個口子”。在老家山區度過的幾個月,是躍豆人生/生命的傷痛,她深陷其中,對親情、倫理綱常極致冷漠、疏離。為米豆爭取“自由”,主持“公正”,則是再次試圖撬動堅硬如石的生命境況。而“時世”小詞大用更是時代生活與精神特征的微縮:打雞血成為時代風尚,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治百病,“龐護士感到這雞血也發了邪,不知是時世給雞血打了激素,還是雞血給時世打了激素”。又如“消毒”,談到遠照,“她嚴謹執行消毒規程———一個從1952年開始就嚴謹消毒的人,她的人生被消毒這件事嚴謹了、規程了?!边@里面更是凸顯一種小鎮衛生學,滲透每個人的生活,每家每戶不可或缺的消毒柜,燒水燙碗的滾水消毒法,到現代醫學意義上的除菌滅毒,“細菌不單是科學的敵人更是21世紀的敵人”,甚至以創建全國衛生城市為名,灌入使命與精神。包括后來小說提到的顛佬,也歸納入城鎮的“消毒史”之中。另有“新名詞”,諸如“客廳”“游泳”,意味著活躍時代的事物/政策出現,打破社會原貌。20世紀60年代—80年代,客廳是遙遠且不切實際的存在,喻示時代的生存場域和空間,因無法求證生活的幸福和滿足,“早年是極荒疏的”。有關“游泳”,是在那一年,領袖發出號召,“到江河湖海去,到大風大浪中鍛煉自己”,縣城里的國家青年(吃國家糧食的、有單位的年輕人)紛紛響應。

《北流》的人物原型足夠邊緣,極其無名,但卻是林白對自我以及她個人視閾中的小鎮歷史的一次徹底呈示,是林白個體的凝望和再思,這是非同尋常的。她將所有的故交親友召喚出來,寫的是成長史中的人物譜系和關系網絡,事實上是在系統性地對應自我的衍變。盡管其中眾多人物仿佛能從現實生活中找到跡象,但也只能從零星的線索和痕跡中推測他們的失蹤、死亡或離去。然而,這些推測并沒有削弱人物形象的譜系和規律性,相反,它們滲透著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展示了他們內心的困惑、抉擇以及對自我意義的探求。在林白的自我對照中,這些人物的心跡、心緒和魂靈,惶惑和抉擇被一一檢視,從而形成一個詩性的對話。概言之,通過從人物邊緣和默默無名的角度進行描寫,《北流》擴展了小說的形象詩學與譜系詩學。這種選擇使得人物更具普遍性和代表性,進一步突出了性別征象、小鎮歷史以及家國經驗的共通性。

小說由此還涉及到以什么樣的主體涵納并再現歷史。小縣城的女性蠢蠢欲動的毫不妥協,遠照、羅瑞、晏本初一代,躍豆、澤鮮與澤紅一代有不同的抉擇和評判。1958年大躍進,遠照、羅瑞、晏本初背著新生嬰兒下民安六感抗旱,后又去大煉鋼鐵,在時代的洪流里勇毅奔涌。年輕時候秉信唯物主義的遠照,晚年后,相信時運翻轉,相信天命,開風水鋪成為夢想。20世紀90年代,澤鮮與澤紅兩人,一個通過宗教,一個通過私奔,前者被定義為非正義的存在,后者則被責怪為沒有追求更高的精神層次。有意味的是,在李躍豆觀念里,“私奔”則表現為詩學的附會,如她引述的詩歌《遐想》:“假如二十七歲,或者三十二歲/徒步/從德國巴伐利亞出發/穿越瑞士全境/抵達阿爾卑斯山南麓的/意大利//攜帶一只酒精爐/越過重重關隘/在山腳下的某個湖區/住上半年……”又如她帶在手邊的勞倫斯的《意大利的黃昏》,不得不說,相較于高蹈的宗教與尋常的生活,詩學似乎更為適切地超越歷史的遮蔽。因澤鮮私奔,李躍豆此前對喻范多有微詞,直至看到王維的詩“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她對他和他們的生活開始有了改觀,因為詩歌的存在過濾了他們的擁擠和臟污。喻范一家人的出現,則是以《紅樓夢》為喻指,小說隱約有個文學/詩學的底子在,而李躍豆本身就是一個小說家,她以“文學”的視閾敘寫歷史并形塑人物,注重的不是正大氣象的禮法,而是野氣橫生的界域和生命。對于至野之境的珍稀之人,躍豆認為:“之之云箏也是這偏僻之地的珍寶?;蛘?,她們竟是藏著珠寶的一小片靜謐湖泊?!痹儆^羅世饒與程滿晴的愛情凄凄慘慘,從轟轟烈烈到彼此錯過,又從魚雁傳情到恩斷義絕。對照那個1979-1985年冰凍初融的年代,“我好比處在一條昏暗長河的河底,希望則是倒映水中的稀落的星光”。小說不斷地打亂并重組時間,不是以歷史的順序而更多以人物的命運為敘事經緯。這也形成了人物的交錯縱橫,細細想來,如此像是北流河的涌動,沒有定規,四下漫渙,但主干支流并舉,匯攏、奔流,有如歷史的真實,如叢生的雜草,凌亂而真切,同時兼具野性與詩性。

相對而言,男性形象更多的是在時代/時間的裹挾下“到世界”去,找尋自我主體性。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學生鳳毛麟角,遠章上了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畢業后多處不認文憑。他從江西豐城輾轉到廣東高州、茂名,越過深圳河,在新界登陸,終在香港,憑礦產專業找到了跟隨地質隊去西貢島嶼測繪的工作,飄零的生命得以艱難地扎下根。賴詩人百無聊賴,四處找尋精神“戀人”春河,更像是找尋內心的詩意自我。他認為青年離開小鎮,從偏遠的小鎮去更大的城市,是走向世界以及走向未知的可能的一種不竭動力,因此前往南寧,逃離發臭的生活本身。小說“注卷:小五世饒的生活與時代”曾講到一個陳地理,他對小五說,小五屬于“時間的支流”,在小五看來,那“就是陳地理窗口的苦楝樹杈”。這個支流雖然旁逸斜出,但是卻灌注著無限的生命和無數的人們,如是這般的“無名”與“支流”的狀態,成為了多少人生活的全部。事實上,《突厥語大詞典》開始與《李躍豆詞典》對接的時候有些來歷不明,直到小五和陳地理之間的“共同的秘密”出現,他們作為隱沒于歷史的小人物,就像小五懵懂著茫茫然,并不知未來的某些時,他會去到新疆伊犁,還會上天山采雪蓮。新疆與北流,至北與極南,但都是茫茫然不為人多所知曉之地,都是需要轉譯的少數/弱勢話語,也許他們都是陳地理臆想中的從天上墜落的流星,但同樣都是“時間的支流”,他們身上映射著人生沉沉浮浮的隱秘真相。

《北流》試圖回到那個精神的原點,捕捉生命與精神的源頭式存在,語言、意象、眾生“爆炸式”呈現,換言之,林白以最大可能的限度,以河流的奔涌方式呈現一個新的南方,一個龐雜四溢的“生活世界”。而這個限度,落實在了“注疏”體例上。從總體結構看,《北流》注卷是“入北流記”,疏卷是“出北流記”。出與入是彼此的注疏,也是各自的箋釋。箋注除了互闡與互釋,全都指向一個地方,那就是北流。小說為什么從圭寧也即廣西北流,切換至疏卷的香港,其中無不是對照與互釋,我更傾向于在“新南方”的視角中加以闡釋?!靶履戏健睆奈膶W地理意義上看,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區,乃至東南亞。北流接壤廣東高州、化州等地,對接粵港澳大灣區,與粵文化同根同源,是新南方寫作的腹地。在這里,林白以“北方”作家的南方游歷/旅行視角返鄉/離鄉,敘事的枝枝丫丫如同北流河漫溢,浸潤紛繁自然的天地以及無窮的生活,包裹著寥闊視野與無盡想象。

細讀文本可知,“注疏”不僅在于小說總體結構,更是落在文本修辭的細部,小說在段落的設置上,往往是長段落與短段落的結合,短段落經常只有一句話,兀地出現,或是前者所述的衍異,又或是宕開一處的釋析,如“她曾以為自己早就超越了它,卻始終沒有”。又如“她喜歡人氣。誰說靠人氣不能澆灌衰老的生命?”而“注卷:備忘短冊”,專有名詞之后附帶的是一種極為民間化與個人化的箋釋,但這其中并非要去下一個定義,恰恰相反,是消解既定的權力秩序,重新編織記憶的與經驗的網絡,散點透視同時漫無邊際,指喻著無窮的邊界與無邊的想象?!皞渫北旧硎且獙⑵渲凶畛林鼗蜃钶p盈的部分摘取下來,并試圖粘合在一起,尋求某種可以囊括所有的總體性,實際上在《北流》里并不存在旁枝斜逸的零星斷想,未必追求完整的結構和完備的話語,多是不可歸類的所在,是遺落于另冊,需要別有析解。

新南方寫作需要匯通和融合,不單是地域、文化、空間等理論的更新與輻射,還包括文本、語言、結構等內在的經絡?!侗绷鳌返淖⑹杞Y構將個人與時代的繁復關系,南方植物的野性生長,北流食物的記憶入侵,方言與普通話的內部秩序,地方與世界的碎片粘連等,構設為無限地保持流動和鮮活的狀態,而正是如是這般的奔涌流動,“南方”及其所包裹的新的詩學視閾,才能迸發出超越時代、歷史以及個體的可能性因素。

注釋:

①林白:《北流》,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279頁。以下無特別標注,均出自改書,不贅注。

②《母語·時代·回歸———林白長篇小說〈北流〉研討會紀要》,《南方文壇》2023年第4期。

③周保欣:《“名物學”與中國當代小說詩學建構———從王安憶〈天香〉〈考工記〉談起》,《文學評論》2021年第1期。

④《母語·時代·回歸———林白長篇小說〈北流〉研討會紀要》,《南方文壇》2023年第4期。

責任編輯:寧志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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